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担架》
山风卷着浓重的硝烟味,像刀子一样刮过我们刚刚撤离的阵地。
夜沉如墨,山路崎岖得仿佛没有尽头,每一步都踩在碎石和荆棘上。
队伍沉默地移动,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偶尔压不住的呻吟撕扯着死寂的空气。
我背着几支缴获的三八大盖,冰冷坚硬的枪托一下下硌着肩胛骨,脚步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骚动。
担架!快!需要担架!
班长嘶哑的声音穿透黑暗,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焦灼。
伤员是刚从前沿撤下来的阻击手,一条腿血肉模糊地扭曲着,鲜血浸透了临时包扎的灰布,在黯淡的星光下洇开大片暗沉黏腻的深色。
他脸色惨白如纸,牙关紧咬,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发出难以抑制的痛苦闷哼。
卫生员,还有担架吗班长焦灼的声音再次响起。
没了!早没了!最后几副都留在后面抬重伤员了!
卫生员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回应,手上却不敢停,正试图重新扎紧那不断渗血的绷带。
队伍停滞下来,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所有目光都投向那个蜷缩在冰冷山石上的战友,再投向班长那张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刚硬的脸。
班长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身后沉默的队伍,最后死死钉在不远处山坳里那座孤零零的小院轮廓上。
土坯墙在夜色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拆门板!班长的命令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班长,那是老乡……一个新兵的声音带着迟疑。
救命要紧!
班长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每个人心上。他第一个冲了过去,我和老兵赵大柱紧跟着。
院子死寂,主人大概早已躲进深山。
班长的刺刀尖精准地插入门轴缝隙,用力一撬。黑暗中,木门与石臼摩擦发出的嘎吱——咣当声,刺耳得如同惊雷,撕裂了寂静的山坳,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飞走。赵大柱和我合力,沉重的门板终于被卸了下来。我们甚至来不及看清这扇门的样子,只感觉它粗糙、冰冷,带着山野人家特有的烟火气。
门板沉重得超出想象,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
我们迅速把伤员小心翼翼地挪上去。班长立即脱下自己破旧的军装上衣,迅速裹成一团,轻轻垫在伤员那条血肉模糊的腿下。
赵大柱也默默脱下自己的单衣,铺在伤员身下。班长蹲下身,肩膀猛地顶住门板前端那根粗粝的杠子,低吼一声:起!
沉重的担架离开了地面。我、赵大柱,还有另一个战士,各自扛起一角。
肩膀瞬间承受了难以想象的重量,粗糙的杠子深深嵌进皮肉,骨头被压得咯吱作响。山路在脚下延伸,黑暗吞噬了前路,只有脚下嶙峋的乱石和陡峭的坡度触目惊心。
起初是酸麻,接着是尖锐的刺痛。
山路无休止地向上盘旋,每一次迈步,门板杠子都在肩头残酷地研磨。
汗水立刻浸透了单薄的衬衣,冷风一吹,冰得刺骨。
我能清晰听到身边赵大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还有班长喉间压抑的低吼。
每上一个陡坡,肩上的重量仿佛就要把脊椎压断。
我几乎站立不稳,双腿抖得厉害,眼前阵阵发黑。
停!换肩!班长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短暂的停歇,放下担架的一瞬,肩膀骤然一松,随即涌上的是火烧火燎的剧痛,几乎让我瘫软下去。借着微弱的星光,我瞥见班长那件被汗水和血水浸透、紧贴在肩背上的衬衣——肩部的位置,布料已经和皮肉模糊地黏连在一起,透出一种可怕的深褐色。
他咬着牙,猛地一扯,那黏连的布料被生生撕开,发出细微而令人心悸的嗤啦声,暗红的血立刻从磨烂的皮肉里重新渗了出来。他仿佛毫无知觉,只是迅速把杠子换到另一边同样伤痕累累的肩膀上,再次低吼:走!
血,温热的,粘稠的,顺着班长和赵大柱汗湿的脊背往下淌,在灰白的衬衣上画出蜿蜒刺目的暗红痕迹。
每一次杠子碾过那些翻开的伤口,他们的身体都会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一下,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死死托住门板,不让上面的伤员有丝毫大的晃动。
山路仿佛没有尽头,肩膀的皮肉早已麻木,只有骨头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换肩,每一次重新扛起那无法承受之重,都像是从滚烫的烙铁上重新走过一遭。
班…班长,歇…歇会儿吧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班长猛地回头,血红的眼睛在夜色里像燃烧的炭火,狠狠瞪着我:放屁!早一分钟…早一分钟到救护所!他…他就能活!给我走!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吸了口气,肩膀再次狠狠顶住杠子,仿佛要把自己全身的骨头都碾碎在那根沉重的木头下。
脚下的碎石被他沉重的步伐踩得哗哗滚落深渊。
我咬紧牙关,眼泪混着汗水滚落,砸在冰冷的石头上。
肩头剧痛钻心,身体摇摇欲坠,可看着班长和赵大柱那在黑暗中微微颤抖、却始终挺直如山的脊梁,看着门板上那张在痛苦中煎熬的年轻面孔,一股莫名的力量又硬生生从骨头缝里榨了出来。
抬!
死也要抬到!
每一步都踏在荆棘和碎石上,每一步都像是踩着自己的血肉前进。那扇粗糙的门板,此刻承载的已不是一个伤员的重量,而是整座大山,是整个队伍活下去的信念,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快了…快了…
班长嘶哑的声音在无休止的跋涉中响起,像在安慰我们,更像在催眠自己。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浓稠的黑暗,仿佛要穿透它,看到生的光亮。
终于,在东方天际刚刚渗出一丝极淡的、灰白色的鱼肚青时,前方山坳里,一点微弱的、摇曳的油灯光芒,像一颗小小的星辰,穿透了浓雾和黑暗。
那光点如此微弱,却瞬间点燃了我们几乎熄灭的瞳仁。
看!…看!到了!我几乎是哭喊出来,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那一点豆大的灯光,是黑夜尽头唯一的光亮。班长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它,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脚步陡然加快了几分,仿佛那微光能瞬间治愈肩头深入骨髓的剧痛。
我们几乎是踉跄着冲下最后一段陡坡,朝着那光点奔去。简陋的野战救护所,几顶被硝烟熏得发黑的帐篷在晨雾中显出模糊的轮廓。
帐篷前,有人影在晃动。
快!重伤员!快!班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声音撕裂了清晨冰冷的空气。
卫生员和几个民夫闻声,像离弦之箭般冲了过来。
我们小心翼翼地将那扇染满血污和汗渍的门板放到地上,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卫生员立刻扑上前检查伤员。
直到这时,班长紧绷如弓弦的身体才猛地一晃,像一座耗尽根基的塔楼,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我眼疾手快,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从后面死死托住了他。
他靠在我身上,沉重得如同山岩。我低下头,目光触到他肩头——那件破旧的衬衣早已被血水和组织液彻底浸透,紧紧黏贴在皮肉上,颜色是令人窒息的深褐与暗红。
被杠子反复碾压的皮肉,早已不是简单的磨破,而是变成了一片模糊的、深可见骨的创口,边缘翻卷着,狰狞地暴露在熹微的晨光里,还在缓慢地往外渗着血水和淡黄色的液体。那景象太过惨烈,仿佛他肩头生生被剜去了一大块血肉。
帐篷里传来卫生员急促却带着一丝庆幸的声音:还有救!快!抬进来清创止血!
班长靠在我身上,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个细微的颤动都牵扯着那可怕的伤口。他那张被汗水和泥土覆盖、写满疲惫的脸上,此刻却缓缓地、缓缓地扯开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弧度。
那不是笑容,肌肉的牵动甚至让他痛苦地皱紧了眉头,但那双眼底深处,却像有一簇微弱的火苗,穿透了无边的疲惫和痛苦,执着地燃烧起来,微弱,却亮得惊人。
他沾满泥污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拍了拍我同样伤痕累累的胳膊,动作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分量。
值了……他喉咙里滚出两个沙哑破碎的气音,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叹息,又像卸下千钧重担后的释然。
那双布满血丝、几乎睁不开的眼睛,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扇静静躺在地上、浸透了我们血汗和希望的门板,才缓缓地、安心地合上,仿佛卸下了支撑天地的最后一丝力气。
我抬起头,越过班长低垂的头颅和染血的肩膀,望向帐篷的方向。
几个模糊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将我们的战友从那扇粗糙的门板上抬起,迅速送入那顶象征着生命的帐篷里。
门板上,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人形汗渍,边缘浸润着大片大片暗红发黑的血迹——那是班长的血,赵大柱的血,或许也有我的。
那血迹在黎明的微光里,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暗红,像一枚沉重的烙印,深深印在粗糙的木纹里,也印在脚下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上。
风,依旧带着寒意,卷过空旷的山谷,吹拂着担架上凝固的血痕。
那血痕已不再温热,却在初生的晨光下,折射出一种沉重而坚硬的光泽,如同淬火的铁。
每一道深褐的印记都凝固着一个瞬间——是杠子碾碎皮肉时班长喉间的闷哼,是赵大柱脚下打滑又死死撑住时膝盖砸在碎石上的钝响,是肩上骨头不堪重负的呻吟混合着自己粗重如牛的喘息。
那扇沉默的门板躺在清冷的晨光里,边缘还沾着昨夜山坳里的湿泥和几片枯叶。
它不再是农家遮风避户的屏障,它成了一条从地狱边缘抢回的命,成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路。上面斑驳的血迹,是无声的铭文,书写着比钢铁更硬的意志——当一具血肉之躯甘愿成为另一具血肉之躯的基石,当疼痛的刻度被求生的信念无限拉高,那扇寻常的门板,便成了天地间最坚固的舟楫,渡人,亦渡己,从绝望的黑夜,摇摇晃晃地驶向微茫却不容置疑的晨光。
它横亘在那里,比任何丰碑都更具体,更沉默,也更惊心动魄。
《
失明的哨兵》
莽莽苍苍的长白余脉,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彻底封死。
雪停了,天地却并未因此澄明,反而沉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白。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阳光偶尔挣扎着穿透云隙,照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立刻被亿万颗冰晶凶猛地折射、散射,变成一片令人目眩的、无处不在的、带着锐利锋芒的强光。空气冷得刺骨,吸进肺里,像无数细小冰针在扎。
营区周遭,连绵的山岭只剩下模糊起伏的轮廓,如同僵卧的巨兽,沉默地承受着这白茫茫的酷刑。
新兵小豆子,是踩着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爬上这座突出部哨位的。
他裹紧了那件早已被风雪浸透、冻得梆硬的棉衣,努力把身体缩进半人高的简易掩体后。
起初还好,只有砭骨的寒冷啃噬着脚趾和手指。
但随着天色一分分艰难地亮起,那无孔不入的雪光便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蛮横地刺向他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甚至抬起冻得麻木的手去遮挡,但那光仿佛能拐弯,依旧顽强地钻进他的视野深处。
不到半个时辰,异样便开始了。
起初是干涩,仿佛眼球表面蒙了一层粗糙的砂纸。
接着,一种难以忍受的灼痛感在眼球深处蔓延开来,火烧火燎。他用力眨了眨眼,泪水立刻汹涌而出,可那泪水刚溢出眼角,几乎瞬间就被极寒的空气冻结成冰,黏糊糊地糊在睫毛和脸颊上,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和令人窒息的束缚感。
小豆子忍不住用手背去擦,动作稍大,几根冻硬的睫毛竟被生生扯了下来,留下细微却尖锐的痛楚。
嘶……
他倒抽一口凉气,喉间逸出痛苦的呜咽。视野开始变得模糊,仿佛隔着一层不断晃动、蒸腾着热气的水雾,远处的山脊线扭曲变形,近处哨位旁插着的那把用作警戒线的刺刀,也晃动着分裂出重影。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胃里翻江倒海。
班长……眼睛……他痛苦地呻吟着,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微弱得如同蚊蚋。
班长老铁魁梧的身影几乎是立刻出现在他身边。
老铁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动作却异常小心,轻轻拂去小豆子脸颊上冻结的泪冰,又仔细检查了他红肿如桃、布满血丝的眼睛。
是雪盲。
老铁的声音低沉沙哑,像两块冻硬的石头在摩擦,这鬼地方,眼睛比命还娇贵。他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小豆子几乎冻僵的胳膊,跟我下去!一刻钟是铁律,多一秒都不行!
小豆子被几乎是拖拽着下了哨位。双脚踩在营房厚实的原木门槛上时,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
炉膛里柴火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的火光跳跃着,带来久违的暖意。然而这温暖却如同酷刑,骤然加剧了他眼中的灼痛。
他紧闭双眼,泪水却依旧止不住地奔涌,在温热的脸颊上肆意流淌。
他摸索着,将脸深深埋进班长递过来的一盆冰冷刺骨的雪水里,那极致的冰凉短暂地压下了灼烧感,带来片刻虚幻的安宁。
石头!班长老铁的声音在狭小的营房里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角落的草铺上,一个身影猛地坐起。
那是个敦实的汉子,脸上还带着被强行驱散睡意的茫然和疲惫。
他叫石头,人如其名,沉默,坚硬。石头没吭声,只是迅速抓起他那顶同样油腻破旧的棉帽扣在头上,动作干脆利落。
他走到炉子旁,拿起班长早备好的一小块冻得发硬的、用粗布包着的猪油。他熟练地掀开布,抠下一小块乳白色的油脂,毫不犹豫地涂抹在自己同样布满血丝的眼睑周围。
油脂的冰冷和滑腻短暂地覆盖了皮肤,形成一层聊胜于无的脆弱屏障。
石头哥,你的眼睛……小豆子抬起头,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他模糊的视野里,石头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肿得只剩下两条细缝。
石头只是侧过头,看了小豆子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抱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没说话,紧了紧腰间扎着的草绳,一把抓起靠在墙边的步枪,转身就推开了那扇沉重的、不断灌入寒风的木门,高大的身影瞬间被门外无边的惨白吞没。
营房里只剩下柴火爆裂的噼啪声和小豆子压抑的、带着痛楚的抽气声。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炉火温暖,却无法驱散心头那沉甸甸的阴霾。小豆子蜷缩在离炉子最近的草铺上,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灼痛感在冰冷的雪水效力过去后,再次变本加厉地袭来。
每一次眨眼都像用砂纸摩擦脆弱的眼球。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再呻吟出声,耳边却全是风雪肆虐的咆哮,还有石头哥沉重的脚步踏在深雪里发出的咯吱声,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他绷紧的心弦上。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清晰。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扇沉重的木门终于再次被撞开。
一股凛冽的寒气裹挟着雪花猛扑进来。
石头回来了!
