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郁金香与黄金匕首 > 第一章

第一章:运河浮尸与解剖台疑云
阿姆斯特丹的黎明总是被运河的雾气拥抱着。1673年的深秋,湿冷的空气带着咸腥与煤烟的味道,钻进每条狭窄街道的缝隙。天光未明,只有运煤驳船沉闷的划水声和早起的清道夫扫帚刮过石板路的声响,打破着沉滞。
见鬼!这……这是什么一声变了调的惊呼从王子运河(Prinsengracht)边传来,带着清晨特有的嘶哑。一个佝偻着背的清道夫丢下扫帚,惊恐地指着浑浊水面下一团随着水波起伏的深色物体。几个路过的工人围拢过去,有人用长杆钩子试探性地拨弄了一下。
一具穿着考究呢绒外套的男性尸体,被粗糙的麻绳草草捆着,像一袋不想要的货物,缓缓翻转过来。惨白浮肿的脸孔暴露在熹微的晨光下,眼睛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衣襟散乱,昂贵的丝绒内衬似乎被扯破了一角。
骚动像投入死水的石子,迅速在码头区蔓延开来。很快,穿着制服的市镇卫兵赶到,粗鲁地驱散人群,用帆布裹起这具带来不祥的躯体,抬上了板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吱呀作响,留下一条蜿蜒的水痕,目的地是阿姆斯特丹大学那栋带着浓重学术气息、也弥漫着福尔马林味道的解剖楼。
莉薇娅·范德林登(Livia
van
der
Linden)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混合着防腐药水和陈旧血液的独特气味。这间位于大学底层的解剖教室是她的避风港,也是她对抗世界荒谬的战场。巨大的橡木长桌光滑冰冷,上面整齐摆放着黄铜解剖器械,在从高窗透入的冷光下闪着幽光。墙壁上挂着详细的人体肌肉、骨骼图谱,角落里浸泡着各种器官标本的玻璃罐沉默伫立。她正俯身在一份手稿上,用纤细却稳定的手描绘着一块肩胛骨的精确结构,羽毛笔尖划过羊皮纸发出沙沙轻响。她的老师,范德林登教授,一位头发花白、眼神锐利中带着疲惫的老者,则在另一张桌子前整理着一具鸟类骨骼标本。
精确,莉薇娅,是理解上帝造物的唯一途径。教授头也不抬地说,每一块骨头,每一束肌肉的走向,都诉说着功能与和谐。
莉薇娅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雾气弥漫的运河。和谐这座城市表面是财富与艺术的殿堂,底下却流淌着贪婪与暴力的暗河。就像她父亲,一个曾在东印度公司船上讨生活的老实人,最后却带着满身谜团和一纸语焉不详的意外落水证明,永远沉入了爪哇海的海底。对真相的执着,如同她手中的笔,深深楔入了她的灵魂。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沉重的拖拽声打破了教室的宁静。治安官威廉·范德海登(Bailiff
Willem
van
der
Heijden)带着两名卫兵走了进来,一股河水的腥气和死亡的气息瞬间冲淡了药水味。他们抬着的,正是运河里捞起的尸体。
教授,打扰了。范德海登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粗粝,他身形敦实,留着浓密的八字胡,制服扣得一丝不苟,眼神里却透着惯于处理琐事的麻木。运河里捞上来的,亨德里克·范布伦(Hendrik
van
Buuren),一个做香料和稀有品买卖的商人。表面看像是醉酒落水,但……还是请您按惯例看看,确认下死因。上头希望尽快结案,这种丑闻对贸易季没好处。他瞥了一眼尸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教授皱了皱眉,戴上皮质手套:放到台子上。他示意莉薇娅准备好记录工具。
莉薇娅放下笔,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拿起纸笔,站到教授身边。当帆布被揭开,露出亨德里克·范布伦那张浮肿变形的脸时,她的呼吸微微一滞。这不是她认识的人,但死亡本身带来的冲击,以及这背后可能隐藏的黑暗,让她感到一阵寒意。
教授开始进行初步检查。他翻动尸体,检查体表。皮肤苍白,有明显浸渍痕迹,符合溺水特征……口鼻有少量蕈样泡沫……他低声叙述,莉薇娅快速记录。体表……无明显开放性伤口。
治安官似乎松了口气。
但莉薇娅的目光,像她手中的解剖刀一样锐利,越过了显而易见的表象。当教授检查死者头部时,她的视线落在死者被衣领半掩的颈部。那里有一道不寻常的痕迹——不是绳索的勒痕,也不是擦伤,而是一道边缘相对清晰、形状奇特的深紫色淤痕,像是一个……倒置的Y字,又或者是一个特殊工具的压印位置非常隐蔽,若非她刻意寻找细微异常,极易被忽略。
教授……她轻声提醒,指向那个位置。
教授凑近,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花白的眉毛拧紧:嗯……这个……有些奇怪。不像普通撞击或勒绞。他小心地拨开死者紧握的手指。
就在手指被掰开的瞬间,莉薇娅的瞳孔猛地收缩。在死者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缝深处,嵌着几粒极其微小的、闪烁着暗红色光泽的碎屑。它们太小了,混杂在泥沙和水垢中,几乎难以辨认。
碎屑教授也注意到了,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夹起,放在一块白瓷片上。在解剖室的光线下,那些碎屑呈现出一种深沉、近乎血液凝固般的红色,质地坚硬,带着矿石特有的光泽。
莉薇娅的心跳加速。这绝不是阿姆斯特丹运河底常见的淤泥或石子。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死者那件考究的丝绒外套内侧。内衬靠近胸口的位置,有一小块布料被不规则地撕裂了,边缘毛糙,像是被什么东西在仓促间用力扯掉的。那里原本应该缝着什么徽章口袋还是……更重要的东西
初步看,溺水是主因,但这个颈部的淤痕……教授沉吟着,看向治安官,还有这些不明碎屑和内衬的破损,范德海登治安官,我认为死因存疑,建议进行更深入的解剖检查。
解剖范德海登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八字胡抖了抖,教授,一个醉鬼掉进运河淹死,这在阿姆斯特丹难道是什么新鲜事吗他老婆都说他昨晚喝得烂醉出门。颈上有点淤青,许是落水时撞到了桥墩。这些……小石头,指不定是他在码头哪个角落蹭的。至于衣服破了,喝醉的人磕磕碰碰太正常了!为了这么点疑点大动干戈市民们会恐慌,交易所的老爷们会抱怨影响生意!我看,就按意外落水处理吧。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对麻烦的本能排斥。
教授还想争辩,范德海登已经挥手示意卫兵准备带走尸体:报告就按意外写,教授。您知道的,稳定压倒一切。这案子结了。他转身,靴子踏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尸体被重新盖上帆布抬走了,留下解剖室里浓重的死亡气息和冰冷的沉默。
教授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莉薇娅,你看到了什么
那不是意外,教授。莉薇娅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她指着记录本上自己画下的颈部淤痕草图和标注的碎屑、破损内衬,那个淤痕的形状太特殊了,像是某种特定工具造成的。那些红色碎屑,我从没见过这种质地和颜色的矿石。还有内衬的破损,位置和方式都不像是意外拉扯。他在死前经历过争斗,被人制服过,然后才被丢进河里伪装成意外!
