我饿得前胸贴后背时,看见了雪窝子里露出的那张脸。
白的。
不像活人。
我拖着灌了铅的腿挪过去,心想,死了也好,扒下那身看起来就暖和的缎子衣裳,裹身上,兴许能多活两天。
凑近了,拿冻僵的手指头戳了戳。
嚯,温的。
再扒拉开盖住他的雪,那张脸完全露出来,我吸溜一下,差点把舌头吞了。
真他娘的俊啊。
眉是眉,眼是眼,鼻梁高的能滑滑梯,嘴唇薄薄的,冻得有点青紫,反倒添了点破碎的可怜劲儿。就是闭着眼,没气儿似的。
我咽了口不存在的唾沫,肚子咕噜叫得山响。扒衣服的手,顿住了。
算了。
扒死人衣服,晦气。
我转身想走,脚却像被雪粘住了。
回头瞅瞅那张脸,又瞅瞅自己干瘪的、快被风刮跑的身板子。
喂!我哑着嗓子吼了一声,破锣似的,在死寂的雪地里格外刺耳。
没动静。
我蹲下去,探他鼻息。
微弱得像根细线,吊着命。
算你命大。我嘀咕,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占了上风。我把他从雪窝子里往外拖。
真沉。
看着清瘦,骨头架子倒结实。
拖一步,喘三喘。雪沫子灌进我破得露脚趾头的草鞋里,冻得脚趾头都没知觉了。饿得眼前发黑,胃里像有只手在死命揪着,拧成一个硬疙瘩。
拖出十几步远,我实在拖不动了,一屁股坐雪地上,大口喘气,白雾一团团喷出来。
那男人被我这一顿折腾,眼睫毛颤了颤,竟然睁开了。
那眼睛……我形容不上来,黑沉沉的,像后半夜没星星的天,又清冷冷的,像刚化的雪水,就那么虚虚地看着我,没什么焦距。
你……他嗓子哑得厉害,就一个字,气儿就快断了。
闭嘴。我没好气,省点力气吧。老娘……我救了你,你得报答我。
他没力气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有点空茫,又好像带着点说不清的审视。
我被他看得有点发毛,硬着头皮说:看什么看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捡的!叫……叫啥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虚弱地吐出两个字:……疏白。
输白真难听。我撇撇嘴,我叫江晚。江河的江,晚上的晚。以后,你就叫江疏白!是我捡回来的……嗯……小夫君!
我故意把小夫君三个字咬得重重的,给自己壮胆,也给他定个位。
他没什么表情,长长的睫毛又垂下去,遮住了那双让人心里发毛的眼睛,算是默认了。
行,第一步,名分有了。
我攒了点力气,继续拖。这次没拖多远,天彻底黑透了。寒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雪还在下,没完没了。
找了个背风的土坡,我把他放下来,自己也瘫在地上,像条离了水的鱼。
饿。
饿得我眼前发绿光。
包袱里就剩最后小半块硬得能砸死狗的杂粮饼子,是我最后的存粮。我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用口水一点点泡软了,艰难地往下咽,刮得嗓子眼疼。
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那位。
江疏白靠着土坡,闭着眼,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一点血色都没了,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我捏着剩下那小半块饼子,手指头都快掐进饼子里了。
救他干嘛
我自己都快饿死了!
这细胳膊细腿的,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料,还得吃我的喝我的,纯赔本买卖!
心里天人交战。
一边是饿得烧心挠肺的自己,一边是雪地里那张过分好看的脸。
算我倒霉!我狠狠心,把那小半块饼子掰开,把稍微软和点的那一半,粗暴地塞进他嘴里,嚼!咽下去!别浪费老娘的口粮!
他大概是被我塞醒了,也可能是嘴里的食物唤醒了本能。他艰难地动了动嘴,极其缓慢地咀嚼着,吞咽的动作很痛苦,眉头紧紧皱着。
娇气!我骂了一句,把自己那份更硬的饼子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像在嚼石头。
那一夜,冷得骨头缝都结了冰。
我把他拖到背风处,自己蜷缩在他旁边,尽量挨着他那点微弱的体温。雪下得很大,我迷迷糊糊地想,明天要是还下,我俩都得冻成冰坨子。
老天爷大概听到了我的骂声。
第二天,雪停了。
天还是阴沉沉的,但风小了不少。
我推醒江疏白:喂!醒醒!该上路了!