他几乎是跌撞进来的,高大的身躯失去了往日的沉稳。他没像小豆子那样立刻奔向雪水盆,而是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原木墙壁,像被抽掉了全身骨头般,一寸寸滑坐到地上。他剧烈地喘息着,白色的雾气急促地从他口鼻中喷出。
他低着头,一只手死死捂着眼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和粗糙的袖口上,沾满了半凝固的、暗红色的血迹和粘稠的、淡黄色的组织液——那是眼睛在极度痛苦下不受控制渗出的混合物。
石头哥!小豆子惊叫起来,挣扎着想扑过去。
石头猛地抬起另一只手,阻止了小豆子的靠近。
那只手也在剧烈颤抖。他依旧死死捂着眼睛,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低沉压抑的呜咽,那不是哭泣,是肉体承受极限痛苦时最原始的本能反应。
他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痉挛、颤抖,仿佛每一寸肌肉都在和那侵入脑髓的剧痛搏斗。
下一个……谁班长老铁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营房里剩下的几张同样年轻却写满疲惫和恐惧的脸。
炉火的光在他脸上跳跃,映照出那深如刀刻的皱纹里,藏着同样深重的痛楚与决绝。没人应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和柴火爆裂的噼啪声在死寂中回响。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个一直蜷缩着的瘦小身影动了。
是小山东,年纪比小豆子还小些,一张娃娃脸冻得青紫。
他慢慢站起来,身体因为寒冷和紧张微微发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他走到炉子边,学着石头的样子,用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的手指,用力抠下更大一块冰冷的猪油。那油脂的寒气似乎让他哆嗦了一下,但他咬着牙,毫不犹豫地将那滑腻冰冷的东西,狠狠涂抹在自己同样红肿不堪的眼睑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
他走到门边,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似乎让他瘦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尽力气挺直了单薄的脊梁,猛地拉开那扇隔绝温暖与酷寒、安全与危险、清晰与失明的沉重木门。
门外惨白刺眼的光瞬间涌入,将他瘦小的身影吞没。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他迈向风雪哨位的最后声响。
小豆子再也支撑不住,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是因为雪盲的灼痛,而是胸膛里那股滚烫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洪流。
他猛地将脸再次埋进那盆冰冷的雪水里,刺骨的寒意激得他一颤,咸涩的泪水混入雪水,冰冷刺骨,却丝毫无法冷却心中那团灼烧的火焰。
他模糊的视野里,只剩下石头哥靠着墙壁无声颤抖的轮廓,和那扇隔绝了小山东的木门。营房里死寂一片,只有炉火兀自燃烧,噼啪作响,映照着几张年轻却过早承受风霜的脸庞,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痛楚印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一刻,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那扇沉重的木门再次被撞开。小山东几乎是滚进来的,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倒在冰冷的泥地上。他双手死死地捂着脸,喉咙里发出幼兽濒死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那呜咽声不大,却像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班长老铁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走到小山东身边,蹲下。
他伸出手,想拉开孩子捂着脸的手,动作却沉重无比。
小山东挣扎着,死死护住眼睛,仿佛那是他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老铁的手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用力地、笨拙地拍了拍孩子剧烈颤抖的肩背。
就在这时,靠着墙壁的石头,身体猛地一震。
他那只一直捂着眼睛的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他抬起头,肿胀的眼皮费力地撑开一丝缝隙——那根本不能算是眼睛,只是两条被暗红血丝和黄白脓液彻底糊死的、肿胀不堪的肉缝。他朝着营房内模糊晃动的人影,朝着门口的方向,嘶哑地、一字一顿地挤出几个字:
我……去……换他……
他挣扎着,用那双血肉模糊、几乎完全失明的手,摸索着地面,试图撑起自己沉重的身体。
手臂因为剧痛和脱力而剧烈颤抖,青筋暴起,尝试了几次,才勉强支起上半身。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全身的痛楚。
那双无法视物的眼缝,却固执地望向门口,望向那无边的、吞噬光明的惨白风雪。
营房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了。
角落里,另一个身影猛地站了起来,是之前一直沉默的大个子战士。
他一声不吭,大步走到炉边,同样抠起一大块冰冷的猪油,看也不看,狠狠抹在自己同样布满血丝、却远未到极限的眼睛上。
紧接着,又一个战士站了起来,然后是下一个……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走向炉边的沉重脚步声。
他们排着队,沉默着,一个接一个,将冰冷的油脂涂上自己脆弱的眼睑。
没有人看彼此肿胀痛苦的眼睛,目光都低垂着,或茫然地投向那扇隔绝了光明的木门。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默契和决绝。
涂完油脂,他们默默地拿起靠在墙边的步枪,枪身冰冷。
门,被再次拉开。
门外是白得刺眼、能灼瞎双目、吞噬一切的死亡雪原。
大个子战士第一个走了出去,他高大的身躯在门口顿了一下,仿佛被那强光狠狠刺了一刀,随即头也不回地融入了那片炫目的惨白。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的背影在门口一闪即逝,被那无边无际的白光彻底吞没。
小豆子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
他透过自己模糊肿胀、泪水迷蒙的视线,望向门外。在那片令人致盲的、无边无际的惨白背景上,在呼啸的风雪中,他恍惚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移动着的轮廓——那是走向哨位的战友的背影,微小,模糊,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笔直挺立的姿态,如同插在绝境边缘、永不弯曲的刺刀。
一个消失,下一个立刻在风雪中显现轮廓,沉默地顶上去。
风雪在营房外发出永不止歇的咆哮,像要撕碎这莽莽群山。
营房里,炉火依旧噼啪作响,却再也无法带来一丝暖意。那扇沉默的木门,成了生与死、清晰与混沌、温暖与酷寒的界碑。门外,是旋转飞舞的、能吞噬一切光明的雪粒,是能刺瞎双眼的强光,是零下几十度能把钢铁冻脆的酷寒,是无声的、吞噬着视力的酷刑。
门内,是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压抑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细碎痛苦的呜咽在角落里回荡。
小豆子挣扎着爬到门边,背靠着冰冷的原木墙壁坐下,像石头那样。
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身体因为寒冷和尚未退去的灼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刺痛。他不敢再抬头看那扇门,不敢看门外那片致盲的白,更不敢去看营房里那些肿胀流血的眼睛和无声颤抖的身影。
他紧紧闭着双眼,可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翻腾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石头哥血肉模糊的眼缝,小山东蜷缩在地压抑的呜咽,还有那一个接一个沉默走向风雪哨位的背影……
就在这死寂的煎熬中,那扇隔绝一切的木门,再一次被沉重地推开了。
一股更猛烈的寒流,裹挟着雪沫冲了进来。
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佝偻着,踉跄一步,几乎扑倒在地。
是轮值回来的大个子!
他比石头和小山东更惨。他脸上糊满了半凝固的血、黄白粘液和雪沫冰碴,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肤色。
那双眼睛,已经无法用肿胀来形容,而是像两个熟透后炸裂的血桃,暗红色的皮肉可怕地翻卷着,脓血不断从无法闭合的缝隙里渗出,顺着冻得青紫的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处冻结成肮脏的冰溜子。
他一只手死死抠着门框,指关节因为剧痛而扭曲变形,另一只手徒劳地在眼前挥舞,仿佛想驱散那深入脑髓的、永无止境的灼痛和黑暗。
他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粗重喘息。
他摸索着,试图迈步进来,身体却因为剧痛和脱力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扑倒。
大个儿!
班长老铁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尽全力架住了他沉重下坠的身体。
大个子瘫在老铁怀里,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每一次颤抖都扯动脸上的伤口,脓血混着冰碴往下掉。
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着,最终只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模糊的气音:……轮……换……谁……去……
这破碎的声音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个人心上。
角落里,一个一直蜷缩着的战士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同样红肿得只剩下两条细缝,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和冻住的脓迹。
他叫柱子,平日里话不多。此刻,他那双几乎无法视物的眼睛茫然地望向门口大个子那血肉模糊的脸,又看向班长紧绷的、布满风霜的侧脸。
柱子的身体剧烈地哆嗦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然而,仅仅几秒钟的僵持。
柱子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恐惧与另一种更强大的东西在搏斗。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嘶哑得如同裂帛。紧接着,他用那双同样被雪盲折磨、肿胀流血的手,死死抓住了身下冰冷的草铺边缘,指甲深深抠进冻硬的草梗里。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拼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走向炉火,也没有去拿那块象征短暂防护的冰冷猪油。
他就那样,拖着因为剧痛而颤抖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门口那片令人致盲的惨白,朝着那个方向,踉跄地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也踏在营房里每一个人的心上。
他经过班长身边,经过瘫倒的大个子,经过蜷缩呜咽的小山东,经过靠在墙边无声颤抖的石头……
他肿胀的眼缝茫然地扫过他们,没有停留。
他伸出一只同样伤痕累累、被冻得通红的手,摸索着,终于抓住了那冰冷的、沾满雪沫和血污的门框。
那刺骨的寒意,似乎让他哆嗦了一下。
他停顿了,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又仿佛在无声地道别。
然后,他佝偻着被痛苦压弯的脊背,一头扎进了门外那片旋转飞舞的、吞噬一切的惨白风雪之中。
单薄的身影瞬间被炫目的白光彻底吞没,消失不见。
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声响。
营房里,死寂重新降临。
比之前更深,更重。炉火依旧噼啪作响,却像敲打在凝固的冰面上。
小豆子再也忍不住,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瘦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如同受伤幼兽绝望的哀鸣。
班长老铁依旧死死架着怀里瘫软的大个子。他那张被风霜侵蚀得如同岩石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处,一滴浑浊的液体,艰难地挣脱了皱纹的束缚,沿着布满冻疮的脸颊,滚落下来,砸在脚下冰冷的泥地上,瞬间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随即被极寒冻结成冰。
《一张模糊的照片》
炮弹的尖啸声撕裂空气,由远及近,带着死神的狞笑。
大地在身下剧烈地痉挛、抽搐,如同垂死的巨兽。土块、碎石、灼热的弹片暴雨般砸落,烟尘呛得人肺叶火烧火燎。
我死死扒着战壕边缘湿冷的泥土,指甲缝里塞满了腥黏的烂泥和不知名的碎屑,每一次爆炸的冲击波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胸口,震得五脏六腑几乎移位。
张默!张默!
我嘶声力竭地吼着,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炮火轰鸣中微弱得如同蚊蚋。
硝烟浓得化不开,像浑浊的泥浆灌满了整个阵地,几步之外便人影模糊。
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从弥漫的烟尘里扑了出来,几乎是滚到我身边。
是张默,连里唯一的文化人,那个总揣着个沉重铁皮盒子的战地记者。
他脸上糊满了泥浆和烟灰,只有一双眼睛在污浊中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他剧烈地咳嗽着,呛出的气都带着硝石和血腥味,一只手却死死地、护宝般按在胸前那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上——他的命根子,那台笨重的相机。
大树……大树!成了!
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像铁钳一样冰冷而有力,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无法抑制的狂喜和激动,刚才……刚才冲锋前……我拍了!全连!咱们全连都在!
他语无伦次,那双布满血丝、被硝烟熏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仿佛要把这消息刻进我的骨头里。都……都在框里了!他用力拍着胸前的帆布包,发出沉闷的声响。
又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炸开!狂暴的气浪裹挟着灼热的泥土和碎石,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向我们的后背。
我们被狠狠掀翻在地,灼热的气流几乎灼伤裸露的皮肤。
张默闷哼一声,身体痛苦地蜷缩了一下,但他护着胸前帆布包的手,甚至比刚才攥得更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
炮击的间隙短暂而诡异。硝烟稍稍散去,露出战壕狰狞的轮廓和坑洼里浑浊的血水。
张默猛地坐起,顾不上拍打满身的泥污,像个最吝啬的守财奴,颤抖着手,急切而虔诚地拉开了那个油渍麻花的帆布包。
他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捧出那个沉甸甸的铁皮盒子——他的暗房。
时间!他需要时间!
需要这点短暂得如同幻觉的喘息之机!
他佝偻着背,整个人缩在战壕最深处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里,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尽可能地挡住上方可能落下的碎石和灰尘。
他迅速打开铁皮盒子,里面瓶瓶罐罐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像在进行一项最神圣的仪式,动作快得眼花缭乱,又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精准。他摸出胶卷,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却强行稳定下来,摸索着将它塞进一个用厚黑布缝制的、密不透光的暗袋里。
整个阵地死寂得可怕,只有远处零星的枪声和伤兵压抑的呻吟。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张默那个角落。
连长靠在不远处,胸口缠着被血浸透的绷带,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起皮,眼神却异常锐利地穿透硝烟,紧紧锁在张默身上。几个还能动弹的战士,也下意识地挪动身体,默默地在张默周围形成了一道稀疏却顽强的人墙,用自己伤痕累累的躯体,为他隔绝着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
张默的双手完全没入了那个漆黑的布袋。汗水混着泥污,顺着他紧绷的额角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他身下的泥土里。
他的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像石头。
只有那双在布袋外微微颤抖的手臂,暴露着他此刻承受的巨大压力。
他在和死神赛跑,在争分夺秒地抢夺那些凝固在胶卷上的、也许转瞬即逝的面孔。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又如此迅疾。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又像指尖的流沙般抓不住。
终于,当张默的手猛地从暗袋里抽出来时,他指间捏着的,不再是一卷胶卷,而是一张湿漉漉、还在往下滴着药水的相纸!
他像捧着初生的婴儿,又像捧着易碎的琉璃,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相纸捧到眼前。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为极度的专注和期盼而微微放大,几乎要贴到那湿漉漉的影像上。
然而,下一秒,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那狂喜的火焰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置信的、巨大的茫然和痛楚。
他捧着相纸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带动着那张湿漉漉的纸片也簌簌作响。
怎么……怎么会……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糊了……全糊了……
我凑近一看,心猛地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那张珍贵的照片,那张承载着全连一百多号兄弟最后影像的照片,此刻却是一片令人绝望的混沌。
人影模糊得如同鬼魅,只剩下一些深灰浅灰的、扭曲晃动的色块轮廓,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涂抹过。
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有一片晃动、重叠、模糊的灰影。
硝烟震动还是那该死的、要命的炮击一切都毁了。
张默死死盯着那张模糊一片的相纸,仿佛要把它烧穿两个洞。
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是一种比炮弹炸在身边更深的绝望,一种信念被瞬间击碎的剧痛。
他耗费了所有勇气,赌上性命抢出来的,竟是这样一团毫无意义的混沌!
巨大的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佝偻着背,肩膀垮塌下去,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在这一刻被抽走了。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尖锐的、如同金属摩擦的哨音撕裂了短暂的寂静!
紧接着,是无数只沉重的皮靴疯狂践踏泥泞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噗嗤、噗嗤声,由远及近,潮水般涌来!中间夹杂着野兽般的、非人的嘶吼!
鬼子上来了!准备战斗!连长嘶哑的咆哮如同受伤的孤狼,瞬间点燃了死寂的战壕!
