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硬币
雨,细密而冰凉,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悄无声息地扎进暮春黄昏的皮肤里,将空气洇染成一片灰蒙蒙的湿冷。沈薇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边缘已微微起球的薄款风衣,仍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裸露的脖颈顽固地钻进来。她缩了缩脖子,低下头,视线落在人行道被雨水浸得颜色深沉的方砖上,脚步匆匆,只想快点穿过这片湿冷,回到那个只有十五平米、却至少干燥温暖的小出租屋。
街角那盏老旧的路灯大概是接触不良,忽明忽灭地挣扎着,像一只疲惫不堪的眼睛,在越来越浓的雨幕里投下一圈圈破碎、摇曳的光晕。光晕边缘,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有什么东西在微弱的灯光下,极其短暂地闪了一下。那光芒微弱得几乎要融化在雨水里,却像一根无形的线,猝不及防地钩住了沈薇下意识扫过的目光。
她脚步顿住。犹豫只在电光石火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引力,让她鬼使神差地弯下腰,拨开湿漉漉、沾着泥点的几片落叶。
一枚硬币。
它静静地躺在潮湿的砖缝里,边缘沾着一点褐色的泥土,在昏黄破碎的路灯光下,泛着一种异常温润、近乎柔和的光芒,是古旧黄铜特有的那种沉稳光泽。与周围冰冷灰暗的环境格格不入。沈薇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它。
嘶——
一股灼热感猛地从硬币传递到指尖,如同被看不见的火焰燎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但那股热意却奇异地并不伤人,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熨帖感,仿佛在冰冷的雨夜里,掌心突然握住了一小块被阳光晒透的石头。她屏住呼吸,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它。硬币比想象中更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时间质感,边缘光滑,正面似乎刻着模糊的图案,在微弱的光线下难以辨认。
她下意识地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那奇异的温热感透过皮肤,丝丝缕缕地渗入,竟奇异地驱散了一部分缠绕着她的、来自雨夜的湿寒。她把它放进了风衣口袋,贴着腿侧,那温热便一路伴随着她,穿过最后两条街,走上吱呀作响的老旧楼梯,打开了那扇薄薄的、隔音很差的房门。
同一时刻,城市的另一端。
陆总,到了。
黑色宾利慕尚无声地滑停在市中心寸土寸金的顶级酒店公寓门口。穿着笔挺制服的司机迅速下车,撑开一把宽大的黑伞,恭敬地拉开后座车门。
陆沉合上手中那份关于下一季度欧洲市场开拓的预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长时间的飞行和高强度的会议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刻下清晰的倦意,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沉淀着常年不化的冰层,将一切情绪都冻结在深处。他微微颔首,迈出修长的腿。
顶级手工皮鞋的鞋底踩上被雨水冲刷得光洁如镜的花岗岩地面。就在脚尖落地的瞬间,鞋底边缘传来一点极其微小的、坚硬的异物感,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凉。
陆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他步出车门,司机立刻将伞稳稳地罩在他头顶。就在他准备迈步走向酒店旋转门的刹那,脚步却再次停住。他低头,目光精准地投向刚才踩到异物的位置。
一枚硬币。
它就躺在他鞋尖旁不到五厘米的地方,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在酒店大堂倾泻出来的璀璨灯光下,闪烁着一种近乎孤寂的、冷冽的金属光泽。黄铜材质,边缘圆润。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与周围流光溢彩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带着一种顽固的存在感。
陆沉的视线在那枚硬币上停留了超过三秒。这对他而言,已是反常的漫长。司机察觉到他的停顿,立刻低声询问:陆总
陆沉没有回答。他缓缓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慎重,弯下腰。昂贵的西装面料因这个动作绷紧。他伸出骨节分明、保养得宜的手,用指尖捻起了那枚小小的硬币。
一股寒意瞬间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爬升,冰冷刺骨,像握住了一小块从深海里打捞上来的寒铁。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让他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几乎要将它甩脱。但那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沉淀下来,只剩下一种恒定的、深不见底的冰凉,如同握住了一块凝固的月光。
他直起身,将这枚冰冷的金属圆片随意地放进高级西裤的口袋深处,仿佛只是处理掉一个微不足道的障碍。那冰冷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衣料紧贴着他的大腿皮肤,像一个无法忽视的冰冷烙印。他大步流星地走进灯火辉煌、暖气融融的大堂,将身后湿冷的雨夜隔绝。西装笔挺的身影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拉长,冷硬、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口袋里的硬币,像一颗坠入深海的顽石,无声无息。
第二章
梦境的初遇
沈薇是被一种奇异的、从未体验过的舒适感唤醒的。
没有老旧空调的嗡鸣,没有楼上邻居深夜归来的沉重脚步,没有窗外凌晨环卫车清运垃圾的噪音。只有一种极致的宁静,包裹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弛和温暖。她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出租屋熟悉的天花板裂缝,而是一片柔和得如同融化的月光般的暖白色。空气里浮动着清幽淡雅的香气,像是某种昂贵的雪松混合着佛手柑的味道,清冷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她躺在一张……不可思议的大床上。触手可及的是细腻如婴儿肌肤般的高支埃及棉床品,柔软得让她几乎以为自己陷在云端。
她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这是哪里绑架恶作剧她惊慌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极其宽敞、风格极简却处处透着低调奢华的卧室。线条干净利落,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笼罩在薄薄晨曦里的城市天际线,摩天大楼在淡金色的光晕中勾勒出冷峻的轮廓。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几件造型独特的艺术品静立角落,彰显着主人不凡的品味。
目光最终落在卧室中央一张线条冷硬的黑色书桌后。
一个男人背对着她,坐在一张宽大的皮质转椅里。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丝绒睡袍,肩背宽阔而挺拔,透着一股沉稳的力量感。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桌上的什么东西,只露出线条冷硬流畅的侧脸轮廓和一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浓密黑发。
沈薇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上柔软滑腻的薄被,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发颤:你……你是谁这是哪里
转椅无声地转了过来。
沈薇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是一张极其英俊的脸。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薄而线条清晰的唇,组合成一种近乎雕塑般的冷峻美感。他的皮肤是冷调的白皙,更衬得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同冬日结冰的湖面,幽深,寒冷,带着审视一切的锐利,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怠。此刻,那双冰湖般的眼睛正毫无波澜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评估的意味。
沈薇男人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富有磁性,像大提琴最低沉的弦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清晰地回荡,却听不出丝毫温度。
沈薇惊得差点从床上弹起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男人——陆沉,并未回答她这个问题。他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轻微的笃声。他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这个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是我的梦。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今天下雨了这样的事实。
你的梦沈薇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陆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确认她的困惑并非伪装。他微微侧头,目光投向落地窗外初升的朝阳,晨曦给他冷硬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却并未融化他眼底的冰层。不知道。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她,语气依旧没有起伏,也许是某种……奇特的量子纠缠或者更简单点,我们同时捡到了某种媒介。他的视线在她脸上扫过,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冷静,比如,一枚硬币。
硬币沈薇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口袋。指尖触碰到熟悉的、带着她体温的布料,里面空空如也。那枚灼热的硬币,并不在她身上。
看来你捡到了它。陆沉的目光捕捉到她细微的动作,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了然,随即又恢复漠然,而我,也捡到了另一枚。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它们……似乎把我们带到了同一个梦境空间。
沈薇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一切太过荒谬,超出了她二十多年平凡人生的认知范畴。她看着眼前这个英俊却冷得像块冰的男人,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玩笑的意味。巨大的不真实感和恐惧攫住了她。她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只想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
我要回去!放我回去!
