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市井的夜,是被沉重的黑暗和更沉重的法条压着的。戌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巡,瓢泼大雨便如倾倒的墨汁,瞬间吞没了这座帝国的心脏。雨水砸在夯土路面上,溅起浑浊的泥浆,冲刷着白日里车马人流留下的痕迹,也试图冲刷掉那些隐藏在角落的腌臜。更夫老孙头裹紧破烂的蓑衣,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昏黄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不定,像随时会熄灭的魂火。
一股浓重的、铁锈般的气息混着雨水的土腥味钻进他的鼻孔。老孙头脚步一顿,浑浊的老眼借着微弱的灯光,瞥见巷口泥水里蜷缩着一团黑影。他颤巍巍地凑近些,灯笼往前一探——一张惨白、沾满泥污的脸,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漆黑的苍穹。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胸腹间一道狰狞的豁口,暗红色的液体正丝丝缕缕地洇开,又被更大的水流冲淡。
杀……杀人啦!老孙头撕心裂肺的惊呼瞬间被淹没在震耳的雷声里。
郑墨是被一阵粗暴的拍门声惊醒的。门外是同僚赵七那特有的、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粗嗓门:郑墨!快起来!城南陋巷,死人啦!令史大人点名让你去验!
郑墨猛地坐起,狭小的土屋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他迅速套上那件洗得发白、浆洗得硬邦邦的皂色吏服,抓起挂在墙上的斗笠和一块验尸用的旧麻布。冰冷的雨水立刻顺着脖颈灌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寒噤。他只是一个职级低微的狱掾,隶属咸阳令之下,负责些跑腿、勘验、记录文书之类的杂务。俸禄微薄,仅够糊口,住在这等偏僻漏雨的陋室。夜半冒雨验尸,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也是他深信不疑的职责——秦律维系秩序,而他,是律法下的一枚齿轮。
陋巷已被闻讯赶来的几名巡街戍卒围住,火把在雨中噼啪作响,光线摇曳不定,更添几分阴森。郑墨拨开人群,蹲下身。死者是个壮年男子,衣衫褴褛,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在胸前。雨水冲刷下,能看出他身上多处淤伤和擦痕,胸腹间那道创口极深,边缘不整,像是被某种粗粝的利器反复捅刺所致。
身份郑墨头也不抬地问,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冷。
像是黑夫,城南那个贩私盐的泼皮。赵七抱着胳膊,语气轻佻,常在黑市混,得罪人了吧活该。
郑墨没有理会。他小心翼翼地掰开死者冰冷僵硬的手指——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骨头折断。一个被雨水浸透、沾满泥污的粗麻小袋露了出来。郑墨的心猛地一跳。他解开封口的草绳,借着戍卒凑近的火把光亮,看清了里面的东西:并非常见的粗粝泛黄的盐粒,而是一种细腻、洁白如雪末的晶体,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闪烁着一种近乎奢华的光泽。他翻转盐袋,底部一个清晰的烙印赫然入目——一个繁复的篆文印记,带着官家特有的威严。
少府官印!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郑墨的脊背,比冰冷的雨水更甚。这是白霜盐,专供宗室、彻侯及二千石以上高官的贡品!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私盐贩子,怀里怎么会紧紧攥着这种东西他的死,与这袋来历非凡的白盐,又有什么关联
封锁现场,无关人等退后!郑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赵七,速去禀告章大人!此案……恐非寻常斗殴凶杀!
雨势稍歇,但咸阳城依旧笼罩在湿冷的阴霾中。郑墨没有回他那破败的居所,而是换上了一身沾着鱼腥气的旧麻衣,用灰土抹了把脸,将象征吏员身份的腰牌仔细藏好,一头扎进了咸阳城东南角那片污水横流、棚屋歪斜的混乱区域——地下盐市。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盐的苦涩咸腥、腐烂菜叶的酸臭和人体汗液的馊味。狭窄的巷道两旁,人影绰绰,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生面孔。摊贩们蜷缩在角落,面前摆着或黄或黑、掺杂着明显杂质的盐块,低声叫卖。郑墨佝偻着背,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摊位,每一个人的表情。
他在一个卖粗盐的老头摊前蹲下,抓起一把盐粒,沙土簌簌落下。老丈,这成色,掺得狠了点吧他压低声音,带着点市井的油滑。
老头浑浊的眼珠瞥了他一眼,瓮声瓮气:官盐就这德行,爱要不要。嫌不好有本事去买‘白霜’啊!