教授看着她眼中燃烧的火焰,那火焰让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也让他感到深深的不安。你的观察很敏锐,莉薇娅,也许你是对的。但范德海登的态度你也看到了。范布伦名声不好,树敌不少,牵扯的可能不只是简单的仇杀。东印度公司、郁金香泡沫的旧债……水太深了。我们只是学者,不是治安官。追求真相需要付出代价,有时候,是生命。他语重心长,带着过来人的沉重警告。
莉薇娅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记录本上那个奇特的淤痕图案。父亲空洞的眼神再次浮现在脑海。代价难道任由真相被埋葬在运河的淤泥里,任由凶手逍遥法外,就是正确的代价吗
我明白,教授。她轻声说,但当她再次抬起头时,那簇火焰并未熄灭,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的决心。我会小心的。她收拾好记录本,那几粒被教授默许留下的红色碎屑被她小心地用油纸包好,藏进贴身的口袋里。冰冷的触感贴着皮肤,像一枚指向真相的指南针。
第二章:画家的眼睛与地下情报
亨德里克·范布伦位于运河边的宅邸大门紧闭,透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压抑的悲伤。莉薇娅换上了一身朴素的深灰色衣裙,提着一小篮教堂分发的慰问面包,试图以教会姐妹的名义接近。然而,她刚靠近门口,一个眼神警惕、穿着黑色仆佣服的老妇人就迅速打开了门上的小窗。
夫人不见客。老妇人的声音干涩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悲伤过度,需要静养。谢谢教会的好意。说完,小窗啪地一声关上了,留下莉薇娅站在冰冷的石阶上。
正面接触失败。她需要另一条路,一条能通往城市阴影之下的路。她想起了码头区,那里鱼龙混杂,消息像货物一样在酒馆、仓库和妓院之间流通。但她一个年轻女子独自深入那种地方,无异于羔羊闯入狼群。
就在她站在码头区边缘,望着桅杆如林、空气中弥漫着咸鱼、焦油和汗臭味的混乱港口犹豫不决时,一阵喧闹声从不远处传来。
抓住那个该死的画画的!
把他丢进运河喂鱼!
只见一个身形高瘦、穿着沾满颜料污渍旧外套的年轻男人,正被几个满脸横肉的水手追打。他动作异常灵活,像只受惊的野猫,在堆积的木桶和货箱间穿梭跳跃,手里紧紧抓着一叠画纸。他有着一头凌乱不羁的深棕色卷发,面容清癯,高耸的颧骨下是一双此刻燃烧着桀骜不驯光芒的灰蓝色眼睛——卡西恩·德弗里斯(Cassian
de
Vries)。他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回头嘲讽:嘿!大块头们,你们的肖像画在市场上能卖三个铜板吗我免费帮你们宣传了蠢相,该感谢我才对!
其中一个水手恼羞成怒,抄起一根粗木棍狠狠掷向他。卡西恩侧身躲过,木棍却呼啸着砸向他旁边一个堆放着陶罐的摊位!摊主是个瘦小的老头,吓得呆若木鸡。
眼看陶罐就要遭殃,莉薇娅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用尽力气猛地推开那个吓傻的摊主老头。哗啦!木棍砸碎了最边缘的几个罐子,碎片四溅。
混乱中,卡西恩瞥见了这一幕。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抓住这瞬间的空隙,猛地冲向莉薇娅的方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这边!快!