所有还能动的战士猛地扑向自己的战位。拉枪栓的哗啦声、手榴弹木柄摩擦的粗糙声响、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咳嗽,瞬间填满了小小的空间。空气骤然绷紧,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
张默的身体猛地一震!他脸上的茫然和痛楚在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燃烧的东西取代。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刚刚还充满绝望的眼睛,此刻却亮得如同淬火的星辰,里面翻涌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决绝。
他不再看那张模糊的相纸。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扑向放在脚边的帆布包,粗暴地将里面所有的东西——胶卷盒、装着药水的瓶瓶罐罐、还有那台沉重冰冷的相机——一股脑地抓了出来,完全不顾那些玻璃瓶罐在碰撞中碎裂,刺鼻的药水味瞬间弥漫开来。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与死亡赛跑的狂暴。
他抓起那台沾满泥污、棱角分明的相机,转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塞进我的怀里!冰冷的金属机身硌得我生疼。
拿着!大树!拿着!他嘶吼着,声音劈裂,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喷出的血沫。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底片……在里面!都在里面!
话音未落,他已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我一眼。
他像一道灰色的闪电,扑向离他最近的一堆手榴弹。他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手抓起捆扎在一起的几颗手榴弹,一把扯掉了引线!
嗤嗤燃烧的白烟瞬间腾起,带着死亡的气息。
狗日的!来吧!
张默发出了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狂啸,那啸声穿透了密集的枪声和鬼子的嚎叫,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和滔天的恨意!
他瘦小的身躯,抱着那嗤嗤作响、即将绽放死亡的集束手榴弹,义无反顾地跃出了战壕!
像一颗逆着弹雨、扑向地狱烈焰的流星!
张默——!!!我撕心裂肺的吼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炽热的火焰和气浪如同地狱的巨口,猛地在那片涌动的黄色浪潮前张开!
破碎的肢体、武器碎片、泥土被狂暴地抛向空中,形成一片短暂而恐怖的猩红之雨。
巨大的冲击波狠狠撞在战壕壁上,土块簌簌落下。
我抱着那台冰冷的相机,被震得五脏移位,重重摔倒在地。
相机沉重地压在我的胸口,那金属的坚硬和冰冷,透过单薄的军装,直刺骨髓。
我眼前发黑,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蜂鸣,硝烟和血腥味浓得令人窒息。
鬼子的嚎叫被这自杀式的爆炸短暂地遏止了,进攻的潮头出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缺口。
趁着这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混乱和迟滞,连长发出了撤退的命令。残存的兄弟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扑向战壕后方那条通往未知生路的狭窄通道。
我被旁边一个满脸是血的兄弟猛地拽了起来。走啊!大树!走!他嘶吼着,拖着我向后撤。
我踉跄着,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被推搡着、拖拽着。
怀里的相机沉重无比,棱角硌得肋骨生疼。每一次颠簸,每一次脚步落下,都让那冰冷的金属更深地嵌入皮肉,仿佛张默最后那烙铁般灼烫的目光,带着千钧重量,死死压在我的心口。
撤退的路如同炼狱,耳边是子弹尖锐的呼啸,是炮弹沉闷的爆炸,是身边兄弟倒下的闷响和压抑的惨叫。
我死死抱着相机,像抱着自己仅存的心脏,在弥漫的硝烟和横飞的死亡中,深一脚浅一脚地亡命奔逃。
那冰冷的金属外壳,紧贴着我的胸口,竟渐渐被我的体温和奔涌的鲜血捂得温热起来。
……
许多年后,战火的硝烟早已散尽。
一个寂静的午后,阳光透过蒙尘的老式木格窗,斜斜地照进屋里,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浮动着陈年谷物和尘土混合的干燥气味。我,李大树,当年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兵,如今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颤抖的手上,青筋虬结,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
这双手小心翼翼地从炕头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沉甸甸的小木盒里,捧出了那台早已锈迹斑斑、布满划痕的旧相机。
岁月在它身上刻下了无情的痕迹,金属部件锈蚀粘连,皮革饰面早已剥落殆尽,露出底下粗糙的纹理。
它沉重依旧,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我摸索着,用不再灵便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旋开了相机后部那个早已锈死的暗盒仓盖。
轻微的、带着金属摩擦涩响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霉味和陈年化学药剂的气息飘散出来。
里面,静静地躺着那卷胶卷。
胶卷的边缘已经有些发黄、发脆,如同枯叶。
我屏住呼吸,用指尖最柔软的部分,极其谨慎地捏住胶卷的边沿,将它一寸寸、缓缓地抽了出来。
屋外的光线太强,我不敢完全抽出,只让它露出一小截。那深棕色的胶片基上,布满细微的划痕,像岁月刻下的皱纹。
我凑近,眯起早已昏花的老眼,用尽全身力气去看。阳光正好落在那截胶片上。
胶片上,没有清晰的影像。只有一片片模糊的、深深浅浅的灰色色块,像被水晕开的墨迹,又像是浓重得化不开的硝烟本身。
那些色块混沌地交织、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片动荡的、无法分辨的灰影之海。没有人脸,没有轮廓,没有笑容,只有一片无声的、沉重的混沌。
可就在这片混沌之中,在那片动荡的灰色深处,我的目光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攫住、穿透。
越过那些模糊的边界,越过时光厚重的尘埃,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带着战场的硝烟和泥土,带着冲锋前的决绝与瞬间的恐惧,带着憨厚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神,无比清晰、无比鲜活地,从这片混沌的灰影里,汹涌地浮现出来!
是连长!
他紧锁眉头,嘴唇抿成一条刚毅的直线,眼神锐利如鹰隼,正挥手向前,仿佛那无声的呐喊要冲破这胶片的禁锢!
是班长老铁!
他咧着嘴,露出被旱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笑容粗粝却温暖,像冬日里的一盆炭火!
是石头!
他敦实的身影微微侧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平静地望向前方,像两块沉默的磐石!
是小山东!
那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冻得青紫,眼睛里却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火焰,倔强地昂着头!
是柱子!
是赵大柱!
是那个吹唢呐的老鼓手!是每一个……每一个曾鲜活地在我身边呼吸、战斗、倒下的兄弟!
他们就在那里!
在那片模糊的、动荡的灰色混沌之中!
在那张被战火和命运揉皱了的胶片上!
他们没有消失!
他们从未消失!
浑浊的老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下,大颗大颗,滚烫地砸在相机冰冷锈蚀的金属外壳上,砸在我枯槁的手背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那片混沌的灰色光影更加晃动、更加模糊不清,仿佛被水洇开。可那些年轻的面孔,却在泪水的折射中,愈加清晰,愈加生动,带着战场特有的粗粝和生命的蓬勃,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穿透了生死的界限,无声地呐喊着,冲锋着,凝固在这方寸之间。
我佝偻着背,布满老年斑的、枯瘦的手指,一遍又一遍,颤抖着、无比珍重地抚过相机冰冷粗糙的表面,抚过那卷承载着灰影与生命的胶片。
指尖下的触感,是生锈的金属,是发脆的胶片,更是那些早已消逝在战火中的、滚烫的青春和沉重的嘱托。
窗外,阳光无声地移动着光斑。
寂静的屋子里,只剩下一个老人压抑的、破碎的哽咽,以及那台沉默的相机,在泪水的浸润下,泛着幽微而沉重的光。它像一个冰冷的祭坛,供奉着那些模糊的灰影,供奉着那些清晰的面容,供奉着一场场被硝烟吞噬的冲锋,供奉着一个个被时间风干的名字——它们并未消散于历史的烟尘,而是沉入记忆的河床,化为河底最坚硬的鹅卵石,无声地承受着岁月的冲刷,在每一次回望的涟漪中,显露出沉重而永恒的重量。
《盐的味道》
寒风像无数把生锈的小刀,卷着雪沫子,在鲁中山区的沟壑间尖啸穿梭。
临时救护所设在背阴的山洞里,洞壁渗着水,凝成冰溜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腥甜味——是血、是脓、是伤口在低温下缓慢腐烂的气息,混合着草药苦涩的余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吸一口,冷得刺骨,又闷得发慌。
卫生员林秀,裹着一件补丁摞补丁、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薄棉袄,袖口和前襟沾满了深褐色干涸的血迹和药渍。
她蹲在角落里,就着洞口透进来的一点惨淡天光,小心翼翼地清点着面前几个粗陶罐子里的东西。
手指冻得红肿发僵,几乎不听使唤。罐底,铺着一层薄得可怜的灰白色粉末,那是盐。
秀儿姐……还有……还有盐么
角落里草铺上,一个微弱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无法抑制的痛苦颤抖。
是重伤员老杨,他腹部裹着的厚厚绷带边缘,正缓慢地洇开一小片新的、触目惊心的暗红。
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渗着细细的血丝,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巨大的痛楚,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
林秀的手指猛地顿住了,像被那声音烫了一下。
她没抬头,只是更紧地盯着陶罐底那层薄盐,仿佛要用目光把它聚拢、压实。洞里光线昏暗,那点盐末像即将燃尽的灰烬,脆弱得让人心慌。
她喉头滚动了一下,干得发疼,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苦涩感从喉咙深处涌上来。
她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同样干裂出血的嘴唇,舌尖尝到一丝微咸的血腥味,那点咸意像火星,瞬间燎起一片更汹涌的渴火,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
有,老杨哥,有呢。她的声音竭力放得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她拿起一个最小的陶罐,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老杨铺前。
洞里的寒意似乎更重了,冻得她骨头缝都发酸。
她蹲下来,轻轻掀开老杨腹部绷带的一角。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猛地冲了出来。
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败颜色,肿胀发亮,正缓慢地渗出浑浊的黄水和暗红色的血丝,像一条狰狞丑陋、正在缓慢吞噬生命的毒虫盘踞在那里。
旁边的皮肤被冻得青紫,与伤口周围灰败的色泽形成刺眼的对比。
老杨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林秀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腐烂的伤口上,瞳孔微微收缩。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混杂着腐臭的空气像冰锥扎进肺里。
她拿起一个豁口的粗瓷碗,从旁边瓦罐里舀出小半碗冰冷的、微微浑浊的雪水。
水在碗里晃荡,映出她疲惫不堪、沾满污迹的脸。
她的手指伸向那个最小的陶罐,指尖因为寒冷和巨大的心理压力而剧烈颤抖。
她屏住呼吸,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极其小心、极其吝啬地捻起一小撮盐末。
那点盐,少得可怜,甚至盖不满她的指甲盖。
她悬着手腕,指尖微微发抖,犹豫着,仿佛那点盐是千钧重担。
终于,她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指尖一松。
那点灰白色的盐末,如同几粒微尘,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冰冷的雪水里,瞬间便消融无踪,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碗里的水依旧是浑浊的灰白色,看不出任何变化。林秀用一根削得光滑的小木棍,在碗里极其缓慢地搅动着,动作轻得如同对待一个易碎的梦。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老杨的伤口,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
忍着点,老杨哥,
林秀的声音低哑,像砂纸摩擦,很快就好。她拿起一块相对干净的粗麻布,浸入那碗微温(仅仅是相对于洞内严寒而言)的盐水里,拧到半干。
布块接触伤口的一刹那,老杨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喉咙里爆发出压抑到极致、却仍冲破牙关的凄厉惨嚎!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非人的痛楚,在冰冷的山洞里回荡,撞在石壁上,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身下冰凉的草铺,指节捏得青白,身体剧烈地痉挛着,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那致命的伤口。
林秀的手稳得出奇。她紧抿着嘴唇,唇线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和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她手上的动作快而精准,用那蘸了盐水的布块,一点点、极其仔细地擦拭着伤口边缘的脓血和腐败组织。每一次擦拭,都带下一些黏腻的、令人作呕的污物。
盐水刺激着暴露的神经和溃烂的皮肉,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滋滋声。
老杨的惨嚎渐渐变成了无意识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冷汗浸透了身下薄薄的草铺。
终于,清理告一段落。
林秀迅速用相对干燥的布条重新包扎好伤口。老杨瘫在草铺上,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和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
林秀端着那碗变得浑浊发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盐水,走到洞口。她没有立刻泼掉,而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背对着洞内,肩膀微微塌陷下去,仿佛那碗水有千斤重。
寒风卷着雪粒子,狠狠抽打在她单薄的后背上。
她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碗里那浑浊的水面上。
水面微微晃动着,倒映着洞外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
胃里那团灼烧的火焰更加猛烈了,顺着喉咙一路向上舔舐,烧得她嘴唇上的裂口火辣辣地疼。
干渴,像无数只小虫在喉咙里啃噬,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细微的吞咽声——那是身体最原始、最强烈的本能。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碗沿。
那浑浊的水里,或许……或许还残留着一点点盐的味道
哪怕只有一丝丝咸味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疯狂滋长。她端着碗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剧烈地颤抖起来。
碗里的脏水随着她的颤抖晃动着,荡起浑浊的涟漪。
就在这时,角落里另一张草铺上,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如同幼猫般的呻吟。
娘……水……娘……
是那个才十五岁的小战士,小石头。他发着高烧,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得如同旱季的河床,翻卷起一层层焦枯的死皮。
他紧闭着眼,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呓语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林秀的耳朵里,穿透了那翻腾的本能渴求。
data-fanqie-type=pay_tag>
林秀的身体猛地一僵!
