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雨欲来
七月的丰裕县,暑气蒸腾。县城主干道两旁的香樟树枝叶繁茂,却挡不住柏油路上散发出的热浪。县委大院里,气氛却比天气更加凝重。
县委常委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县委书记赵文海坐在主位,面无表情地翻看着一份文件。常务副县长侯卫东站在白板前,用红色的马克笔重重地圈出了几个数字,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
各位,这是上半年各乡镇的
GDP
增速和固定资产投资完成情况。绿水镇,增速
2.1%,全县倒数第二；固投完成率
34%,倒数第一！
侯卫东的目光如利剑般扫过参会的几位乡镇党委书记和镇长。坐在角落的绿水镇镇长陈默,感觉那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片刻,他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手心微微有些出汗。
赵书记,各位常委,
侯卫东转向赵文海,现在离年底只剩五个月了。年初定下的‘保六争八’的增速目标,现在看来,压力最大的就是绿水镇这样的后进乡镇。乡村振兴,产业先行,没有投资,没有项目,拿什么振兴
赵文海放下文件,清了清嗓子：侯卫东同志说得对。丰裕县不能拖全市的后腿,各乡镇也不能拖县里的后腿。绿水镇,陈默同志,你们镇的情况我知道,基础差,困难多,但困难不是借口。农业大镇就不能有大作为了我看未必。关键是要有思路,有决心,有行动！
陈默站起身,微微鞠躬：赵书记,侯副县长,各位领导,绿水镇上半年的工作确实做得不够好,我作为镇长,负有主要责任。下来我们一定深刻反思,找出问题症结,全力以赴追赶进度。
光反思没用,
侯卫东打断他,我要的是具体措施,是时间表,是任务书！下周,县里要开一个重点工作推进会,专门针对后进乡镇。绿水镇,必须拿出一个像样的产业项目计划来,不能再是空谈！
会议结束,走出县委大院,陈默感觉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司机小王把车开过来,看到他脸色不好,没敢多问。
回镇里。
陈默简单地说。
车子驶离县城,朝着三十公里外的绿水镇开去。车窗外,是连绵的青峦山脉和广袤的农田。陈默看着窗外,脑子里却像一团乱麻。
绿水镇的情况,他比谁都清楚。镇里主要以传统水稻、蔬菜种植为主,附加值低,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儿童。想引进工业项目,镇里没有像样的工业园区,交通也不算便利,环保要求又越来越高,稍微有点污染的项目根本进不来,好的项目又看不上这里。
搞特色农业之前试过种植有机蔬菜、发展乡村旅游,但投入大,见效慢,而且市场风险高。上次搞的那个生态采摘园,因为交通不便和宣传不到位,赔了不少钱,村民意见很大。
县里压下的任务,尤其是固定资产投资,说白了就是要上项目,要花钱。可钱从哪里来镇财政每年都是紧巴巴的,工资勉强能发,办公经费都要省着用,哪里还有钱搞大项目向上级申请县里的财政也不宽裕,好钢都用在刀刃上,绿水镇这样的
后进生,能争取到的资金寥寥无几。
镇长,您看……
县里这次会不会来真的
小王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他跟陈默多年,知道这位镇长心里的难处。
陈默叹了口气：侯副县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要抓,那就肯定是动真格的了。尤其是在赵书记面前表了态,我们镇要是再拖后腿,后果……
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车子开进绿水镇地界,路边的景象熟悉而又带着些许萧瑟。镇政府大院就在镇中心,一栋略显陈旧的四层小楼。陈默下车,正好碰到镇党委书记李建国从楼里出来。
陈镇长,回来了县里的会开得怎么样
李建国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语气轻松,但眼神里却透着一丝探究。
陈默知道,李建国肯定已经通过某种渠道了解了会议的大致内容。他简单地把侯卫东和赵文海的指示说了一遍,重点提到了下周的推进会和必须拿出产业项目的要求。
李建国听完,笑容淡了些,摸了摸下巴：哦这么急产业项目,哪是说有就有的咱们镇的情况,县里又不是不清楚。
清楚归清楚,但任务下了,就得想办法完成。
陈默说,李书记,您看咱们是不是得马上开个班子会,商量一下
急什么,
李建国摆摆手,天儿这么热,先回办公室喝口水,降降温。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他拍了拍陈默的肩膀,转身走了。
看着李建国的背影,陈默眉头微蹙。李建国在绿水镇干了快十年书记,根基深厚,处理乡镇事务经验丰富,但也相对保守,不太愿意冒风险。在很多事情上,他更倾向于维持现状,确保乡镇不出大乱子。而现在,县里的压力像一座山一样压下来,维持现状显然已经不行了。
县乡之间的博弈,有时候就像一场拉力赛。县里拿着考核的指挥棒,不断施加压力,要求乡镇完成各种指标；乡镇则在现实的泥沼中挣扎,试图在完成任务和顾及实际情况之间找到平衡。而他陈默,就处在这根拉力绳的中间点上。
回到办公室,王强已经泡好了茶等在那里。镇长,县里的情况……
很严峻。
陈默坐下,喝了口茶,下周要我们拿出产业项目计划,固投任务必须赶上来。你先帮我收集一下镇里现有的招商资源和以前的项目资料,另外,通知一下,下午三点,召开党政班子联席会议,专题研究这个事情。
好的,镇长。
王强应了一声,又犹豫了一下,镇长,我听说……
县里好像在酝酿一个‘生猪集中养殖示范基地’的项目,有可能放在咱们镇
生猪养殖
陈默一愣,这事我怎么没听说
我也是听县里一个朋友私下说的,还没正式定。好像是侯副县长主推的,说是能快速拉动固投和
GDP,还能带动饲料、屠宰加工等相关产业。
陈默的心沉了一下。生猪养殖,尤其是集中养殖,确实是短平快的项目。但他首先想到的不是
GDP,而是环保问题和村民的反对。绿水镇有几条主要的河流,下游就是县城的饮用水源地之一。大规模的养殖场,排污处理稍有不慎,就是大麻烦。而且,让养殖场建在哪个村村民能答应吗
这事……
先别声张。
陈默对王强说,等下午开会,听听大家的意见再说。
窗外的蝉鸣一阵高过一阵,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预热。陈默知道,一场围绕着
项目
和
指标
的博弈,即将在这青峦之下的小镇,正式拉开帷幕。而他,必须在县与乡的夹缝中,找到一条既能向上交代,又能尽量兼顾乡镇实际的路。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
2
乡镇困局
下午三点,绿水镇党政班子联席会议准时召开。会议室里,烟雾和空调冷气交织,气氛比往常更加凝重。
参加会议的除了陈默和李建国,还有镇人大主席、纪委书记、分管工业、农业、城建的副镇长等十余人。陈默首先传达了上午县里会议的精神,重点强调了侯卫东关于
GDP
增速、固定资产投资以及下周必须拿出产业项目计划的要求。
他话音刚落,分管农业的副镇长老周就先开了口：陈镇长,李书记,不是我泼冷水,咱们镇的情况大家都清楚。搞工业项目,没基础没条件；搞特色农业,之前试过,效果不好,老百姓也怕担风险；搞旅游,交通是硬伤。县里现在压任务,简直是……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老周,话不能这么说,
李建国打断他,语气平和但带着一丝威严,县里有县里的难处,我们是基层,再难,上面的任务也得想办法完成。光抱怨没用,得想办法。
分管工业的副镇长小张比较年轻,也有想法：李书记,陈镇长,我觉得是不是可以在现有的企业上做文章比如鼓励镇里的几家小加工厂扩大生产,或者引进一些配套的小项目虽然规模可能不大,但多少能增长点固投。
小张,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
陈默接过话头,但镇里那几家加工厂,都是家庭作坊式的,技术落后,效益一般,让他们扩大投资,难度很大。而且,就算扩了,那点投资对于县里要求的数字来说,也是杯水车薪。
会议室里陷入了沉默。大家都知道问题所在,但一时半会儿谁也拿不出有效的办法。
对了,
陈默想起了王强之前说的话,他看了李建国一眼,然后试探着问,我刚才听人说,县里好像在考虑一个生猪集中养殖示范基地的项目,有可能放在我们镇不知道李书记有没有听说