莉薇娅来不及多想,被他拉着钻进了一条堆满废弃渔网和木箱的、散发着浓烈鱼腥味的狭窄小巷。七拐八绕,身后的叫骂声渐渐远去。最终,他们在一条相对僻静、只能听到远处运河水流声的小巷尽头停了下来。
卡西恩背靠着潮湿冰冷的砖墙,大口喘着气,脸上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笑容。哈!感谢上帝派来的天使……呃,或者,是位勇敢的小姐他这才看清莉薇娅的样子,眼中掠过一丝惊艳和好奇。她虽然穿着朴素,但那份沉静的气质和刚才奋不顾身的举动,与码头区的粗粝格格不入。
莉薇娅抽回手,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头发,气息也有些急促:我不是什么天使。他们为什么追你
卡西恩扬了扬手中被揉皱的画纸,上面是用炭笔快速勾勒的几个水手夸张扭曲的醉态肖像,充满了辛辣的讽刺:给‘黑鲸鱼’酒馆的几位‘尊贵’客人画了几张‘生活速写’,他们似乎不太欣赏我的艺术风格。他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眼神深处有一丝掩饰不住的落魄。
你是画家莉薇娅注意到他手指关节处沾染的不同颜色的干涸颜料。
曾经是。卡西恩的笑容淡了些,带着一丝自嘲,伦勃朗大师画室里的学徒……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靠画点肖像、给印刷商刻点廉价版画混口饭吃。卡西恩·德弗里斯,为您效劳。他行了一个略显夸张、残留着昔日优雅痕迹的礼。
莉薇娅·范德林登。莉薇娅报上名字,心中一个念头迅速成形。这个落魄画家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对人物神态的精准捕捉(从他讽刺画里就能看出),更重要的是,他熟悉这座城市的阴暗角落,能在这里生存下来。她需要这样一双眼睛。
德弗里斯先生,你对这座城市很熟悉比如,知道哪里能打听到一些……不那么光彩的消息
卡西恩灰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像发现了新奇猎物的猫:范德林登小姐,您看起来可不像需要打听‘不光彩消息’的人。不过,他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看在你刚才救了我的摊主朋友(也许间接救了我)的份上……我的确知道一些地方。代价嘛……他搓了搓手指。
我需要了解关于亨德里克·范布伦的事。今早从运河里捞起来的那个商人。莉薇娅直接切入主题,从钱袋里摸出几枚银币,这些,买你的时间和消息渠道。如果信息有用,还有更多。
卡西恩掂量了一下银币,吹了声口哨:大手笔。看来这位范布伦先生牵动着不止一方的神经。成交!他眼中闪烁着冒险和金钱的光芒,不过,小姐,您这身打扮可进不了那些地方。跟我来。
片刻之后,莉薇娅已经换上了一身卡西恩不知从哪个旧衣贩子那里搞来的、带着霉味的男孩衣服,头发也被胡乱塞进一顶油腻的鸭舌帽里。虽然别扭,但至少不那么扎眼了。
卡西恩带着她,像两条融入阴影的鱼,游进了码头区真正的核心地带。他们首先来到黑鲸鱼酒馆——正是追打卡西恩那群水手的老巢。里面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充斥着廉价麦酒、汗臭和粗俗的笑骂。卡西恩显然是个熟面孔,他巧妙地避开刚才的仇家,带着莉薇娅挤到一个角落,向一个缺了门牙、眼神却精明得像老鼠的老酒保打探。
data-fanqie-type=pay_tag>
老亨克呸!老酒保啐了一口,那吝啬鬼,昨晚还在这儿吹嘘,说马上要做成一笔‘大买卖’,金子会像运河的水一样流进来。还神秘兮兮地说什么‘东方的红火’……谁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他最近总和一个叫‘铁手扬’(Ironhand
Jan)的家伙混在一起,那家伙可不是善茬,以前在巴达维亚(Batavia,荷兰东印度公司亚洲总部)的船上干过,手上沾过血。
铁手扬全名是什么长什么样莉薇娅压低嗓音问。
扬·德容(Jan
de
Jong)。块头很大,像头熊,左边眉毛有道疤,看人的眼神像要把你生吞了。老亨克好像雇他看仓库。酒保抹着杯子,眼神瞟向卡西恩手中的另一枚银币。
离开酒馆,卡西恩又带莉薇娅去了几个走私贩子常出没的隐蔽角落。零散的信息拼凑起来:亨德里克最近似乎非常焦虑,又异常兴奋,频繁接触一些行踪诡秘的人。关于东方货物的传闻很多,有人说是香料,有人说是瓷器,但一个瘦得像麻杆的线人神秘兮兮地透露:我听说……是‘凝固的血’,比金子还亮,但会带来厄运……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凝固的血莉薇娅心中一动,立刻想到口袋里的红色碎屑。
听起来像是某种宝石。卡西恩摸着下巴,红宝石不过能让亨德里克这种老狐狸都失态的宝石,恐怕非同一般。
接下来,莉薇娅利用范德林登教授的名头,拜访了大学里一位研究矿物学和炼金术的学者。当她把油纸包里的红色碎屑小心地倒在对方的天平托盘上时,老学者戴上厚厚的眼镜,用放大镜仔细端详,又用特制的酸性试剂小心地滴了一滴。
碎屑在试剂下毫无反应,其深红如血、坚硬且带有微弱玻璃光泽的特性让学者眉头紧锁。他翻出厚厚的典籍和矿石标本对比了半天,最终倒吸一口凉气:范德林登小姐,这……这非常罕见!它不像切割好的宝石,更像某种高品质红榴石(Pyrope
Garnet)或红宝石(Ruby)原矿的伴生碎屑。看这色泽和纯净度……其母矿价值连城!更重要的是,他指着地图上一个遥远的点,这种特征的红,只产于东印度公司控制下的锡兰(Ceylon,今斯里兰卡)或印度部分矿区的特定矿脉!普通的贸易渠道根本不可能有这种原矿流出,这……这很可能是走私品!
莉薇娅的心沉了下去,又剧烈地跳动起来。走私!价值连城的宝石原矿!这解释了亨德里克的大买卖,也解释了杀身之祸!
当晚,在卡西恩的带领下,他们潜入了亨德里克位于码头区边缘的一个不起眼的仓库。仓库里堆满了普通的香料桶和麻布包,灰尘味很重。卡西恩像只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移动,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也能视物。很快,他停在仓库最里面一个角落。
看这里。他指着地面。在厚厚的灰尘下,隐约能看到一些散落的、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碎屑,和莉薇娅发现的一模一样!