她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扇看起来是出口的门。手指刚触碰到冰凉光滑的门把手——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吸力骤然从身后传来!
啊——!
惊呼声被硬生生堵在喉咙里。眼前的奢华景象瞬间扭曲、拉长、碎裂,如同被打碎的万花筒。色彩和线条疯狂旋转、坍缩,化作一片令人晕眩的黑暗漩涡,无情地将她吞噬进去。
第三章相识相知
身体猛地一沉!
沈薇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刚从深海里挣扎着浮出水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浸湿了后背单薄的睡衣,带来一片冰凉黏腻的触感。
出租屋。
狭窄的空间,熟悉的、带着些许霉味和旧书气息的空气,窗外远处高架桥上车辆驶过传来的沉闷嗡鸣,还有头顶那盏光线昏黄、偶尔会闪烁一下的吸顶灯……一切熟悉得让她几乎落泪。
是梦。
一个荒诞离奇、却又真实得令人心悸的梦。
她颤抖着手,伸向枕边。指尖急切地摸索着,触碰到风衣粗糙的布料。她几乎是粗暴地把手插进口袋深处——
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微圆的金属物体。
那枚黄铜硬币。
它静静地躺在口袋底部,带着一种恒定的、与她体温接近的温热感。不是梦中的灼热,而是一种温吞的、持续不断的暖意,无声地熨帖着她冰冷的手指和惊魂未定的心。
她紧紧攥住它,冰凉的金属边缘硌着掌心,那奇异的温热感却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像是一块小小的、永远不会熄灭的暖炉。她把它拿出来,放在眼前。
昏暗的光线下,硬币正面的图案终于清晰了一些。那似乎是一个抽象的、环绕着某种古老藤蔓纹样的罗马数字I,样式古朴,带着岁月沉淀的痕迹。背面则是一片光滑,没有任何印记。
沈薇的目光死死盯着这枚小小的硬币,脑海中翻腾着梦中那个男人冷峻的侧脸,那双冰湖般深邃而毫无温度的眼睛,还有他那句我的梦……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心脏依旧在狂跳,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猛地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个荒谬的梦魇从脑子里驱散。太真实了,真实得可怕。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一定是最近工作太累,压力太大,加上那本睡前看的奇幻小说……一定是这样。她把硬币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重新躺下,用薄被蒙住头,试图隔绝一切光线和声音,沉入无梦的黑暗。
落地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如同倒悬的星河,却无法照亮陆沉眼中一丝一毫的温度。
他站在巨大的玻璃幕墙前,身形挺拔得像一杆标枪,深色的睡袍衬得他脸色愈发冷白。手里,一枚几乎与沈薇那枚一模一样的黄铜硬币,在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着。硬币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丝丝缕缕地渗入,与他此刻的心境奇异吻合。
他微微低头,看着掌心那枚泛着冷硬光泽的金属圆片。正面,同样是那个抽象的、被古老藤蔓缠绕的罗马数字I,在窗外霓虹的映照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背面光滑如镜。
秘书周岩恭敬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汇报着明日的重要行程,声音在过分空旷的顶层公寓里显得有些单薄。陆沉的目光却穿透了掌心的硬币,穿透了眼前的城市灯火,落在一个虚无的点上。
那个凭空出现在他梦中的女人。
沈薇。
她的惊慌失措是真的,她的恐惧是真的,她眼中那种未经世事的、小动物般的纯然困惑也是真的。不像精心设计的陷阱,也不像商业对手卑劣的把戏。她的存在,如同投入他这潭死水中的一颗石子,激起了微小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更诡异的是,当她在梦中消失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手中那枚冰冷的硬币,极其短暂地……似乎轻轻震动了一下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弦拨动。
陆沉捻动硬币的手指微微一顿。冰冷的金属表面,仿佛还残留着梦中那女人指尖的温度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被他强行压下。
周岩,他开口,声音低沉平静,听不出情绪波澜。
陆总周岩立刻停下汇报,微微躬身。
查一个人。陆沉转过身,将手中的硬币随意地放在冰冷的黑色大理石桌面上,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他的目光落在周岩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不容置疑的指令,沈薇。女性。年龄大概在二十五岁左右。在本市范围内找。
周岩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度的惊诧。查人这绝非陆沉日常会下达的指令类型。但他跟随陆沉多年,深知老板的脾性,立刻压下所有疑问,职业素养让他迅速恢复常态:明白,陆总。有更具体的特征或者线索吗
陆沉的视线似乎飘忽了一瞬,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梦中那张惊慌失措的脸,那双清澈却盛满恐惧的眼睛。暂时没有。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动用所有资源,包括非公开渠道。我要尽快知道结果。
是!周岩肃然应道,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沈薇这到底是谁竟能让一向对私人领域近乎禁绝的陆总破例动用如此力量寻找他不敢多问,默默记下这个陌生的名字。
陆沉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无垠的璀璨夜色,仿佛刚才那个指令从未发出过。只是,那枚被他放在桌角的硬币,在冰冷的灯光下,无声地折射着幽微的光。
时间在现实与梦境的交替中,像被无形的手揉搓着,拉长又压缩。沈薇的生活似乎被切割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
白天,她依旧是那个在区图书馆古籍修复部工作的沈薇。穿着素净的棉布裙子,戴着白手套,在弥漫着陈旧纸张和糨糊气味的安静工作间里,对着泛黄、脆弱的书页,屏息凝神,用最细的毛笔尖蘸着特制的浆糊,一点点修补着历史的裂痕。工作枯燥而需要极大的耐心,同事不多,交流也仅限于工作。下班后,她习惯去同一家街角的平价小面馆,点一碗最便宜的素面,然后回到那个小小的出租屋,看书,发呆,或者对着窗外的霓虹出神。生活像一条设定好程序的流水线,平静,安稳,却也像蒙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灰。
只有当夜晚降临,当她把那枚始终带着奇异温热的硬币放在枕下,沉入睡眠时,那条无形的边界才会被打破。