李建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嗯,是有这么个风声。侯副县长那边提过一下,说是个好项目,能带动经济。不过,这事还没正式下文。
生猪养殖
老周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陈镇长,李书记,这事儿可得慎重啊！集中养殖,规模肯定小不了,排污怎么办咱们镇那几条河,还有下游的饮用水源,这要是出了问题,可是大事！而且,建在哪里哪个村愿意把养殖场建在自己地盘上老百姓那一关就不好过。
老周的话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鸣。
是啊,老周说得对,环保是个大问题。现在环保督查这么严,万一出了污染事件,谁也担不起责任。
还有村民的工作,养殖场味道大,老百姓肯定反对,到时候上访、投诉,够我们喝一壶的。
而且,生猪市场波动那么大,现在价格高,说不定过两年就跌了,到时候企业亏损,投资打了水漂,我们怎么跟县里交代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大多是反对的声音。
陈默静静地听着,心里也在权衡。大家说的都有道理,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风险。但另一方面,这个项目确实是目前看来最有可能快速提升固投和
GDP
的选项。侯卫东力主推这个项目,显然是看中了它的
短平快。如果绿水镇能接下来,至少在指标上能有所交代,侯卫东那边的压力也能缓解一些。
大家说的风险,我都清楚,
陈默等大家稍微安静了一些,才开口说道,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县里现在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下周的推进会,如果我们拿不出一个像样的方案,后果大家也清楚。侯卫东副县长的脾气,大家也了解,到时候恐怕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他顿了顿,继续说：这个生猪养殖项目,虽然有风险,但如果我们能在环保措施上做足功夫,选址上尽量避开人口密集区和水源地,前期做好村民的思想工作,是不是也有可行性当然,这只是一个初步的想法,还需要进一步论证。
李建国一直没怎么说话,直到这时,他才放下茶杯,环视了一圈众人：小陈镇长的话有道理。现在不是讨论要不要干的时候,而是要考虑怎么干,怎么在完成县里任务的同时,把风险降到最低。当然,老周他们说的环保和村民工作,确实是重中之重,必须放在首位。
他看向陈默：小陈,这样吧,这个项目的事情,你先牵头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和县里对接一下,看看项目的具体规划、投资规模、环保要求等等。同时,让小张和老周他们配合你,一起做个初步的可行性分析,重点关注环保和选址问题。另外,也要摸摸底,看看哪个村相对合适,村干部的态度怎么样。
好的,李书记。
陈默点点头。
至于其他的项目思路,大家也不要放弃,多想想办法,集思广益。
李建国最后总结道,散会吧,都抓紧时间去办。
会议结束,大家陆续离开。陈默叫住了王强：小王,你帮我联系一下县里农业农村局和环保局的熟人,打听一下那个生猪养殖项目的详细情况,尤其是环保方面的要求。另外,准备一下,明天我想去大河村看看,找张大山聊聊。
大河村是绿水镇的大村,人口多,耕地也多,而且离镇区有一定距离,相对偏僻,似乎是个可能的选址。但陈默知道,张大山这个村支书,可不是那么好打交道的。
晚上,陈默留在办公室加班,整理着白天会议的记录和思路。窗外,小镇已经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他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侯卫东秘书林薇的电话。
喂,林薇同志,我是绿水镇陈默。
哦,陈镇长,您好,
林薇的声音清脆利落,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我想跟您打听一下,县里那个生猪集中养殖示范基地的项目,现在进展到哪一步了有没有具体的规划文件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林薇说：陈镇长,这个项目目前还在初步论证阶段,侯副县长确实很重视。具体的规划文件还没正式下发,但基本的想法是投资一个亿左右,建设现代化的养殖场,配套饲料厂和有机肥厂。环保方面,要求是很高的,必须达到最新的排放标准。
一个亿
陈默心里一惊,这个投资规模,确实能大大提升绿水镇的固投数据。那选址方面,县里有没有初步的意向
这个……
侯副县长可能倾向于放在基础条件相对较好,又有一定空间的乡镇。绿水镇嘛,农业基础好,土地资源也相对充足,所以……
林薇的话点到即止。
我明白了,谢谢你,林薇同志。
不客气,陈镇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再打电话给我。
挂了电话,陈默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侯卫东的意图很明显,这个项目,他是铁了心要推,而且很可能就想放在绿水镇。一个亿的投资,对于绿水镇来说,是个巨大的诱惑,也是个巨大的包袱。
县乡博弈,本质上也是一种资源和权力的分配。县里掌握着政策制定权、考核权和大部分资源,乡镇则负责具体执行。当县里的目标与乡镇的实际情况发生冲突时,博弈就不可避免。侯卫东需要政绩,需要绿水镇完成指标,以证明自己的决策和能力；而陈默,则需要在完成任务的同时,尽量避免给绿水镇留下后患,保住一方的稳定和发展。
这场博弈,从县里决定推这个生猪养殖项目开始,就已经把绿水镇,把他陈默,推到了风口浪尖。他必须尽快拿出应对之策,既要让侯卫东看到他的
积极态度,又要为绿水镇争取到更多的保障和缓冲空间。
夜更深了,陈默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大字：环保、选址、村民、资金、政策支持。这几个关键词,将是他接下来应对这场博弈的核心。
3
初探大河
第二天一早,陈默带着王强和分管农业的副镇长老周,驱车前往大河村。
大河村因村旁有一条大河而得名,是绿水镇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村,有两千多村民,耕地三千多亩。村支书张大山是个典型的农村汉子,皮肤黝黑,身材魁梧,说话嗓门大,办事有魄力,但也带着几分农民式的精明和固执。
车子开进村子,水泥路面还算平整,但两边的房屋显得有些陈旧。正是农忙时节,田野里随处可见劳作的村民。陈默让司机把车停在村部旁边的空地上。
村部是一栋两层的小楼,门口挂着几块牌子。张大山已经等在那里,看到陈默他们下车,连忙迎了上来,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哎呀,陈镇长,老周镇长,你们怎么有空过来了快,屋里坐,屋里坐！
大山书记,我们来看看村里的情况,顺便跟你聊聊。
陈默和他握了握手,感觉他的手粗糙而有力。
走进村部办公室,里面陈设简单,一张长桌,几把椅子,墙上贴着各种村务公开栏和规章制度。张大山给他们倒了茶水,然后搓着手,嘿嘿笑着问：陈镇长,您这次来,是不是有啥重要指示啊
陈默笑了笑,没有直接切入主题,而是先问起了村里的农业生产情况,今年的收成,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等等。张大山一一作答,言语间带着对自家村子的熟悉和自豪,但也不时流露出对农产品价格低迷、年轻人外出打工的忧虑。
聊了一会儿家常,陈默才慢慢把话题引到正题上：大山书记,咱们村基础好,人口多,耕地也多,有没有想过在产业发展上做点文章县里现在对乡镇的产业项目抓得很紧,我们镇也在琢磨着上点项目,带动一下经济。
张大山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产业项目好事啊！陈镇长,您有啥好想法只要是对村里有利,能让老百姓挣钱的项目,我们肯定支持！
想法倒是有一个,不过还在初步考虑阶段,
陈默看了老周一眼,接着说,县里可能想搞一个生猪集中养殖示范基地,规模还不小,投资可能有一个亿左右。我们觉得,咱们大河村地方大,又有一定的土地资源,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
听到
生猪养殖
和