他睁开眼,眼神比昨天清明了一些,但还是很虚弱。他试着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跌坐回去。
真没用。我嘴里嫌弃着,还是伸手把他架起来。他个子高,大半重量压在我肩上,压得我一个趔趄。
你……自己走!我咬牙撑住。
他抿着唇,没说话,努力迈开腿。步子虚浮得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全靠我撑着。
走了一段,他喘得厉害,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
歇……歇会儿。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我看看天色,又看看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心里发急。停下来就是等死。可看他那样子,也确实走不动了。
麻烦!我把他扶到一块大石头上坐下,自己跑到旁边,在雪地里扒拉。
运气不错,找到几棵冻得半死不活的野菜根,还有一小片枯树皮。我把它们塞进包袱里。
回头看他,他靠在石头上,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垂着,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阳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来一点,照在他脸上,那皮肤白得近乎透明。
啧,真不像活在这世上的。
我走过去,把剥下来相对软和点的树皮递给他:喏,嚼这个,能垫垫。
他睁开眼,看看我手里的树皮,又看看我,没接。
怎么嫌脏我火气蹭地上来了,命都快没了,还穷讲究不吃拉倒!饿死你!
我作势要收回手。
他忽然抬手,接了过去。动作很慢,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缝里却很干净,不像我的手,又黑又糙,指甲缝里全是泥。
他拿着那块树皮,没立刻吃,而是抬眼看向我,黑沉沉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你呢
我一愣。
我什么我我吃过了!我梗着脖子撒谎,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了一声,响得我自己都听见了。
他垂下眼,没再说话,低头,用他那口好牙,慢慢撕咬起那块坚硬的树皮。动作很斯文,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就是眉头皱得死紧。
我扭过头,不去看他,使劲咽了口唾沫,把胃里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压下去。
不能停。
我拖着他,在茫茫雪原上跋涉。
他话很少,大多数时候沉默地跟着,脚步踉跄,却硬撑着没再喊停。偶尔我累得实在撑不住,歇口气,他就安静地坐在一旁,眼神空茫地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问他家在哪,他就摇头,说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叫疏白。
问他怎么会躺在雪地里,他就皱眉,说头疼,想不起来。
该不会是摔坏脑子了吧我狐疑地打量他。
他不答,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算了,捡都捡了,总不能扔回去。
几天后,我们终于挣扎着走出了那片大雪覆盖的荒原,看到了人烟。
是个很小的村子,也穷,但至少有人气。
村口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树下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头老太,裹着破棉袄,眼神浑浊地看着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我扶着江疏白走过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挤出个笑:大爷大娘,行行好,给口水喝吧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太婆上下打量我们,尤其多看了几眼我身边虽然狼狈但难掩清俊的江疏白,慢悠悠地问:打哪来啊逃荒的
是,我忙点头,北边来的,遭了雪灾,家里……都没了。我信口胡诌,指了指江疏白,就剩我们俩了。
老太婆浑浊的眼睛在江疏白身上又溜了一圈:这是你男人
我脸皮厚,应得干脆:对!我捡……我男人!叫江疏白!
江疏白没什么反应,只微微垂着眼睫,算是默认。
啧,老太婆咂咂嘴,倒是个齐整后生。可惜了。她摆摆手,示意旁边一个老头,老张头,给他们舀碗水。
一碗浑浊的凉水递过来。
我赶紧接过来,自己先灌了一大口,冰得一个激灵,然后才递给江疏白。
他接过碗,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指。他的手冰凉。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喉结轻轻滚动。
那老太婆又开口了:水喝了,赶紧走吧。我们村也穷,没多余的粮给你们。
我心里一沉。
大娘,您行行好,我把姿态放得更低,我男人身子弱,实在走不动了。能不能……借个柴房什么的让我们歇一晚我们有力气,能干活!劈柴、挑水、扫院子,都行!