梦境,成了另一个维度的日常。
那个叫陆沉的男人,如同一个精准的坐标,总会出现在她的梦境里。地点变幻不定,有时是他那间奢华得如同杂志内页的顶层公寓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永不熄灭的城市灯火;有时是某个她从未见过、却感觉异常真实的私人雪茄吧,空气中弥漫着醇厚的烟草和威士忌的香气;甚至有一次,是在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开满薰衣草的紫色原野上,微风带着甜香拂过脸颊,美得如同虚幻的油画。
起初的恐慌和抗拒,在一次次重逢中,被一种奇异的惯性所取代。她无法控制地进入他的梦境,就像他无法阻止她的到来。交流,成了唯一可能的出路。
沈薇发现,陆沉的世界对她而言,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宇宙。
拉菲古堡……1982年沈薇看着陆沉手中那只在灯光下流转着深宝石红光泽的水晶杯,小心翼翼地重复着这个拗口的名字,鼻尖萦绕着一种复杂而陌生的香气。她只喝过超市里打折的葡萄汁和廉价的啤酒。
陆沉坐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姿态放松却依旧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矜贵。他晃了晃杯中的酒液,动作优雅得像一种仪式。波尔多左岸,梅多克产区,波亚克村。他的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份报告,这一年的气候近乎完美。赤霞珠为主,赋予它骨架和力量,梅洛带来圆润和果香。他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她,试试看。
沈薇迟疑地端起自己面前那只同样剔透的水晶杯,学着他的样子小心地晃了晃,然后凑近杯口,深吸一口气。浓郁复杂的香气瞬间涌入鼻腔,黑醋栗、雪松、烟草、皮革……还有一种奇妙的矿物质的清凉感。她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小口。
一股强烈的、带着冲击力的单宁感瞬间席卷了她的口腔,如同无数细小的颗粒在舌面上摩擦,紧接着是深色浆果的馥郁、橡木桶带来的烘烤和香草气息,以及悠长而复杂的余味。这感觉……太猛烈,太厚重了。她微微蹙起眉,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好……涩。还有点苦。
陆沉看着她皱成一团的脸,那双冰封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没有评价她的感受,只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单宁是它的脊梁。时间会让它变得柔和、醇厚。好的红酒,需要耐心去等,去懂。他放下酒杯,目光投向窗外璀璨的夜景,仿佛陷入了某种思绪,就像市场,起伏跌宕,最终沉淀下来的,才是价值。
沈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杯中那深沉得如同血液的酒液,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这杯酒的价值,或许抵得上她好几个月的工资。这认知让她握着杯脚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几天后的一个梦中,场景转换到了陆沉那间巨大的书房。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柜,另一面则是一整块巨大的电子屏幕,上面跳动着无数她看不懂的曲线、数字和图表,红红绿绿,如同某种神秘而危险的丛林。
陆沉站在屏幕前,侧脸线条在屏幕幽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冷硬。他指着其中一条蜿蜒曲折的蓝色线条:这是纳斯达克指数。过去一周的波动,反映了科技股对最新联储会议纪要的解读分歧。他的手指移向旁边一条剧烈震荡的红色折线,这家生物医药公司,核心产品三期临床数据泄露,市场恐慌抛售。但它的底层研发管线扎实,恐慌性下跌往往是机会。
沈薇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感觉像在看天书。那些陌生的名词——纳斯达克、联储纪要、三期临床、研发管线——让她茫然。她唯一能隐约感受到的,是这些跳动的数字背后,似乎涌动着巨大的、足以轻易吞噬普通人一生的财富和风险。这感觉让她有些莫名的窒息。
我……看不懂。她小声说,带着一丝窘迫。
陆沉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不需要懂。他的语气平淡,只需要明白,所有表象之下,都有逻辑和规律。恐惧和贪婪,是市场永恒的驱动力,也是最大的破绽。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屏幕,投向更远的地方,就像人心。
沈薇沉默地看着他高大却莫名显得孤寂的背影,映衬在变幻莫测的光影里。他掌控着如此庞大的数字帝国,剖析着市场和人心的规律,语气冷静得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可为什么,她却觉得,这个站在财富和权力顶端的男人,身影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茫
她的生活,她的世界,在陆沉眼中,大概如同尘埃般微不足道。但在这个奇异的、由硬币维系的梦境空间里,她似乎是他唯一的访客。一种莫名的、混杂着好奇和一点点不服气的情绪悄然滋生。
当梦境再次降临,这一次,场景竟是她无比熟悉的——一条热闹嘈杂、烟火气十足的夜市街!
烤串的浓烈焦香、炸臭豆腐的特殊芬芳、铁板鱿鱼滋啦啦的油爆声、摊主们此起彼伏的吆喝、食客们喧哗的谈笑……各种声音和气味猛烈地冲击着感官,形成一片活色生香的声浪。霓虹招牌闪烁着俗艳的光芒,将攒动的人头映照得光怪陆离。
陆沉就站在街口,穿着一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深色休闲装,眉头紧锁,身体明显有些僵硬。他看着眼前汹涌的人潮和弥漫的油烟,那双向来掌控一切、波澜不惊的深邃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丝……无措和显而易见的抗拒。他周身仿佛自带一个无形的隔离罩,将这片喧嚣的热闹隔绝在外。
沈薇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几天前在他那个奢华世界里感受到的局促和渺小感,竟奇异地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恶作剧般的轻松。她甚至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走呀!她几步走到他身边,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陆沉的身体在她指尖触碰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低头看向她拉住自己衣袖的手,那眼神复杂难辨,混合着惊讶、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还有……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沈薇却不管那么多,拉着他直接汇入了人潮。她熟门熟路地挤到一个烤串摊前,豪气地对老板喊:老板!羊肉串、牛肉串、鸡脆骨各来十串!多放辣椒面!