一个亿,张大山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也变得有些复杂。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吧嗒吧嗒抽起了烟。
办公室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老周忍不住开口了：大山书记,这个项目要是能落地,对村里的好处可是实实在在的。首先,建养殖场需要用地,村里可以通过流转土地获得租金；其次,养殖场建成后,需要工人,村里的劳动力可以就近就业；另外,还能带动周边的运输、饲料等产业,说不定还能搞点有机肥什么的,发展绿色农业。
张大山吐了个烟圈,这才缓缓开口：老周镇长说的这些好处,我都懂。可我担心的是……
他顿了顿,看向陈默,陈镇长,这集中养殖,规模肯定小不了吧那么多猪,吃喝拉撒,那排污怎么处理我们村就在大河边上,下游就是好几个村,还有农田,这要是处理不好,把河水污染了,那可是断子绝孙的事儿啊！老百姓能答应吗
果然,环保和村民的担忧,是绕不过去的坎。陈默心里想。
大山书记,你担心的这个问题,我们也考虑到了,
陈默耐心地解释道,这个项目不是随便搞的,县里肯定会有严格的环保要求。听说规划里就有配套的有机肥厂和污水处理设施,都是按照最新的环保标准来设计的,不会对环境造成污染。
话是这么说,
张大山显然不太相信,可纸上的东西,跟实际能一样吗现在的企业,为了省钱,偷排漏排的还少吗到时候出了问题,遭罪的还是我们老百姓。再说了,这养殖场建在村里,那味道、那噪音,老百姓住在旁边,能受得了吗肯定天天来找我们村干部麻烦。
选址我们会非常慎重,肯定会选在离村民聚居区有一定距离的地方,
陈默继续说道,而且,前期我们会做大量的工作,跟村民解释清楚,争取他们的理解和支持。
争取理解
张大山苦笑了一下,陈镇长,您是没在村里待过太长时间。老百姓最讲究实际,闻不到臭味、喝上干净水,比啥都强。你跟他们说环保标准,说未来收益,他们不一定听得进去。到时候真要闹起来,我们村干部夹在中间,难做人啊！
张大山的话很实在,也很尖锐,直指问题的核心。陈默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知道,张大山不是不想搞项目,而是在替村里和村民考虑,怕担风险。在乡镇工作,村干部的态度至关重要,尤其是像张大山这样在村里有威望的村支书,如果他不支持,项目根本没法落地。
大山书记,我明白你的难处,
陈默放缓了语气,这样吧,这个项目目前还只是一个初步的想法,县里也还在论证阶段。我们今天来,主要是听听你的意见,了解一下村里的实际情况。你说的这些问题,我们会认真考虑,回去之后跟县里好好沟通。
看到陈默的态度比较诚恳,张大山的语气也缓和了一些：陈镇长,我不是故意跟您唱反调。我在大河村干了十几年支书,就想让村里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但这好日子,不能是以破坏环境为代价的。如果这个项目真的能做到环保万无一失,能给村里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而且老百姓也支持,那我们肯定没话说。但如果有一点风险,我作为村支书,就得替老百姓把好这个关。
嗯,大山书记说得对,
李建国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村部,他刚才在外面听了一会儿,现在走了进来,发展产业是好事,但必须是绿色的、可持续的好事。不能为了一时的政绩,给子孙后代留下祸根。小陈啊,这个事情,一定要慎重,多听听基层的声音。
李建国的突然出现,让陈默有些意外,但也让他松了口气。李建国毕竟在乡镇工作多年,处理这种事情更有经验。
李书记,您来了。
陈默站起身。
张大山看到李建国,也赶紧站起来：李书记,您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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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看看,
李建国摆摆手,让大家坐下,刚才大山书记说的话,很有道理。基层工作,就是要实事求是,不能搞一刀切,不能光听上面的,也要听听下面的。这个生猪养殖项目,既然有这么多顾虑,我们就得好好研究,把所有的风险都考虑清楚。
李建国的态度,显然比陈默刚才更倾向于谨慎。这也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接下来,大家又围绕着项目的环保、选址、村民安置补偿等问题,讨论了很久。张大山始终态度鲜明,支持发展产业,但坚决反对有污染风险的项目,尤其是在大河村这样的位置。
从大河村出来,已经是中午了。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镇长,您看,张大山这边态度很明确,不太愿意啊。
王强说。
老周也叹了口气：是啊,大河村是最合适的选址之一,可连村支书都这么反对,这事恐怕难办。
陈默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没有说话。他知道,张大山的反对,不仅仅是个人意见,更代表了大部分村民的担忧。如果强行推进,很可能会引发群体性事件,到时候局面就更难收拾了。
但另一方面,侯卫东那边的压力像一座山,下周的推进会越来越近,他必须拿出一个方案来。如果大河村不行,其他村就更难了。绿水镇的地形,适合大规模建厂的连片土地本就不多。
县乡博弈,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具体和残酷。县里的指令像一道紧箍咒,而乡镇的现实情况则像一堵墙。陈默夹在中间,既要想办法念好
经,又不能让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先回镇里吧,
陈默疲惫地说,下午召开班子会,把今天的情况跟大家通报一下,再商量商量对策。
车子驶回镇政府大院,陈默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楼下,车牌号他认得,是县政府办的。他心里一紧,侯卫东该不会这么快就下来督查了吧
他快步走进办公楼,正好碰到党政办的小王匆匆忙忙跑出来。
镇长,您可回来了！侯副县长的秘书林薇刚才打电话来,说侯副县长下午要下来绿水镇,看看我们的项目准备情况,两点半到！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虑。看来,这场县乡之间的博弈,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迎接侯卫东的
考验。
4
直面压力
下午两点二十分,一辆黑色帕萨特稳稳停在绿水镇政府办公楼前。侯卫东从副驾驶座下车,西装革履在暑气中显得有些拘谨,但他步伐稳健,脸色沉肃,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略显陈旧的镇政府大院。随行的除了秘书林薇,还有县农业农村局的一位分管副局长。
陈默和李建国早已带着镇班子成员等在门口。侯卫东没多寒暄,只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径直往会议室走：别搞那些虚的,抓紧时间谈正事。
会议室里,空调开到最低,仍驱散不了空气中的紧张感。侯卫东坐下后,林薇立刻从公文包拿出一份文件摊开在他面前,上面是打印整齐的项目数据。
陈默,
侯卫东手指敲了敲桌面,开门见山,昨天在县里说了,下周推进会要看到实质性方案。我今天来,不是听你们汇报困难的,是看你们有没有决心干,怎么干。
陈默双手交握,身体微微前倾：侯副县长,您交代的任务我们不敢懈怠。这两天我们班子专门研究了,也去大河村做了初步调研,正准备向您汇报进展。
大河村
侯卫东挑眉,哦张大山怎么说
李建国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几分老成持重：侯副县长,大山书记那边我们也沟通了。他主要是担心环保和村民工作。毕竟大河村挨着主河道,老百姓对污染问题很敏感。
敏感
侯卫东冷笑一声,搞发展哪有不担风险的怕这怕那,还能干成什么事我跟你们说,这个生猪养殖基地是县里定的重点项目,生态环保方案是请专家做的,投入几千万搞污水处理,怎么可能出问题别自己吓自己！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陈默：我听说你们还在犹豫是不是觉得这项目不好那你们说,绿水镇能上什么项目工业你们有基础吗旅游那条破路能进来几个游客