老太婆还没说话,旁边一个干瘦老头插嘴:老张婆子,你家柴房不是空着半间吗让他们对付一宿呗瞧这丫头片子,看着有把子力气。
老太婆,也就是张婆子,皱着眉,又看看我们,尤其是我旁边一直沉默的江疏白,最终挥挥手:行吧行吧,就一晚!明天一早就走!柴房在后头,自己收拾去。先说好,没吃的给你们!
谢谢大娘!谢谢大爷!我喜出望外,连声道谢,赶紧拉着江疏白往她指的后院去。
所谓的柴房,就是个四面漏风的破棚子,堆着些乱七八糟的柴禾,角落里积着厚厚的灰尘,一股子霉味。
但总比睡雪地强。
我麻利地收拾出一小块能躺人的地方,把还算干爽的柴禾铺开当床垫。又去找张婆子讨了点热水——好说歹说,用我包袱里最后一块还算完整的粗布头巾换了半瓦罐温水。
我把热水递给江疏白:喝点,暖暖身子。
他接过瓦罐,没喝,却看着我冻得通红裂口子的手:你呢
我不渴。我别开脸。
他沉默了一下,把瓦罐递过来: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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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某个地方,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有点酸,有点胀。我接过瓦罐,喝了一小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剩下的,我硬是推给他:你喝,你身子虚。
他没再推辞,安静地喝着。
晚上,柴房冷得像冰窖。
我们俩蜷缩在薄薄的柴禾铺上,冻得瑟瑟发抖。破棚子的缝隙里,寒风嗖嗖地往里灌。
冷……我牙齿都在打颤,下意识地往旁边唯一的热源靠了靠。
江疏白的身体也僵了一下,但没躲开。过了一会儿,他犹豫着,伸出一条胳膊,有些僵硬地搭在我身上,把我往他怀里带了带。
隔着两层单薄破旧的衣裳,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还有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热气。
我僵住了。
从小到大,除了我早死的娘,还没人这么抱过我。我爹呵,他只会用鞭子抱我。
脸上有点烧,心跳得有点快。
我闷声说:你……你别趁机占便宜啊!
头顶传来他低低的声音,带着点无奈:……是你喊冷。
那……那也不行!我嘴硬,身体却诚实地没动,甚至又往他怀里缩了缩。真暖和啊。
黑暗中,他好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一晚,虽然还是冷,但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爬起来干活。
劈柴,挑水,把张婆子家不大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连鸡窝都给清理了一遍。张婆子起来看见,脸色好看了不少。
丫头,手脚倒是麻利。她丢给我两个小小的、干瘪的糠菜团子,喏,垫垫肚子。今天你们还得走。
我千恩万谢地接过来,自己啃了一个,另一个藏起来,打算留给江疏白。他早上咳了几声,脸色更差了。
江疏白也没闲着,他身体弱,干不了重活,就坐在院子里,帮张婆子择菜。他那双手,指节修长,动作细致又利落,把烂叶子老根茎分得清清楚楚,码得整整齐齐。张婆子看着,啧啧称奇。
你这男人,看着细皮嫩肉的,倒不像个庄稼把式。张婆子对我说。
我打着哈哈:他……他以前是读书人,家里遭了灾,没办法。
张婆子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我们干完活,准备离开时,张婆子忽然叫住我,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丫头,我看你是个实在人。前面翻过那座山,有个小镇子。镇子东头有家‘刘记杂货铺’,老板娘是我远房表妹,姓王。你去跟她说,是槐树坳的张婆子让你去的,求她给口饭吃,找点活计做。她心肠软,兴许能帮衬点。
我大喜过望,连连道谢。
离开张婆子家,我们朝着她指的山路走去。
山路崎岖难行,积雪融化后更加泥泞。江疏白走得很吃力,我几乎是半拖半抱着他往上爬。
要不……歇会儿我看他脸色惨白,喘得厉害。
他摇摇头,咬着牙继续往上迈步:不能停……天黑前……得下山。
他这话说得对。山风阴冷,天一黑,这荒山野岭更危险。
终于爬到山顶,他几乎虚脱,靠着一棵树滑坐下来,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
我慌了,赶紧拍他的背:喂!江疏白!你没事吧
他摆摆手,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气息微弱:……没事,老毛病。
什么老毛病你以前就这样我追问。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视线:……嗯。
我心里疑窦更深。这男人,身上全是谜团。
下山的路稍微好走些。傍晚时分,我们终于看到了山脚下那个炊烟袅袅的小镇。
按照张婆子的指点,我们找到了镇东头的刘记杂货铺。
铺子不大,东西堆得满满当当。一个穿着干净蓝布褂子、挽着发髻的微胖妇人正在柜台后面拨算盘。
我鼓起勇气走进去,把张婆子的话说了一遍。
王老板娘抬起头,打量着我们俩。她的目光在我身上粗糙的补丁衣服上扫过,又在江疏白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眼神里带着惊讶和一丝……探究
哦,槐树坳的表姐啊。王老板娘放下算盘,脸上露出和气的笑容,行,既然是表姐介绍的,你们就先住下吧。后院有间放杂物的屋子,收拾收拾能住人。正好,店里缺人手,你们能帮着干点活,管饭。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得差点给她跪下:谢谢老板娘!谢谢您!我们一定好好干!