油脂滴落在炭火上,腾起带着焦香的浓烈白烟。陆沉下意识地微微侧头避开,眉头皱得更紧。当烤得滋滋冒油、撒满辣椒面和孜然粉的肉串递到面前时,他看着那油光发亮、冒着热气的竹签,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疑虑。
拿着呀!趁热吃才香!沈薇把几串肉串塞到他手里,自己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串,啊呜一口咬下去,烫得直吸气,却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嘴角沾上了一点油亮的辣椒粉。
陆沉拿着那几串沉甸甸、油乎乎的东西,看着眼前女孩毫无形象、却生动无比的大快朵颐,再看看周围那些同样吃得酣畅淋漓、毫不在意形象的陌生人,他冰封般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迟疑地,带着一种近乎进行科学实验般的谨慎,学着沈薇的样子,咬下了一小块羊肉。
瞬间,浓烈霸道的香料味、油脂的焦香、以及辣椒的灼热感,如同攻城锤般猛烈地冲击着他被顶级食材和精致烹饪驯化得过分敏感的味蕾!他猛地呛咳了一声,脸颊瞬间泛起一层薄红。
咳……咳咳……
沈薇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亮晶晶的笑意。这笑容纯粹而明亮,像一束毫无预兆的阳光,骤然穿透了陆沉眼底常年不化的冰层。
他捂着嘴,咳得眼角微红,看着她在烟火气里笑得前仰后合,那双总是冷静自持、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冰层碎裂的声响似乎清晰可闻。一丝极其陌生、几乎让他自己都感到愕然的情绪,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悄然涌上心头。他狼狈地接过沈薇递来的廉价矿泉水,拧开瓶盖,仰头灌下几口,冰凉的水流冲刷着口腔里残留的灼烧感,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清明。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串只咬了一口的、沾满辣椒面的羊肉串,再看看身边笑得毫无心机的女孩,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感攫住了他。不是厌恶,不是嫌弃,而是某种……被强行拉入鲜活生命洪流中的、带着刺痛感的真实。
这……就是你说的‘烟火气’他哑着嗓子问,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咳嗽后的沙哑。
沈薇点点头,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褪去,眼睛依旧亮晶晶的:对啊!这里没有拉菲古堡,没有纳斯达克指数,只有热乎乎的串儿,吵吵闹闹的人,还有……她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各种食物香气的空气,满足地喟叹一声,……活着的味道!
活着的味道……陆沉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目光掠过周围喧闹的人群,掠过那些沾着油渍的简易塑料桌椅,掠过摊主被炉火烤得通红却神采奕奕的脸。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粗糙而蓬勃的生命力,扑面而来。他握着那串油乎乎的烤串,指腹感受着竹签的粗糙纹理和食物的温热,心底那片沉寂了太久太久的冻土,似乎被这浓烈的烟火,悄然灼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梦境的边界,在一次次的相聚中,变得日益模糊、脆弱,仿佛一层随时会被戳破的薄纱。
那夜,梦境的场景是一片无垠的海滩。不是陆沉常去的那种拥有私人码头、停泊着豪华游艇的专属海滩,而是一片原始的、开阔的、只有细软白沙和温柔海浪的野滩。
夜幕低垂,深蓝色的天鹅绒上缀满了碎钻般的星辰,银河清晰得如同一条发光的缎带,横亘天际。没有城市灯光的侵扰,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涌上沙滩,又悄然退去,发出低沉而永恒的哗哗声,如同大地沉稳的呼吸。空气清凉,带着咸腥湿润的气息。
沈薇赤着脚,踩在白天被太阳晒得微温、此刻已沁凉柔软的沙子上。她手里拿着几根细细长长的东西,那是她白天特意去杂货店买的、最普通最便宜的仙女棒。
陆沉站在离海水稍远一点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他依旧穿着质地考究的休闲装,只是没有系领带,领口随意地敞开着,少了几分白日的冷硬。他看着她像个孩子一样在沙滩上跑来跑去,寻找着合适的插放位置,海风拂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明亮的眼睛。星光下,她的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好了!她终于选定了位置,将几根仙女棒小心翼翼地插在湿润的沙子里,围成一个小小的圈。然后,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
咔嚓。
微弱的火苗跳跃起来,点燃了第一根仙女棒的引信。
嗤——
耀眼的、细碎的金色火花骤然喷射出来!在浓稠的夜色里,划出一道短暂却无比绚烂的光弧,发出细密的、欢快的嘶嘶声。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小小的金色光柱在黑暗中接二连三地怒放,火星四溅,如同被禁锢的星辰碎片在瞬间挣脱束缚,迸发出短暂而极致的生命力。它们的光芒照亮了沈薇兴奋的脸庞,也映亮了陆沉深邃的眼眸。
快看!像不像小星星掉下来了!沈薇指着那些燃烧的仙女棒,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快乐,她甚至忍不住在原地蹦跳了一下。
陆沉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几簇在夜风中摇曳、奋力燃烧的金色火焰,看着它们在黑暗中如此执着地闪耀,又如此迅速地走向黯淡。那细碎的光芒,倒映在他幽深的瞳孔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仙女棒的生命很短暂。不到一分钟,最后一簇火星也颤抖着熄灭了,只留下几缕淡淡的青烟和空气中弥漫的硝石味道。沙滩重新被无边的夜色和星光笼罩,刚才的绚烂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沈薇脸上的兴奋也随着火光的熄灭而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温柔的、带着淡淡寂寥的满足。她轻轻叹了口气,看着那些烧得只剩黑色小棍的残骸:好短啊……一下子就没了。
陆沉的目光从熄灭的仙女棒移到她脸上。海风撩起她的发丝,拂过她微微带着失落却依旧明亮的眼睛。那一刻,她身上有一种易碎的美,如同那转瞬即逝的火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
短暂,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海浪声中显得格外低沉清晰,才显得珍贵。他向前走了几步,停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海风送来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海水的咸涩。
沈薇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星光落在他眼中,冰层似乎融化了许多,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她从未见过的专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涌动。
他的视线紧紧锁住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周围是无垠的星空、低语的海浪、微凉的海风,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一种无声的张力在空气中弥漫,越来越浓,拉扯着心跳的节奏。
陆沉缓缓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微凉的脸颊,替她将一缕被海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像带着微小的电流。
沈薇的心跳骤然失序,如同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她没有躲闪,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张在星光下俊美得近乎不真实的脸庞,看着他眼底翻涌的、她读不懂却本能地感到心悸的浪潮。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轻轻摩挲过她柔嫩的耳垂。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渴望和小心翼翼的克制。他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角,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
距离在无声地缩短。
沈薇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她几乎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睫毛投下的阴影,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小小倒影。一种巨大的、混合着甜蜜、恐慌和宿命般的预感席卷了她,让她浑身僵硬,却又无法移动分毫。
就在他温热的唇即将触碰到她额头的瞬间—
沈薇猛地睁开了眼睛!