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
她端着碗的手,那剧烈的颤抖,在瞬间停滞了。
洞外的风雪似乎在这一刻也屏住了呼吸。时间凝固了。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回身。
那张疲惫不堪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翻腾的、属于凡人的挣扎和痛苦,如同退潮般迅速隐去,沉淀下去,凝结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重的寒潭。
她端着那碗浑浊的盐水,一步一步,走回洞内深处,脚步异常沉重,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
她走到山洞最里面一个避风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空置的瓦罐和杂物。
她弯下腰,将碗里那肮脏、散发着腐臭、曾用于清洗战友溃烂伤口的盐水,稳稳地、一滴不剩地,倒进了一个空瓦罐里。
浑浊的水流注入空罐,发出沉闷的回响。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没有再看那瓦罐一眼,也没有再看角落里昏迷呓语的小石头。
她只是默默地走到洞口,蹲下身,抓起一把冰冷的、干净的积雪,胡乱地塞进自己干裂出血的嘴里。
雪在口腔里迅速融化,冰冷的雪水滑过灼烧的喉咙,带来短暂的、刺骨的清凉,瞬间压下了那燎原般的渴火。
她用力地、大口地咀嚼着,吞咽着。冰冷的雪水混着泥土的微腥,刺激着麻木的口腔。她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腮帮子因为用力咀嚼而微微鼓起。
洞外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她脸上、颈间,冰冷刺骨。
她吞下最后一口冰冷的雪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胃里被冰冷的雪块填满,带来一阵痉挛般的寒意。
嘴唇上裂开的口子,被冰冷的雪水一激,反而传来一阵尖锐清晰的刺痛。
她下意识地伸出舌尖,轻轻地、极快地舔了一下自己干裂出血的下唇。
舌尖尝到的,是冰冷的雪水,是泥土的腥气,是唇上伤口渗出的、那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微咸的、带着铁锈味的血。
就那么一点点咸。
她的动作顿住了。舌尖停留在干裂的唇上,仿佛在确认那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滋味。
片刻,她收回了舌尖,紧抿住嘴唇,将唇上那点属于自己的咸腥,连同那冰冷的雪水,一起用力咽了下去。她的目光越过洞口呼啸的风雪,投向远处铅灰色的、连绵起伏的山峦,眼神空洞,却又异常沉静。
那沉静之下,仿佛有万钧巨石滚过,碾碎了所有属于凡人的软弱和呻吟。
山洞里,死寂重新笼罩。
只有重伤员压抑的呻吟、小战士昏迷中模糊的呓语,还有角落里那只盛着污秽盐水的瓦罐,在寂静中散发着无声的、沉重的气息。林秀蹲在洞口,像一尊被风雪雕琢的石像,单薄的身影几乎要融入洞外的无边惨白。
她再次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用力咀嚼,吞咽。
动作机械而麻木,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个必须的任务。
不知过了多久,当小石头再次发出模糊的呻吟时,林秀站起身。她走到存放物资的角落,拿起那个豁口的粗瓷碗,从另一个装雪水的大瓦罐里,仔细地舀了小半碗清澈的、冰冷的雪水。
她端着碗,走到小石头的草铺边,轻轻坐下。
小石头依旧在昏迷中,烧得滚烫,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林秀用一只手臂小心地托起小石头沉重的、发烫的头颈,动作轻柔得如同托着一件稀世珍宝。
另一只手端起水碗,凑到小石头干裂焦枯的唇边。
水滴轻轻触碰唇瓣。昏迷中的小石头仿佛感觉到了这生命之源的召唤,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本能地微微张开了嘴。
林秀的手极稳,碗沿微微倾斜,清澈冰冷的雪水,像一线微弱的甘泉,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流进小石头干渴灼烧的口中。
水流得很慢,很慢。
每一滴都似乎耗尽了林秀全部的专注和力气。
她的目光紧紧锁着小石头滚烫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静。
小石头无意识地吞咽着,喉结微弱地上下滚动,那冰凉的雪水,一点点浸润着他被高烧烤焦的身体。
喂完了水,林秀轻轻放下小石头的头,用袖口极其轻柔地擦拭了一下他唇边溢出的水渍。
她端着空碗,站起身,没有立刻走开,只是静静地站在草铺边,低头看着小石头烧得通红的脸。
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此刻只有痛苦和高烧带来的潮红,眉头紧紧皱着,即使在昏迷中,也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折磨。
山洞里光线昏暗,只有洞口透进的一点惨白天光。
林秀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模糊。她站了很久,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不易察觉地,再次伸出舌尖,飞快地舔了一下自己那依旧干裂、渗着血丝的下唇。
舌尖尝到的,依旧是冰冷的雪水味,泥土的腥气,和那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微咸的血腥。
她的动作定格了一瞬。那双疲惫却沉静的眼睛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深潭投入一颗微尘,转瞬即逝。随即,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小石头脸上,那点波动彻底沉入无边的静默。
她端着空碗,转身走向洞口,再次蹲下身,抓起一把冰冷的雪,塞进自己嘴里。
用力地咀嚼,吞咽。风雪依旧在洞口呼啸,仿佛永无止境。
洞内,那只盛着污秽盐水的瓦罐,在角落里沉默着,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死亡与拯救的沉重气息。
那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比洞外的严寒更加刺骨。
它无声地宣告着:在这片被封锁的冻土上,盐的味道,是比血更咸,比硝烟更苦,却比任何滋味都更干净的存在——它从溃烂的伤口里流过,洗去污秽,也流进干渴的喉咙,浸润着生的微光,最终沉淀在灵魂最深处,成为支撑着永不跪下的脊梁里,最坚硬的那一粒结晶。
《投降的旗帜》
炮楼像个被啃得千疮百孔的巨兽遗骸,孤零零戳在光秃秃的土岗子上。
四壁遍布焦黑的弹痕,碗口大的破洞透进凛冽的北风,呜呜作响,如同垂死的呜咽。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浓重的血腥、还有伤口在低温下缓慢溃烂散发的甜腥腐臭,混合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连长陈默靠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肺叶火烧火燎。他那件破旧的灰布军装前襟,被一大片暗红发黑的血迹彻底浸透,硬邦邦地贴在身上。
血是排长老孙的,就在一刻钟前,一颗掷弹筒砸出的弹片削掉了老孙半个肩膀,人当场就没了声息,滚烫的血溅了陈默一脸一身。他抹了一把脸,手上黏腻冰冷的触感让胃里一阵翻搅。
目光扫过狭小的炮楼内部,心沉得像坠进了冰窟窿。
还喘气的,算上他自己,只剩六个。
弹药箱彻底空了,角落里散落着几枚冰冷的空弹壳。
一个年轻战士蜷在角落,腹部被刺刀豁开的口子用撕下来的绑腿胡乱缠着,血水还在缓慢地往外渗,洇湿了身下冰冷的砖地,他脸色灰败,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另一个战士抱着只剩半截的胳膊,靠着墙根,身体无法控制地一阵阵抽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痛苦呜咽。
剩下的几个,包括他自己,身上都挂了彩,血迹斑斑,体力早已透支到了极限,眼神里除了疲惫,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炮楼外,死一样的寂静被打破了。
是铁皮喇叭被敲打的哐哐声,刺耳得如同丧钟。紧接着,一个生硬、得意、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吼声穿透了寒风:
里面的!八路!投降!皇军优待!再抵抗!统统死啦死啦地!
吼声刚落,几发精准的点射打在炮楼外壁的破洞边缘,砖石碎屑簌簌落下。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这短暂的沉寂,不过是下一次更猛烈攻击的前奏。
鬼子在重新集结,在调集重火力,要把他们这最后几个人连同这座残破的炮楼,彻底从这个土岗子上抹掉。
连长……没……没子弹了……
一个靠在射击孔旁的战士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徒劳地拉动了一下手中那杆三八大盖的枪栓,发出空洞的咔哒声。
他绝望地看向陈默,眼神里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祈求指示的光。
陈默没说话,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炮楼中央那根支撑着摇摇欲坠楼板的粗大木柱。
柱子旁,斜倚着一面被炮火熏得焦黑、边缘破烂不堪的红旗。
旗布上布满了弹孔和撕裂的口子,像一面遍体鳞伤的宣言。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像刀子扎进肺里。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指向那面残破的红旗。
把……它扯下来。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炮楼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还清醒的战士都猛地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钉在陈默脸上。
那眼神里有惊愕,有茫然,有无法置信,随即迅速被一种被彻底背叛、被碾碎尊严的屈辱和愤怒取代!
角落那个抱着断臂的战士猛地停止了抽搐,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陈默,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那个腹部重伤的战士似乎也被这命令刺激,涣散的眼神凝聚起最后一点愤怒的光,挣扎着想撑起身体。
连长!你!
一个满脸血污的年轻战士猛地吼出来,声音劈裂,死也不当孬种!跟狗日的拼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牵动了腿上的伤,一个趔趄又重重摔倒在地。
执行命令!
陈默猛地咆哮出声,声音像受伤的孤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重的疲惫。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每一张年轻却写满屈辱和愤怒的脸,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
想死容易!拉一个垫背够本,拉两个赚一个!可咱的命,就这么贱!他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牵扯着伤口,剧痛让他额角青筋暴起,想想……想想山下……转移的乡亲……还有……还有咱的伤员……咱拖住狗日的……多拖一刻……他们……就多一分活路!
最后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每个人沸腾的怒火上。
炮楼里瞬间死寂,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和炮楼外寒风的呼啸。屈辱如同冰冷的毒蛇,盘绕上每一个人的心头,噬咬着仅存的尊严。那个断臂战士眼中的愤怒渐渐熄灭,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绝望。
他低下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那无法言说的屈辱。
那个最先吼出来的年轻战士,死死咬着下唇,血丝从齿缝里渗出来。
他猛地别过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无声的泪,混着脸上的血污,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砖地上。
陈默不再看他们。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那根木柱旁。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他伸出那只沾满老孙和自己鲜血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抓住了那面破烂红旗粗糙的布角。他用力一扯!
嗤啦——!
一声刺耳的布帛撕裂声,在死寂的炮楼里显得格外惊心。
一面残破的红布被扯了下来,像一片被强行剥离的血肉。
陈默看也不看,随手将那象征着他和所有战士最后尊严的破布扔在脚下冰冷污秽的地面上。
那抹刺眼的红,躺在血污和尘土里,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他目光扫视着,最后落在一个战士身上——那战士后背的军装被弹片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了里面灰白色的粗布衬里。脱下来。陈默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波澜。
那战士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默。
当看到连长那布满血丝、深不见底的眼睛时,他明白了。
巨大的屈辱瞬间淹没了他。
他死死咬着牙,牙齿咯咯作响,脸上的肌肉扭曲着。
他猛地低下头,双手颤抖着,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开始解自己军装的扣子。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千斤重负。当他终于脱下那件沾满硝烟和汗渍的灰白色粗布衬衣时,他紧紧闭着眼,仿佛脱下的不是衣服,而是自己最后一层皮。
陈默接过那件还带着战士体温、散发着汗味和血腥味的衬衣。
布料粗糙,灰扑扑的。他走到炮楼唯一还算完整的小窗前。
寒风立刻从破口灌入,吹得他一个激灵。
他将那件灰白衬衣展开,用刺刀尖在靠近领口的地方戳开一个洞,又找到一根不知哪里散落的细铁丝,笨拙地将衬衣的一角挂在了窗棂断裂的尖锐铁茬上。
灰白色的布片,立刻在凛冽的寒风中呼啦啦地飘荡起来。
像一面招魂幡,又像一块巨大的、刺眼的裹尸布,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在死寂的战场上,绝望而屈辱地宣告着——我们投降了。
炮楼外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鬼子兵一阵阵得意忘形、如同野兽嚎叫般的狂笑和叽里呱啦的吼叫。
那笑声尖锐刺耳,像无数根针,狠狠扎进炮楼里每一个战士的耳朵里,扎进他们早已破碎的心脏。
陈默背对着窗口,那面灰白降旗投下的阴影笼罩着他半边身体。
他靠着冰冷的砖墙,缓缓滑坐到地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低着头,布满血污和尘土的双手死死抠进身下冰冷的砖缝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恨意,像毒液在血管里奔流。
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像石头,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那声音被死死堵在胸腔里,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膛暴露着内心翻江倒海的剧痛。
炮楼里死一般的寂静。
其他战士或瘫坐,或蜷缩,都死死低着头,没有人看那面飘荡的旗,也没有人看连长。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无法呼吸。
只有窗外鬼子得意忘形的狂笑声和寒风卷动那灰白布片的呼啦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又如此迅疾。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煎熬着灵魂。终于,炮楼外传来了动静。
是皮靴踏在冻土上发出的、沉重而散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鬼子兵毫无戒备的、粗鲁的谈笑和催促声。
显然,他们相信了这面屈辱的白旗,松懈了,准备来接收战利品和俘虏了。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蜷缩在角落、抱着只剩半截胳膊、名叫孙瘸子的老兵,猛地抬起了头!
他那张被硝烟熏黑、布满皱纹的脸上,刚才的绝望和屈辱一扫而空,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疯狂和决绝!
他仅存的那只完好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默,眼球因为充血而赤红一片!
连长!
孙瘸子嘶吼出声,声音像破锣,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给俺!给俺那‘铁西瓜’(指边区造手榴弹)!俺去‘迎迎’这群狗娘养的畜生!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迎上孙瘸子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
仅仅一瞬的眼神交汇,无需任何言语。
陈默猛地从腰后摸出仅剩的一枚边区造木柄手榴弹——那是他们最后的、唯一的指望,也是同归于尽的号角。
孙瘸子用他那仅存的、还算完好的左手,一把夺过那冰冷沉重的铁疙瘩。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与死亡共舞的狂热。
他看也不看,用牙咬住木柄末端的安全盖,狠狠一扯!
盖子脱落。
他布满老茧、沾满血污的手指,异常稳定地勾住了拉火环!
掩护俺!孙瘸子最后吼了一声,那声音嘶哑得如同裂帛,带着一种壮士断腕的决绝。他猛地用肩膀撞开挡在身前的一个战士,像一头扑向猎物的老狼,拖着那条半残的伤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凶悍,朝着炮楼下那扇被炸得扭曲变形的铁门猛冲过去!他的身影在昏暗的炮楼里划出一道模糊而惨烈的轨迹。
孙瘸子!
陈默目眦欲裂,嘶声咆哮,火力掩护!打他娘的!这声怒吼如同惊雷,瞬间炸醒了所有沉浸在屈辱和绝望中的战士!
求生的本能和滔天的恨意,在这一刻彻底点燃!
那个断了臂的战士,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用尽全身力气,用仅存的那条好胳膊抓起地上半块沉重的砖头,狠狠砸向射击孔!
另一个战士挣扎着扑到另一个射击孔旁,徒劳地拉动空枪栓,发出徒劳的咔咔声,眼睛却死死盯着外面。
陈默自己,也猛地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破洞,手中那支打光了子弹的驳壳枪被他像烧火棍一样死死攥着,仿佛能凭空射出复仇的火焰!
就在孙瘸子用身体狠狠撞开那扇扭曲铁门、身影消失在门后那片刺眼天光的瞬间——
轰——!!!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能撕裂天地的巨响!就在炮楼门口,如同火山爆发般猛烈地炸开!
狂暴的火焰和气浪猛地从门口灌入炮楼,灼热的气流瞬间将炮楼里残存的空气抽干!
浓烟、火光、泥土、碎石、还有……破碎的肢体组织,如同喷发的岩浆,猛地涌了进来!
巨大的冲击波狠狠撞在炮楼内壁上!整个炮楼都在剧烈地摇晃、呻吟!
陈默被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撞在后面的砖墙上,眼前一黑,耳朵里只剩下尖锐到极致的蜂鸣,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
灼热的碎石和泥块,如暴雨般砸落在他身上。
短暂的、令人失聪的寂静后,炮楼外传来了鬼子兵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极度惊恐和痛苦的惨嚎!
如同被投入地狱油锅的群鬼在哭嚎!
陈默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地上撑起身体,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正对着炮楼门口的小窗破洞!
硝烟浓得如同墨汁,翻滚着,遮蔽了视线。他拼命睁大眼睛,血水混着汗水流进眼眶,视野一片模糊的血红。
就在那翻滚的、尚未散尽的浓烟边缘,在那片被爆炸撕裂、遍布残肢断臂和扭曲武器的地狱景象之上——
那面原本悬挂在窗棂上的灰白色降旗,被猛烈的爆炸气浪高高掀起!
它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巨大落叶,在硝烟弥漫、火光跳跃的空中,痛苦地翻滚着、伸展着!
而就在它下方,在那片被孙瘸子用生命和最后一声爆炸清理出来的、短暂的死亡真空地带——
炮楼里残存的、还能动弹的战士,如同从地狱熔岩中挣脱而出的复仇恶灵,猛地从各个破洞和门口冲了出来!
他们手中,是上了刺刀的步枪,是挥舞的砍刀,是举起的石块,甚至是赤手空拳!他们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混合着无尽悲痛和滔天恨意的嘶吼!
那嘶吼声汇聚成一股撕裂苍穹的声浪,压过了鬼子的惨叫!