王老板娘摆摆手:叫我王婶就行。去吧,后院左边那间,自己收拾。
后院的杂物间比张婆子家的柴房强多了,至少不漏风,还有张破板床。我和江疏白麻利地收拾干净。
安顿下来,生活好像一下子有了奔头。
我在铺子里打杂,扫地、擦柜台、搬货、招呼客人。王婶说我嗓门亮,能吆喝。
江疏白身体弱,王婶就让他帮着记账、理货。他识字!不仅识字,那算盘珠子拨得飞快,账目理得清清楚楚。王婶看了他记的账本,眼睛都亮了,直夸他。
小江啊,你这字写得真好看!这账目也清爽!以前是做什么的王婶笑眯眯地问。
江疏白正在整理一摞账本,闻言手顿了顿,声音平静:家里……以前开过小铺子,学过一点。
王婶哦了一声,没再多问,但看他的眼神,明显多了几分看重。
日子就这么安定下来。虽然吃的还是粗粮咸菜,但至少能吃饱了。晚上睡在硬板床上,不用挨冻。江疏白的咳嗽也渐渐少了些,脸上有了点血色。
只是,有些地方不对劲。
他干活很利落,尤其是写字算账的时候,那专注的侧脸,那行云流水的动作,怎么看都不像个小铺子出来的。他说话的口音很正,不像我们这边的人,偶尔会带出一点我听不懂的、很讲究的词儿。
他对吃食,有种近乎本能的挑剔。我狼吞虎咽啃着粗面馍馍时,他会盯着碗里那点缺油少盐的煮青菜皱眉,然后极其缓慢、极其勉强地吃下去,像是在完成什么艰巨的任务。
有一次,王婶心情好,煮了点糙米粥,里面难得地撒了几粒盐。我喝得稀里哗啦。江疏白端着碗,看着那浑浊的粥面,半天没动。
怎么嫌不好喝我嘴里含着粥,含糊地问。
他抬眼看了看我,没说话,低下头,小口小口地抿着,眉头始终没松开。
我有点来气:有的吃就不错了!你当你是金枝玉叶的大少爷啊
他拿勺子的手猛地一顿,抬眼看向我,那眼神深得吓人,里面翻涌着我完全看不懂的情绪。但只是一瞬,又恢复了平静,垂下眼,继续沉默地喝粥。
我的心,却因为那个眼神,猛地沉了一下。
晚上,躺在破板床上,我们中间隔着一条无形的三八线。屋里很安静,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江疏白,我忍不住,小声开口,你……以前到底干啥的
他没回答。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他才低低地说:……忘了。
又是这句。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忘忘忘,什么都忘了,就记得自己叫疏白骗鬼呢!