出租屋熟悉的昏暗天花板撞入眼帘。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如同脱缰的野马,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脸颊滚烫,耳垂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摩挲带来的奇异触感。额角,被他呼吸拂过的地方,皮肤敏感得像是被点燃了一小簇火焰。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贪婪地汲取着空气。汗水浸湿了额发和后背的睡衣。窗外,天色已蒙蒙亮,晨曦微弱的光线透过薄薄的窗帘缝隙渗进来。
不是梦中的海滩,不是星空,没有海浪声。
只有她一个人,躺在这张狭小的单人床上。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所有的悸动和温暖。她猛地坐起身,几乎是扑向枕边,手忙脚乱地摸索着。
硬币!
那枚黄铜硬币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它依旧是温热的,带着她自己的体温,像一颗微缩的心脏在掌心跳动。
可这一次,那温热的触感非但没有带来安慰,反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要把它扔出去。梦中他靠近时的眼神,指尖的温度,灼热的呼吸……一切都清晰得如同真实发生过。可现实是冰冷的墙壁,狭窄的空间,窗外开始苏醒的城市噪音。
她紧紧攥着那枚硬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种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冲动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要见他!
不是在那个虚无缥缈、醒来就会消散的梦里。她要见到真实的他!触摸到真实的温度!确定那不是她精神错乱下的臆想!她要打破这该死的、只存在于睡眠中的界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扑灭。她掀开被子跳下床,冲到那张小小的书桌前,抓起笔和一张便签纸,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陆沉!她写下他的名字,笔迹潦草而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渴望都灌注进去。
我在梦里见过你!我知道这很疯狂,但我必须见你一面!就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你梦里那个客厅!时间是……她停顿了一下,咬着嘴唇思索。白天她需要工作,只有晚上……今晚十点!我会一直等!求你了,一定要来!
落款:沈薇。
她盯着这张便签,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鼓噪。这太冒险了,太不切实际了!他那样的人,会理会一个陌生女人近乎神经质的留言吗他会不会觉得这是个恶作剧或者陷阱无数个否定的念头在脑海里尖叫。
可是,梦中他拂过她脸颊的手指,他眼中那深沉的、几乎要将她吸进去的漩涡……给了她孤注一掷的勇气。她必须试一试!否则,她会被这虚幻与现实的撕裂感逼疯。
沈薇小心翼翼地将这张便签纸折叠好,仿佛捧着一个易碎的希望。然后,她将那枚温热的硬币,郑重地、紧紧地压在了折叠好的便签纸上面。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将硬币和纸条紧紧捂在掌心,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心底无声地呐喊:
带给他!求求你……一定要把这封信,带给他!
她不知道这有没有用。这枚硬币连接梦境的能力,是否也能传递现实中的物品这完全是未知的领域,一场绝望的豪赌。但她别无选择。
掌心的硬币,似乎在她无声的祈求中,微微地……跳动了一下像是回应。
第四章
寻找失败
城市的另一端,凌晨的静谧被陆沉急促的呼吸打破。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昂贵的丝质睡衣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片冰凉黏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如同困兽在擂鼓。额角太阳穴突突直跳,残留的悸动感强烈得几乎让他眩晕。
梦境的碎片在脑海中飞速闪回:无垠的星空,温柔的海浪,沙滩上转瞬即逝的绚烂火花……还有她。她仰起的脸,明亮的眼睛,被海风吹乱的发丝……以及自己指尖触碰到的、那细腻微凉的皮肤,和几乎要吻上她额头的灼热渴望……
那渴望如此真实,如此强烈,强烈到此刻醒来,心脏依旧被一种巨大的、无处着落的空虚感狠狠攫住,隐隐作痛。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感受到如此纯粹的吸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
就在这时,掌心传来一点异样的触感。
他摊开一直紧握成拳的右手。
一枚温热的黄铜硬币静静躺在他的手心。而在硬币下面,压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小的白色便签纸。
陆沉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拿起硬币,指尖触碰到它熟悉的温热。然后,他展开那张纸条。
潦草却充满力道的字迹瞬间撞入眼帘:
陆沉!我在梦里见过你!我知道这很疯狂,但我必须见你一面!就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你梦里那个客厅!时间是今晚十点!我会一直等!求你了,一定要来!——沈薇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电流,狠狠击中他。是她!真的是她!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臆想!她在找他!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潮瞬间冲垮了陆沉引以为傲的冷静。他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几步冲到书桌前,一把抓起内线电话,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几乎按错了键。
周岩!电话接通,陆沉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促和不容置疑的强硬,穿透凌晨的寂静,立刻!马上!动用所有能动用的资源!给我找到沈薇!不是照片,不是资料!我要见到她本人!就在今天!不惜一切代价!
电话那头的周岩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失控的命令惊住了,足足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陆总您是说……沈薇现在他完全无法理解,深更半夜,老板为何如此急迫地要找一个之前毫无头绪的女人
对!现在!立刻!陆沉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焦灼,查!所有交通枢纽、酒店住宿、通讯记录、消费信息……把她给我翻出来!天亮之前,我要知道她在哪里!他从未如此失态过,也从未对一个任务施加过如此巨大的压力。
是!陆总!我马上安排!周岩听出了老板语气里那不容置疑的疯狂,不敢再有丝毫迟疑,立刻应下。
电话挂断。陆沉紧紧攥着那张小小的便签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条的边缘几乎要被他捏碎。他低头看着纸上那行字——今晚十点!我会一直等!
一种混杂着狂喜、难以置信和巨大恐慌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激烈冲撞。他终于能见到她了!真实的她!不再是梦中的幻影!可为什么,心底深处,却有一丝冰冷的不安,如同毒蛇般悄然抬起头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落地窗。窗外,城市依旧沉睡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他幽深的目光穿透玻璃,死死盯着楼下那条通往酒店公寓入口的、此刻空无一人的街道。一种近乎本能的预感告诉他——她一定会来!她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正朝着他奔来!