接着,卡西恩的目光扫过墙壁。一处墙壁的涂料颜色似乎比其他地方略新一些,边缘也有些不自然的笔直缝隙。暗格或者……通道他低语,手指沿着缝隙摸索。莉薇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里,很可能就是交易或者藏匿赃物的地点!凶手在这里制服了亨德里克,扯掉了他缝在内衬里的东西(也许是样品或钥匙),搜走了宝石原矿,然后抛尸灭迹。
然而,就在卡西恩试图找到暗格机关时,仓库外突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和钥匙插入锁孔的哗啦声!有人来了!
卡西恩反应极快,一把拉住莉薇娅,滚进旁边一堆高大的麻布袋后面。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和一个男人低沉含混的咒骂声。手油灯昏黄的光线扫过他们藏身的麻袋堆边缘。借着微弱的光,莉薇娅看到了一个高大魁梧如铁塔般的背影,左边眉毛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灯光下格外显眼——扬·德容!
他似乎在仓库里烦躁地翻找着什么,嘴里嘟囔着:该死的……东西呢……说好的……
他猛地踹了一脚旁边的木桶,发出巨大的声响,然后骂骂咧咧地离开了,重新锁上了仓库门。
麻袋堆后,莉薇娅和卡西恩屏住呼吸,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黑暗中,两人靠得很近,都能听到对方剧烈的心跳声。卡西恩的气息喷在莉薇娅的额头上,带着一丝烟草和松节油的味道。刚才的惊险让一种奇异的同盟感在冰冷的空气中滋生。
看来,卡西恩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丝兴奋,我们找到‘铁手扬’了,也找到了案发现场。范德林登小姐,你的直觉是对的,这绝对是一桩谋杀,而且牵扯着一笔惊人的走私宝石。游戏……越来越有趣了。
第三章:嫌疑人画像与致命交易
有了仓库的发现和铁手扬的确认,莉薇娅和卡西恩开始系统地梳理亨德里克·范布伦的人际网络,将嫌疑人的轮廓清晰地描绘出来。
1.
玛莱克·范布伦
(Maraike
van
Buuren):
年轻貌美的第二任妻子,传闻中并不安分。莉薇娅再次尝试拜访,这次换上了更体面的衣服,以受教授委托,了解亨德里克先生生前是否接触过特殊矿物可能导致健康问题的名义,终于被请进了客厅。
玛莱克穿着一身剪裁精致的黑色丧服,衬得脸色更加苍白。她眼圈泛红,拿着手帕不时擦拭眼角,悲伤的表演堪称完美。她絮絮叨叨地抱怨丈夫的吝啬(连给我买条新项链都推三阻四),抱怨他对家庭的冷漠(整天只想着他的生意,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语气中充满了幽怨。
然而,莉薇娅敏锐地注意到,玛莱克在抱怨时,眼神会不自觉地瞟向客厅一侧紧闭的房门(可能是书房),带着一丝紧张。而且,整个屋子整洁得过分,尤其是书房门把手,光亮得像是刚刚被用力擦拭过。当莉薇娅无意中提到丈夫可能卷入走私时,玛莱克的手猛地一抖,茶杯盖碰在杯沿上发出一声脆响。
走……走私天哪!这太可怕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矢口否认,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离开时,卡西恩在门外等候。他低声告诉莉薇娅:注意到她胸前那枚新胸针了吗样式很特别,像东方风格,镶嵌的虽然不是红宝石,但成色极好的石榴石。以亨德里克的吝啬名声和他刚死不久妻子就戴上新首饰的速度……有点意思。
2.
阿德里安·克鲁伊夫
(Adriaan
Cruyff):
亨德里克的商业竞争对手,同样经营香料和稀有品。卡西恩利用他残留的一点人脉,混进了一个只有体面商人才能进入的俱乐部。里面弥漫着雪茄烟味和金钱的气息。
克鲁伊夫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神锐利如鹰。卡西恩假装成一个对东印度贸易感兴趣的年轻画家(以画商船肖像为借口),听到克鲁伊夫正和几个人高谈阔论,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范布伦哼,贪婪又愚蠢!他那条新开辟的锡兰‘小渠道’,现在就像无主的肥羊!我已经和罗森达尔夫人谈过了,她很有兴趣接手那份……嗯,合同份额。价格嘛,自然比亨德里克活着时谈的要‘合理’得多。周围响起几声心照不宣的低笑。
当有人谨慎地问及亨德里克的死,克鲁伊夫立刻换上沉痛的表情:唉,真是悲剧!听说喝多了失足落水所以说,人啊,要懂得节制和……知足。
但他嘴角那一闪而逝的弧度没能逃过卡西恩画家的眼睛。
他有动机,而且毫不掩饰对亨德里克生意的觊觎。卡西恩出来后对莉薇娅说,不过,他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亨德里克出事那晚,他在市政厅参加一个为东印度公司董事举办的晚宴,很多人可以作证。除非他能分身。
3.
扬·德容
(Jan
de
Jong):
这个直接的危险人物。莉薇娅和卡西恩不敢再轻易进入仓库区,转而选择跟踪。扬的行踪很规律,白天大多在码头打零工或烂醉,晚上会回到一个靠近旧城墙的、破败的棚户区。
连续两天的蹲守,终于在第三天傍晚有了发现。暮色四合时,扬没有像往常一样钻进酒馆,而是警惕地四下张望后,快步钻进了横跨运河的一座古老石桥(如玛海尔吊桥
Magere
Brug)的桥洞阴影里。那里早已等着一个身影。
距离太远,光线昏暗,看不清那人的脸。那人全身裹在深色的斗篷里,帽子压得很低。两人似乎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扬显得非常焦躁,不断挥舞着拳头,而斗篷人则显得更为克制,但态度强硬。最后,斗篷人将一个很小的、用布包裹的东西塞给扬,扬则把一个鼓囊囊的钱袋递了过去。交易完成,斗篷人迅速转身,像幽灵一样消失在桥洞另一侧的黑暗中。扬则对着那人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将小包裹塞进怀里,骂骂咧咧地离开。
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卡西恩一直屏息凝神,手中的炭笔在随身携带的速写本上飞快地舞动。他没有试图画清脸(光线太暗且对方遮掩),而是抓住了几个关键特征:斗篷人走路时略显僵硬的左肩(像是旧伤),握钱袋时从斗篷下露出的手——骨节分明,保养得宜,食指上戴着一枚样式古朴、镶嵌着深色宝石(可能是玛瑙或黑玉)的宽戒指。还有他离开时,斗篷被风吹起一角,露出里面考究的深紫色天鹅绒衣摆。
不是码头的人,也不是普通商人。卡西恩看着速写,语气笃定,那双手,那衣料,戒指的样式……更像某个大人物的贴身仆人,或者管家还有那走路的姿势,受过专门的礼仪训练。
4.