一连串质问让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老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被李建国用眼神制止了。
陈默深吸一口气,迎上侯卫东的目光：侯副县长,我们不是犹豫,是想把工作做扎实。环保是底线,村民工作是基础,这两点做不好,项目就算勉强落地也后患无穷。我们想跟县里申请,在环保设施投入上给予更多支持,另外,能不能在项目审批和土地流转政策上给乡镇更多自主权,让我们能更灵活地处理村民诉求
侯卫东盯着陈默看了几秒,似乎在评估他的话。林薇在一旁轻声补充：侯副县长,陈镇长他们的顾虑也有道理。其实县里也考虑到了,初步想法是,环保设施的主体工程由县里统筹招标建设,乡镇负责配套土地和前期协调。另外,项目带来的税收地方留存部分,前三年可以全额返还乡镇,用于民生补偿。
这是县里的底牌了。陈默心里一动,税收返还确实能缓解镇财政压力,也能作为安抚村民的筹码。但他知道,侯卫东不会轻易松口,这背后必然有更严格的考核要求。
条件我可以给,
侯卫东果然话锋一转,但有个前提
——
月底前,必须完成项目选址和土地预审,下个月就要动工奠基。赵书记说了,这个项目是丰裕县下半年的‘一号工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月底前
陈默心头一紧,只剩二十多天,要搞定选址、土地流转和村民工作,难度极大。侯副县长,时间太紧张了,村民思想工作需要过程,万一……
没有万一！
侯卫东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都溅了出来,陈默,我跟你说清楚,这不是商量,是命令！你是镇长,要拿出担当来！如果觉得干不了,趁早跟县里说,别占着位置不做事！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李建国赶紧打圆场：侯副县长您别生气,小陈不是这个意思。时间紧是紧了点,但我们保证全力以赴,克服困难完成任务。是不是啊,小陈
陈默看着李建国递来的眼神,又看了看侯卫东不容置疑的表情,知道没有退路了。他咬牙道：是,侯副县长,我们一定全力以赴,确保月底前完成前期准备工作。
侯卫东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好,我等你们的好消息。林薇,把县里的初步规划文件留给陈镇长,有什么不清楚的及时沟通。
目送侯卫东的车驶离镇政府,陈默站在办公楼前,只觉得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王强递过一瓶水,低声说：镇长,这条件……
太急了。
急也得办。
陈默拧开瓶盖,猛灌了一口,侯卫东把话说到这份上,要是完不成,我这个镇长也该挪窝了。
李建国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慌,事情总有办法。走,回办公室商量一下,先把县里给的政策吃透,看看怎么用起来。
回到办公室,陈默展开林薇留下的规划文件。所谓
现代化养殖场,占地五百亩,设计存栏量十万头,配套饲料厂和有机肥厂,总投资
1.2
亿,其中环保设施预算
3000
万。文件末尾附了一行小字：环保设施由县农业农村局统一招标,乡镇负责场地平整及外围管网建设。
3000
万环保投入,县里统建……
老周看着文件,眉头稍展,这倒是能解决不少技术上的担忧。
但场地平整和外围管网,少说也得几百万,镇里哪来的钱
小张副镇长忧心忡忡,还有土地流转,五百亩地,涉及好几个村民小组,补偿款怎么算
县里说税收返还,前三年全额返还,
陈默指着文件,这是唯一的利好。我们可以跟村民承诺,把部分税收用于村里的基础设施建设,比如修路、装路灯,这样或许能争取点支持。
李建国沉吟道：这法子可行。另外,选址不能再盯着大河村了,张大山那关不好过。我看可以考虑西边的荒山坡,离居民区远,也不在水源保护区,就是地势差点,平整场地成本高。
荒山坡
陈默眼前一亮,李书记,您说的是西坪村后面那片
对,就是那里,
李建国点头,面积够,又偏僻,唯一的问题是要从镇里拉一条专用线路过去,水电成本高。但比起大河村的民怨,这代价值得。
陈默立刻叫来王强：小王,马上联系国土所,查一下西坪村那片荒山坡的土地性质,看看符不符合建设用地要求。另外,通知西坪村支书,下午我要去实地考察。
压力之下,思路反而清晰起来。陈默知道,侯卫东的强硬态度虽然带来了巨大的紧迫感,但也逼出了县里的资源支持。现在的关键,是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到一个既能满足县里指标,又能将风险降到最低的平衡点。
窗外,夕阳将青峦山脉染成一片金黄。陈默看着远处的山影,心中默念：这场博弈,才刚刚进入最关键的回合。他必须在政策红线、资金缺口和民意诉求之间,走出一条狭窄的生路。
5
博弈升级
西坪村的荒山坡果然如李建国所说,是片连绵起伏的红壤丘陵,杂草丛生,只有几处废弃的采石坑。陈默带着镇班子和国土所、水利站的人实地勘察,脚下的泥土在高温下裂出一道道缝隙。
陈镇长,这片地属于一般农用地,转建设用地需要报县规自局审批,
国土所老郑擦着汗解释,不过荒山坡开发难度大,水土流失风险高,环保评估可能不好过。
环保评估不是县里统管吗
小张副镇长问。
主体工程的环保设施由县里负责,但场地平整和外围环境影响,还是要我们乡镇配合提供材料,
老郑摇摇头,而且,这么大的土方量,扬尘和噪声污染肯定会有,周边村民要是投诉……
陈默蹲下身,抓起一把红色的泥土,手指碾过,颗粒粗糙。他想起侯卫东
月底前动工
的死命令,又想起大河村张大山的坚决反对,心里像压着两块石头。
先不管那么多,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老郑,你马上准备材料,报县规自局预审,就说我们打算搞生态农业综合开发,不是单纯的养殖场。李书记,您帮我联系一下县环保局,就说我们想提前沟通环保评估的细节。
他转向西坪村支书：老吴,这片地涉及你们村几个小组村民是什么态度
西坪村支书吴明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搓着手说：陈镇长,这坡地都是些薄田,没人愿意种,荒了好多年了。要是能流转出去换点租金,村民应该没意见。就是……
就是听说要搞养殖场,会不会有味道
不是单纯的养殖场,是生态农业项目,
陈默重复道,语气尽量温和,有有机肥厂,粪便都会转化成肥料,不会污染环境。而且我们会选在离村子最远的地方,保证不影响村民生活。
安抚好吴明,陈默回到镇里,立刻给林薇打电话,想了解环保评估的具体流程。电话接通后,林薇的声音却带着一丝犹豫：陈镇长,跟您说个事,刚才大河村有几个村民代表到县里上访了,说反对在他们村建养殖场,还递了联名信。
什么
陈默心头一沉,上访多少人
大概七八个,都是上了年纪的村民,情绪挺激动的,
林薇低声说,侯副县长正在接待,让我跟您说一声,赶紧下去做工作,别把事情闹大了。
挂了电话,陈默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怕什么来什么,民意这关终究还是来了。他立刻叫上王强,驱车前往大河村。
村口的老槐树下,聚集了不少村民,张大山正在跟几个老人说话,看到陈默的车开过来,脸色不太好看。
陈镇长,您可来了,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颤巍巍地走过来,听说要在我们村旁边建猪场那臭气熏天的,我们怎么活我孙子才五岁,要是喝了被污染的水,谁负责
就是！我们祖祖辈辈住在这里,不能为了几个钱断了子孙的活路！
另一个中年妇女跟着喊道。
陈默站在人群前,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乡亲们,大家的心情我理解。我今天来,就是想跟大家把事情说清楚。首先,我要告诉大家,养殖场不一定建在大河村,我们还在选址阶段。其次,这个项目是县里的重点工程,环保要求非常高,配套有先进的污水处理设施,不会对环境造成污染。
说得好听！
一个年轻村民嗤笑一声,前几年镇里搞那个采摘园,也说能赚钱,结果呢亏得底朝天,最后还是我们老百姓倒霉！
这话戳中了村民的痛处,人群顿时议论纷纷。张大山咳嗽一声,上前一步：陈镇长,乡亲们的担心不是没道理。我还是那句话,项目要是真能做到环保,能让老百姓实实在在受益,我们没话说。但要是有一点风险,我们大河村绝不答应！