他像一头被无形锁链束缚的困兽,在这奢华却空寂得令人窒息的巨大公寓里焦灼地踱步。昂贵的羊毛地毯吸去了脚步声,却吸不走他心中那越来越响的、如同倒计时般的鼓点。时间从未如此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无数次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视着楼下。晨曦终于艰难地撕破夜幕,给冰冷的水泥森林镀上一层灰蒙蒙的光。街道开始苏醒,车辆渐渐增多。每一个出现在视野里的行人身影,都让他的心跳骤然加速,又在看清不是她之后,重重沉落。
陆总,周岩的声音带着疲惫和小心翼翼,通过内线电话传来,我们调动了所有力量,筛查了全市范围近24小时内所有叫‘沈薇’且年龄在20-30岁女性的住宿、出行、通讯记录……符合基础条件的共有37人,其中26人身份背景清晰,无异常;剩余11人正在进一步核实……但目前……还没有发现与您描述特征高度吻合的目标。
陆沉握着听筒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巨大的失望如同冰水当头浇下,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不容置疑的信念。
继续查!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范围扩大到周边城市!联系所有合作方的关系网!她一定会出现!就在楼下!就在今天!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猛地挂断了电话。
他再次冲到窗边,双手用力撑在冰冷的玻璃上,额头几乎抵了上去。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一遍遍扫描着公寓入口的旋转门,扫描着街道的每一个拐角,扫描着每一辆停下的出租车……焦灼像野火一样焚烧着他的理智。
时间无情地流逝。上午,中午,下午……窗外的日光从灰白变得明亮,又从明亮转为昏黄。城市在喧嚣中运转,而他,像一个被遗忘在时间孤岛上的囚徒。
傍晚的暮色开始吞噬天光。街灯一盏盏亮起,汇成流动的光河。陆沉依旧固执地站在窗前,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塑。昂贵的西装外套被随意扔在沙发上,衬衫领口扯开了两颗扣子,头发有些凌乱。他眼底布满了血丝,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濒临极限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偏执。
他死死盯着公寓入口。旋转门每一次转动,都牵动着他的神经。每一次,都带着希望抬起,又重重落下。
沈薇……他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张被他攥得几乎汗湿的便签纸,此刻就贴在他衬衫胸前的口袋里,紧挨着心脏的位置,像一个滚烫的烙印。
夜色,终于彻底笼罩了城市。霓虹闪烁,车灯如织。十点的钟声,仿佛在遥远的地方敲响,又重重地锤在他的心上。
他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楼下,公寓入口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西装革履的精英,妆容精致的女士,拖着行李箱的旅客……唯独没有那个穿着素净棉布裙、眼神清澈明亮、会为了一根廉价仙女棒而欢笑的女孩。
希望,如同被吹灭的蜡烛,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湮灭在冰冷的夜色里。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命运愚弄的无力感,如同沉重的铅块,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慢慢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靠着冰凉的玻璃幕墙,才勉强支撑住。
她失约了。
或者说,这场跨越梦境的约定,从一开始,就是他的痴心妄想
第五章
催眠
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周岩端着一杯刚磨好的、香气浓郁的蓝山咖啡,脚步放得极轻,像猫一样走了进来。宽大的办公桌后,陆沉正埋首于一份摊开的项目文件里。晨曦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冷峻的侧脸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线条。他握着笔,笔尖在纸上流畅地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那个疯狂的凌晨,那个在窗前枯立到深夜、如同困兽般的陆沉,仿佛只是周岩的一个错觉。老板依旧是那个掌控一切、冷静到近乎冷酷的陆总。
周岩将咖啡轻轻放在桌角不易碰到的位置,低声汇报:陆总,早会还有十五分钟。另外,您让我预约的史密斯博士,时间定在下午三点。
嗯。陆沉头也没抬,只是从喉间发出一声简短的回应。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周岩微微躬身,准备退出去。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陆沉握着笔的右手。那只骨节分明、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的手,此刻,拇指的指腹正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无名指的指根部位。那个地方……空空如也。
周岩的心猛地一跳,瞬间想起了那个凌晨陆沉近乎失控的指令——找到沈薇!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深水的石子,在老板看似平静无波的生活里,究竟激起了怎样的暗涌他不敢问,也不敢停留,迅速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陆沉手中的笔尖,在文件某个条款的末尾,留下了一个极其用力、几乎要划破纸页的墨点。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面对文件时的专注,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他看向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在晨光中苏醒,车水马龙,生机勃勃。然而这所有的喧嚣和活力,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模糊而遥远,无法渗透进来分毫。
他的世界,在那场绝望的等待之后,彻底褪色了。
白天,他是运转精密的商业机器,每一个决策依旧精准高效,无可挑剔。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在驱动。灵魂仿佛被抽离,悬浮在高处,冷漠地俯瞰着这具名为陆沉的躯壳在尘世中行走。
夜晚,则成了煎熬的刑场。他不再抗拒睡眠,甚至近乎自虐般地期待着。他依旧将那枚冰凉的硬币放在枕下。然而,自从海边那个未完成的吻之后,那个连接着他们梦境的神奇通道,似乎被彻底关闭了。
无论他如何尝试,如何攥紧那枚硬币,如何在心里无声地呼唤那个名字,梦境里,再也没有出现过那片星空下的海滩,没有喧嚣的夜市,没有飘着雪茄和威士忌香气的私人空间……甚至,连她惊慌失措闯入他奢华客厅的初次相见,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梦境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死气沉沉的灰白荒漠。他独自一人行走其中,没有方向,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寂静和令人窒息的孤独。偶尔,荒漠深处会幻化出她模糊的影像,穿着素净的棉布裙,脸上带着那种毫无心机的明亮笑容。他急切地想要靠近,伸出手,指尖却只触碰到一片冰冷的、瞬间消散的雾气。
每一次从这样的梦境中惊醒,心脏都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空洞,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枕畔,只有那枚硬币,依旧散发着恒定不变的、深沉的冰凉。
她消失了。像一个绚烂却短暂的肥皂泡,啪地一声,碎裂得无影无踪。连同那个能让他短暂忘却孤寂、感受到一丝活着气息的梦境空间,一起消失了。
陆沉靠在宽大冰凉的椅背上,缓缓抬起右手,拇指的指腹再次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无名指的指根。那里,空空荡荡。可为什么,每一次触碰,指尖都仿佛残留着梦中她脸颊肌肤的细腻触感那微凉的、真实的触感
他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种巨大的、无处宣泄的疲惫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空虚感,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这片无声的荒芜里。寻找她的指令早已撤销,周岩也默契地不再提起。仿佛那个名字,连同那场离奇的相遇,从未存在过。
只有他指根处被反复摩挲到微微泛红的皮肤,和枕下那枚永远冰凉的硬币,无声地证明着,那一切并非虚幻。
他像一个守着废墟的人,守着一个永远无法再开启的入口。
陆先生,请尽量放松……跟随我的引导……让思绪飘散……像一片羽毛……
史密斯博士低沉、温和、带着奇异韵律的声音,如同潺潺的溪流,在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的诊疗室里流淌。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神安宁的精油香气。舒适宽大的躺椅上,陆沉闭着眼睛,身体放松地平躺着,呼吸平稳而悠长。他仿佛已经沉入了某种深层的意识状态。