伊莎贝拉·罗森达尔
(Isabella
Rosendael):
这位深居简出的神秘寡妇最难接近。她的宅邸位于绅士运河(Herengracht)畔,高墙深院,铁门紧闭。莉薇娅尝试通过大学的关系(声称有学术问题请教)和教会慈善渠道递帖子,都石沉大海。仆人像石头一样沉默,只重复着夫人身体不适,不见客。
卡西恩发挥了街头智慧。他连续几天在罗森达尔宅邸后巷蹲点,观察仆人倾倒垃圾的时间。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他终于等到了机会。趁着仆人不注意,他迅速翻检了刚刚倒出的垃圾。在腐烂的菜叶和灰烬中,他发现了几张被撕得粉碎的羊皮纸片。他小心地将它们收集起来。
回到莉薇娅在大学附近租住的简陋小房间(以方便工作为名),两人像拼图一样将碎片在桌上摊开。纸片很零碎,但关键的几个词被拼凑出来:
……范布伦……兹借款……抵押……锡兰……红石矿脉份额……月息……如未能按期偿还……抵押物(包括位于……仓库及内藏……)将归债权人伊莎贝拉·罗森达尔所有……
最后是亨德里克潦草的签名和一个日期——正是他死亡的三天前!
天哪!莉薇娅倒吸一口凉气,亨德里克向她借了一大笔钱,抵押物就是他在锡兰的宝石矿脉份额和……那个仓库!他死了,无法偿还,这些东西就自动归伊莎贝拉所有!这就是动机!最纯粹的金钱动机!
卡西恩指着碎片上内藏……后面的空白:‘内藏’什么很可能就是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石原矿!亨德里克把它们藏在仓库暗格里作为抵押品的一部分,或者他根本就是用走私来的原矿作为抵押!伊莎贝拉知道它们的价值!
所有的线索像被一道闪电照亮:
红色矿石碎屑:
指向锡兰走私的宝石原矿(红宝石/红榴石)。
颈部奇特淤痕:
莉薇娅反复比对解剖图谱,终于在一本描述海外殖民地风物的旧书中找到线索——那形状极像一种荷兰东印度公司水手或雇佣兵常用的、带有特殊Y型护手(用于卡住敌人刀刃或绳索)的格斗匕首握柄末端用力压入皮肉留下的印记!凶手从背后用匕首柄压制亨德里克,使其窒息或昏迷,同时另一只手可能捂嘴或勒颈,造成了复合伤。
仓库暗格与碎屑:
交易或查看抵押品的地点。
撕碎的合同:
证明亨德里克与伊莎贝拉存在高额债务关系,而亨德里克的死亡让伊莎贝拉成为最大受益人。
扬·德容与斗篷人:
扬很可能是伊莎贝拉雇佣的打手,负责看管仓库或处理麻烦。与斗篷人(极可能是伊莎贝拉的心腹)的交易,可能是支付尾款,也可能是命令他处理掉某些证据扬的焦躁表明他对现状不满或感到危险。
玛莱克的新首饰和克鲁伊夫的觊觎:
只是贪婪的旁证,并非直接凶手。
真相的核心在罗森达尔宅邸!莉薇娅眼中闪烁着推理成功的光芒,伊莎贝拉·罗森达尔是幕后主使。她借钱给亨德里克投资走私宝石矿,可能本身就是合伙人。亨德里克要么想独吞,要么还不上钱。她指使心腹(那个斗篷人)在仓库交易时或之后,用那种特制的格斗匕首制服亨德里克,然后让扬·德容帮忙抛尸运河,伪装意外。她拿走了宝石原矿和债务合同,现在只要等风头过去,就能合法占有一切!
逻辑完美。卡西恩欣赏地看着她,但我们还缺最关键的物证——那把造成特殊淤痕的匕首,以及那些失踪的宝石原矿。它们一定在伊莎贝拉手里,或者被她藏在了宅邸的某个地方。治安官范德海登不会仅凭推理和一张撕碎的借据就去搜查一位体面寡妇的家。
那就去找到它!莉薇娅斩钉截铁地说。
闯罗森达尔宅邸卡西恩挑眉,那可是龙潭虎穴。她的守卫不会比码头的水手友善。
我们不需要硬闯。莉薇娅的目光落在卡西恩的速写本上,尤其是斗篷人手上那枚戒指和走路时僵硬的左肩,我们需要一个计划,一个能引蛇出洞,或者让我们能悄悄潜入找到证据的计划。你的画笔和我的眼睛,就是我们的武器。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异响,像是瓦片被踩动的声音!卡西恩脸色一变,猛地扑向窗户。只见一个黑影正从楼下小巷的阴影中快速遁走,身形魁梧——扬·德容!他显然跟踪了卡西恩,发现了他们的据点!
该死!我们暴露了!卡西恩低吼。
话音未落,楼下已经传来沉重的撞门声!扬·德容根本不打算隐藏了!木门在巨大的力量撞击下呻吟着,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卡西恩一把抓起桌上的速写本碎片塞进怀里,另一只手紧紧抓住莉薇娅的手腕:后窗!快走!
