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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幽灵的回归
温然讨厌下雨的夜晚。
雨水敲打着落地窗,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像一张哭泣的脸。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腥气,让她精心调制的香水中那一点脆弱的鸢尾根香,显得愈发寂寥。
这里是她的香水工作室,也是她的避难所,名为Fleur
de
Cendre——烬中之花。这个名字,是她对自己过去五年人生的总结:从一片焦土和灰烬中,挣扎着开出的,一朵孤独而顽强的花。
五年前,她拥有一切。一个才华横溢、爱她至深的男友陆淮屿,一个他们共同创立、即将惊艳世界的香水品牌Aethel,还有一颗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心。
Aethel,在古英语里意为高贵,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是一款层次复杂、气息空灵的木质馥奇香调。他们耗尽了所有心血,准备在当年的金桂奖——国内香水界的最高盛会上,一鸣惊人。
然而,就在金桂奖前夜,陆淮屿毫无征兆地向她提出了分手。
温然,我们到此为止。他站在他们共同打造的实验室里,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和陌生。
为什么她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崩塌。
因为我厌倦了。他轻描淡写地说,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扎进她的心脏,厌倦了这种小作坊式的理想主义,厌倦了为了几克稀有香料到处求人的日子。梦想不能当饭吃,我长大了,温然。
说完,他便消失了。第二天,她收到了律师函。陆淮屿将他们共同研发的Aethel香水配方的所有权,以一个天文数字,卖给了国内香水业的巨头——极乐境(Elysian
Perfumes)。而她,作为品牌的共同创始人,只得到了一笔数额带有羞辱性质的遣散费,和一身还不清的、为了购买实验设备而欠下的债务。
他带走了他们的一切——梦想,爱情,未来,只留给她一片狼藉和废墟。
五年了。
温然从那片废墟里,一点一点地爬了出来。她还清了债务,用那点可怜的遣散费和所有的积蓄,开了这间烬中之花工作室。她不再是那个天真爱笑的女孩,而成了一个冷静、专业、内心筑起高墙的独立调香师。她的作品,以其独特的疏离感和故事性,在小众香水圈里,赢得了一席之地。
今晚,她正在为新一届的金桂奖做最后的准备。她的参赛作品名为深白,灵感来源于深海雪,一种在极度高压和黑暗的深海中,由微生物残骸形成的、缓慢飘落的雪花。那是一种关于孤独、坚韧和在绝望中寻找内在光芒的气味。
温然姐,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去会场了。助理小雅在门口轻声提醒。
温然点点头,将一小瓶深白的样品小心翼翼地放进手包。她站起身,镜子里的女人,一袭简约的黑色长裙,长发挽起,眼神沉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沉静之下,掩藏着多少翻涌不息的暗流。
金桂奖的颁奖晚宴,在城中最豪华的酒店举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温然像一滴墨,融进了这片浮华的海洋,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等待着她参与的年度独立设计师奖项的公布。
忽然,全场的灯光暗下,一束追光打在了主舞台上。主持人用激动的声音宣布:接下来,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极乐境香水公司,为我们隆重介绍他们新上任的首席调香师,以及他为极乐境带来的划时代作品!