语气里满是嘲讽和麻木。
白霜郑墨故作惊讶,那东西,真有
老头左右看看,凑近一点,声音压得更低:前些日子,鬼市那边,是飘过几粒‘仙雪’……贵得吓死人!听说一个贩子,就是那个常在这片转悠的黑夫,好像摸到点门道,结果……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里满是恐惧,那水太深,要命的买卖!别打听!
老头说完,立刻缩回身子,仿佛刚才的话会烫嘴。
郑墨心中了然。他摸出几枚半两钱塞过去,又试探着问:黑夫死前,有没有什么特别比如……见过什么人
老头攥紧了钱,犹豫片刻,飞快地说:好像……见过个穿得挺体面的人,在巷子口拉扯,那人帽子压得低,看不清脸,但袖口……对,袖口好像滚着银线边儿。
说完,老头立刻像赶苍蝇一样挥手:快走快走!我什么都不知道!
郑墨刚起身,旁边一个抱着膀子的大汉似乎不经意地撞了他一下,力道极大。郑墨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那大汉回头,脸上横肉抖动,眼神凶狠地剜了他一眼,无声的警告清晰无比。
线索指向权贵。郑墨的心沉了下去。他离开黑市,又循着线索,在城根一处快要倒塌的土屋前停下。拍门许久,才有一个年轻女子开了条缝。她约莫二十岁,面黄肌瘦,穿着打满补丁的葛衣,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她是黑夫的妹妹,阿禾。
屋内散发着霉味和绝望的气息。郑墨说明来意(隐去了吏员身份,只说受人所托),阿禾麻木的脸上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泪水无声地淌下。她指着墙角一个缺口的陶罐:官盐……就那样。郑墨走过去,捻起一点罐中灰黄色的颗粒,粗糙硌手,混着明显的沙土和草屑。这与黑夫怀中那袋洁白如雪的白霜盐,简直是云泥之别!
黑夫哥……他前些天说,有个翻身的机会,阿禾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弄到点‘好东西’,成了,就能给我买药,给娘换点细粮……不成……不成怕是要……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说跟‘贵人’打交道……是‘白盐’的买卖……
官盐劣质如土,白霜盐价比黄金,黑夫因白盐丧命!郑墨胸中的疑团和愤怒交织着,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沉重。他回到官署,直奔上司咸阳丞章邯的值房。
章邯年约四十,面容精干,正伏案处理文书。听完郑墨条理清晰的汇报——死者身份、官印白霜盐、黑市流言、阿禾证词、劣质官盐——他初时眉头紧锁,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显露出对案件异常的重视。但当郑墨将话题引向白霜盐来源可能涉及高层,并拿出自己记录的黑市证词副本时,章邯敲击的手指猛地停住了。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地审视着郑墨,那目光里没有赞赏,只有深深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凝重:郑墨,你心思缜密,行事勤勉,很好。
话锋陡然一转,但此案,到此为止。
郑墨愕然:大人证据指向……
指向盐铁专营!章邯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此乃国之根本,陛下亲自定下的国策!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可知其中利害他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白霜盐如何流出,自有少府内部稽查。黑夫之死,按私盐贩子斗殴结案,速速处理,安抚其家。至于你这些……他目光扫过郑墨手中的证词竹简,涉及无端揣测,易生事端,交于我保管。
章邯伸出手,不容置疑地看着郑墨。那眼神明确地传达着一个信息:这水,不是他们这种小吏能趟的,强行趟进去,只有粉身碎骨。郑墨看着章邯眼中那份清醒的妥协,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攥紧了他。他喉头滚动,最终,还是将那卷记载着黑市线索的竹简副本,沉重地放在了章邯的案头。
值房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章邯复杂的目光,也像关上了郑墨心中那扇名为循规蹈矩的门。黑夫圆睁的怒目、阿禾枯井般的绝望、劣盐罐里的沙土、白霜盐刺目的洁白……这些画面在他脑中反复冲撞。秦律,那曾被他奉若圭臬的准绳,此刻似乎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他想起杜稷——那位以清正刚直闻名、位高权重的御史大夫。银线滚边的袖扣咸阳城里,有资格用这等精致装饰的官员不少,但能轻易染指少府贡品白霜盐的,又有几人杜稷正是监察百官、弹劾不法之人!一个荒谬又令人胆寒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形。