杀——!!!
刺刀捅进毫无防备的、因爆炸而混乱不堪的鬼子身体!砍刀狠狠劈下!
石块砸碎钢盔下的头颅!战士们用牙齿,用指甲,用身体里最后一丝燃烧的力气,扑向那些惊魂未定、正被突如其来的自杀袭击和疯狂反扑彻底打懵的敌人!
混乱!
血腥!
原始的搏杀!
此时复仇的火焰,在瞬间点燃了整个战场!
陈默的目光,却死死追随着空中那片翻滚的灰白布片。
它终于力竭,开始缓缓飘落。它飘过一片燃烧的火焰,飘过一具扭曲的鬼子尸体,飘过一名正将刺刀狠狠捅进敌人胸膛、发出野兽般咆哮的战士头顶……
最后,它像一片巨大的、沉重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覆盖在炮楼门口那片被爆炸翻开的、滚烫的焦土上。
那焦土中央,躺着孙瘸子。
他残缺的身体几乎被爆炸撕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焦黑的轮廓。
那面灰白色的、象征着屈辱的降旗,正正地盖在他身上。
布片上还带着战士体温的汗味和血污,此刻却被爆炸的硝烟和孙瘸子溅出的鲜血,染上了大片大片刺目的、暗红的印记。
风,卷过死寂的战场,吹拂着那面覆盖在焦黑残躯上的灰白布片。
布片上暗红的血迹在凛冽的空气中迅速冷却、凝固,边缘被风吹得微微卷起,发出细微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
炮楼门口那片短暂的死亡真空地带,战斗已经结束。
最后几个还能站立的战士,如同血水里捞出来的修罗,拄着刺刀,或相互搀扶着,站在堆积的尸体和破碎的武器中间,胸膛剧烈起伏,喷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吹散。
他们血红的眼睛茫然地扫视着这片被血与火犁过的焦土,最后,都下意识地、齐刷刷地望向炮楼门口——望向那面覆盖在孙瘸子焦黑残躯上的灰白布片。
陈默拖着一条被弹片划开深口子的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到门口。
每一步都踩在粘稠冰冷的血泊和破碎的肢体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嗤声。
他在那面灰白布片前停住。布片下,是孙瘸子最后存在的证明,一个被战火彻底重塑的轮廓。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
背脊上的伤口因为动作而撕裂,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
他布满血污、颤抖不止的手,伸向那面灰白的布片。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布料,冰冷,僵硬,带着硝烟和浓重血腥的气息。
他抓住布片的一角,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一扯!
灰白的布片被掀开,露出下面那片被爆炸熏得焦黑、浸透了暗红血液的土地。
孙瘸子,已经和这片他为之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土地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
陈默直起腰,将那面沾满硝烟、血污和他自己冰冷汗水的灰白布片,紧紧攥在手中。布片沉重得像一块生铁。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越过尸横遍野的战场,望向远处铅灰色的、连绵起伏的山峦。
寒风卷动着他褴褛的衣襟和手中那面破败的旗帜,发出猎猎的声响。
那面灰白的布片,在他手中,在凛冽的风中,在尸山血海的映衬下,猛烈地抖动着,翻卷着。它不再是一面屈辱的降旗。
它是一面裹尸布,包裹着一位老兵的铮铮铁骨和未冷的忠魂。
它是一面招魂幡,召唤着那些倒下的、未曾屈服的英灵。
它更像一面被血与火淬炼过的、残缺却永不倒下的战旗!
在死寂的战场上,在凛冽的寒风中,沉默地、不屈地飘扬!
《铁蹄下的麦苗》
鲁西平原的春天来得早,风里裹着暖意,也裹着鬼子据点飘来的焦糊味。
一望无际的麦田,绿油油的,麦苗蹿得欢实,细长的叶片在风里摇晃,绿浪一波推着一波,铺展到天边,饱吸了冬日雪水和初春阳光的精华。
这是庄户人眼里的命根子,是熬过漫长寒冬后,沉甸甸压在心头、又拱破冻土长出来的全部指望。
福伯蹲在地头,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捻着一株壮实的麦苗。
麦秆硬挺,叶片肥厚,顶端那小小的麦穗雏形已经隐约可见,鼓胀着沉甸甸的生机。
他布满沟壑的脸上却像蒙了一层寒霜,浑浊的眼睛越过无垠的绿浪,死死钉在远处那道突兀丑陋的土黄色疤痕上——那是鬼子的据点。
几根冒着黑烟的烟囱,像插在沃土上的毒刺。
福伯,真……真要动手
根生蹲在旁边,声音发颤,手里攥着一把刚削好的、两头尖利的青竹签子。
那竹签有小指粗细,一尺来长,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青光,尖端锐利得能扎透厚实的鞋底。
福伯没说话,只是把手里那株麦苗捏得更紧了些。
麦叶的边缘有些卷曲发黄,不是旱的,是被人硬生生啃食过的痕迹。
几天前,鬼子据点里那几匹高头大马被放出来遛弯,铁蹄踏进这片绿海,如同饿狼扑进了羊群。
碗口大的蹄印深深嵌在松软的春泥里,被啃秃的麦苗残茬,像一块块丑陋的伤疤,刺眼地镶嵌在连绵的绿毯上。
风中似乎还残留着战马咀嚼青苗时粗鲁的咔嚓声,以及鬼子骑兵坐在马背上,看着被糟蹋的田地发出的、刺耳的哄笑声。
不动手
福伯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猛地指向那些被啃秃的、泛着枯黄死气的残茬,等着狗日的马,把这点指望,连根都嚼了等着秋后,全村老少勒紧裤腰带,眼巴巴看着粮仓空着,听着娃娃饿得嗷嗷哭他枯瘦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冰冷地扫过根生,也扫过周围几个同样攥着竹签、脸色发白的后生。
根生低下头,看着手里尖锐的竹签,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那竹签的冷硬透过掌心,直抵心窝。
夜,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
没有月亮,只有几粒寒星疏疏落落地钉在漆黑的天幕上。
风掠过空旷的原野,带着麦苗青涩的气息和远处据点隐约的犬吠。
福伯佝偻着腰,像一截被风吹弯的老树根,悄无声息地挪进自家的麦田。
他身后,根生和其他几个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紧紧跟着。
每个人都背着沉甸甸的麻袋,里面装满了白天削好的青竹签。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什么。
福伯在田埂边停下,蹲下身。
他摸索着,在松软的田垄上,用手指迅速而精准地挖出一个个深坑。
每一个坑都避开了麦苗的根须,紧贴着麦苗的茎秆。
他动作熟练得如同侍弄了一辈子庄稼的老把式,只是此刻侍弄的不是种子,而是杀器。
他从麻袋里摸出一根冰冷的竹签,尖端朝上,稳稳地、深深地插入坑底,只留下寸许长的、锐利的尖头暴露在泥土之上。
然后,他极其小心地将挖出的浮土回填,用手掌轻轻拍实、抹平。
泥土带着夜晚的凉意和湿润,迅速掩盖了所有痕迹。
那点寒光闪闪的竹尖,被伪装得天衣无缝,消失在黑黢黢的泥土和摇曳的麦苗阴影之下,如同潜伏的毒蛇,收敛了獠牙。
埋深点!尖头朝上!记准地方!福伯压得极低的声音在风里飘散,像一缕随时会断的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在黑暗中准确地指点着位置,这边,三根……那边,五根……马走道,专挑这地方下嘴……
根生学着他的样子,蹲在另一垄麦子旁。
手指插入冰冷湿润的泥土,每一次挖掘都带着微小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他将一根竹签插入坑底,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尖锐的、冰冷的触感。
回填泥土时,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这不是种庄稼,这是埋祸根,是赌命。
万一……万一伤着村里跑进来的牲口,或者……或者光脚的孩子……冷汗顺着他的脊梁沟往下淌,瞬间被夜风吹得冰凉。
根生,手别抖!福伯的声音幽灵般飘到耳边,冰冷而严厉,想想那些被啃秃的地!想想饿急了的娃!
根生猛地一咬牙,腮帮子绷得像石头。
他不再犹豫,手上的动作变得坚定而迅速,将一根根带着诅咒的竹签深深埋入这片世代养育他们的土地。
泥土覆盖上去,仿佛也覆盖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
夜风呜咽着吹过麦田,绿浪起伏,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叹息,又像是大地在不安地躁动。
第二天晌午,阳光有些晃眼。
据点的大门吱呀一声洞开,几个鬼子兵懒洋洋地牵着几匹膘肥体壮的战马走了出来。
那几匹东洋大马皮毛油亮,肌肉在阳光下贲张,铁蹄踏在土路上,发出沉闷有力的嘚嘚声。
鬼子兵嘻嘻哈哈,显然把这当成了惬意的放风,毫无戒备地将马牵进了靠近据点边缘、长势格外喜人的那片麦田。
绿油油的麦苗是上好的青饲料。
为首的鬼子骑兵翻身跨上最高大的一匹黑马,嘴里叽里呱啦吆喝一声,带着几分炫耀,猛地一夹马腹!
黑马打了个响鼻,粗壮的脖颈一扬,碗口大的铁蹄高高抬起,带着千钧之力,就要重重踏进那片诱人的、随风起伏的绿色波涛之中——
就在马蹄即将落地的瞬间!
唏律律——!!!
一声凄厉到不似马鸣、如同金属撕裂般的惨嚎,猛地刺破了晌午的宁静!
那匹神骏的黑马,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头颅!
它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猛地僵直,随即以一种极其诡异、完全失控的姿态向前轰然栽倒!
碗口大的铁蹄甚至没能完全踏进泥土,就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咔嚓声,被一股恐怖的力量狠狠掀翻、扭曲!
马背上的鬼子骑兵猝不及防,像一截破麻袋般被狠狠甩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狼狈的弧线,重重砸在几丈外的麦田里,溅起一片泥点。
那匹黑马栽倒在地,巨大的身躯痛苦地翻滚、抽搐!
它那条踏进麦田的前腿,以一种可怕的角度反关节扭曲着!
更恐怖的是,碗口大的马蹄铁下方,赫然穿透出一截沾满鲜血和泥土的、冷硬尖锐的青竹签!
那竹签深深扎进了马腿最脆弱的肌腱和骨骼连接处,甚至从另一侧透出一点染血的尖头!
暗红的、温热的马血,如同泉涌,汩汩地顺着竹签流出来,迅速染红了蹄铁,染红了蹄下践踏的青苗和黑土!
唏律律——!!!
嗷——!
惨剧在瞬间连锁爆发!
旁边几匹正低头啃食麦苗的战马,几乎在同一时刻,发出了同样凄厉绝望、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嚎!
它们像突然被无形的火焰点燃,疯狂地扬蹄、蹦跳、甩头!
一匹黄骠马猛地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疯狂乱刨,随即也重重侧摔在地,另一条前腿同样被一根从泥土里刺出的竹签贯穿!
另一匹栗色马则像没头苍蝇般原地疯狂打转,后腿不断踢蹬,每一次踢蹬都带出飞溅的血沫——它的后腿肌腱也被刺穿了!
麦田瞬间变成了血腥的斗兽场!
刚才还悠闲啃食青苗的东洋大马,此刻全都成了痛苦挣扎的困兽。
它们在地上翻滚、抽搐,发出震耳欲聋的悲鸣和嘶吼,沉重的身躯碾压着大片大片的麦苗。碗口大的铁蹄徒劳地蹬踹着泥土,每一次蹬踹都让伤口撕裂得更大,鲜血如同廉价的红漆,泼洒在青翠的麦苗上,染红了嫩绿的叶片,浸透了黑色的泥土。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青苗被碾碎的汁液气息,在暖风里迅速弥漫开来,刺鼻得令人作呕。
那几个鬼子兵彻底懵了!