温然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追光下,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缓缓走上舞台。剪裁合体的阿玛尼西装,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以及那张……她刻在骨子里,恨了五年,也念了五年的脸。
陆淮屿。
他回来了。带着成功者的光环,以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君临天下的姿态,重新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温然感觉自己的呼吸,在那一瞬间被抽空了。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舞台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他看起来比五年前更加成熟,轮廓也更加冷硬,那双曾经盛满了星光和温柔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大家好,我是陆淮屿。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宴会厅,低沉而富有磁性,我为极乐境带来的新作品,名为‘炽天使’(Seraphim)。
随着他的话音,侍者们端着一个个盛放着试香纸的托盘,穿梭在宾客之间。
当那张沾染了炽天使香气的试香纸递到温然面前时,她的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闻到了。
那熟悉的、稍作修改的前调,那被简化了的、却依然能辨认出的核心结构……
这是Aethel。是他们曾经的孩子。被他亲手杀死,又被他换了一张脸,重新推到世人面前。
炽天使的核心,依然是Aethel的灵魂,但它被包裹上了更具商业气息的、华丽而甜腻的糖衣。它失去了原本的空灵和孤傲,变得更具侵略性,更讨好市场。
这,就是他所谓的长大吗
温然的眼中,迅速涌上一层水雾。她猛地站起身,在全场雷鸣般的掌声中,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她必须逃离。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逃离那个男人的目光。
然而,在通往出口的长廊上,一只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那只手的温度,她熟悉了整整八年。
温然。
是陆淮屿的声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离开了会场。
温然没有回头,她用力地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放手。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们谈谈。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温然终于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她曾以为能看透,现在却发现一片迷雾的眼睛,陆总监,恭喜你。用我们共同的梦想,铺就了你自己的康庄大道。你现在功成名就,还回来做什么是想看看我有多落魄,来满足你那点可悲的优越感吗
陆淮屿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只是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
梦想不能当饭吃,温然。我长大了。他重复了五年前那句最伤人的话,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你还守着那个破工作室,玩着你那些孤芳自赏的小众游戏,有意思吗
有没有意思,都与你无关!温然感觉自己的心,又被他狠狠地捅了一刀。
是吗他忽然低头,靠近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今年的金桂奖,‘炽人’也会参加‘年度最佳香水’的角逐。我很好奇,你的‘深白’,拿什么跟我斗
说完,他松开了手,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温然独自站在空旷的长廊里,浑身冰冷。
她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以为五年的时候,足以让她百毒不侵。
可陆淮屿的出现,只用了短短几分钟,就让她所有的盔甲,土崩瓦解。
他不仅回来了,他还带着一把更锋利的刀,向她宣战。
很好。
温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眼中的泪水。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
陆淮屿,既然你要战,那我便战。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有任何东西,可以从我这里夺走。
2
第二章
记忆的委托
陆淮屿的回归,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温然平静的生活,激起了滔天巨浪。
第二天,关于极乐境首席调香师陆淮屿携新作‘炽天使’惊艳亮相的新闻,就铺满了各大时尚媒体的头条。他和他那款华丽的香水,成了整个行业追捧的焦点。
相比之下,温然和她的烬中之花工作室,显得愈发渺小和微不足道。
工作室里,气氛有些压抑。助理小雅看着网上那些对炽天使的溢美之词,忧心忡忡:温然姐,这个陆淮屿……他……他的作品,好像真的很厉害。我们的‘深白’……
‘深白’很好。温然打断了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香水的好坏,不由市场和媒体定义。我们要做的,只是把它做到极致。