后窗下是一个狭窄的天井,堆满杂物。卡西恩率先跳下,然后转身接应莉薇娅。就在莉薇娅落地的一刹那,他们房间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扬·德容凶神恶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中赫然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
找到你们了!臭虫!他怒吼着扑向窗口。
卡西恩猛地将莉薇娅推向天井通往另一条小巷的窄门,自己则抓起旁边一根废弃的木棍挡在身前:快跑!莉薇娅!去大学找教授或治安官!
扬·德容庞大的身躯已经挤出了窗口,像一座山般压向卡西恩。短刀带着风声劈下!卡西恩用木棍格挡,但力量悬殊,木棍应声而断!锋利的刀尖划破了他的手臂,鲜血瞬间涌出!
剧痛让卡西恩闷哼一声,但他眼中凶光一闪,不退反进,用断掉的尖锐木茬狠狠戳向扬的肋下!扬吃痛后退一步。借着这个空隙,卡西恩转身就跑,追向莉薇娅。
两人在迷宫般的小巷中亡命奔逃,身后是扬·德容狂暴的咆哮和沉重的脚步声。雨水不知何时开始落下,冰冷的雨滴打在脸上,混合着卡西恩手臂流下的温热血液。莉薇娅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回头看了一眼紧追不舍的巨人,又看到卡西恩染血的衣袖,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愤怒攫住了她。
在一个三岔路口,卡西恩猛地将莉薇娅拉进一个堆满废弃木桶的死角阴影里,捂住她的嘴。扬·德容的脚步声在路口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判断方向,最终骂骂咧咧地选择了另一条路,脚步声渐渐远去。
狭窄的角落里,两人紧紧靠在一起,浑身湿透,剧烈地喘息。雨水顺着卡西恩的头发流下,滴在莉薇娅的脸上。他手臂的伤口还在流血,染红了她的衣袖。黑暗中,他的灰蓝色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看来……他喘息着,声音嘶哑,嘴角却扯出一个笑容,我们的‘铁手扬’先生不太喜欢艺术评论,更不喜欢被调查。
莉薇娅看着他苍白却依然带着笑意的脸,感受着他身体传来的微颤和血腥气,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恐惧、感激、愤怒,还有一种在生死边缘共同挣扎而滋生的、难以言喻的紧密联系。她撕下自己衬裙相对干净的内衬,小心地为他包扎伤口。
我们得尽快行动了,卡西恩。她的声音在雨声中异常清晰,在他们再次找到我们,或者毁灭所有证据之前。目标——罗森达尔宅邸,找到那把匕首和宝石!
第四章:暗渠追凶与黄金匕首
雨水让阿姆斯特丹的夜晚变得更加阴冷和深不可测。卡西恩手臂的伤口经过莉薇娅的紧急包扎(用了她从解剖室带出来的止血药粉),疼痛稍缓,但失血和寒冷让他脸色苍白。追兵随时可能再来,他们必须尽快行动。
伊莎贝拉的心腹——那个斗篷人,他走路时僵硬的左肩是关键。卡西恩靠在一条无人的拱廊下,雨水顺着石檐滴落,受过伤,或者有旧疾。这种特征在仆人里不多见。罗森达尔夫人深居简出,仆从数量应该有限。我们得想办法确认宅邸里谁有这个特征,或者……直接找到那把匕首。
怎么找硬闯不可能。莉薇娅蹙眉。
还记得运河吗阿姆斯特丹的血管。卡西恩眼中闪烁着冒险的光芒,这些豪宅的后门,往往连接着运河的卸货小码头,也连接着城市地下的暗渠网络。有些暗渠年久失修,但我知道几条还能通行的。罗森达尔夫人的宅邸太老了,它的地窖很可能有连接暗渠的通道,以前可能是走私者用的。我们可以从水下摸进去!
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冰冷、肮脏、充满未知危险的地下暗渠,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但眼下,这是唯一能避开守卫、潜入宅邸深处的办法。
我父亲……以前跟我提过一些东印度公司船上的事,包括一些港口城市的地下通道。莉薇娅咬了咬牙,眼中是豁出去的决心,我跟你去!
他们弄来两件破旧的油布雨衣(卡西恩不知从哪里借来的),一些防水的火绒和一小截蜡烛(光线必须极其微弱),还有一根撬棍。卡西恩凭着对城市结构的惊人记忆(画家的空间感在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带着莉薇娅在雨夜中穿行,最终来到绅士运河下游一段废弃的旧石阶旁。浑浊的河水拍打着石阶,一个半淹在水下的、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隐约可见。
就是这里,入口。卡西恩低声说,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流淌。他用撬棍费力地撬动早已松动的栅栏铰链。嘎吱……令人牙酸的声音被雨声掩盖。栅栏被撬开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涌出一股浓烈的淤泥和腐烂物的恶臭。
卡西恩率先钻了进去,在齐腰深的冰冷污水中稳住身体,向莉薇娅伸出手。莉薇娅深吸一口气,将油布雨衣裹紧,屏住呼吸,抓住他的手,滑入了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
暗渠内部狭窄、压抑。浑浊的污水淹没到胸口,冰冷刺骨,水面上漂浮着各种令人作呕的垃圾。腐烂的木块蹭过身体,不知名的啮齿动物在头顶的管道上快速跑过。空气污浊稀薄,蜡烛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晃动的、油腻的水面和长满苔藓的湿滑砖壁。卡西恩凭着记忆和直觉在前方引路,不时停下来,用手摸索着墙壁,辨认着方向。莉薇娅紧紧跟在他身后,冰冷的污水让她牙齿打颤,恶臭几乎让她窒息,但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观察着周围。
左转……应该有个向上的通道……卡西恩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带着回音。他们艰难地跋涉着,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卡西恩停下脚步,指着上方:看,那个格栅!应该就是罗森达尔宅邸地窖的通风口!