没有犹豫,郑墨再次隐入市井。他需要一个能观察御史大夫府邸,又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最终,他选中了府邸斜对面一家二层小酒肆。二楼临窗的位置,推开一条细缝,恰好能将御史府那气派的黑漆大门和旁边的小角门纳入眼底。他点了一壶最劣质的酒,一碟豆子,从午后一直枯坐到日影西斜,再到夜幕低垂。
时间在枯燥的守望中流逝。酒肆的喧嚣来了又去,唯有郑墨像一尊泥塑,凝固在窗边。雨水早已停歇,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灌进来。烈酒的酸涩在胃里翻腾,豆子早已冰冷僵硬。疲惫和寒冷像两条毒蛇缠绕着他,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始终死死盯着那扇代表着帝国监察重权的黑漆大门。
第一天,除了进出的普通仆役和几辆装饰寻常的轺车,一无所获。
第二天,依旧平静,只有几拨显然是地方官员前来拜谒的身影。
第三天黄昏,暮色四合,御史府门前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石板路上投下摇曳的影子。郑墨的耐心和体力都已濒临极限,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就在这时,角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一个身影闪了出来。此人穿着深青色细麻直裾,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但就在他侧身关门的一刹那,斗篷下摆掀起,露出里面一截精工细作的深衣袖口——赫然滚着一条细细的、在暮色中反射着幽微光芒的银线!
郑墨的心脏骤然缩紧,睡意全消。目标出现了!他强撑着酸麻的双腿,几乎是滚下酒肆的楼梯,扔下几枚钱币,像一抹幽灵融入了渐浓的夜色。他远远地缀着那个身影,保持着极限的距离,利用街角和行人作为掩护。那人脚步匆匆,警惕性很高,不时回头张望。七拐八绕,最终闪进了皇城根附近一条极其僻静的死胡同。
胡同深处,已有一个身着绸缎、商人模样的胖子在焦急踱步。两人迅速靠近,低声交谈。郑墨屏住呼吸,躲在胡同口一个堆满杂物的阴影里,只能模糊听到白霜、损耗、封好等零星字眼。只见那管事模样的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尺余长的竹筒,郑重地递给胖子。胖子接过,迅速塞进自己宽大的袍袖里。
交接完成!就在管事转身欲走,胖子也松了口气的刹那,郑墨动了!他没有丝毫犹豫,像一头蓄势已久的豹子,猛地从阴影里窜出,目标直指那胖子!他没有喊叫,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撞了过去,右手如电般探入胖子的袍袖,一把攥住了那个油布包裹的竹筒!巨大的冲力让两人都摔倒在地。
贼!有贼!胖子惊骇欲绝的尖叫划破寂静。
郑墨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抢到竹筒的瞬间,借着摔倒的势头就地一滚,同时将竹筒死死护在胸前,然后弹身而起,头也不回地朝着胡同另一端更深沉的黑暗亡命奔逃!身后传来胖子气急败坏的叫骂和管事惊怒的呼喝,还有纷乱的脚步声。郑墨不敢回头,只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在迷宫般的小巷里左冲右突,将追兵远远甩开。冰冷的空气如刀割般灌入肺腑,心脏狂跳得仿佛要炸开,但他紧握着竹筒的手,却像焊死了一般,纹丝不动。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喧嚣彻底消失,郑墨才敢躲进一处早已废弃、堆满烂木头的仓房角落。黑暗中,他剧烈地喘息,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冷得牙齿都在打颤。他颤抖着手,一层层剥开油布,露出里面一个制作精良的漆木圆筒,筒口用火漆封着,印着一个陌生的徽记。
他撬开火漆,筒内是数卷紧密卷起的薄木牍。借着从破窗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的数字、日期、人名(多为代号)、物品名称(大量白霜)、重量单位……排列方式奇特,并非寻常记账。加密账册!