话虽如此,温然的心,却无法像表面上那么平静。陆淮屿的出现,打乱了她的心绪,也打乱了她创作的节奏。她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一遍又一遍地调整着深白的配方,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就在她陷入瓶颈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委托,找上了门。
那是一个看起来非常精干的中年男人,自称姓李,是名律师。他代表一位匿名的委托人,想请温然复刻一款遗失的香水。
我的委托人,无法提供具体的香水配方,甚至连香水的名字都不知道。李律师的措辞非常严谨,他只能提供一些与这款香水有关的记忆碎片,和一些关键词。
温然皱了皱眉。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调香是极其精密的科学,没有配方,仅凭模糊的描述去复刻,无异于大海捞针。
抱歉,这个委托,我恐怕……
我的委托人说,非您不可。李律师打断了她,递上一张支票,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十倍的酬劳。而且,我的委托人还说,完成这个任务,或许……能帮您找到您正在寻找的东西。
温然的心,猛地一动。
帮她找到她正在寻找的东西她正在寻找什么是深-白缺失的灵魂,还是……别的什么
她看着支票上那个惊人的数字,和李律师那双笃定的眼睛,最终还是接下了这个充满挑战的委托。
李律师留下了一个封好的牛皮纸袋,便离开了。
温然打开纸袋,里面只有一张素描画,和一张写着几个词语的卡片。
素描画上,是一株植物。花型奇特,像是兰花,又有些不同。画家的笔触细腻而专业。
卡片上,写着三个词:
实验室的火。
雨后的旧书本。
父亲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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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什么线索温然感到一阵头疼。这三个意象,太过抽象,也太过私人。火的气味,可以是燃烧的木头,也可以是化学品的刺鼻。旧书本的气味,是纸张、油墨和时光混合的味道。而父亲的拥抱,更是无法用气味来定义。
但那个神秘的委托人,却笃定她能做到。
温然压下心中的疑虑,将精力投入到这个新的挑战中。她将这张卡片,贴在了实验室的墙上,每天都对着它冥想。她试图将自己代入到委托人的记忆里,去感受那份情感。
与此同时,她和陆淮屿的战争,也在持续升级。
他们不可避免地在各种行业活动上碰面。有时是作为竞争对手,接受媒体的采访;有时,甚至被主办方安排,共同担任一些小型香水沙龙的评委。
每一次碰面,都是一场酷刑。
陆淮屿对她,始终是那副冷漠刻薄的样子。他会在公开场合,毫不留情地批评她的作品过于清冷,不接地气,缺乏商业价值。
温然则针锋相对,反驳他的炽天使华而不实,堆砌香料,失去了香水的灵魂。
他们就像两只浑身长满了刺的刺猬,每一次靠近,都只会让彼此伤得更深。
然而,在这些尖锐的对抗之下,温然却偶尔会发现一些奇怪的、让她困惑的细节。
一次原料采购会上,她为了寻找一种极其稀有的白广藿香而四处碰壁。就在她准备放弃时,却在会场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小包被人遗忘的、品质极高的白广藿香,正是她需要的用量。
还有一次,在一个公开的论坛上,陆淮-屿在点评一款新香水时,看似不经意地提到了一种蒸馏萃取的冷门技术。而这项技术,恰好能解决温然在处理深白中海洋气息时遇到的一个技术瓶颈。
这些是巧合吗还是他故意的
温然宁愿相信是前者。她不想再对那个男人,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两个作品中。一个是她的深白,另一个,就是那个神秘的复刻任务。
她开始疯狂地查阅资料,试图找出素描画上的那株植物。同时,她也开始尝试用不同的香料,去解构那三个关键词。
她用愈创木和桦木焦油,去模拟火的味道;用香根草和带着霉菌气息的广藿香,去重现雨后旧书本的潮湿与墨香;至于父亲的拥抱,她选择了温暖、干燥的雪松和能带来安抚感的安息香。
她将这些元素,一点一点地融合,调试。一个模糊的、带着忧伤和怀念气息的香水轮廓,开始慢慢浮现。
就在这时,李律师再次到访。他带来了委托人的第二批线索。
这一次,是一个小小的标本盒。
盒子里,是一朵被压制风干的、已经褪色的花。
正是素描画上的那株植物。
温然的心,猛地一跳。有了实物,她就能通过专业的机构,鉴定出它的品种,甚至产地。
我的委托人说,他很高兴,您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李律师说,他还让我转告您一句话:有时候,真相的气味,就藏在悲剧的灰烬里。
悲剧的灰烬……
温然看着那朵干花,心中那份不安和疑惑,变得越来越浓。
这个神秘的委托,似乎不仅仅是一个关于香水和记忆的任务。它像一条线索,正在将她引向一个她完全未知的、黑暗的深渊。
3
第三章
尘封的悲剧
这叫‘幽谷兰’,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兰花,只生长在云贵高原的特定几处悬崖上。因为它对生长环境要求极其苛刻,现在已经接近濒危了。
在省植物研究所,一位老教授看着温然带来的干花标本,给出了权威的鉴定结果。
幽谷兰……温然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是的。这种兰花的气味非常独特,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含的药感,留香也很持久。在大概十五、六年前,国内有一位非常有才华的调香师,曾经专门研究过这种香料,试图将它引入到商业香水中。老教授陷入了回忆,那位调香师,叫陈敬元。可惜啊……天妒英才。
陈敬元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电光,在温然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怎么了温然追问。
老教授叹了口气:唉,一场意外。大概十五年前吧,他所在的香水公司的实验室,深夜里突然起火。他为了抢救研究资料,没能逃出来。一场大火,把他和他的所有心血,都烧得干干净净。我们香水界,都为之扼腕叹息啊。
实验室的火!