史密斯博士坐在他侧后方,观察着他的面部肌肉和眼球的细微活动。他手中的怀表链有节奏地、缓慢地晃动着,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配合着他引导性的语言:……回到一个让你感觉安全的地方……也许是童年的某个角落……也许是某个特别放松的时刻……
陆沉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睑下的眼球似乎在快速转动。他的呼吸节奏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
……很好……现在,让那个场景清晰起来……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史密斯博士的声音放得更轻缓。
陆沉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模糊的音节:……海……
海史密斯博士引导着,很好……是沙滩吗有阳光还是……
……黑……陆沉的眉头皱得更紧,仿佛在抗拒着什么,……很黑……有光……小小的……在闪……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小小的光是星星吗还是……灯史密斯博士耐心地问。
……火……在烧……陆沉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躺椅的边缘,指节泛白,……嘶嘶地响……很亮……又没了……
史密斯博士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情绪的剧烈波动。他轻轻调整了怀表晃动的节奏,声音更加柔和:光消失了然后呢周围还有什么
陆沉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仿佛在抵御巨大的寒冷。……风……很冷……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有人……
有人是谁史密斯博士的声音如同羽毛拂过,试着看清她……她是什么样子
……看不清……陆沉的声音里充满了挣扎的痛苦,……她在笑……眼睛……很亮……他的身体猛地绷紧,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缚,……想碰……碰不到……
为什么碰不到发生了什么史密斯博士追问,声音依旧平稳。
陆沉的喘息变得粗重,汗水沿着额角滑落。……路……很滑……雨……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巨大的惊恐,……车!灯!太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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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从躺椅上弹坐起来!动作剧烈得差点带倒旁边的仪器支架。他双眼圆睁,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收缩,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刚从溺毙的深渊中挣扎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昂贵的衬衫。
陆先生!陆先生!看着我!史密斯博士立刻站起身,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试图稳定他,看着我!这里是安全的!你只是看到了一些记忆!看着我!
陆沉涣散的目光在史密斯博士脸上聚焦,惊魂未定,粗重的喘息在安静的诊疗室里异常清晰。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脸色惨白如纸。车灯……他喃喃地重复着,眼神空洞而恐惧,……雨……很滑的路……他猛地抬起手,死死捂住自己的额头,仿佛那里有剧烈的疼痛在炸开,头……好痛……
史密斯博士迅速递上一杯温水,并示意助手做好记录。他等陆沉的呼吸稍微平复一些,才谨慎地开口:陆先生,你刚刚经历了一次强烈的情绪闪回。你提到了雨、湿滑的路、刺眼的车灯……这很可能与你潜意识里压抑的某段重大创伤有关。你能试着……再靠近一点吗那个在你身边的人……她……
她……陆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捂着头的手缓缓放下,眼神依旧带着巨大的茫然和痛苦,仿佛沉船后漂浮在海面的幸存者。然而,当史密斯博士提到她时,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哀恸,瞬间取代了恐惧,席卷了他全部的表情。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空荡荡的无名指指根。那个被反复摩挲的部位,此刻仿佛残留着梦中她脸颊的温度,却又被现实冰冷的记忆狠狠刺穿。
……她推开了我……陆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钝痛,仿佛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撕扯出来。他抬起头,看向史密斯博士,那双总是深邃冰冷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深不见底的悲伤和悔恨。
第六章
真相
她用尽全力……推开了我……他重复着,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再次微微颤抖起来,然后……那辆车……
他猛地闭上眼睛,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两行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失控地冲破了他紧闭的眼睑,沿着他冷硬的脸颊,汹涌地滚落下来。砸在他昂贵的手工西裤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像两道决堤的洪流,冲垮了所有坚固的堤坝。
史密斯博士沉默地看着他,没有递纸巾,没有出声安慰。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这个男人正在经历记忆崩塌后,情感废墟的彻底暴露。那巨大的悲伤和悔恨,如同海啸,需要时间才能慢慢退去。
诊疗室里只剩下陆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声,和他无法控制的泪水砸落的、微不可闻的声响。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飓风卷起的玻璃渣,带着尖锐的棱角和刺目的寒光,疯狂地涌入陆沉被撕裂的意识深处。不再是催眠状态下模糊的闪回,而是清晰到令人窒息的全景重现。
冰冷刺骨的雨点,密集地、无情地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刷器疯狂地左右摇摆,却只能徒劳地划开一道道短暂的水痕,视线一片模糊。车轮碾过湿透的路面,发出令人不安的嘶嘶声。
阿沉,慢点开!这雨太大了!副驾驶座上,女孩清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她的手轻轻覆在他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指尖微凉,带着熟悉的触感。
陆沉(或者说,是记忆里那个更年轻、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意气风发的自己)紧绷着脸,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被车灯勉强撕裂的雨幕。他烦躁地应了一声:知道!这鬼天气!他只想快点离开这条偏僻的湿滑山路,回到市区。
突然!
刺眼到足以灼伤视网膜的强光,毫无预兆地从侧前方的弯道后,如同失控的太阳般猛地撞入视野!一辆巨大的、似乎完全失控的重型货车,带着碾压一切的恐怖气势,蛮横地占据了整个车道,朝着他们的小轿车猛冲过来!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小心——!!!女孩的尖叫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极致的惊恐。
时间在那一刹那被无限拉长、扭曲。
陆沉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脚下将刹车踩到了底!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凄厉的尖叫,车身完全失控,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朝着路边的护栏狠狠甩去!
就在这电光石火、千钧一发的瞬间
一股巨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猛地从副驾驶座爆发!不是冲向安全的方向,而是……决绝地、义无反顾地扑向了他!
薇薇!陆沉只来得及惊骇地喊出她的名字。
沈薇!记忆里那张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脸,此刻因极致的恐惧和某种决绝的意志而扭曲!她根本没有任何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甚至借助了车辆失控甩动的离心力,整个人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猛地撞向驾驶座的他!她的双手死死地、不顾一切地推向他的胸膛和肩膀,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惨烈!