他们脸上的悠闲和得意瞬间被极度的惊恐和茫然取代。
有人徒劳地想去拉缰绳,却被发狂的马匹狠狠撞开;
有人拔出王八盒子,对着天空惊恐地胡乱放枪,却于事无补;
更多的人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看着他们视为宝贝的战马在麦田里翻滚哀鸣,血流如注。
据点里尖锐的哨声凄厉地响起,更多的鬼子兵端着枪,乱哄哄地涌了出来,对着麦田的方向大声叫骂、咆哮,却不敢轻易踏入那片翻滚着血与痛、如同布满无形刀锋的死亡之地。
远处,一道不起眼的土沟里,福伯和根生他们紧紧贴着沟壁趴着,只露出半个脑袋。
福伯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浑浊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那片翻滚的血色麦浪,倒映着那些痛苦抽搐的巨大马匹,倒映着鬼子兵惊慌失措的丑态。
根生趴在他旁边,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的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里,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一声声战马濒死的惨嚎,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耳朵,刺进他的心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那不是马血的味道,是他自己咬破了嘴唇。
福伯枯瘦的手,悄无声息地伸过来,重重地按在了根生剧烈颤抖的肩头上。
那只手粗糙、冰冷,却带着一种千钧的、不容置疑的重量,像一块压舱石,瞬间稳住了根生即将崩溃的身体。
根生猛地转过头,看向福伯。
老人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片血腥的麦田,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只是,在根生望过去的瞬间,福伯那干裂起皮的、紧抿着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下撇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那是一种比哭更沉重万倍的、刻骨铭心的悲怆。
仿佛有千言万语,都在这无声的一撇中,沉入了无边的苦海。
福伯按在根生肩头的手,又用力往下压了压。
力道透过单薄的衣衫,沉甸甸地砸在根生的骨头上。
根生明白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浓烈的血腥气和青苗汁液混合的味道呛得他喉咙发紧。
他强迫自己转过头,不再看那些翻滚挣扎的马匹,不再听那些撕心裂肺的哀鸣。
他的目光越过那片血色地狱,投向更远处——那是整片在春风里安然起伏的、无边无际的绿色麦浪。
它们沉默着,在阳光下舒展着柔韧的腰肢,仿佛刚才近在咫尺的惨剧与它们毫无关系。
那片绿,是那么沉静,那么浩瀚,充满了沉默而坚韧的力量。
根生颤抖的身体,在福伯那只沉重的手掌下,一点点,一点点地平息下来。
他学着福伯的样子,把脸更深地埋进土沟边缘冰冷的泥土里。
泥土的腥气、草根的微涩,还有远处飘来的、越来越淡的血腥味,混合着钻入鼻腔。
他闭上眼。
耳朵里,战马垂死的哀鸣还在持续,鬼子兵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也清晰可闻。
可渐渐地,另一种声音穿透了这些喧嚣,顽强地占据了他的感知——那是风掠过麦田的声音。
无数麦苗细长的叶片相互摩擦、碰撞,发出连绵不绝、细碎而宏大的沙沙声,如同大地沉稳的呼吸,如同无数细小的生命在低语。这声音温柔地包裹着他,带着泥土的腥甜和青苗的微涩,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默的抚慰。
他埋在泥土里的脸,无声地扭曲了一下。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了沉重的眼皮,重重地砸在面前冰冷的土坷垃上,瞬间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那圆点迅速被干燥的泥土吸干,只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湿痕,像一颗沉入泥土的种子。
风,依旧在吹。
麦浪,依旧在绿海深处无声地起伏。那片被血染红的、被铁蹄践踏过的麦地,在鬼子据点愤怒的喧嚣和战马垂死的哀鸣声中,沉默地匍匐着。
几株被压折、染上暗红血污的麦苗,在风中微微颤抖着断茎,断口处渗出青涩的汁液,混合着温热的马血,一滴一滴,渗入哺育了它们、此刻又埋葬着杀戮的黑土地里。
《鬼剃头行动》
月黑风高,寒气像浸透了冰水的刀子,贴着地皮刮过来,钻进骨头缝里。
老蔫蹲在自家土屋的门槛上,背对着屋里豆大的一点油灯光。
他手里攥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剪刀,刀刃在门缝透出的微光里,泛着冷森森的幽蓝。
他一下,一下,用粗粝的磨刀石蹭着剪刀刃口,那嚓——嚓——的单调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也格外瘆人。
剪刀是老蔫吃饭的家伙,当了大半辈子裁缝,这把剪子铰过的布头,怕是能堆成山。可今夜,这冰冷的铁器攥在手里,沉甸甸的,却带着一股陌生的、令人心悸的杀气。每一次磨砺,那细微的金属摩擦声,都像在他紧绷的心弦上狠狠刮过。
爹……身后传来闺女小丫怯生生的、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像受惊的小猫,外头冷……还不睡么
老蔫磨刀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没回头,只是那握着剪刀和磨石的手,指关节瞬间绷得死白,青筋在黝黑的手背上根根暴起。
他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浸透冰水的破棉絮,又冷又涩,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能想象闺女那双清澈的眼睛,此刻正映着油灯微弱的光,带着不解和担忧望着他佝偻的背影。
睡你的。他终于挤出一句,声音沙哑干涩,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连自己听着都陌生。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继续那嚓——嚓——的刮磨。
剪刀刃口的寒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无边的黑沉。
院墙根的黑影里,无声无息地又聚拢了三个身影。
铁柱,一个敦实得像块石头的汉子,手里提着一柄砍柴的厚背刀,刀刃在阴影里泛着同样的冷光。
水生,瘦高个,背着一捆粗麻绳。
还有半大孩子狗剩,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家里劈柴用的斧头,斧刃磨得同样锋利,只是他那单薄的身板在夜风里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没人说话。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像灌了铅。
只有风声在土墙头呜咽,像无数细小的鬼魂在哭诉。
远处,黑黢黢的天际线上,鬼子据点岗楼顶端的探照灯光柱,像一条惨白的毒蛇,无声地扫过死寂的村庄和旷野,每一次扫过,都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老蔫终于停下了磨刀的动作。他慢慢直起腰,将磨石轻轻放在门槛边的地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他站起身,将那把磨得吹毛断发的剪刀,稳稳地别在了自己破旧棉袄最里层的腰带上。
冰冷的铁器紧贴着皮肉,激得他浑身一颤,那寒意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残存的犹豫。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墙根下三个沉默如铁的剪影,最后落在自家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破旧木格窗上。
窗纸上,映着闺女小丫模糊的身影,她似乎还趴在窗边,小小的剪影凝固在那里,像一幅无声的、沉重的画。
老蔫猛地扭过头,不再看那扇窗。
他佝偻着背,第一个迈开步子,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出院门,融入了村外无边无际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铁柱、水生、狗剩紧随其后,脚步轻得像猫,只有粗重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微弱的白雾,瞬间又被风吹散。
狗剩手里那把斧头的木柄,被他攥得死紧,指关节捏得咯吱作响,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乱的心跳上。
夜路如同一条冰冷的、通往幽冥的河流。脚下的冻土坚硬硌脚,田埂上的枯草挂着白霜,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老蔫走在最前面,步子迈得不大,却异常稳当。他像一头熟悉山林的老兽,凭着几十年在这片土地上讨生活刻进骨子里的记忆,准确地在黑暗中辨识着方向,避开沟坎和可能发出声响的碎石。
风在耳边尖啸,刮得脸生疼,但他似乎毫无所觉,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两点幽微的光,死死盯着前方那片盘踞在岗坡上的、如同巨大坟冢般的鬼子据点黑影。
据点越来越近,那惨白的探照灯光柱扫过旷野的频率似乎也密集起来。
每一次光柱掠过他们藏身的沟坎或坟包,几个人都像被冻僵的壁虎,瞬间死死贴在冰冷的地面或土壁上,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停止了。
光柱扫过时带来的短暂光明,能清晰地照亮铁柱额头上滚落的冷汗,照亮水生因为紧张而咬得发白的嘴唇,照亮狗剩那双瞪得溜圆、盛满惊恐的眼睛里,倒映出的惨白光影。
终于,在离据点外围铁丝网还有几十丈远的一片乱葬岗子后面,老蔫停下了脚步。
他伏在一个长满荒草的土坟包后面,只露出半个脑袋,像一截枯死的树桩。
铁柱、水生和狗剩也迅速在他旁边趴下,身体紧贴着冰冷刺骨的泥土。
就……就那儿!
铁柱压低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他用下巴朝前方不远处点了点。
借着岗楼上昏暗的灯光和惨白月光,隐约能看到几根粗黑的电线杆子,如同僵死的巨人,沉默地矗立在旷野里。
电线杆顶端,几根乌沉沉的电话线,在夜风中微微晃动,发出极其细微、如同鬼魂呜咽般的嗡嗡声,那声音被风撕扯着,断断续续,却像无形的绞索,勒紧了每个人的脖颈。
那就是他们的目标——鬼子据点的电话线,是据点里那些吃人恶魔的耳朵和嘴巴。
掐断它,据点就聋了,哑了,成了困在铁壳子里的瞎王八!
老蔫死死盯着那几根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的黑线,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腰带上抽出了那把磨得锃亮的剪刀。
冰冷的铁器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他残余的体温。
他侧过脸,目光扫过身边的三个人。铁柱握紧了砍柴刀的刀柄,指节泛白。水生解下了背上的粗麻绳。
狗剩……狗剩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瘦小的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那把斧头被他死死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老蔫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终究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空气,那寒气像刀子扎进肺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瞬间压下了最后一丝翻腾的恐惧。
他像一条贴着地皮滑行的蛇,第一个从坟包后面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朝着最近的那根电线杆子匍匐前进。
动作缓慢得令人窒息,每一次挪动都耗费着巨大的体力和意志。
冰冷的泥土和碎石摩擦着单薄的衣裤,寒气直透骨髓。
铁柱和水生紧随其后,动作同样轻缓而决绝。
狗剩留在最后,他挣扎着抬起头,看着黑暗中那几个迅速远去的、模糊的背影融入更深的夜色,又猛地低下头,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牙齿死死咬住自己的袖口,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幼兽般的呜咽。
老蔫第一个摸到了电线杆脚下。
粗粝冰冷的木杆贴着他的脸。
他仰起头,那几根乌沉沉的电线,在离地两人多高的地方,在夜风的撕扯下微微晃动,发出那催命的嗡嗡声,仿佛近在耳边。
他迅速解下腰间的粗麻绳,绳头系着一个沉重的铁钩——这是水生的活计。
他屏住呼吸,手臂用力一抡!
铁钩带着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悄无声息地挂在了横担木上!成了!
水生立刻像只灵巧的猴子,抓住垂下的绳子,手脚并用,无声而迅速地向上攀爬。他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个巨大的、蠕动的阴影,贴在粗壮的电线杆上。
每一次手脚的挪动,都牵扯着老蔫和铁柱紧绷到极致的心弦。
风似乎更大了,电线杆顶端发出令人心悸的轻微摇晃声。
终于,水生爬到了横担木的位置。他像壁虎一样紧紧抱住冰冷的木头,双腿盘绕固定。他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摸出那把磨得同样锋利的柴刀。
刀身在惨淡的月光下,闪过一道冰冷的弧光。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似乎让他打了个寒噤,但他握刀的手却稳得出奇。他瞄准了其中一根绷得最紧的黑色电话线,高高举起了柴刀!
就在这时——
咣当!
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带着令人心悸的回响,猛地从据点方向传来!
像是什么重物被碰倒!紧接着,是鬼子兵含混不清、带着醉意的咆哮和叫骂声!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如同惊雷炸响!
攀在电线杆顶端的水生,身体猛地一僵!高举的柴刀瞬间定格在半空!
他像被施了定身法,整个人死死贴在横担木上,连呼吸都停滞了!下方,老蔫和铁柱的心脏也骤然停跳!
两人瞬间像被冻僵的石雕,死死贴在冰冷的地面上,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们单薄的脊背,在刺骨的寒风中变得冰凉!
据点岗楼上的探照灯光柱,如同被惊醒的毒蛇,猛地调转方向!
那束惨白刺眼的光,带着撕裂一切的蛮横,狠狠地、一寸一寸地扫过老蔫他们藏身的这片乱葬岗子!
光柱扫过荒草,扫过坟头,扫过冰冷的地面,距离老蔫和铁柱匍匐的位置,仅仅只有几步之遥!
强光刺得他们睁不开眼,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老蔫的脸死死埋在冰冷的泥土里,鼻尖充斥着腐烂草根和泥土的腥气。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流的轰鸣!
完了……全完了……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瞬间攫住了他。
然而,那要命的光柱,在扫到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坟头时,似乎被什么吸引了,只是略微停顿了一瞬,便又缓缓地、漫不经心地移开了,继续扫向更远处的旷野。
鬼子兵醉醺醺的叫骂声也渐渐低了下去,似乎只是虚惊一场。
死里逃生!
老蔫和铁柱几乎同时从牙缝里倒吸了一口冰冷的寒气,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后怕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们不敢立刻抬头,依旧死死贴着地面,直到那令人心悸的探照灯光柱彻底移开,据点方向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风声呜咽。
老蔫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电线杆顶端。
水生依旧像壁虎一样紧贴着横担木,一动不动。过了好几息,他才极其轻微地、幅度极小地转过头,看向下方。
黑暗中,老蔫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无声的询问。
老蔫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水生的身影在横担木上重新绷紧。他再次高高举起了那把闪着寒光的柴刀!
这一次,没有丝毫犹豫!手臂带着全身的力量和压抑到极致的愤怒,狠狠劈下!
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响!如同枯枝被折断!
绷紧的黑色电话线应声而断!
断开的线头猛地向上弹起,又无力地垂落下来,在夜风中微微晃荡。
成了!第一根!
水生没有丝毫停顿,柴刀再次挥起,瞄准了旁边另一根!
嚓!第二根!
嚓!第三根!
每一次轻微的断裂声,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老蔫和铁柱的心上!
那不是破坏的声音,那是希望的号角!是复仇的序曲!
当最后一根电话线被斩断,水生迅速收起柴刀,抓住绳子,像一道影子般无声而迅捷地滑落下来。
双脚刚一沾地,老蔫和铁柱立刻围了上去。没有言语,只有黑暗中三双眼睛短暂而激烈地碰撞,里面翻涌着同样的狂喜和后怕,还有一种完成不可能任务的巨大虚脱感。
走!老蔫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一个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三人立刻转身,像来时一样,匍匐着,朝着乱葬岗子狗剩藏身的方向快速退去。
动作比来时更快,带着一种逃离地狱的急切。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退回坟包掩体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的脆响,猛地从老蔫腰间传出!
他别在腰带上的那把剪刀,在匍匐中被一块凸起的坚硬石块狠狠硌了一下!
冰冷的剪刀柄瞬间脱出腰带,锋利的剪刀刃猛地弹开,在他棉袄上划开一道口子,然后直直地坠落!
老蔫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谷底!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捞,指尖只堪堪擦过冰冷的金属——
当啷!
一声清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夜里骤然炸响!
剪刀砸在一块半埋在地里的青石墓碑上,发出刺耳的回音,远远地荡开!
这声音,在这片连风声都显得小心翼翼的死寂里,如同平地惊雷!
八嘎!什么声音!
有情况!警戒!
据点方向瞬间炸开了锅!
鬼子兵尖锐的、带着惊疑和暴怒的吼叫声猛地撕裂夜空!
紧接着,是拉动枪栓的哗啦声,沉重皮靴踩踏地面的奔跑声!
岗楼顶上那刚刚移开的探照灯光柱,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猛地调转回来,带着撕裂一切的狂暴,狠狠射向发出声响的乱葬岗!
惨白刺眼的光柱,如同审判的利剑,瞬间将老蔫、铁柱、水生三人死死钉在了原地!
他们刚刚匍匐到一半的身体,彻底暴露在无情的强光之下!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刑场中央!
光柱刺得他们睁不开眼,世界瞬间变成一片令人眩晕的惨白!
在那里!支那人!开枪!
哒哒哒哒——!!!
歪把子机枪那特有的、如同撕裂破布般的恐怖咆哮声,毫无征兆地猛然炸响!
子弹如同泼水般,带着死神的尖啸,疯狂地扫射过来!
打得他们藏身的坟包边缘泥土飞溅!碎石和冻硬的土块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砸在身上!
跑!!!
铁柱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猛地将身边的水生狠狠往旁边一个低洼的坟坑里推去!同时自己就地一个翻滚!
噗噗噗!
一串灼热的子弹紧贴着他的后背扫过,狠狠钻进他刚才趴伏的泥土里,腾起一股呛人的烟尘!
老蔫也被水生扑过来的力量带得一个趔趄,两人一起滚进了那个浅浅的坟坑。
子弹如同密集的冰雹,打在坟坑边缘的冻土和石碑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噗声和石屑崩飞的脆响!
灼热的弹头带着死亡的气息,擦着头皮飞过!
狗剩!狗剩!
老蔫在震耳欲聋的枪声和呛人的硝烟尘土中,嘶声力竭地吼着,声音被完全淹没。
他挣扎着想抬头去看刚才狗剩藏身的地方。
别抬头!
水生死死按住他,声音因为恐惧和硝烟而变调。
枪声短暂地停歇了一下,大概是鬼子在换弹匣。
借着这瞬间的死寂,老蔫不顾一切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坟坑边缘,望向狗剩藏身的那片矮树丛——
惨白的探照灯光柱下,那片矮树丛已经被机枪子弹扫得一片狼藉,枝叶破碎。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在树丛后的一个浅坑里,双手死死抱着头,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是狗剩!他还活着!
就在这时,据点方向传来了鬼子军官气急败坏的咆哮和更加密集的皮靴奔跑声!
显然,他们要派兵出来搜索了!
不能再等了!
走!快走!老蔫猛地推了水生一把,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往东!钻高粱地!分开跑!
他一边吼,一边猛地从坟坑里探出身子,抓起地上那把刚刚掉落、沾满了泥土的剪刀,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据点相反的方向,朝着西边那片更加空旷、毫无遮掩的乱石滩,狠狠扔了出去!
当啷!剪刀砸在远处一块大石头上,发出清晰的脆响!