委托人的第一个关键词,在温然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的心跳开始加速,一种直觉告诉她,这绝不是巧合。
回到工作室,温然立刻开始在网上搜索关于陈敬元和那场实验室大火的所有信息。
信息不多,大多是些陈旧的行业新闻。报道都将那场火灾,定性为线路老化引发的意外事故。新闻里,提到了当时那家香水公司的名字——馥雅香氛。
温然继续深挖,她在一个不起眼的行业论坛的旧帖子里,发现了一段关于火灾调查的简短提及。帖子里,提到了当年负责此案的警方调查组组长的名字。
——陆泽行。
看到这个名字,温然的瞳孔,猛地一缩。
陆淮屿的父亲,就叫陆泽行。她记得很清楚,因为陆淮屿曾经骄傲地告诉过她,他的父亲,是一名非常出色的刑警。
陈敬元,幽谷兰,实验室大火,陆淮屿的父亲……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碎片,开始在温然的脑中,拼接成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案。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需要更多的证据,而不是凭空的猜测。
她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那场大火本身。报道中,提到了一个细节:火灾之后,陈敬元最得意的门生,继承了他的衣钵,并在几年后,创立了极乐境香水公司,迅速崛起,成为了行业巨头。
那个门生的名字,叫简嵩。
也就是现在极乐境的总裁,陆淮屿的顶头上司。
温然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那场火,真的是意外吗
就在温然被这些发现搅得心神不宁时,陆淮屿,却以一种她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向她发起了攻击。
他通过极乐境的法务部,正式向烬中之花工作室,提出了收购要约。
价格高得离谱。足以让温然下半辈子都衣食无忧。
陆总监这是什么意思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温然看着收购意向书,冷笑着对前来谈判的极乐境副总说。
陆总监说,这是对温小姐才华的认可。与其守着这个小工作室艰难求生,不如加入极乐境的平台,我们能给您提供全世界最好的资源。副总的语气,充满了商业化的傲慢。
替我谢谢陆总监的‘好意’。温然将意向书推了回去,告诉他,我的花,只在灰烬里开。移植到你们那种华丽的温室里,会死。
她拒绝得干脆利落。在她看来,这又是陆淮屿对她的另一种羞辱。他以为,钱可以买到一切,包括她的尊严和梦想。
然而,当晚,她却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短信上,只有一句话。
离简嵩远点。不要再查下去了。这个行业,对你来说,太危险。
没有署名。
但温然知道,这是陆淮屿发来的。
这句话,不是商业谈判的口吻,更像是一句……警告。或者说,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温然的心,彻底乱了。
他到底想做什么一边在明面上,不择手段地打压她,一边又在暗地里,提醒她有危险他到底,是敌是友
这些年,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残酷的、背叛了她的陆淮屿,和这个会发匿名短信提醒她危险的陆淮屿,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温-然感到,自己正一步步地,走近一个漩涡的中心。这个漩涡,不仅关系到她和陆淮屿的过去,更牵扯着一桩尘封了十五年的、可能包含了罪恶与死亡的秘密。
她没有听从陆淮屿的警告。
因为那个神秘委托人的话,再次在她耳边响起:真相的气味,就藏在悲剧的灰烬里。
她要知道真相。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委托,更是为了弄清楚,五年前,陆淮屿背叛她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要主动去见一见,那个处在所有谜团中心的人物——简嵩。
她以商谈工作室收购事宜为名,向极乐境的总裁办公室,发出了会面请求。
她要亲眼看一看,这个男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要亲自去闻一闻,他身上的气味。
一个人的气味,或许,比他说的话,要诚实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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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香水中的真相
极乐境的总裁办公室,位于城市CBD最顶级的写字楼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仿佛整个城市,都被踩在脚下。
简嵩,就坐在那片江山之前。
他约莫四十多岁,保养得极好。一身合体的意大利手工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温文尔雅,像个学者,多过像个商人。
温小姐,久仰大名。简嵩站起身,微笑着伸出手,你的‘深白’,我看过香水时代杂志的香评,非常有灵气。淮屿能有你这样的对手,是他的荣幸。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温然,又抬高了自己的下属。
温然与他握了手,指尖只是一触即分。
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不是任何一款商业香水,而是一种定制的、非常低调的木质调。其中,有一种极细微的、被其他香料层层包裹住的、清冷而带着药感的兰花香。
是幽谷兰。
温然的心,沉了下去。
简总过誉了。温然不动声色地坐下,今天来,是想和您谈谈收购的事。我很想知道,极乐境为何会对我这个小工作室,如此感兴趣。
简嵩笑了笑,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因为才华。这个时代,最稀缺的,就是真正的才华。温小姐,你和淮屿一样,都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年轻人。我爱才,也惜才。我不希望看到你的才华,被市场埋没。
他的语气真诚,眼神恳切,如果不是温然心中早已有了怀疑,几乎就要被他这副礼贤下士的模样所打动。
是吗温然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倒觉得,简总您,更像是想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简嵩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但他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
温小姐真会开玩笑。
我从不开玩笑。温然的声音,也冷了下来,简总,十五年前,馥雅香氛的那场大火,您应该还记得吧
提到大火两个字,简嵩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当然记得。那是我一生中最悲痛的记忆。我的恩师,陈敬元先生,就在那场大火中……唉。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悲伤。
是啊,一场意外,带走了一位天才。温然紧紧地盯着他,可是,我很好奇。为什么恩师去世后,他最重要的研究成果,那款以‘幽谷兰’为核心的香水,却成了您创立‘极乐境’的基石而您自己身上,也总是带着幽谷兰的味道
这番话,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撕开了简嵩温文尔雅的伪装。
他的脸色,终于变了。
温小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他的声音,变得阴冷,你调查我
我只是在追寻一款香水的真相而已。温然将一张照片,推到他面前。那是她托朋友,从十五年前的警方档案里,找到的一张火灾现场的照片。照片的一角,拍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手里,拿着一个像是资料盒的东西,正在匆匆离开火场。
那个身影,虽然模糊,但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年轻时的简嵩。
这又能说明什么简嵩冷笑。
说明不了什么。温然站起身,但是,我相信,它足以让一些人,回忆起一些事情。比如,当年负责此案的陆泽行警官,如果他还在的话。
提到陆泽行,简嵩的眼神,彻底变得狠戾。
看来,淮屿还是没能管住你。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逼近温然,我本来,只想用温和一点的方式,让你消失。但是现在看来,你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简嵩,住手!