日子流水一样过。
小镇消息闭塞,但也陆陆续续听到些风声。说北边的仗打完了,好像是什么王爷打赢了,天下要太平了。还说京城那边派了新的官老爷下来,安抚地方。
这些消息离我们很遥远。
我在王婶的铺子里干得越来越顺手,能独当一面招呼客人了。江疏白俨然成了铺子的账房先生,王婶对他越来越倚重,有时甚至会把收来的碎银子交给他保管清点。
他点银子的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那些银角子、铜板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翻飞,叮当作响,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有一次,我忍不住酸溜溜地说:你点银子倒是快,以前是开钱庄的吧
他手指一顿,银角子掉在柜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抬眼看我,眼神复杂,没说话。
我更气了,扭头就走。
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越来越厚的冰墙。他守着那个秘密,而我,在冰墙外焦躁地徘徊。
平静在一个午后被打破。
那天,镇子上来了几个外乡人,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体面的绸缎衣裳,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他们径直去了镇里唯一的、稍微像样点的悦来客栈。
我正站在铺子门口招呼客人,远远看着那几个人下马,动作利落,腰板挺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精悍劲儿。
其中一个领头的,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小镇。他的目光,似乎在我们杂货铺这边停留了一瞬。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铺子里。
江疏白正坐在柜台后面,低着头,专注地核对账本。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
看什么呢王婶走过来问。
没什么,我赶紧收回目光,来了几个骑大马的,住客栈去了。
王婶也看了一眼:哦,看着像城里来的大人物。别管闲事,招呼客人。
那几个人在客栈住下了,一连几天都在镇上转悠,像是在打听什么事。他们问得很仔细,尤其是关于最近几个月有没有陌生人来镇上落脚。
镇上就这么大点地方,有点风吹草动都瞒不住人。
流言渐渐传开,说这些人是京城来的,在找一位贵人。那位贵人身份极其尊贵,是在北边打仗时意外失踪的。
我的心,一天比一天提得高。
我偷偷观察江疏白。他依旧平静地记账、理货,帮王婶盘点库存,甚至偶尔还会指点我怎么把货物摆放得更吸引人。只是,他待在铺子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几乎不出门。晚上睡觉时,背对着我的姿势,绷得紧紧的。
一天晚饭后,王婶把我叫到一边,忧心忡忡地说:晚丫头,你觉不觉得……小江他有点不对劲
我心里一紧:婶子,咋了
那些城里来的人……好像在打听他。王婶压低声音,我今早去买菜,听卖豆腐的老李头说,他们拿着张画像,在找人。老李头说……那画像上的人,眉眼跟小江有几分像。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婶子……您看错了吧小江他……我声音干涩。
王婶叹了口气:但愿是我看错了。晚丫头,婶子不是要赶你们走。小江是个好孩子,有本事,你也勤快。只是……婶子这店小,经不起风浪啊。那些人,看着就来头不小……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后院杂物间。
江疏白正坐在床边,借着油灯微弱的光,擦拭着他那个从不离身的、灰扑扑的小包袱。那包袱他一直藏着掖着,我从来没看清过里面是什么。
听到我进来,他动作极快地把包袱塞到了枕头底下。
回来了他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我却像被点燃了的炮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江疏白!我冲到他面前,声音发颤,外面那些人!是不是找你的!
他擦包袱的手停了下来,没有抬头,也没有否认。
你说话啊!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他们拿着画像!说你是什么贵人!你到底是谁!
他终于抬起头看我。
油灯昏黄的光在他脸上跳跃,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晚晚,我……
别叫我晚晚!我像被烫到一样甩开他的手,眼泪不争气地涌上来,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什么忘了!什么小铺子!你根本就不是什么落难书生!你是那些大人物要找的贵人!是不是!
我歇斯底里地吼着,胸口剧烈起伏,积压了太久的委屈、不安、恐惧,还有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被欺骗的痛楚,全都爆发出来。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露出底下深藏的痛楚。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是。他终于吐出一个字,重若千斤。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他承认,我还是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土墙上。
哈……我发出一个短促的、破碎的笑声,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贵人……好一个贵人……江疏白还是该叫你什么世子王爷
我胡乱地抹了把脸,声音带着哭腔和浓浓的嘲讽:我真是瞎了眼!在雪地里把你这个‘贵人’捡回来!还当宝贝似的养着!给你吃的,给你喝的,怕你冻着!我还……我还……
我还傻乎乎地把你当成我的小夫君!
后面的话,我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羞愤难当。
他猛地站起身,急切地向前一步:晚晚!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当时……
当时怎么样!我打断他,红着眼睛瞪着他,当时快死了需要我这个蠢村姑救你现在你的人找来了,用不着我了,是不是!