郑墨的心沉了下去,又剧烈地跳动着。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精通律法,对官府常用的计数、计量单位了如指掌,更对秦吏文书格式烂熟于心。他盯着那些古怪的排列,尝试着将日期与物品名称对应,将人名代号代入可能的官职或商号,将看似随机的数字与官盐运输的常规损耗率进行比对……
时间一点点流逝,仓房内冰冷刺骨,郑墨的额头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当第一组关键信息被破译出来时,一股冰冷的愤怒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腊月壬辰,渭水仓,白霜盐,出库五百石,记为:途耗百五十石。
(实际只损耗了五十石,一百石被截留)
元月丁酉,由‘鹞’接手,售与‘朱门’,金三百镒。
(鹞是代号,朱门指代巨商)
同月,补市盐八百石,掺河沙三成。
(用劣质掺假盐填补账面缺口)
……金三百镒,分润:杜府二百五十镒,少府监丙五十镒……
触目惊心!郑墨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将木牍捏碎。账册清晰地勾勒出一条完整的黑色链条:以御史大夫杜稷为核心,勾结少府内管理盐仓的官吏(代号丙),利用职权,系统性地虚报官盐(尤其是贡品白霜盐)在运输、仓储中的损耗,将巨额优质官盐秘密截留。再通过代号鹞的白手套(很可能就是那个管事),以远超官价的天价,倒卖给指定的豪商巨贾(朱门)。为了填补账面上的巨大缺口,维持官盐总量,他们便向市场供应的普通官盐中大量掺入沙土杂质,以次充好,疯狂榨取底层百姓的血汗钱!而所得暴利,绝大部分流入了杜稷的私囊,少部分用来打点少府内的同伙。
这哪里是损耗这是明目张胆的盗国!用贡盐填满权贵的金库,用沙土塞进黔首的口袋!黑夫,不过是无意中撞破了冰山一角,就被碾死的蝼蚁!阿禾的眼泪,盐工的苦难,都成了他们盛宴上的点缀!郑墨感到一阵眩晕,胸中翻腾的怒火几乎要冲破喉咙。这卷小小的木牍,此刻重逾千斤,是唯一能撕开这弥天黑幕的利刃,也是悬在他头顶的催命符。
如何让这柄利刃刺向它该去的地方郑墨知道,章邯这条路已经堵死。他盯着冰冷的账册,脑海中浮现出秦律中那严酷的条款——告奸。告发奸邪,有功;诬告,反坐其罪,甚至株连。这是把双刃剑,也是绝境中唯一可能的生路。
他直接找到了章邯。当郑墨将那份冰冷的、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账册副本(原件被他藏匿在绝对安全之处)摊在章邯面前时,这位素来沉稳的咸阳丞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狂怒:郑墨!你……你疯了!你竟敢……
大人!郑墨毫不退缩,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眼神却燃烧着决绝的火焰,卑职没有疯!卑职只是看到了!看到了这账册上沾着的血!黑夫的血!阿禾哥哥的血!还有千千万万吃着沙土盐、在盐场累断脊梁的黔首的血!律法昭昭,监察何在御史大夫监守自盗,国之蠹虫,难道就任由他逍遥法外,吸食民髓吗!若大人今日不将此案上达天听,卑职唯有拼却此身,依律‘告奸’,直叩丞相府,乃至……宫门!到时玉石俱焚,大人亦难逃失察之咎!
他挺直了脊梁,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请大人,为这秦律,为这咸阳,为这天下受苦的黔首,搏一次!