陈默看着张大山坚定的眼神,又看看周围村民充满疑虑的脸,知道简单的解释根本无法消除他们的担忧。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这样吧,乡亲们,我向大家保证三点：第一,选址一定会避开水源地和居民区,最终方案会公示,征求大家意见；第二,环保设施的建设标准,我们会请专家来村里讲解,接受大家监督；第三,项目如果落地,村里的土地流转租金会提高
10%,并且从项目税收里拿出一部分,给村里修一条直通县城的水泥路。
这话一出,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修路是大河村多年的心愿,陈默把县里承诺的税收返还提前拿出来作为筹码,确实打到了村民的痛点上。
张大山沉默了片刻,对村民说：乡亲们,陈镇长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们也得讲道理。这样吧,大家先回去,给镇里一点时间,让他们把方案做细做实。要是真像陈镇长说的那样,对村里有好处,又不污染环境,我们再商量。
村民们虽然还有疑虑,但看张大山表了态,也渐渐散去。陈默擦了擦汗,对张大山说：大山书记,谢谢你。
张大山摇摇头：陈镇长,我不是帮你,是帮大河村的老百姓。你说的那三点,可得算数。要是到时候做不到……
我以镇长的名义担保。
陈默郑重地说。
离开大河村,天色已晚。王强一边开车一边说：镇长,您把修路的承诺说死了,万一县里的税收返还不够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
陈默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民心,不让事态扩大。侯卫东那边要是知道村民上访闹大了,肯定又要问责。
他拿出手机,给李建国打电话：李书记,大河村村民上访的事您知道了吧我刚从村里回来,暂时稳住了。现在有两个事要办：第一,尽快把西坪村荒山坡的预审材料报上去；第二,我想以镇政府的名义,给县里打个报告,申请提前拨付一部分项目启动资金,就说用于前期土地流转和村民补偿。
李建国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小陈,你这是要跟侯卫东摊牌啊。要钱,就是要他兑现承诺。
是啊,
陈默苦笑,县乡博弈,光靠口头承诺没用,得拿出真金白银来。他要政绩,我们要资源,这才是对等的博弈。
挂了电话,陈默看着窗外漆黑的田野,心里清楚,这场博弈已经从政策层面升级到了资源和利益的直接交换。侯卫东想要快速见效的政绩,就必须付出更多的资源支持；而他陈默,要在保住乡镇基本盘的前提下完成任务,就必须学会在压力下谈判,为绿水镇争取最大的生存空间。
手机屏幕亮起,是林薇发来的微信：陈镇长,侯副县长让我转告,县里原则同意提前拨付
200
万启动资金,但要求下周一把项目推进方案报送到他办公室,包括选址、资金预算和维稳预案。
陈默盯着屏幕上的
维稳预案
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看来,侯卫东也意识到了民意的压力,开始松动了。这场博弈,终于出现了一丝转机。
6
民意汹涌
七月的雨来得急骤,豆大的雨点砸在绿水镇政府办公楼的玻璃上,噼啪作响。陈默盯着办公桌上摊开的《环保评估预审意见》,文件末尾
建议暂缓选址论证
几个字像针一样扎眼。
镇长,县环保局刚来电话,
王强推门进来,脸色凝重,说收到十几封匿名举报信,还有三个实名投诉,都是反对生猪养殖场的,重点提了大河村和西坪村的环保隐患。
陈默揉了揉眉心,窗外的雨幕中,隐约能看到几个撑着伞的人影在镇政府门口徘徊。是不是大河村的村民
是,张大山带着几个村民代表,说要见您,
王强压低声音,还说……
要是不给个说法,就去市里上访。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嘈杂的人声。陈默走到窗边,看见张大山站在雨里,手里举着一张写满字的白纸,身后跟着二十多个村民,情绪激动地朝办公楼里喊话。
陈镇长！出来说清楚！猪场到底建不建！
我们不要污染！不要臭猪场！
李建国匆匆走进来,手里拿着手机：小陈,侯卫东来电话了,问怎么回事,说市里信访局都接到电话了。
他脸色阴沉,这下麻烦了,民怨闹到这个份上,项目要是强行上,后患无穷。
陈默深吸一口气,拿起雨伞：李书记,您帮我跟侯副县长解释一下,我先下去看看。
雨地里,陈默撑开伞走到张大山面前,雨水顺着伞沿滴落,打湿了裤脚。大山书记,乡亲们,有话咱们到屋里说,别在雨里淋着。
屋里说
一个中年妇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哽咽,陈镇长,我们就是信了您的话,才没去县里闹。可现在网上都在传,说猪场的排污池就建在大河上游,这不是要断我们的活路吗
陈默心里一紧,拿出手机点开本地论坛,果然看到一条标题为
警惕丰裕县‘毒猪场’落户绿水镇
的帖子,图文并茂地
曝光
了所谓的选址内幕,甚至配上了几张模糊的污水处理设施效果图,标注
豆腐渣工程。
这是造谣！
王强气得发抖,我们根本没定址在大河上游！
是不是造谣,我们不管！
张大山把手里的联名信塞给陈默,陈镇长,我代表大河村一百三十二户村民,请求镇政府立即停止生猪养殖项目的引进,否则我们绝不答应！
雨水模糊了联名信上的红手印,像一个个灼热的烙印。陈默看着眼前被雨水和焦虑浸透的村民,突然意识到,侯卫东强行推进的不仅是一个项目,更是在透支乡镇政府的公信力。
乡亲们,我知道大家担心什么,
陈默提高声音,让雨声中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我现在就可以告诉大家,生猪养殖项目,镇政府会重新评估！在没有完全消除大家的顾虑之前,绝不会贸然开工！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张大山惊讶地看着他：陈镇长,您……
我说话算数,
陈默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庞,但我也请大家给镇政府一点时间,我们会把环保评估的每一个细节都公示出来,接受大家监督。如果项目真的有污染风险,我第一个反对！
这番话稳住了局面,张大山带着村民离开时,雨势渐渐小了。陈默回到办公室,浑身已经湿透。李建国递过一条毛巾,叹了口气：你刚才的话太冒险了,侯卫东那边怎么交代
不冒险不行了,
陈默擦着头发,再这么闹下去,别说项目了,整个镇的稳定都保不住。李书记,您说……
我们是不是真的该换条路走
李建国沉默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你看看这个。上周有个茶商来镇里考察,看中了咱们后山上的野茶林,说要是能做成有机茶,市场前景很好。这是他留的资料。
陈默打开信封,里面是一份《青峦云雾茶产业规划草案》,附带几张茶园的照片。照片里,云雾缭绕的山岗上,一垄垄茶树生机勃勃,背景是清澈的溪流和茂密的森林。
青峦云雾茶
陈默想起小时候跟着爷爷上山采茶的情景,可我们镇的茶都是散户种植,不成规模,也没品牌。
所以才需要整合,
李建国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小陈,你有没有想过,生猪养殖是‘输血’,但生态农业才是‘造血’。咱们绿水镇别的没有,青山绿水就是最大的资本。
陈默的心跳突然加速,仿佛在雨幕中看到了一道光。他猛地站起身：李书记,您说得对！我们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
就在这时,手机响起,是林薇的电话：陈镇长,侯副县长让您马上来县里,开紧急碰头会,关于生猪项目的。
知道了。
陈默挂了电话,看向李建国,看来,是时候跟侯卫东摊牌了。
7
寻找转机
县委小会议室里,侯卫东脸色铁青,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参加会议的除了陈默,还有县农业农村局、环保局的负责人。
陈默,你给我解释清楚！
侯卫东将一叠投诉信摔在桌上,怎么回事啊我让你抓紧推进,你却搞出这么大的乱子！现在市里都知道了,说我们丰裕县搞‘带血的
GDP’！
县环保局局长咳嗽一声：侯副县长,从投诉内容看,主要是担心养殖废水污染水源。虽然项目设计的环保标准很高,但前期选址公示不透明,确实容易引发误解。
公示
侯卫东瞪了他一眼,项目还在预审阶段,公示什么我看就是绿水镇工作没做到位！陈默,你说,现在怎么办
陈默深吸一口气,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认错,而是从包里拿出两份文件：侯副县长,关于生猪项目,目前确实面临巨大的民意压力,强行推进恐怕会适得其反。但我今天来,不是来汇报困难的,是想给县里提供另一个思路。
他将其中一份文件推到侯卫东面前：这是绿水镇生态农业发展的初步构想