在那边!西边!追!鬼子兵的吼叫声果然被吸引了过去,密集的枪声和脚步声立刻朝着剪刀落地的方向追去!
走啊!老蔫最后朝着水生和铁柱藏身的方向吼了一声,猛地从坟坑里跃出,却不是跑,而是像一头扑向陷阱的老狼,朝着狗剩藏身的那个浅坑,连滚带爬地猛扑过去!
爹——!一声凄厉的、变调的哭喊猛地从矮树丛后响起!
是狗剩!他终于崩溃了!
老蔫扑到坑边,一把抓住狗剩冰冷颤抖的手臂,将他像拎小鸡一样从浅坑里拖了出来!
跑!跟着我!跑!他嘶吼着,拖着吓傻了的狗剩,朝着东边那片在夜色中黑黢黢、如同沉默巨兽的高粱地亡命狂奔!
单薄的身影在惨白的探照灯光柱边缘疯狂闪动!
身后,鬼子的叫骂声、零星的枪声紧追不舍!
子弹嗖嗖地擦着耳边飞过,打在冻土上噗噗作响!
进地!钻进去!
老蔫把狗剩狠狠往前一推!两人一前一后,像两道慌不择路的影子,猛地扎进了那片密不透风、一人多高的枯黄高粱杆林里!
干燥的、带着霉味的高粱叶子瞬间将他们吞没。
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叫骂声被茂密的杆林迅速隔绝、减弱。老蔫拖着狗剩,在高粱杆的迷宫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肺部像破旧的风箱般拉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枯黄的高粱叶子像无数粗糙的鞭子,抽打在脸上、手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脚下的土地坑洼不平,好几次两人都差点摔倒。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声音彻底消失,直到肺里的空气被彻底榨干,两人才猛地扑倒在一片相对空旷的田埂下,像两条离水的鱼,张大嘴巴,贪婪而痛苦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割着喉咙。
狗剩瘫在地上,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后怕而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老蔫也仰面躺在冰冷的泥土上,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把他吃饭的剪刀——刚才扔出去引开敌人的,是另一把备用的旧剪子。
剪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神稍微安定。
他挣扎着坐起身,看向旁边蜷缩成一团、依旧在发抖的狗剩。
他伸出手,布满老茧、沾满泥土和草屑的手掌,重重地按在狗剩剧烈颤抖的、单薄的肩背上。
怕了老蔫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砂锅。
狗剩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泪水、鼻涕和泥土,眼睛红肿得像烂桃。
他看着老蔫,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老蔫没再追问。
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越过狗剩的头,投向据点方向那片依旧被探照灯光柱笼罩的夜空。
光柱在黑暗中徒劳地扫视着,像一只瞎了的眼睛。
老蔫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笑,肌肉的牵动甚至有些僵硬。
他沾满泥土的手指,下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剪刀冰凉的刃口。
指尖传来金属特有的、沉甸甸的坚硬触感。黑暗中,他那双疲惫却异常清亮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据点方向那片被他们亲手掐断联系、陷入混乱和黑暗的夜空。
《染坊里的地图》
热浪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靛蓝气味,像一床湿透的厚棉被,死死捂在染坊里。
水汽蒸腾,模糊了视线,空气粘稠得吸进肺里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巨大的木染缸里,靛蓝色的染液像一口煮沸的深潭,翻滚着,咕嘟咕嘟冒着黏腻的气泡,散发出刺鼻的、带着金属锈味的腥气。
水生赤着脚,踩在湿滑的、永远洗不净靛蓝污渍的青石板上。
单薄的粗布短褂紧贴在汗湿的脊背上,勾勒出少年人尚未长成的单薄骨架。
他正奋力搅动着一根比他还高的粗木棒,在滚烫的染缸里翻搅着浸泡其中的厚重白坯布。
汗水沿着他剃得发青的头皮往下淌,流过瘦削的脸颊,在下巴处汇聚成浑浊的水滴,砸进翻腾的蓝黑色染液里,瞬间消失无踪。
用点力!没吃饭么
师父老周低沉的声音在闷热的蒸汽里响起,带着染坊工人特有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严厉。他佝偻着腰,正用一柄长柄木勺,小心翼翼地从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粗陶罐里,舀出小半勺浓稠得如同墨汁的黑色液体。
那液体粘稠得拉丝,滴落时无声无息,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同于靛蓝的、近乎幽暗的光泽。
老周布满老茧、指缝里嵌满靛蓝的手,稳得出奇,将黑液缓缓注入旁边一个盛着半盆清水的瓦盆中。
黑液入水,并未立刻散开,而是像有生命的墨汁,丝丝缕缕地在清水中缓慢下沉、晕染,最终沉淀在盆底,形成一层薄薄的、深不见底的墨色。
清水变成了极其浅淡的灰褐色,几乎难以察觉。
水生喘着粗气,停下搅动木棒的动作,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靛蓝的飞沫,脸立刻花成一片。他走到瓦盆边,接过老周递过来的一支细长的竹签。
竹签一头削得极尖,另一头绑着一小撮柔软的白羊毛。
手要稳,心要静。
老周的声音压得极低,浑浊的眼睛在蒸腾的水汽后,锐利地扫过水生的脸,下笔如走丝,墨隐水无踪。记牢位置,差一丝一毫,都是人命!
水生用力点了点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满嘴的酸涩和紧张。
他屏住呼吸,将羊毛笔尖小心翼翼探入瓦盆那浅淡的灰褐色水中。
笔尖吸饱了水,颜色深了一点点。
他俯下身,凑到染坊角落那张堆放着刚晾晒半干、准备进行下一道工序的粗布旁。
布是靛蓝底子上夹着几道不均匀的白色防染花纹,粗糙,厚实,散发着阳光和染料混合的、略显刺鼻的气味。
他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靛蓝气味呛得他胸口发闷。
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手腕悬空,像握着一根千钧的针。
竹签的尖端,带着那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墨水,轻轻落在粗布那靛蓝的底子上。落笔的瞬间,水生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没有痕迹。布面靛蓝依旧,只有笔尖划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极其细微、瞬间就被布料纤维吸干的湿润水痕,随即消失不见,仿佛从未落笔。
水生额角的汗冒得更急了。
他稳住手腕,凭着师父口授和反复死记硬背下来的路线,凭着脑海中那张用炭条在泥地上画过无数遍、早已刻进骨头里的地图,手腕极其轻微、却异常稳定地移动着。
竹签的尖端在靛蓝的布面上无声地游走,画下无形的线条——那是蜿蜒穿过青纱帐的秘密小路,是标注着鬼子暗哨位置的山包,是藏着伤员的山洞入口……每一道无形的笔画落下,都像有千斤重担压在他的手腕上,牵扯着他砰砰狂跳的心脏。
他不敢有丝毫停顿,也不敢用力,生怕那看不见的墨迹会在布面上留下任何可疑的凸起或反光。
时间在染坊的闷热和死寂中缓慢流逝,只有染缸里翻滚的气泡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几声犬吠。水生的后背完全湿透,紧贴在单薄的短褂上。
汗水流进眼睛,刺痛难忍,他却不敢眨眼,更不敢抬手去擦,生怕那细微的动作会扰乱手腕的稳定。
他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那看不见的笔尖上,凝聚在脑海里那张关乎无数人生死的无形地图上。
靛蓝的气味、水汽的蒸腾、手腕的酸痛、心脏的狂跳……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退远了,只剩下布面上那根无形的、却比刀锋更致命的线。
最后一笔落下,水生猛地收回竹签,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差点栽倒。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下巴滴落,砸在脚边湿滑的青石板上。
他死死盯着那片刚刚被绘制过的靛蓝粗布,布面依旧,靛蓝深沉,防染的白花纹路清晰,没有任何异常。
那张用无影墨画下的地图,如同一个幽灵,彻底隐没在厚重的蓝色之下,无声无息。
成了老周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听不出情绪。
水生用力点了点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晾好,夹在中间。老周简短地命令,浑浊的目光扫过那块布,又迅速移开,仿佛那只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染布半成品。
水生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承载着无形秘密的粗布抱起,触手是靛蓝染料的潮湿和布匹的厚实沉重。
他走到晾晒架旁,将这块布仔细地夹在一大摞同样晾晒半干的靛蓝粗布中间,让它彻底淹没在靛蓝的海洋里,毫不起眼。做完这一切,他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到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用同样沾满靛蓝的袖口,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的混合物,脸上顿时一片狼藉的深蓝色。
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靛蓝刺鼻的腥气,胃里一阵阵翻搅,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刚才那短短的绘制过程,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和魂魄。
几天后,水生推着沉重的独轮车,吱呀作响地碾过村外被晒得发白的土路。
车上堆满了染好、叠得整整齐齐的靛蓝粗布,散发出浓烈的染料气味。
阳光毒辣,晃得人睁不开眼。他的目的地是三十里外的柳树屯,一个普通的集镇。
车上的布匹里,就夹着那张承载着无形地图的信。
汗水蛰得他眼睛生疼,他眯着眼,机械地迈着步子。
就在快要接近柳树屯村口那片稀疏的柳树林时,一阵异样的喧嚣和哭喊声猛地撕裂了午后的沉闷!
水生心里咯噔一下,脚步瞬间僵住。他猛地抬头望去——
村口那片空地上,围着一群荷枪实弹、凶神恶煞的鬼子兵!
雪亮的刺刀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几个穿着黑狗皮的伪军正粗暴地推搡、驱赶着村里的百姓。
人群前方,一个穿着半旧灰色长衫、头发花白的男人被两个鬼子死死反剪着双臂,按跪在地上!
他脸上有新鲜的淤青和血痕,长衫被撕破了好几处,沾满了尘土。
但他的腰杆却挺得笔直,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
是老槐!是那个经常来染坊收布、总是笑眯眯塞给他一块麦芽糖的货郎老槐叔!
是那个在约定的柳树林边,会轻轻咳嗽三声,然后接过他布匹的自己人!
水生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他推着独轮车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车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说!你的同伙在哪里!联络点在哪里!一个鬼子军官操着生硬的汉语,手里挥舞着沾血的皮鞭,面目狰狞地咆哮着。
老槐叔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穿过刺眼的阳光,竟极其精准地、如同闪电般捕捉到了僵在路边的水生!
那目光平静得如同深潭,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一丝求救,只有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嘱托,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水生的瞳孔深处!
水生浑身一颤,差点失声叫出来!
他猛地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片空地,不去看老槐叔那平静得令人心碎的眼神。
他佝偻下腰,双手死死抓住独轮车的车把,用尽全身的力气,推着沉重的车子,低着头,像一头被鞭子驱赶的老牛,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村口那排低矮的土坯房挪去。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吱呀声,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乱的心跳上。
他不敢回头。
身后传来皮鞭抽打在皮肉上发出的沉闷声响,伴随着鬼子军官更加暴怒的咆哮和老槐叔压抑的闷哼。
那声音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的神经。他只能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那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上,推着它,推着那堆散发着刺鼻靛蓝气味的布匹,推着那张无形的、此刻却重逾千斤的地图,一步一步,远离那片血腥和绝望。
他咬破了嘴唇,血混着汗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带着铁锈的腥气。
水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布送到那家不起眼的杂货铺的。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浑浑噩噩地卸下布匹,接过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杂货铺老板是个沉默的跛子,接过布匹时,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水生惨白如纸、布满汗渍和泪痕的脸,又迅速垂下眼皮,什么也没说,只是动作麻利地将布匹收进柜台后的暗格里。
水生攥着那几张冰冷的钞票,跌跌撞撞地走出杂货铺。
午后的阳光依旧毒辣,刺得他眼睛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不敢回村口那片空地,绕了最远的路,像逃避瘟疫一样逃离了柳树屯。
回程的路变得无比漫长,每一步都拖着沉重的枷锁。
耳边是独轮车空载时刺耳的吱呀声,是风掠过青纱帐的沙沙声,更是皮鞭抽打的闷响和老槐叔最后那平静目光的无声拷问。
几天后,噩耗还是传来了,伴随着鬼子据点里传出的几声零星的枪响。
老槐叔没了。水生把自己关在染坊最角落堆放染料的库房里,蜷缩在冰冷的靛蓝染料块后面,黑暗中,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满是靛蓝污渍的衣襟。
他死死咬着自己的拳头,牙齿深深陷进皮肉里,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那撕心裂肺的呜咽。
他知道,那张无形的地图,是老槐叔用命换来的时间,是他必须送出去的使命。
染坊里那浓得令人窒息的靛蓝气味,第一次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绝望。
又过了些日子,一个阴沉的下午。
染坊里依旧闷热,染液咕嘟作响。水生麻木地搅动着木棒。
老周佝偻着腰,在角落里默默配着染料。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
突然,染坊那扇破旧的木门被猛地推开!两个穿着黑狗皮的伪军,一前一后,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
刺鼻的靛蓝气味,似乎让他们皱了皱眉。
查良民证!最近有没有生人来过收没收到过可疑的东西
为首的伪军小头目三角眼扫视着闷热的染坊,目光落在水生和老周身上,带着审视和威胁。
水生手里的木棒哐当一声掉进染缸,溅起一片滚烫的蓝黑色染液,烫得他小腿一阵刺痛。
他脸色瞬间煞白,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墙角——那里堆放着好几匹染好、尚未交付的粗布,其中就有……就有那张地图!
老周浑浊的眼睛抬了一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放下手中的陶罐,慢腾腾地直起腰,拍了拍沾满靛蓝粉末的手,沙哑地开口:老总,我们这小染坊,就我们师徒俩,哪有什么生人收的都是十里八乡亲的白坯布,染好送回去。您看……
伪军小头目没理会老周,三角眼滴溜溜地转着,径直走向那堆叠放整齐的靛蓝粗布。
他粗糙的手指随意地翻动着最上面的几匹布,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水生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看到那伪军的手,离夹着地图的那匹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匹布就在第三层!
就在伪军的手即将触碰到第三匹布边缘的瞬间——
哗啦——!
一声巨大的水响猛地炸开!紧接着是水生凄厉的痛呼和摔倒的闷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伪军猛地缩回手,惊疑不定地看向声音来源。
只见水生不知怎地,竟一头栽进了旁边那口巨大的、翻滚着滚烫靛蓝染液的深缸里!
滚烫的、粘稠的蓝黑色液体瞬间将他吞没!
他只在缸沿上留下几道徒劳挣扎的抓痕!
浓烈的靛蓝气味混合着皮肉烧灼的焦糊味猛地弥漫开来!
水生!老周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喊,猛地扑向染缸!
两个伪军也惊得后退一步,脸上露出嫌恶和惊愕的表情。
染缸里,滚烫的染液剧烈地翻腾着、冒着泡。
水生的头猛地从粘稠的蓝黑色液体里冒了出来!
他脸上、脖子上、所有裸露的皮肤瞬间被染成可怕的深蓝紫色,皮肤被高温灼烫,迅速鼓起巨大的水泡!
他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
那声音充满了无法想象的痛苦,在闷热的染坊里回荡,刺得人耳膜生疼!