是陆淮屿。他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愤怒。他冲进来,一把将温然拉到自己身后。
淮屿,你来得正好。简嵩看着他们,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你的小女朋友,好像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你说,我该怎么处理她呢
你敢动她一下试试!陆淮屿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我有什么不敢的简嵩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我能让你父亲,从一个英雄警官,变成一个畏罪自杀的贪污犯。我就能让她的工作室,一夜之间,因为‘消防安全问题’,化为灰烬。你信不信
温然如遭雷击。
陆淮屿的父亲……畏罪自杀
她一直以为,陆叔叔只是因病去世了。
简嵩,你这个畜生!陆淮屿的眼睛,瞬间红了。
是我逼他的吗简嵩笑得愈发得意,是他自己不识时务,非要揪着那场意外不放。我只是给了他一个选择而已。要么,他身败名裂,要么,他闭嘴。他选择了前者,多有骨气啊。可惜,最后还是受不了舆论的压力,自己从楼上跳了下去。
你……陆淮屿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温然在巨大的震惊中,终于明白了。
她全明白了。
五年前,陆淮屿的背叛。他那句我长大了,那副冷漠决绝的姿态。
不是因为他不再爱她,不再有梦想。
而是因为,他被眼前的这个魔鬼,扼住了喉咙。简嵩用他父亲的死,用她的安危,来威胁他,逼他放弃一切,逼他成为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逼他到自己身边来,当一条被监视的狗。
这五年来,他不是在为虎作伥。他是在卧薪尝胆,是在忍辱负重。
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她。
那些巧合的稀有原料,那些不经意的技术提点,那句离他远点的匿名短信……
还有那个神秘的委托。
委托人,根本不是什么客户。
是他。
是他,在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引导她,一步步地,去揭开那个他自己无法触碰的,血淋淋的真相。
他想借助她的手,借助她这个局外人的身份,去完成他无法完成的复仇。
温然的心,疼得像是要裂开。
她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陆淮屿那不算宽阔,却无比坚定的背影,眼泪,终于决堤。
原来,他不是不爱了。
他是爱得太深,太沉重。
陆淮屿,她哽咽着,叫出他的名字,对不起……我……现在才知道……
陆淮屿没有回头。他只是用依旧颤抖的声音,对简嵩说:简嵩,这一切,到此为止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录音笔。
从我进这个办公室开始,我们所有的对话,都已经录下来了。
简嵩的脸色,终于彻底变得惨白。
你以为,凭一支录音笔,就能扳倒我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当然不止。陆淮屿冷冷地说,这五年来,我替你做的每一款香水,都留了后门。它们的化学结构,在特定的催化剂下,会分解,还原成它们最初的模样。也就是,陈敬元老师那款被你偷走的,真正的‘幽谷兰’的分子结构。这个,是无法伪造的铁证。
还有,他顿了顿,眼神里,是积压了五年的,滔天的恨意,当年,我父亲在调查报告上,留下了密码。那个密码,我花了五年,才破解出来。它指向了你当年,用来购买化学助燃剂的那个海外账户。简嵩,你的游戏,结束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警察。
简嵩看着门口,看着陆淮屿,又看着温然,脸上露出了一个绝望而疯狂的笑容。
陆淮屿,你赢了……他喃喃地说,但是,你也毁了你自己。你把这一切都公之于众,极乐境就完了,你这五年的心血,也完了!