——
打造‘青峦云雾茶’品牌,发展有机茶园种植和深加工。
侯卫东拿起文件,扫了一眼标题,眉头皱得更紧：茶叶陈默,你是不是被村民闹糊涂了茶叶能拉动固投吗能短期内提升
GDP
吗
不能,
陈默坦然回答,但茶叶能让绿水镇的绿水青山变成金山银山。侯副县长,您看看这些数据：我们镇现有野生茶园两千亩,周边可开发的宜茶山地还有五千亩。如果引进龙头企业,建设茶叶加工厂,形成‘公司
+
合作社
+
农户’的模式,不仅能解决就业,还能带动包装、物流、旅游等相关产业。
他点开手机里的照片,展示给众人：这是上周茶商拍的,我们的野茶芽头肥壮,茶汤清亮,检测报告显示富含多种微量元素,完全具备打造高端有机茶的条件。而且,生态农业符合乡村振兴的大方向,也不会有环保隐患,老百姓支持。
县农业农村局局长凑过来看了看,点头道：嗯,绿水镇的气候和土壤确实适合种茶。前几年我们也搞过茶叶种植试点,就是缺乏龙头带动,没做起来。
侯卫东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不是不懂生态农业的长远价值,只是在政绩考核的指挥棒下,更倾向于见效快的短平快项目。
搞茶叶,投资周期长,见效慢,
侯卫东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一些,县里哪有那么多耐心等年底的考核怎么办
所以,我建议两条腿走路,
陈默立刻接话,生猪养殖项目可以作为备选,但优先推进生态茶园项目。我们测算过,茶园项目一期投资需要
8000
万,主要用于土地整理、茶树种植和加工厂建设,虽然比生猪项目少,但固投数据也能上去。更重要的是,这个项目能争取到市里的乡村振兴专项扶持资金。
他看向侯卫东,目光诚恳：侯副县长,绿水镇的情况您最清楚,工业基础薄弱,环境容量有限,走生态农业之路或许是唯一的选择。如果我们能做出一个示范项目,不仅能完成考核指标,还能为丰裕县的乡村振兴树一个样板,这难道不是更大的政绩吗
侯卫东抬眼看陈默,这个平时谨慎务实的镇长,此刻眼中闪烁着少见的光芒。他想起赵文海常说的
高质量发展,又想到市里最近对乡村振兴的重视,心里开始动摇。
你有把握吗
侯卫东的声音低沉下来。
有！
陈默斩钉截铁,只要县里能在项目审批、资金扶持和龙头企业引进上给予支持,我保证,半年内见到成效,一年内形成规模！
会议室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一缕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青峦山脉的峰顶上,仿佛预示着转机的到来。侯卫东掐灭烟头,站起身：好,我给你一个月时间。拿出详细的可行性报告和招商方案,下次县委常委会上讨论。但丑话说在前头,如果茶园项目推不动,生猪项目还是要上！
走出县委大院,陈默感觉肩头的重担轻了许多。他知道,说服侯卫东只是第一步,真正的挑战在于如何将蓝图变成现实,如何在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之间找到平衡,如何让绿水镇的百姓相信,青山绿水真的能带来金山银山。
手机响起,是王强发来的微信,附带一张照片：西坪村的荒山坡上,几个茶农正在采摘野生茶叶,笑容灿烂。陈默看着照片,嘴角也扬起了笑容。寻找转机的路,才刚刚开始。
8
县乡交锋
县委常委会的会议室里,气氛比往常更加凝重。赵文海坐在主位,手里拿着陈默报上来的《绿水镇生态茶园产业发展规划》,逐字逐句地看着。侯卫东坐在他下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眼神复杂。
……
所以,我建议县里将绿水镇的生态茶园项目列为今年乡村振兴的重点示范项目,在土地审批、产业扶持资金和龙头企业引进上给予重点支持。
陈默汇报完毕,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片刻后,一位分管工业的副县长率先开口：赵书记,我觉得陈默同志的想法很好,符合绿色发展的理念。但有个现实问题：茶园项目投资周期长,见效慢,今年的固投和
GDP
指标怎么完成侯卫东同志之前主推的生猪养殖项目,虽然有争议,但至少能快速拉动经济数据。
侯卫东接过话头：老郑说得对。生态茶园是长远之计,但眼下的考核压力怎么办绿水镇上半年的固投完成率全县倒数第一,如果下半年还没有大项目支撑,整个县的排名都要受影响。
他看向陈默,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战：小陈镇长,你说茶园项目能争取到市里的扶持资金,具体能争取多少什么时候能到位龙头企业有没有眉目这些都是实打实的问题,不是光靠情怀就能解决的。
陈默早有准备,翻开面前的文件夹：侯副县长,关于资金问题,我已经和市农业农村局对接过,他们对‘青峦云雾茶’的品牌概念很感兴趣,初步答应给予
500
万的产业扶持资金,前提是我们能在三个月内完成茶园基地的初步建设。关于龙头企业,我们正在和省茶科所推荐的‘绿源茶业’洽谈,对方有意向投资建设深加工基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的常委：至于固投数据,茶园项目一期规划投资
8000
万,虽然比不上生猪项目的
1.2
亿,但加上配套的道路和水利设施建设,完全可以弥补上半年的缺口。更重要的是,茶园项目能带动茶农增收,提升农产品附加值,这才是可持续的发展。
可持续
另一位常委笑了笑,小陈啊,话是这么说,但上面看的是数字,是排名。要是年底考核掉了队,谁来负责
会议室里的讨论逐渐激烈起来,形成了明显的两派：一派支持侯卫东的生猪项目,看重短期经济指标；另一派认同陈默的生态茶园,倾向长远发展。赵文海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李建国坐在陈默旁边,低声说：小陈,见好就收,别硬顶。赵书记还没表态呢。
陈默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各位领导,我知道大家的顾虑。其实,县乡之间的博弈,本质上是发展理念的博弈。是追求短期的数字增长,还是夯实长远的发展基础是盯着考核表上的红榜,还是看着老百姓手里的饭碗
他站起身,目光坚定地看向赵文海：赵书记,绿水镇有青山,有绿水,有世代种茶的传统,这是我们最大的资本。如果我们守着金饭碗要饭吃,非要去搞有争议的养殖项目,不仅对不起绿水青山,更对不起镇里的老百姓。我请求县里给绿水镇一个机会,让我们试试走生态农业的路子。如果搞砸了,我甘愿受罚！
这番话掷地有声,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赵文海身上。赵文海放下文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终于开口了：好了,大家都别争了。小陈同志的汇报很详细,想法也很好,体现了一个基层干部的担当。
他看向侯卫东：侯卫东同志,生猪养殖项目的环保风险和民意压力确实需要重视。绿水镇的情况特殊,不能一刀切。
又转向陈默：小陈同志,生态茶园项目是个好思路,但不能只停留在纸面上。我给你三个月时间,到十月底,必须看到实实在在的进展
——
茶园基地要建起来,龙头企业要签下来,市里面的扶持资金要拿到手。如果做到了,县里全力支持；如果做不到,那就别怪县里不客气,生猪项目该上还得上！
是！谢谢赵书记！
陈默心中一喜,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侯卫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是脸色更加难看。
会议结束,走出县委大楼,李建国拍了拍陈默的肩膀：不容易啊,小陈。你这是拿乌纱帽做赌注啊。
为了绿水镇,赌一把值得。
陈默望着远处的青峦山脉,阳光下,山峦间的茶园仿佛已经泛起了新绿。他知道,县乡之间的这场交锋,暂时以他的险胜告一段落,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9
破局之道
八月的绿水镇,暑气渐消,茶香开始在山间弥漫。陈默带着王强和茶农合作社的负责人,在新划定的茶园基地里忙碌。推土机正在平整土地,村民们扛着锄头,在技术人员的指导下开挖种植沟。
陈镇长,您看这行距够不够
一位老茶农直起腰,擦着汗问。
够了,王大爷,
陈默蹲下身,检查土壤的疏松度,一定要记住,茶树之间要留出足够的空间,这样通风采光好,茶叶品质才高。
自从县委常委会定调后,陈默就像上紧了发条的钟表,每天奔波在茶园基地和镇政府之间。他兑现了承诺,在一周内就拿到了市农业农村局的
500
万扶持资金批文,同时与
绿源茶业