不是!他提高了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我从未想过利用你!更没想过……要丢下你!
那你想怎么样我冷笑,指着门外,跟他们走啊!回去当你的贵人!住你的金窝银窝!吃你的山珍海味!何必在这里跟我装模作样啃糠咽菜!
晚晚……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脆弱,有些事,我身不由己。但我对你的……
闭嘴!我厉声喝止他,不想再听任何解释,收起你那套贵人的说辞!我江晚就是个逃荒的村姑,高攀不起!你走!现在就滚!别脏了我这破地方!
我指着门口,手指因为愤怒和伤心剧烈地颤抖着。
他定定地看着我,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昏黄的灯光下,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土墙上,拉得很长,显得那么孤寂。
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像是要把我刻进骨头里。然后,他转身,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拿出那个灰扑扑的包袱,紧紧攥在手里。
他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栓上,停顿了一下。
晚晚,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保重。
门吱呀一声打开,又轻轻合上。
他走了。
带走了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气息,也带走了这破屋子里最后一点虚假的暖意。
我靠着冰冷的土墙,慢慢滑坐到地上,冰冷的土气瞬间包裹了我。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我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骗子。
大骗子。
我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肩膀无声地耸动。心里空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第二天,我肿着眼睛去铺子里干活。
王婶看着我,叹了口气,什么也没问。
镇上的人都在议论纷纷。
说昨天半夜,悦来客栈那边可热闹了。那几个骑大马的城里人,对着一个年轻人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礼,口称世子爷。那阵仗,可把客栈老板吓坏了。
啧啧,真没想到,咱这穷乡僻壤,还能藏龙卧虎!
就是那个在刘记铺子里记账的后生看着就不一般!
那姑娘呢不是说是他媳妇儿吗也跟着飞上枝头了
没见着啊!听说世子爷一个人走的,那姑娘没跟着……
哎哟,这不明摆着嘛!人家是什么身份能真娶个逃荒的村姑玩玩罢了!
那些议论像针一样扎进我耳朵里。
我麻木地擦着柜台,一遍又一遍,用力得像是要把木头擦穿。
玩玩罢了……
原来,在别人眼里,我江晚,就是个笑话。
王婶看不过去,把我拉进后院:晚丫头,别听那些人嚼舌根!小江……不,那位贵人走的时候,托人送了这个来。
她塞给我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几锭白花花的银子,还有一小块温润的、刻着复杂花纹的玉佩。银子是官银的样式,沉甸甸的,能买下好几个这样的杂货铺。玉佩更是触手生温,一看就价值不菲。
呵……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是……买我的还是封口费
王婶赶紧说:那送东西的人说,是世子爷留给你的,让你……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
拿着这笔卖身钱
我抓起那几锭冰凉的银子,还有那块同样冰凉的玉佩,只觉得烫手,烫得我心口疼。
婶子,我把布包塞回王婶手里,声音干涩,您替我……还给他的人。就说,我江晚捡他回来,不是为了这个。
王婶看着我倔强的脸,叹了口气,没再劝。
我把眼泪憋回去,继续干活。只是话更少了,像根绷紧的弦。
又过了几天,王婶告诉我,那些人走了。世子爷也走了。
小镇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杂货铺后院那间杂物间,空了半边。
我依旧住在那里,只是把江疏白睡过的那半边床铺卷了起来,堆在墙角。眼不见为净。
日子还得过。
我加倍地干活,把自己累得像头牛。只有累到极致,躺在床上时,脑子里才不会胡思乱想,才不会浮现出那张清俊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和他最后那句保重。
王婶对我更好了,大概是出于同情。有时会特意给我留点好吃的。我都默默地收下,更卖力地干活。
只是心口那个洞,好像怎么也填不满,呼呼地漏着风。
时间一点点滑过去。
冬去春来,积雪融化,枯枝抽出了嫩芽。
小镇上关于那位世子爷的议论,渐渐淡了,被新的家长里短取代。
王婶看我整天闷闷不乐,像丢了魂似的,便提议:晚丫头,开春了,城外河滩边那片荒地,我看土挺肥的,离河也近。你要不要……去开点荒种点东西总比在城里闷着强。
开荒
我愣了一下。
小时候在家,跟着我爹下过地。后来爹没了,地也被族里收了,我就再没碰过锄头。
我……能行吗我有些迟疑。
有啥不行的!王婶拍板,力气你有的是!种子婶子给你找!就开一小块,试试!种点菜也好,省得买菜钱!