从我父亲死去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一无所有了。陆淮屿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赢。只是为了,让真相,能像它本该有的那样,散发出自己的气味。
5
第五章
烬中的花与光
简嵩被带走了。
一场席卷了整个香水行业的巨大风暴,由此拉开序幕。
极乐境香水帝国,因为创始人的惊天丑闻,和核心产品配方的盗窃指控,股价一落千丈,瞬间崩塌。
陆淮屿,作为这场风暴的中心,以及污点证人,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都在配合警方的调查。
温然,也成了媒体追逐的焦点。但她拒绝了所有的采访,将自己重新关回了那间名为烬中之花的工作室。
只是这一次,她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
她知道了所有的真相。知道了陆淮屿那场背叛背后的深沉爱意和巨大牺牲。她的心中,不再有恨,只剩下绵延不绝的心疼。
那款神秘的委托作品,她也终于完成了。
她用幽谷兰作为核心,用雪松和安息香作为温暖的基调,模拟出父亲的拥抱;用香根草和带着特殊泥土气息的分子,重现了雨后的旧书本;最后,她用一丝极淡的、由桦木焦油和愈创木精炼出的烟熏气息,来诠释那场实验室的火。
这是一款复杂、深沉,充满了怀念、悲伤,却又在最后透出一丝温暖和希望的香水。
她将它命名为Veritas——在拉丁语里,意为真相。
金桂奖的颁奖典礼,如期举行。
陆淮屿因为正在接受调查,未能出席。极乐境的所有提名,也因为丑闻而被撤销。
温然和她的深白,毫无悬念地,拿下了年度独立设计师大奖。
当她站在领奖台上,手握着那座沉甸甸的奖杯时,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感谢评委,感谢主办方。
她只是对着麦克风,平静地讲述了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Ver凶这款香水的故事。一个关于天才的陨落,关于罪恶的掩盖,关于一个年轻人,为了寻找真相,不惜背负骂名,忍辱负重五年的故事。
她没有提任何人的名字。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懂了。
当她讲完最后一个字,全场,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那掌声,是送给她的,更是送给那个缺席的、真正的英雄。
……
半年后。
案件尘埃落定。简嵩数罪并罚,被判处无期徒刑。陆泽行的名誉,也得以恢复。
陆淮屿,终于从那场漫长的噩梦中,走了出来。
他没有接受任何一家大公司的邀约,而是选择了消失。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温然的工作室,因为金桂奖和那场发布会,声名大噪。订单像雪花一样飞来,她成了国内最炙手可热的独立调香师。
但她的心里,总觉得空了一块。
一个初夏的午后,工作室的风铃,响了。
温然抬起头,看到了那个她等了很久的身影。
陆淮屿瘦了些,但眉宇间的阴霾,已经散去。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像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干净而温和。
他站在门口,看着她,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和一丝近乡情怯的胆怯。
我……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回来了。
温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把极乐境的股份,都捐了出去,成立了一个以我父亲和陈敬元老师名字命名的基金会,用来资助那些有才华、但没有背景的年轻调香师。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汇报着自己的行踪。
我去了云南,在幽谷兰生长的地方,住了一段时间。
我想了很多……关于我们……
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到她面前。
温然,我知道,我欠你一个道歉,欠你一个解释,欠了你……整整五年。他的声音,带上了哽咽,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请求你原谅。我只是想问……我还能……再为你调一次香吗
温然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心中那堵坚硬的墙,终于,彻底坍塌。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颊。
陆淮屿,她说,你从来,没有欠我什么。你只是,一个人,背负了太多。
你保护了你的父亲,保护了陈老师的真相,也保护了我。
现在,该轮到我,来保护你了。
陆淮-屿再也抑制不住,他伸出双臂,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这个在外面独自扛过了五年风雨的男人,在她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肩膀微微颤抖。
温然也抱紧了他。
她闻到了他身上,阳光和青草的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谷兰的清香。
那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是她寻觅了五年,也等待了五年的味道。
窗外,阳光正好。
工作室里,两道身影,紧紧相拥。
灰烬之上,那朵孤单了许久的花,终于等来了属于它的,光。
他们或许,不会有轰轰烈烈的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因为创伤需要时间来抚平,信任需要时间来重建。
但他们都知道,在经历了那么多的背叛、谎言、痛苦和等待之后,他们终于,可以站在一个新的起点上,重新开始。
用余生的时间,去调配一款,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名为未来的香水。
这一次,它的香调,会是温暖,是坦诚,是相守,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