签订了投资意向书,对方承诺首期投资
3000
万建设茶叶加工厂。
然而,就在项目顺利推进时,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
——
市里将派乡村振兴调研组到丰裕县,重点考察产业振兴项目。赵文海亲自打电话给陈默：小陈,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调研组组长是市农业农村局的周局长,对生态农业很有研究。你准备一下,把茶园项目好好展示一下。
明白,赵书记,保证完成任务！
陈默挂了电话,心中既有期待,也有紧张。这不仅是展示绿水镇的机会,更是巩固茶园项目地位的关键。
调研当天,一辆考斯特面包车缓缓驶进绿水镇的茶园基地。周局长是位戴眼镜的中年女性,气质儒雅,一下车就深吸了一口气：嗯,空气里都是茶香,不错。
陈默陪同周局长沿着新近修建的茶园步道参观,详细介绍了项目规划、带动农户情况和未来的品牌打造计划。周局长听得很认真,不时停下来询问细节,尤其关注生态保护和农户利益联结机制。
陈镇长,你们这个模式很好,
周局长在一片刚种下茶苗的山坡前停下,‘公司
+
合作社
+
农户’,既能保证品质,又能让老百姓实实在在受益。比那些单纯追求规模的养殖项目好多了。
陈默心中一喜,知道周局长对生猪项目有所耳闻。他趁机说：周局长,我们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希望能探索出一条生态美、产业兴、百姓富的路子。
参观完茶园,周局长又来到正在建设中的茶叶加工厂。看着工地上忙碌的工人和初具雏形的厂房,她频频点头：不错,进度很快。有什么困难需要市里协调解决的吗
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担忧：周局长,目前最大的困难还是资金。茶园基地建设和加工厂投资已经花了大部分资金,后续的品牌推广和市场开拓还需要大量投入。我们镇财政实在有限……
周局长笑了笑：这个你放心,市里正在酝酿设立乡村振兴产业基金,专门支持像你们这样的优质项目。回去后我会帮你们争取,争取把‘青峦云雾茶’打造成全市的乡村振兴示范项目。
一旁的侯卫东脸色复杂,他没想到陈默能把周局长
拿下,而且还争取到了产业基金的支持。这意味着,绿水镇的茶园项目已经不仅仅是县里的重点,而是上升到了市里的层面。
调研结束,周局长上车前,特意握住陈默的手：小陈镇长,好好干,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在你这里我看到了希望。
车子驶离后,陈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王强兴奋地说：镇长,这下好了,有了市里的支持,看谁还敢说我们的项目不行！
李建国也走过来,脸上带着难得的笑容：小陈,你这步棋走对了。有周局长这句话,侯卫东就是想再推生猪项目,也没那么容易了。
陈默看着远处层峦叠嶂的青山,又看看身边忙碌的茶农,心中感慨万千。从最初的被动应对,到后来的主动破局,他终于在县乡博弈的夹缝中,找到了一条适合绿水镇的发展道路。
这场博弈,没有绝对的赢家和输家。侯卫东追求的政绩最终通过另一种方式得以体现,赵文海看重的高质量发展有了现实载体,而他陈默,也守住了心中的那份理想
——
让绿水镇的百姓,真正过上好日子。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新种的茶苗上,泛着勃勃生机。陈默知道,破局之道,不在强硬的对抗,而在灵活的转化；不在短期的得失,而在长远的谋划。青峦之下的这场县乡博弈,或许才刚刚揭开最精彩的篇章。
10
品牌迷局
十月的丰裕县农产品展销会人头攒动,陈默站在
青峦云雾茶
的展台后,看着对面展台
金山红
茶企摆出的豪华品鉴区,眉头微蹙。对方的展位装饰考究,茶艺师身着旗袍表演,吸引了大量人流,而绿水镇的展台只有几张简易桌子,摆放着袋装茶叶和手写的产地介绍。
镇长,他们这是故意针对我们,
王强拿着一份宣传单走过来,你看‘金山红’新推出的‘云雾珍品’系列,包装设计跟我们报上去的商标初稿几乎一样,连宣传语都是‘采青峦云雾,品自然本味’。
陈默接过宣传单,指尖划过
金山红
三个字
——
这是侯卫东曾暗示过的
有实力
企业。他想起上周县农业农村局突然打来的电话,要求暂缓
青峦云雾茶
的商标注册,理由是
需要统一规划全县茶产业品牌。
走,去看看他们的茶叶,
陈默放下宣传单,走向对面展台。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立刻迎上来：这位先生,尝尝我们的‘云雾珍品’,采用高山野生茶芽,获得过国际有机认证……
陈默拿起一泡茶叶放在鼻尖轻嗅,眉头皱得更紧
——
这明显是用普通炒青工艺制作的茶叶,与绿水镇采用传统晒青工艺的云雾茶香气截然不同。他不动声色地问：听说这款茶跟绿水镇的云雾茶很像
呵,绿水镇
男人嘴角一撇,他们那点散户种植的茶叶,也能叫品牌我们‘金山红’可是投资一个亿建了标准化产业园,侯卫东副县长亲自来剪过彩的。
这话像根刺扎进陈默心里。他回到自己的展台,茶农合作社社长张大叔正对着寥寥无几的咨询者叹气：陈镇长,人家包装漂亮,又有县里领导站台,咱们这土包装没人信啊。
夕阳西下,展销会即将结束。陈默看着几乎没动过的茶叶样品,突然做出一个决定：王强,通知媒体,明天早上十点,我们在茶园基地召开‘青峦云雾茶’原产地保护发布会。
发布会可我们连商标都没注册下来……
就用最土的方式发布,
陈默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把县里的记者请来,让茶农们现场炒茶、晒茶,讲讲每一片茶叶从采摘到加工的故事。我们没有豪华包装,没有领导站台,但我们有最真实的青山绿水,最地道的传统工艺。
第二天,细雨中的茶园基地云雾缭绕,几十位茶农穿着蓑衣,在镜头前展示着杀青、揉捻、晒青的全过程。陈默站在泥泞的田埂上,手里捧着刚晒好的茶叶：各位媒体朋友,大家眼前的每一片‘青峦云雾茶’,都生长在海拔
800
米以上的无污染山区,由茶农手工采摘,遵循古法工艺制作。我们不拼包装,不拼噱头,只拼这口来自青山绿水的本味。
这场没有红毯、没有空话的发布会,意外地在本地媒体引起了轰动。一篇名为《当
土茶
遇上
洋品牌：绿水镇茶农的坚守与突围》的报道,配上茶农在雨中炒茶的照片,迅速在朋友圈刷屏。
三天后,县市场监管局突然派人到
金山红
茶企检查,理由是
涉嫌虚假宣传和商标侵权。与此同时,陈默接到了林薇的电话：陈镇长,侯副县长让我转告,县里决定成立‘丰裕县茶产业协会’,由你担任副会长,统筹品牌建设。另外,‘青峦云雾茶’的商标注册,县里会特事特办。
陈默握着手机,望向窗外被雨水洗得发亮的茶山,心中清楚：这不是侯卫东的妥协,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博弈
——
当
土办法
赢得了民心和舆论,县里不得不重新评估这场品牌之争的筹码。而他要做的,是在这场新的博弈中,为绿水镇的茶叶守住真正的
金山银山。
11
利益暗涌
茶叶加工厂的奠基仪式上,鞭炮声震碎了清晨的宁静。陈默看着
绿源茶业
董事长挥锹铲土,注意到对方袖口若隐若现的劳力士手表
——
这与他上周在茶农合作社看到的,茶农们为了每斤茶叶多卖五毛钱而争执的场景,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陈镇长,
董事长递过香槟杯,笑容可掬,等加工厂建成,我们计划把收购价再压低
10%,毕竟标准化生产的成本摆在那儿。
陈默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张董,当初签协议时说好的,收购价不低于市场价
15%,这是保障茶农利益的底线。
此一时彼一时嘛,
董事长耸耸肩,现在你们茶园的名气打出去了,不愁销路,我们企业也要盈利不是再说,侯卫东副县长也理解我们的难处。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陈默头上。他突然意识到,当产业资本进入乡村,新的利益博弈已经悄然开始。
果然,一周后,茶农合作社就爆发了冲突。大河村的张大山带着几个茶农闯进镇政府：陈镇长,绿源茶业说今年雨水多,茶叶‘农残超标’,要按次品价收购！可我们一直按有机标准种植,这不是欺负人吗
陈默立刻联系县农业检测中心,拿到的检测报告显示茶叶各项指标均优于国家标准。他拿着报告找到绿源茶业,对方却轻描淡写：检测是死的,市场是活的。现在消费者就认我们的品牌,你们想卖高价,得按我们的标准来。
与此同时,李建国把陈默叫到办公室,关上门后低声说：小陈,绿源茶业昨天给镇里送来了‘赞助费’,说是支持乡村建设。侯卫东那边也打招呼了,让我们‘顾全大局’,别跟企业闹僵。