郑墨的刚烈和账册的如山铁证,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章邯心头。他看着郑墨眼中那近乎殉道般的火焰,再看看账册上冰冷的数字,冷汗涔涔而下。良久,章邯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声音干涩无比:罢…罢…罢…郑墨,你……你这是要把天捅破啊!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和一丝被逼出来的孤勇,本官……会设法,将此案卷宗及此物,密呈……廷尉府。
他拿起那份副本,手依然在抖,却异常沉重。他明白,这已不仅仅是郑墨的搏命,也押上了他自己的身家前程。
章邯的运作充满了凶险和阻力。杜稷的党羽如同巨大的蛛网,迅速感知到了震动。廷尉府内部也出现了诡异的拖延和质疑。但账册所揭露的贪渎规模之大、手法之恶劣,以及牵扯到的盐铁专营国策,最终还是让廷尉冯劫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无法独自承担,也不敢隐瞒,最终将这颗烫手的山芋,连同咸阳令章邯的奏报、郑墨的证词,以及那袋作为物证的白霜盐和劣质官盐,一并呈送到了帝国真正的权力中心——丞相李斯面前。
朝堂震动。始皇帝虽未亲临,但李斯奉诏,会同廷尉冯劫、御史中丞(杜稷的副手,此刻处境极为尴尬)共同审理此案。地点,设在象征帝国最高司法权威的廷尉府正堂。
廷尉府正堂。高大的梁柱支撑着肃穆的空间,墙壁上悬挂着象征律法威严的獬豸图。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只有堂上几位高官翻阅竹简的细微声响。廷尉冯劫端坐主位,面色沉凝如水。丞相李斯坐在左侧首位,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御史中丞则如坐针毡,额角隐有汗迹。堂下两侧,肃立着持戟的郎卫,甲胄森然。
郑墨作为被告和关键人证,跪在堂下冰冷的石板上。他换上了那件唯一整洁的吏服,洗得发白,浆得硬挺,像一层薄薄的盔甲。他微微抬眼,看到杜稷被请到了堂侧。这位御史大夫并未如囚徒般狼狈,他甚至没有跪。他穿着深紫色绣云纹的官袍,头戴高山冠,腰佩玉饰,气度雍容,神情自若,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洞悉一切的淡然笑意。那目光偶尔扫过跪在堂下的郑墨,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悲悯和轻蔑,仿佛在看一只妄图撼树的蚍蜉。
狱掾郑墨,廷尉冯劫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据你所告及所呈证物,控御史大夫杜稷,勾结少府吏员,盗卖官盐,中饱私囊,更致私盐贩黑夫身死。你可有补充
回禀廷尉、丞相!郑墨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在空旷的大堂中回荡。他挺直脊背,从黑夫雨夜横死、怀中紧攥的少府官印白霜盐袋开始,条分缕析:黑市流言、阿禾证词、劣质官盐充斥市面、调查中遭遇的威胁、上司章邯的压制(章邯在旁侧,脸色灰败)、孤身追踪杜府管事、舍命截获加密账册……最后,他双手捧起那份被他破译、此刻已誊抄清楚的账册核心内容副本:
此账册,乃卑职亲从杜府管事手中截获,经卑职以官府常用计量、簿记之法破译。其上清晰记载:御史大夫杜稷,指使少府监吏‘丙’(真名待查),多次虚报‘白霜盐’等官盐损耗,累计截留逾千石!所截之盐,由其心腹‘鹞’经手,高价售与巨商‘朱门’等,获金逾千镒!而此等巨利,十之七八,尽入杜稷私囊!为掩亏空,其下令向市面供应之官盐大量掺入沙土杂质,致使盐价高昂而盐质低劣,民怨沸腾!私盐贩黑夫,或因偶然触及此隐秘交易,招致灭口!他目光如炬,直刺杜稷,杜大夫!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你身为御史大夫,监察百官,执掌风宪,却监守自盗,贪墨国帑,残害人命,败坏盐政,荼毒百姓!你,可知罪!
郑墨的指控,字字如刀,句句带血。堂上气氛凝重到了极点。李斯面无表情,手指轻轻捻着胡须。冯劫眉头紧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杜稷身上。
杜稷脸上的淡然笑意丝毫未减,甚至更浓了几分。他整了整衣冠,从容不迫地向前一步,对着堂上几位重臣微微一揖,姿态优雅,仿佛不是受审,而是来为国献策。
郑狱掾少年意气,忠勇可嘉,然……他开口,声音平和温润,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所言所控,虽有其表,却未窥其里,更不明老夫一片为国谋利、强我大秦的苦心啊!
他环视堂上,眼神坦荡:陛下扫平六合,一统宇内,功盖三皇五帝!然,北筑长城以御胡,南征百越以开疆,修驰道、凿灵渠、建阿房、立郡县……此等万世之功业,哪一项不需海量的金铜粮秣支撑国库空虚,则大业难继,社稷动摇!老夫身为陛下股肱,日夜忧心,岂能坐视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沉痛又激昂的情绪。
盐铁专营,乃国之命脉,利在社稷!然,寻常官盐之利,杯水车薪!老夫所为,他指向郑墨手中的账册,正是行非常之法!将那些仅供奢靡享用的‘白霜盐’,高价售与巨商富贾!此辈家资巨万,取之何伤老夫正是从他们手中,为我大秦加倍聚敛财富,尽数充盈府库!此乃取豪富之脂膏,补国家之元气!何错之有何贪之有!