她是个行动派,第二天就不知从哪弄来一小袋菜种和一把半旧的锄头塞给我。
于是,我扛着锄头,像个真正的农妇一样,走向镇子外那片河滩荒地。
河滩地很硬,布满碎石杂草。一锄头下去,震得虎口发麻,翻起的土块带着湿冷的腥气。
我弯着腰,一锄头一锄头地刨着,汗珠顺着额角滚落,砸进新翻开的泥土里。
很累。
手臂酸得抬不起来,腰也疼。
但奇怪的是,这种纯粹的、耗尽体力的劳作,反而让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那些尖锐的疼痛,都被沉重的喘息和肌肉的酸痛挤到了一边。
看着一小片被自己开垦出来的、松软的黑土,一种久违的、踏实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这才是我江晚该过的日子。
靠自己的力气,从土里刨食吃。
我把王婶给的菜种,小心翼翼地撒下去,盖上薄土,又去河边提水浇灌。
做完这一切,太阳已经偏西了。
我直起酸痛的腰,抹了把汗,看着河滩上自己那小小的一方领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回去的路上,脚步似乎都轻快了一点。
日子变得简单而规律。
白天在铺子里忙活,傍晚就去河滩照料我的小菜园。
种子发芽了,嫩绿的小苗破土而出,在春风里轻轻摇晃。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那种期待和满足感,是任何金银都换不来的。
心口那个洞,似乎被这新生的绿意,一点点填补着。
这天傍晚,我又在菜地里忙活,蹲着身子给刚长出的萝卜苗间苗。
夕阳把河面染成一片碎金,微风带着河水的湿气和泥土的芬芳。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很轻,踩在松软的河滩地上。
大概是哪个同样来侍弄菜地的邻居吧。我没回头,继续专注地拔着多余的苗。
那脚步声在我身后不远处停下了。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又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小心翼翼地试探:
……这苗,是不是太密了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
像被一道惊雷劈中。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这个声音……
我猛地转过头。
夕阳的余晖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看去。
河滩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风尘仆仆。
他穿着一身极其普通的、甚至有些破旧的粗布短打,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沾着灰,嘴唇干裂,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手里,没有包袱,只有一把沾满泥土的、崭新的锄头。
但那双眼睛。
那双在夕阳下依旧黑沉如墨,此刻却清晰地映着我惊愕倒影的眼睛。
是江疏白。
不,是沈疏白还是别的什么名字都不重要了。
他就站在那里,像个最普通的、刚从地里回来的农夫。
时间仿佛凝固了。
河水的流淌声,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他手里那把崭新的锄头。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疲惫,有忐忑,有期待,还有一丝……近乎卑微的恳求。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手里的萝卜苗掉在地上,沾满了泥土。
他往前走了两步,停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再靠近。目光落在我脸上,又落在我脚边那一片生机勃勃的菜苗上。
然后,他抬起手,指了指我脚边那片刚被间过苗、显得有些稀疏的菜畦,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点小心翼翼的、笨拙的认真:
晚晚……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勇气,或者斟酌词句。
这苗……是不是还得再间开点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那短短的距离,直直地望进我眼底,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坦诚和……笨拙的讨好。
我……不太会种地。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沾着灰尘的侧脸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他站在那里,不再是雪地里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也不再是杂货铺里那个神秘疏离的账房先生。
他只是一个风尘仆仆赶来、手里拿着锄头、说着我不太会种地的……男人。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此刻却只映着我的眼睛。
心口那个我以为已经结痂的洞,又开始隐隐作痛,却又被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暖流冲刷着。
风吹过,带来河水的凉意,也吹动了他额前凌乱的碎发。
我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棵萝卜苗。
然后,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没有质问,没有愤怒,没有委屈。
我抬起沾满泥土的手,指向旁边那片还没翻过的、长满杂草的荒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声和流水声:
不会就学。
先把那块地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