砰!
巨大的撞击力混合着车辆甩动的力量,狠狠地将陆沉的身体压向坚固的车门!同时,也强行将他从原本正对着货车撞击路径的位置,推离了致命的中心线!
轰隆——!!!!
世界在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被彻底撕裂扭曲的恐怖巨响中,彻底崩碎!
陆沉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狂暴到极致的力量从车身侧面狠狠贯入!像被一柄巨大的铁锤正面砸中!五脏六腑瞬间移位,骨头碎裂的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眼前猛地一黑,耳边是金属疯狂扭曲、玻璃瞬间爆裂成齑粉的尖啸!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溅了他满脸满身!
在意识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前的最后一瞬,他涣散的瞳孔里,只映入了副驾驶座那个支离破碎的身影。她像一只被暴力撕碎的布娃娃,软软地歪倒在变形的车厢里。鲜血,刺目的、滚烫的鲜血,正从她苍白的额头、嘴角、还有身体各处,汩汩地涌出,迅速染红了她的白裙子,染红了碎裂的仪表台……
而她那只纤细的、沾满了鲜血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扭曲变形的座椅旁。在她微微蜷曲的、沾着血污的掌心里,死死地攥着一样东西——
一枚崭新的、边缘还带着锐利光泽的黄铜硬币。正面,是那个抽象的、被古老藤蔓缠绕的罗马数字I。一道狰狞的撞击裂痕,贯穿了硬币的中央。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被精心掩埋的真相裹挟着血与泪,如同滔天巨浪,将陆沉彻底淹没!
……薇薇……沈薇……薇薇——!!!
陆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绝望到极致的嘶吼!他猛地从躺椅上滚落下来,重重地跪倒在地毯上!双手死死地抱住剧痛欲裂的头颅,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头被剜心剔骨的野兽,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而绝望的哀嚎!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混合着额头滴落的冷汗,疯狂地砸落,瞬间浸湿了昂贵的地毯。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开的车……是我害了你……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最深沉的自我厌弃和滔天的悔恨,……你推开我……你救了我……用你的命……换我的命……
史密斯博士和助手迅速上前,试图安抚他剧烈的情绪崩溃。但陆沉已经完全沉浸在记忆的血海之中,对周围的触碰毫无反应,只是死死地抱着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一遍遍重复着沈薇的名字和无尽的忏悔。
……硬币……我们的纪念币……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巨大的悲伤,泪水汹涌流淌,……你说过……‘I’代表唯一……代表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他的声音哽咽破碎,……我忘了……我把你忘了……薇薇……我把你弄丢了……我该死……我该死啊——!!!
他再也支撑不住,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悲鸣,在寂静的诊疗室里久久回荡,撕心裂肺。
终章
海边告别与新生
冰冷的海风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刀子,带着咸腥的气息,狠狠地刮在陆沉的脸上、身上。他独自一人站在深夜无人的礁石海岸边,脚下是深不见底、咆哮翻涌的黑色大海。墨色的浪头猛烈地拍击着嶙峋的礁石,发出沉闷而巨大的轰响,溅起惨白的泡沫,转瞬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衬衫和西裤,昂贵的衣物被海风撕扯得猎猎作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此刻形销骨立的轮廓。头发凌乱,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干裂,没有任何血色。只有那双眼睛,在浓重的夜色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绝望的火焰,死死地盯着手中紧握的那件东西。
那枚黄铜硬币。
正面,抽象的罗马数字I被古老的藤蔓纹样缠绕着,一道狰狞的裂痕贯穿了它的中央。此刻,它静静地躺在他宽大的、骨节分明的手掌里。它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如同心脏般微弱搏动的温热感。那温度透过皮肤,像一条有生命的毒蛇,缠绕着他的指骨,钻进他的血脉,一路灼烧到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深处。
唯一……陆沉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被狂风吹散了大半,只剩下破碎的气音,……永远……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将掌心的硬币举到眼前。裂痕在黯淡的月光下清晰可见,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它,目光里翻涌着巨浪般的痛苦、悔恨、绝望,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薇薇……他低低地呼唤着,声音温柔得令人心碎,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你说过……‘I’代表我们……永远……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硬币坚硬的边缘深深硌入他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
我来了……他向前迈了一步,脚下松动的碎石哗啦啦地滚落进下方咆哮的深渊,我来找你……这次……换我……
他闭上眼,身体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向着前方那片无边无际的、咆哮着的黑暗深渊,决然地倾身倒下!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尖啸!
就在他即将坠入那片永恒冰冷的前一刻——
被他死死攥在手心、紧贴着心脏的那枚硬币,骤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灼目的光芒!那光芒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硬币内部,从那条狰狞的裂痕深处,迸射而出!如同一个小小的太阳在他掌心炸裂!
一股庞大而温暖的力量,如同无形的巨手,猛地托住了他下坠的身体!
陆沉猛地睁开眼!
眼前不再是咆哮的黑色深渊。
是一片柔和得如同初春暖阳的光芒。光芒的中心,一个身影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素净的棉布裙,柔顺的黑发披在肩头,脸上带着他魂牵梦萦的、如同月光般温柔宁静的笑容。是沈薇。她的身影散发着淡淡的微光,纯净得不染尘埃,目光清澈而包容,静静地注视着他,带着无尽的怜惜和不舍。
没有言语。
她只是看着他,轻轻地、缓缓地摇了摇头。那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沉的、超越生死的理解和一种无声的恳求——活下去。
然后,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如同晨曦中的露珠,在温暖的微光中,一点一点地消散。那温柔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脸上,直到最后一丝光影也融入那片柔和的光芒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光芒也随之缓缓熄灭。
陆沉依旧保持着那个向前倾倒的姿势,僵立在悬崖的边缘。脚下,是依旧在咆哮的黑色大海。海风依旧冰冷刺骨。掌心里,那枚硬币残留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温热,以及那道永恒的裂痕。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收回了迈出的那一步。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和后怕而剧烈地颤抖着,几乎站立不稳。他低下头,看着掌心的硬币,看着那道贯穿的裂痕,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礁石上。
他慢慢地、无比珍重地收拢五指,将硬币连同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和暖,紧紧地、紧紧地捂在了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心跳,是他仅存的、赖以呼吸的温度。
晨曦,终于艰难地刺破了浓重的夜幕。遥远的海平线上,一道微弱的、却无比坚定的金红色光芒,正奋力地撕裂黑暗,将冰冷的海面染上第一抹温暖的色彩。
天,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