他掷地有声,将剥削富商的行为,巧妙地包装成劫富济国的壮举。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上诸公,语气转为一种语重心长的忧虑:盐政之要,首在专营,贵在价稳!若任由私盐泛滥,盐价崩坏,则国库税入立时锐减!届时,长城戍卒何以果腹平越将士甲胄何来驰道灵渠何以续建帝国根基动摇,此乃倾天之祸!老夫严控盐市,维持官价,正是为了大局之稳,社稷之安!些许小民,他微微侧头,目光掠过堂外(仿佛看到了不存在的盐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漠然,生计艰难,吃些粗盐劣盐,受些辛苦,比起帝国万世基业,算得了什么此乃必要的牺牲!为大局计,孰轻孰重,诸公岂能不明
最后,他看向那本账册,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宽容的表情,仿佛在包容一个不懂事孩子的胡闹:至于账目损耗、盐质稍次……唉,千里转运,仓储积压,虫蛀鼠咬,损耗实属难免。为弥补损耗,掺入些许填充之物(如沙土),亦是古已有之的权宜之计,非自老夫始,更非老夫独创。少府历年账目皆有类似记载,诸公皆可查证。郑狱掾以此等微末枝节,苛责老夫‘贪墨’、‘残民’,实乃只见秋毫,不见舆薪!更遑论以此推断老夫害命,更是无稽之谈!黑夫一介私盐贩,死于黑市仇杀,证据何在岂能因他怀揣一袋来路不明的盐,便攀诬当朝重臣
他轻轻摇头,叹息道,郑狱掾,你一片赤诚,却为人所误,成了他人攻讦朝堂重臣的棋子而不自知,实乃可悲,可叹!
杜稷一番话,引经据典,偷换概念,将滔天罪行粉饰成忍辱负重的为国聚财,将底层苦难轻描淡写为必要的牺牲,将系统性的贪腐造假说成技术性的损耗。他的声音充满了忧国忧民的沉痛和对大局的深刻洞察,堂上几位重臣的脸色,在李斯依旧深沉的沉默中,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尤其是当杜稷提到维持官价稳定国库、古已有之的权宜之计时,冯劫和御史中丞的眼神中,动摇和思索明显压过了最初的震惊与愤怒。章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郑墨跪在冰冷的地上,看着杜稷侃侃而谈时那悲天悯人的虚伪姿态,看着堂上诸公那逐渐被大局论调说服的神情,一股比腊月寒风更刺骨的冰冷,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廷尉府的判决,如同深秋的寒霜,在数日后落下,冰冷而残酷。
杜稷本人,因其为国理财的动机情有可原,且未查实直接贪墨证据,仅以驭下不严、盐政管理偶有疏失之名,被罚俸半年,责令其闭门思过。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少府监吏丙,作为具体操作者,被判监守自盗,贪墨国帑,处以黥面劓鼻之刑,流放北地筑城,其家产抄没(其中大部分早已转移)。那个与管事交接账册的盐商朱门,被认定为勾结官吏,扰乱盐政的主犯,判腰斩弃市,家产尽数充公。黑夫之死,最终被定性为私盐贩子分赃不均,互殴致死,草草结案。阿禾仅得到微薄的所谓抚恤,其兄长的冤屈,无人再提。
郑墨的结局,在章邯复杂而愧疚的目光中到来。
狱掾郑墨,虽查案有功,然行事鲁莽,僭越职权,窥探重臣府邸,险酿大祸!念其年轻,罚俸一年,即日调离刑狱,赴兰台,管理文书档案!不得延误!