头顶的石壁上,嵌着一个生满铁锈的铸铁格栅,隐约有微弱的光线从缝隙中透下。卡西恩示意莉薇娅踩着他的肩膀。他忍着臂伤,稳稳地托起她。莉薇娅用撬棍插入格栅边缘,用力撬动。铁锈簌簌落下。终于,哐当一声,格栅被撬开。一股相对干燥、带着尘埃和酒桶味道的空气涌了下来。
卡西恩先爬了上去,确认安全后,再把莉薇娅拉了上来。他们身处一个巨大的、堆满酒桶和杂物箱的地窖。空气阴冷,只有远处一盏挂在石柱上的昏暗油灯提供着照明。这里就是罗森达尔宅邸的地下!
两人脱掉湿透的油布雨衣,拧干衣服下摆的水。卡西恩手臂的绷带已经被污水浸透,渗出血色。他撕掉绷带,莉薇娅重新帮他撒上药粉,用相对干燥的里衣布条再次包扎。
分头找!莉薇娅低语,目标:那种特殊护手的匕首,或者装着红色矿石的容器。小心!
他们像两道幽灵,在地窖的巨大酒桶和杂物堆间无声地穿行。莉薇娅仔细检查着每一个可能藏匿物品的角落。卡西恩则更关注墙壁和地面,寻找可能的暗门或夹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地窖里只有他们压抑的呼吸声和老鼠的悉索声。
突然,一阵极轻微的、金属刮擦地面的声音从地窖深处传来!两人立刻屏住呼吸,躲在一个巨大的酒桶后面。
一个身影提着一盏小油灯,正小心翼翼地走向地窖最里面的一面石墙。借着灯光,他们看清了来人——正是那个斗篷人!此刻他没穿斗篷,穿着一身深色的管家制服,身材中等,左肩果然显得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他右手提灯,左手似乎拿着一个沉重的、用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体!
他走到墙边,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然后蹲下身,在一块不起眼的墙砖上按了几下。一阵轻微的机括声响起,一块石板缓缓滑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管家将手中的长条形物体小心地放了进去。
就在他准备关上暗格时,卡西恩猛地从藏身处冲出,像猎豹一样扑向他!目标是那个暗格!
谁!管家惊骇回头,反应也是极快,手中的油灯狠狠砸向卡西恩!同时身体向暗格扑去,想关上它。
卡西恩侧身躲过油灯,油灯砸在酒桶上,火焰瞬间点燃了流淌出来的酒液!火光照亮了地窖!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管家虽然左肩不便,但动作狠辣,显然受过格斗训练,手指如钩般抓向卡西恩受伤的手臂!
剧痛让卡西恩动作一滞。管家趁机拔出腰间一把普通的匕首,狠狠刺来!
千钧一发之际,莉薇娅从侧面冲出,将手中一直紧握的撬棍狠狠砸在管家握匕首的手腕上!
啊!管家吃痛,匕首脱手飞出。
卡西恩抓住机会,一脚狠狠踹在管家僵硬的左肩上!管家惨叫一声,踉跄后退,撞在燃烧的酒桶上,火星四溅!他惊恐地看着迅速蔓延的火势,又看了一眼暗格(里面的东西还没拿到!),再看向步步紧逼的卡西恩和手持撬棍、眼神冰冷的莉薇娅,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
他不再恋战,猛地转身,撞开地窖另一侧一扇虚掩的木门,冲了出去!
别管他!东西!莉薇娅大喊。卡西恩立刻扑向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个沉重的、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体。他一把抓了出来,迅速解开油布。
寒光在跳跃的火光中一闪!一柄造型奇特的匕首显露出来!刀身狭长锐利,闪烁着冷冽的光泽。而握柄——正是造成亨德里克颈部淤痕的关键——由纯金打造,末端赫然是一个清晰、凸起的倒Y形护手,上面还镶嵌着几颗细小的红宝石,奢华而致命!与莉薇娅推测的凶器特征完全吻合!
黄金匕首!找到了!卡西恩激动地低吼。
还有宝石!莉薇娅眼尖,看到暗格里还有一个巴掌大的、沉甸甸的麂皮袋子。她一把抓过,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未经打磨、却依旧在火光下折射出醉人深红色光芒的矿石!正是红宝石原矿!与碎屑同源!
然而,地窖里的火势借着流淌的酒液迅速蔓延,浓烟滚滚而起!通往上层的木门被管家撞开后,外面已经传来了人声和奔跑的脚步声!