他推过来一个信封,里面是厚厚的一叠现金。
陈默看着信封,又看看李建国复杂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想起在展销会上,金山红
那位经理说的
侯卫东副县长亲自剪彩,想起茶叶协会成立时,侯卫东特意强调的
企业主导。
李书记,
陈默把信封推了回去,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寒意,茶农的利益就是大局。如果为了这点‘赞助费’就牺牲茶农,那我们当初搞茶园项目还有什么意义
他站起身,目光坚定：我现在就去合作社,召开全体茶农大会。绿源茶业要是不按协议收购,我们就自己找销路,大不了把合作社升级成产销一体的公司！
走出办公室,陈默拨通了周局长的电话：周局长,我想跟您汇报一个情况,关于龙头企业与茶农的利益联结机制……
半个月后,市里出台了《关于规范乡村振兴产业项目利益分配的指导意见》,明确要求
企业与农户的利益联结机制必须写入项目协议,接受政府监管。绿源茶业不得不重新坐回谈判桌,不仅恢复了原价收购,还同意拿出
5%
的利润作为茶农分红。
当陈默把分红方案拿到合作社时,张大山看着文件,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陈镇长,以前我总觉得你是县里派来的‘官’,现在我信了,你是真为我们老百姓着想。
夕阳下,陈默走在茶园的小路上,手机响起,是林薇发来的微信：陈镇长,侯副县长说,下个月市里要开乡村振兴经验交流会,点名让您去介绍‘青峦云雾茶’的利益联结机制。
陈默看着信息,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容。他知道,这场与资本的博弈,只是县乡博弈的另一种延伸。在政绩与民生、资本与农户的多重张力中,他必须像守护茶树一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利益的平衡,因为这平衡的两端,一端是绿水镇的青山,一端是茶农们期盼的笑脸。
12
仕途歧路
市委组织部的考察组进驻丰裕县时,正是春茶采摘的旺季。陈默穿着沾满泥土的胶鞋,正在茶园指导茶农采摘标准芽头,接到王强气喘吁吁的电话：镇长,快回镇里！考察组点名要找您谈话,听说……
是关于提拔的！
考察组会议室里,一位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看着陈默沾着茶渍的衬衫,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陈默同志,听说你为了茶农利益,敢跟投资几千万的企业叫板
陈默坦然回答：不是叫板,是按规矩办事。企业要盈利,茶农也要生存,政府的作用就是守住公平的底线。
考察组离开一周后,县委召开了常委扩大会。赵文海宣布了市委的任命：经市委研究决定,提名陈默同志为丰裕县副县长人选,分管农业农村和乡村振兴工作。
会议室里响起掌声,陈默起身鞠躬时,看到侯卫东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表情
——
那里面既有惊讶,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释然。
散会后,侯卫东破例叫住陈默：小陈,恭喜啊。以后分管农业,咱们就是同事了。
他递过来一支烟,当初推生猪项目,我是急了点,但也是为了县里的考核。现在看来,你的路子更对。
陈默接过烟,却没有点燃：侯副县长,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还请您多指教。
然而,新的挑战很快到来。上任第三天,陈默就收到了一份举报信,举报他在茶园项目中
优亲厚友,把最好的茶叶基地承包给了亲戚。写信的正是当初在展销会上与他对峙的
金山红
董事长。
与此同时,李建国找到他,欲言又止：小陈,现在你是副县长了,镇里的事……
陈默立刻明白过来,李建国是在试探他是否还会干预绿水镇的事务。他沉吟片刻,说：李书记,绿水镇的工作我肯定还会关注,但镇里的班子很团结,您经验丰富,一定能带领大家把茶园项目做得更好。
他知道,这是角色转换必须付出的代价
——
从乡镇的
操盘手
变成县里的
分管领导,意味着要站在更高的角度权衡全局,但也可能失去对基层细节的直接掌控。
果然,没过多久,绿水镇就传来消息：茶农合作社改选,新当选的理事长是李建国的远房侄子,而张大山因为
思想保守
落选。同时,金山红
茶企突然宣布在绿水镇投资建设
茶文化产业园,李建国亲自出席了签约仪式。
陈默看着签约照片上李建国与
金山红
董事长相谈甚欢的场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想起周局长曾说过的话：基层治理就像炒茶,火候过了会焦,火候不到会生,关键是把握好度。
他没有立刻干预,而是先到绿水镇的茶园走了一圈。茶农们看到他,纷纷围上来：陈县长,现在合作社收茶压价太狠了,我们想自己卖！金山红说要占我们的老茶树林,那是祖辈传下来的啊！
站在山巅,看着夕阳下连绵的茶园,陈默心中有了决断。他拨通了林薇的电话：小林,帮我准备一份材料,关于规范乡村产业项目土地流转的建议。另外,通知农业农村局,下周我们去绿水镇搞调研,重点看看茶农合作社的运营情况。
挂了电话,陈默望向县城的方向,侯卫东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知道,新的博弈已经开始
——
这一次,他不再是乡镇里左右为难的镇长,而是县里分管农业的副县长。角色变了,博弈的维度也变了,但不变的,是如何在复杂的利益格局中,为绿水青山和百姓笑脸,守住那道名为
公平
的底线。
13
青山答卷
五年后的春天,陈默以市委农办副主任的身份,再次回到绿水镇。此时的绿水镇已成为全市闻名的
生态茶乡,蜿蜒的柏油路穿过层层叠叠的茶园,白墙黛瓦的民宿点缀在青山之间,空气中弥漫着茶香与花香的混合气息。
在
青峦云雾茶
博物馆里,一群小学生正在听讲解员讲述茶叶从种植到加工的全过程。陈默看着展柜里陈列的历年茶叶检测报告和获奖证书,目光停留在一张泛黄的照片上
——
那是他当年在雨中召开原产地发布会时,被记者抓拍到的瞬间。
陈主任,
现任绿水镇镇长匆匆赶来,周局长他们已经到了,在考察新建成的智慧茶园监控中心。
监控中心的大屏幕上,实时显示着茶园的土壤墒情、病虫害预警和茶叶生长状态。周局长指着屏幕上的数据：小陈,你看,通过物联网技术,现在每一片茶叶的生长过程都可追溯,这才是现代农业的发展方向。
参观结束后,一行人来到茶农文化广场,正赶上
茶王赛
颁奖仪式。张大山穿着干净的中山装,手里捧着
年度最佳茶农
的奖状,看到陈默,立刻挤过来：陈主任,您可回来了！今年我的茶卖了个好价钱,合作社还给我们分红了呢！
陈默接过他递来的获奖茶叶,放在鼻尖轻嗅,还是那股熟悉的、带着山野气息的清香。他想起五年前,也是在这个季节,他顶着压力力推茶园项目,与侯卫东博弈,与资本较量,与传统观念碰撞。
陈主任,
周局长走到他身边,意味深长地说,当初你在绿水镇搞茶园,很多人说你是‘书生意气’,现在看来,你这步棋走对了。青山绿水,真的变成了金山银山。
陈默笑了笑,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青峦山脉。他知道,这场持续多年的县乡博弈,从来就不是简单的上下级对抗,而是发展理念的碰撞、治理智慧的考验。侯卫东后来转任市政协副主席,偶尔见面时,会拍拍他的肩膀说：小陈,还是你有远见。
李建国在任满后退休,据说在老家种了几亩茶园,过上了
采菊东篱下
的生活。
而他自己,从镇长到副县长,再到市委农办副主任,每一步升迁都伴随着新的挑战,但不变的,是对
如何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的思考。就像眼前的茶园,只有深深扎根于脚下的土地,遵循自然的规律,才能长出最优质的茶叶。
离开绿水镇时,夕阳将茶山染成一片金红。陈默坐在车里,看着窗外掠过的茶园和民宿,手机突然收到一条微信,是王强发来的：老领导,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镇的茶叶刚刚通过了欧盟有机认证,马上要出口了！
陈默看着信息,嘴角扬起欣慰的笑容。他知道,这不仅是绿水镇的答卷,也是他在县乡博弈这场大考中,交出的一份关于青山、关于民生、关于治理的真实答卷。而青峦之下的故事,还在继续书写着新的篇章,等待着更多像他一样的基层干部,用智慧和担当,去破解一个又一个发展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