兰台,帝国的档案库,远离权力中心,清冷如坟墓。这意味着郑墨的仕途,到此终结。
宣判后的郑墨,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默默地走出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司法权威的廷尉府。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冰冷的、细密的秋雨,无声地飘落,打湿了他的皂吏服,也打湿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温度。雨水模糊了咸阳城巍峨的宫阙楼台,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令人窒息的阴霾里。
他踉跄着走下廷尉府那高大的石阶。就在此时,一阵粗暴的呵斥声和沉重的镣铐拖曳声,混杂在雨声中传来:
快走!磨蹭什么!一群贱骨头!
官爷……行行好……实在……走不动了……
郑墨循声望去。只见廷尉府侧面的石板路上,一队人影在冰冷的雨中蹒跚蠕动。那是十几个被绳索和沉重木枷连在一起的盐工。他们个个形销骨立,破麻袋般的衣服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湿透的头发黏在额前,露出的皮肤上布满新旧伤痕和盐渍腐蚀的疮疤。雨水顺着他们肮脏凹陷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汗还是泪。他们的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蒙尘的陶俑,早已被无尽的劳役和苦难磨灭了最后一丝生气。两个凶神恶煞的胥吏,挥舞着皮鞭,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动作稍慢的人背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快!耽误了给少府送盐,剥了你们的皮!
盐工们佝偻着背,像负着无形的万仞高山,在泥泞中一步一滑,艰难地向前挪动。他们肩上扛着、背上驮着沉重的盐袋,那里面,或许就有掺着沙土的劣盐,或许就有价比黄金的白霜贡盐。他们的生命,他们的血汗,就这样被一袋袋地压榨出来,运往权贵的餐桌,运往少府的库房,充实着杜稷口中那为国的府库!
郑墨僵立在冰冷的雨水中,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廷尉府森严的大门在他身后,像一张吞噬光明的巨口。眼前,是无声跋涉在泥泞地狱中的盐工。杜稷那冠冕堂皇、义正辞严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炸响:
老夫所为,正是将盐利从富户手中加倍收取,充盈府库,以资国用!
些许小民吃点劣盐,受些辛苦,比起帝国基业,算得了什么
此乃必要的牺牲!
牺牲……
用这些在泥泞中挣扎、在枷锁下呻吟、在皮鞭中颤抖的脊梁去牺牲用黑夫冰冷的尸体、阿禾枯井般的绝望去牺牲去填满谁的府库
一股无法言喻的悲愤,如同压抑了千年的地火,轰然冲破了理智的堤坝!郑墨猛地从怀中抽出那卷他视若珍宝、日夜研读、曾以为能丈量世间一切公正的《秦律》竹简!这曾是他信仰的基石,是他对抗黑暗的武器!
他高高举起那卷竹简,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绝望、所有被践踏的信仰,朝着廷尉府门口那冰冷坚硬的花岗岩石阶,狠狠地、决绝地砸了下去!
啪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捆扎竹简的牛皮绳应声崩断!坚韧的竹片在巨大的冲击下瞬间四分五裂!刻满律条的木牍散落一地,在冰冷的雨水中翻滚、浸泡。
大人——!郑墨嘶声力竭地狂吼,声音盖过了雨声,盖过了胥吏的呵斥,像受伤孤狼最后的嗥叫,充满了血泪的控诉。他双目赤红,颤抖的手指猛地指向雨中那队如同牲口般被驱赶的盐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抠出来,带着滚烫的血腥气:
您口口声声充实国库,强我大秦!您看看他们!看看他们的骨头!看看他们的血汗!看看他们的眼泪!您用他们的命换来的金山银山,填满的究竟是大秦的府库,还是他杜稷和那些蠹虫的私囊!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雨幕中回荡,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穿透力,却又显得那么微弱,瞬间就被更广大的雨声和城市的死寂吞没。胥吏的鞭子依旧在挥舞,盐工麻木的脚步未曾停歇,廷尉府的大门沉默如渊。只有那散落在湿冷石阶上的《秦律》残片,被浑浊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上面承载的公正、秩序的字迹,在泥水中迅速模糊、黯淡、消失。
郑墨挺直了脊背,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庞。他不再看那森严的廷尉府,目光死死地、死死地追随着那队盐工在漫天雨幕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长街尽头的佝偻背影。雨水顺着他紧握的拳头流下,滴落在散乱的竹简上。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灰暗,和那无声控诉的冷雨。
律法之秤,称得出金玉之重,却量不尽这世道,压在黔首脊梁上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