快走!原路返回!卡西恩抓起匕首和宝石袋,拉着莉薇娅冲向那个通风口。
他们顺着来时的路,狼狈地跳回冰冷污浊的暗渠水中。身后,罗森达尔宅邸地窖的火焰和混乱的呼喊声被厚重的砖石和流水隔绝,变得遥远而模糊。两人在黑暗的水道中奋力前行,黄金匕首和红宝石原矿紧贴在他们胸口,冰冷而滚烫。
第五章:真相、代价与晨曦
当莉薇娅和卡西恩如同水鬼般从废弃的暗渠出口爬回雨夜的运河边时,天边已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两人浑身泥泞,冻得瑟瑟发抖,卡西恩手臂的伤口在污水的浸泡下更是疼痛钻心。但他们手中紧握的东西,如同燃烧的火种,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和疲惫。
他们没有片刻停留,直接奔向阿姆斯特丹大学。范德林登教授被他们狼狈的样子和拿出的证据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教授,请立刻通知治安官范德海登!带着卫兵去罗森达尔宅邸!凶手就在那里!证据确凿!莉薇娅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黄金匕首和那袋红宝石原矿重重放在教授的书桌上。匕首的黄金Y型护手在烛光下闪着冰冷而残酷的光泽,红宝石原矿则散发着诱人而血腥的深红。
教授看着这两样东西,又看看莉薇娅坚定而疲惫的脸庞,再看看卡西恩染血的衣袖和苍白的脸,最终,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后怕,有责备,但更多的是震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这就去!你们……在这里等着,处理下伤口。
当范德海登治安官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卫兵,在教授的引领下撞开罗森达尔宅邸大门时,里面正弥漫着地窖火灾后的混乱和焦糊味。管家(斗篷人)试图从后门逃走,被守在那里的卫兵逮个正着。他形容狼狈,左肩似乎被卡西恩踹得不轻,脸上带着绝望的灰败。
面对突如其来的包围和治安官出示的黄金匕首、红宝石原矿,以及卡西恩那幅精准描绘了他走路姿态和手上戒指的速写,管家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在卫兵的押解下,他瘫倒在地,涕泪横流地供述了一切:
是夫人!是伊莎贝拉夫人指使我的!她借给亨德里克一大笔钱,让他去运作锡兰的宝石矿脉走私份额……亨德里克那贪婪的猪猡!他不仅还不上钱,还想用一批劣质矿石冒充高品质原矿来抵债!被夫人识破了!夫人……夫人气疯了!她说这是背叛!让我必须给他一个教训,拿回真正的抵押品……那天晚上,夫人在书房稳住亨德里克,让我去仓库‘接收’货物。亨德里克果然想用假货糊弄我!我……我气不过,就用这把匕首(他指着黄金匕首)从后面制住他,用柄砸了他的脖子……他晕了过去。夫人说……不能留活口,否则后患无穷。我就和那个被夫人收买的看仓库的莽夫扬·德容一起,把他捆起来丢进了运河……宝石原矿和真正的合同都被夫人拿走了……地窖的火……是我慌乱中不小心打翻了油灯……我不是故意要烧宅子的……
此时,伊莎贝拉·罗森达尔夫人也被卫兵从她华丽的卧室里请了出来。她依旧穿着考究的晨袍,头发一丝不乱,但脸色苍白如纸,精心维持的优雅面具彻底碎裂。她听着管家的供述,眼神空洞,身体微微摇晃,最终没有辩驳一句,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柄黄金匕首和红宝石,仿佛那是吸食她灵魂的魔鬼。
带走!范德海登治安官脸色铁青,声音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和破获大案的激动。他转向范德林登教授,语气复杂:教授……还有范德林登小姐……你们提供的证据……非常关键。此案……我会依法办理。他挥了挥手,卫兵将瘫软的管家和失魂落魄的伊莎贝拉夫人押了出去。扬·德容也很快在棚户区被捕归案。
几天后,阿姆斯特丹市政厅发布了公告:震惊全城的运河浮尸案告破。富商亨德里克·范布伦系被谋杀。幕后主使伊莎贝拉·罗森达尔夫人及其管家因谋杀、巨额欺诈、走私等罪名被逮捕,等待严惩。从犯扬·德容亦被收监。案件涉及非法宝石走私及巨额债务纠纷,相关赃物已被起获。
玛莱克·范布伦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丈夫的遗产(虽然大部分已被抵押或用于非法活动,所剩无几),她很快变卖了房产,戴着她的新首饰不知所踪。阿德里安·克鲁伊夫试图低价收购亨德里克合同的企图落空,只能悻悻作罢。
深秋的晨光终于穿透了笼罩阿姆斯特丹多日的阴云和雾气,洒在蜿蜒的运河上,将水面染成一片碎金。大学解剖室的巨大窗户前,莉薇娅·范德林登安静地站着。她换上了干净的衣裙,脸上的疲惫犹在,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澈和坚定。她手中摩挲着一枚陈旧的、黄铜打造的指南针——这是父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门被轻轻推开。卡西恩·德弗里斯走了进来,他手臂上缠着干净的绷带,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又燃起了熟悉的光芒,带着一丝不羁的笑意。他手里拿着一幅用布包裹的小画框。
给你的。他把画框递给莉薇娅。
莉薇娅揭开布,画布上是阿姆斯特丹黎明时分的景象。雾气正在消散,运河波光粼粼,远处教堂的尖塔在晨光中耸立。画面的一角,解剖室的窗户被细致地描绘出来,一个模糊却坚定的女性身影伫立窗前,凝望着远方。整幅画充满了光与影的交织,既有破晓的希望,也蕴藏着城市深处尚未散尽的谜团。笔触大胆而富有生命力。
画得真好。莉薇娅由衷地说,指尖拂过画布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这座城市,卡西恩走到她身边,也望向窗外苏醒的街景,永远有画不完的故事,藏不完的秘密。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认真,比如……你父亲的事。你打算追查下去吗
莉薇娅握紧了手中的指南针,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力量。她看向卡西恩,嘴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却无比坚定的微笑:真相就像这晨光,卡西恩。它或许会被迷雾暂时遮蔽,但总会到来。我会找到答案的。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更广阔的天地。
卡西恩笑了,那笑容如同穿透乌云的阳光:那么,画家德弗里斯,很乐意为您效劳,我的范德林登侦探小姐。毕竟,他指了指自己受伤的手臂,又指了指莉薇娅手中的指南针,我们似乎已经是一艘船上的……搭档了。
晨光中,运河的水流不息,倒映着这座刚刚苏醒的城市。光与影在此刻达到了微妙的平衡,照亮了古老的街道,却也让那些幽深的拱门和狭窄的巷弄显得更加神秘。黄金时代的阿姆斯特丹,财富与艺术的光辉之下,暗渠中的水流依旧在无声地流淌,带着它的秘密,奔向未知的海洋。而追寻真相的脚步,如同莉薇娅手中的指南针,已然校准了方向,永不偏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