他双手疯狂地在滚烫的染液中挥舞、抓挠,如同坠入地狱油锅的厉鬼!
快!快拉他上来!老周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抓水生胡乱挥舞的手臂。
两个伪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状惊呆了,一时忘了搜查,下意识地上前帮忙。
三人手忙脚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水生从滚烫的染缸里拖了出来,重重地摔在湿滑的青石板上。
水生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他浑身被粘稠滚烫的靛蓝染液包裹,皮肤呈现出大片大片恐怖的深蓝紫色,无数巨大的水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破溃,露出底下鲜红糜烂的真皮。
皮肉被高温灼伤,发出滋滋的微响和刺鼻的焦糊味。
他身体剧烈地痉挛、抽搐,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嗬嗬声,每一次抽搐都牵动着全身恐怖的伤口,带来更剧烈的痛苦。
伪军小头目看着地上这团不断抽搐、散发着浓烈焦糊和染料腥气的东西,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恶心。
他捂着鼻子,嫌恶地后退了两步。
晦气!
他朝地上啐了一口,三角眼最后扫了一眼那堆被水生惨状打断、没来得及细查的靛蓝粗布,又瞥了一眼地上奄奄一息的水生和急得满头大汗的老周,不耐烦地挥挥手,妈的,真他娘倒霉!走!去下一家!
两个伪军如蒙大赦,赶紧跟着头目,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充满痛苦惨叫和刺鼻气味的染坊。
染坊里只剩下水生痛苦的嗬嗬声和老周粗重的喘息。
老周跪在水生身边,看着徒弟全身没有一块好皮、不断抽搐的惨状,布满皱纹的老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浑浊的泪水混着汗水滚滚而下。
他颤抖着手,想碰碰水生,却又不敢,仿佛眼前是一碰即碎的琉璃。
师……师父……
水生喉咙里滚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
他布满水泡、深蓝紫色的眼皮极其艰难地睁开一条细缝,露出底下同样被灼伤、布满血丝的眼球。
那目光穿过无边的痛苦,死死地、哀求般地望向墙角那堆靛蓝粗布的方向。
老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瞬间明白了!
明白了水生为何会失足跌进那口要命的染缸!
那是用命在掩护!
掩护那匹布!
掩护那张无形的、此刻却比命还重的图!
水生……我的儿啊……
老周发出一声如同老狼般的悲鸣,老泪纵横。他猛地扑到那堆布匹前,双手因为巨大的悲痛和急切而剧烈颤抖,疯了一般翻找着!
他记得!
他记得水生夹放的位置!
终于!
他抽出了那匹靛蓝底子、带着几道白色防染花纹的粗布!
布匹入手,依旧是染料的气味和粗粝的质感,没有任何异常。
他抱着那匹布,踉跄着回到水生身边。
水生那双被痛苦灼烧得几乎失去焦点的眼睛,在看到布匹的瞬间,似乎亮了一下。
他沾满靛蓝和血污、皮开肉绽的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起一点点,似乎想指向老周怀中那匹布,又似乎想抓住什么。
老周心如刀绞,他猛地俯下身,将耳朵凑到水生那破裂、肿胀、不断渗出组织液的唇边。
水生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发出几个几乎被痛苦喘息彻底淹没的气音:……药……柜子……最底下……黑陶罐……淋……淋上去……
话音未落,他抬起的手猛地垂落,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那双饱含痛苦和最后一丝期盼的眼睛,永远地失去了光彩,凝固在望向那匹靛蓝粗布的瞬间。
他蜷缩的身体,终于停止了痛苦的抽搐,像一尊凝固在深蓝地狱里的塑像。
水生——!!!
老周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紧紧抱住徒弟那尚有余温、却已不成人形的身体,布满皱纹的老脸深深埋在那片恐怖的、散发着焦糊和染料腥气的深蓝紫色皮肤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压抑了许久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泣,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在闷热死寂的染坊里绝望地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老周的哭声渐渐嘶哑、微弱。
他颤抖着,轻轻放下水生尚有余温却已冰冷的身体。
他布满泪痕、沾满靛蓝和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染坊角落那个落满灰尘的药柜前。
柜子最底层,果然有一个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黑陶小罐。
他捧出小罐,拔掉塞子。一股极其刺鼻的、带着强烈酸腐和硫磺气息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罐子里是半罐无色透明的液体,像水,却比水更稠。
老周捧着陶罐,一步一步,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极其艰难地挪到那匹靛蓝粗布旁。
他小心翼翼地将布匹在染布的大案上铺展开。
靛蓝深沉,白色的防染花纹依旧清晰。他布满老茧、沾满靛蓝和泪痕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几乎端不稳那罐药水。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刺鼻的药水味呛得他一阵咳嗽。
再睁开眼时,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他不再犹豫,双手捧起陶罐,将里面刺鼻的无色液体,对着布匹,缓缓地、均匀地淋了下去!
药水接触布面的瞬间,发出极其轻微的滋声,腾起一股淡淡的、带着酸味的白烟。
奇迹发生了!
只见那原本靛蓝一片、毫无异常的粗布上,被药水淋湿的地方,深沉的蓝色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变淡!而在那褪去蓝色的地方,一道道清晰流畅、如同饱蘸浓墨绘就的黑色线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神奇地浮现出来!
蜿蜒的河流!
起伏的山峦!
星罗棋布的村庄!
还有用蝇头小楷标注的据点、暗哨、小路!
一张详尽得令人心惊的敌后地形图,如同从沉睡中被唤醒的精灵,在褪色的靛蓝底布上,在袅袅的白烟中,清晰地、完整地、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展现在老周眼前!
老周捧着空了的陶罐,僵立在案台前。
布满血丝、被泪水浸泡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案台上那幅在药水作用下缓缓显现、墨色淋漓的地图。
地图上的墨线还在随着药水的浸润而加深、延展,每一道河流的弯曲,每一座山包的标注,都清晰得如同刀刻斧凿。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一条用更粗重的墨线勾勒出的、穿过大片空白(代表青纱帐)的隐秘小路上,那线条的尽头,指向一个用醒目的墨点标注的山坳位置。
那正是山里游击队急需的、鬼子新建秘密弹药库的位置!
老周的手猛地一抖,空陶罐哐当一声掉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染坊里显得格外刺耳,却没能惊动他分毫。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沟壑纵横的皮肤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在震动。
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滚烫地砸在案台上,砸在那幅刚刚显形、墨迹未干的地图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目光越过染坊里蒸腾的靛蓝水汽,越过堆放的布匹和染缸,落在角落里那片冰冷的地面上。
水生蜷缩在那里。
那具单薄的身体,从头到脚,被一层凝固的、深蓝紫色的染料硬壳紧紧包裹着,像一尊刚出土的、诡异的陶俑。
染料壳上布满了高温灼烫形成的水泡破溃后留下的、令人心悸的暗红糜烂和焦黑卷曲。只有那微微侧向案台方向的头颅,还依稀保留着少年人清瘦的轮廓。
那张脸,完全被深蓝紫色和狰狞的灼伤覆盖,肿胀变形,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眉目。
只有那双眼睛,还固执地半睁着,凝固在最后的瞬间——瞳孔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却无比执拗的光。
那光穿透了无边的痛苦和死亡的黑暗,死死地、定定地投向案台的方向,投向那幅刚刚显形的墨色山河。
老周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到水生身边。他布满老茧、沾满靛蓝和泪水的、粗糙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无比珍重地抚上水生那被深蓝硬壳覆盖的、冰冷的额头。
指尖下的触感,是粗糙的染料凝固物,是僵硬的死亡。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顺着水生凝固的目光,再次望向案台上那幅墨色淋漓、渐渐干涸的地图。
染坊里,只有染缸底部残余的染液,还在发出微弱而沉闷的、如同大地心跳般的咕嘟声。
那声音低沉,缓慢,却带着一种沉重无比、无法阻挡的力量,在靛蓝气息弥漫的闷热空气里,在无声的泪水和凝固的牺牲之上,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回响着。
《哑弹的礼物》
风卷着砂砾,抽打在脸上,生疼。
空气里除了土腥,就是一股子散不掉的焦糊和血腥混合的怪味,吸一口,呛得人肺管子都跟着疼。
赵大锤佝偻着腰,像个刚从土里刨出来的泥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刚结束一场恶仗的战场上。
脚下是滚烫的焦土,还残留着炮弹爆炸后的灼热,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
他手里拖着个破麻袋,麻袋口敞着,里面已经稀稀拉拉扔着几个冰冷、沉重的铁疙瘩——都是些炸碎的弹片,边缘锋利得像刀子。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最吝啬的淘金者,一寸寸地扫过眼前这片被炮火反复犁过的焦黑地狱。
断裂的枪托、炸碎的钢盔、撕烂的军装碎片,还有那些……凝固在泥土里的暗红。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目光像筛子,只过滤着那些扭曲变形的金属残骸。
突然,他浑浊的眼珠猛地定住了!
前方几步开外,一个半埋在松软浮土里的东西,在惨淡的日头下,反射着幽冷的、令人心悸的金属光泽!
那东西的形状极其眼熟——纺锤形的弹体,比边区造的手榴弹大了好几圈,尾部还带着扭曲撕裂的尾翼!
是一颗没炸的鬼子炮弹!一颗货真价实的哑弹!
赵大锤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跳!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瞬间炸开!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这个随时可能吞噬一切的死亡陷阱!脚步却像被无形的钉子钉死在了原地。
他想起了连长那张被硝烟熏黑、嘴唇干裂起皮的脸,想起他嘶哑到破音的吼叫:大锤!炸药!给老子搞炸药!地雷阵要顶不住了!再没响动,狗日的坦克就碾过来了!
他想起了地窖里,那些饿得小脸蜡黄、眼巴巴望着空粮袋的娃娃,想起了担架上,那个腹部被打穿、疼得浑身抽搐却咬着木棍不敢出声的年轻战士……没有炸药,拿什么堵住鬼子进山扫荡的路拿什么掩护乡亲们往更深的山里撤
赵大锤布满血污和尘土的腮帮子猛地绷紧,咬肌高高隆起。
他布满老茧、指缝里嵌满黑泥的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刺痛反而让他混乱的心神稍微定了定。他死死盯着那颗半埋在土里、沉默着却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哑弹,喉咙里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满嘴的苦涩和恐惧。
干了!
他像一头走向陷阱的老狼,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哑弹旁边。
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乱的心跳上。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一个沉睡的恶魔。
他伸出那双因常年劳作和战场硝烟而布满厚茧、粗糙变形的手,极其轻柔地拂开覆盖在弹体上的浮土和碎石。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死神的寒意。
弹体上,布满了撞击地面时留下的凹痕和刮擦的痕迹,靠近引信的地方,甚至有一道细微的裂纹。
赵大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强迫自己冷静,布满血丝的眼睛凑近那道裂纹,仔细地观察着里面。
还好,没有看到引信那要命的击针簧。
他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吁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消散。
成了!
引信没触发,这颗阎王帖暂时还睡着!
但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凶险,还在后面。
他小心翼翼地从破麻袋里抽出几根备好的、用破布条缠裹好的粗木棍,极其缓慢、极其平稳地插进哑弹和泥土之间的缝隙里。
木棍充当杠杆。
他深吸一口气,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扭曲的蚯蚓!他闷哼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撬动!
沉重的哑弹在杠杆的作用下,极其缓慢、极其不情愿地脱离了泥土的拥抱,一点点被撬动、翻转。
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泥土沙沙的滑落声,都牵扯着赵大锤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鬓角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弹体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不敢有丝毫分心,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手上那微妙的力道控制上,生怕一个不稳,让这沉睡的死神翻身醒来。
终于,哑弹被完全撬了出来,沉重地躺在焦黑的土地上。
赵大锤像虚脱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他顾不上歇息,迅速用带来的粗麻绳,将哑弹一圈圈捆扎结实,动作快而精准。然后,他弯下腰,用肩膀死死抵住冰冷的弹体,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用尽吃奶的力气,将这沉重的礼物扛了起来!
哑弹冰冷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他单薄的肩胛骨,那沉甸甸的死亡重量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他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形,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朝着远离战场的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
临时兵工厂设在一个废弃的砖窑深处。
窑洞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用废弃炮弹壳做成的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潮湿的空气中不安地跳跃着,投下晃动扭曲的巨大阴影,如同潜伏的鬼魅。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硝石、硫磺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中带着刺鼻的化学气味,混合着泥土的霉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窑洞中央,用几块条石和厚木板搭起的简陋台子上,正躺着那颗刚刚被赵大锤扛回来的哑弹。
它像一头被束缚的钢铁巨兽,沉默地散发着冰冷的死亡气息。
赵大锤站在台子旁,背对着洞口透进来的那点惨淡天光。
他刚用冰冷的溪水洗了把脸,冷水刺得皮肤生疼,却丝毫无法驱散眼底深重的疲惫和紧绷。
他布满老茧、指缝里永远洗不净黑泥的手,此刻却异常稳定。
他拿起一把边缘磨得极其锋利、闪烁着寒光的短柄撬棍,那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心神稍定。
都退后!退到窑口去!
赵大锤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眼睛却死死盯着哑弹尾部那个复杂的引信装置,头也没回。
新兵二牛,一个脸上稚气未脱、嘴唇上绒毛还没褪干净的半大孩子,脸色煞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紧紧贴着冰冷的窑壁。
另一个负责打下手的战士柱子,也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退到了窑洞入口的阴影里。
只有卫生员阿秀,一个剪着齐耳短发、脸上还带着未愈擦伤痕迹的姑娘,咬着下唇,倔强地往前挪了一小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急救包,指关节捏得发白。
赵大锤不再理会他们。
他所有的感官都收缩到了极致,世界只剩下眼前这颗沉默的炮弹和手中冰冷的撬棍。
他屏住呼吸,将撬棍那薄如刀刃的尖端,极其精准、极其小心地,探入引信壳体边缘一道细微的缝隙里。
动作轻得像用羽毛触碰熟睡的婴儿。
时间仿佛凝固了。
窑洞里死寂一片,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噼啪声,还有几个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赵大锤手腕稳定地施加着极其微弱的力量。
撬棍的尖端在缝隙中缓慢而坚决地深入。
他的额头上迅速渗出细密的冷汗,汇成大颗的水珠,沿着眉骨滚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他不敢眨眼,更不敢抬手去擦,任凭汗水模糊视线。
撬棍与金属壳体摩擦,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极其细微的吱——声,像毒蛇在耳边吐信。
汗水流进赵大锤的眼睛,模糊了视线。就在他全神贯注对付那顽固的引信壳体时,握着撬棍的手腕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极度紧张的姿势,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颤!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气体泄漏声,如同毒蛇的嘶鸣,猛地从引信缝隙里钻了出来!
紧接着,一股淡黄色的、带着浓烈甜腻杏仁味的烟雾,如同有了生命般,丝丝缕缕、迅速地从撬开的缝隙中弥漫开来!
毒气!柱子惊恐地失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赵叔!阿秀也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下意识地就想往前冲!
别过来!!
赵大锤猛地一声暴喝,如同受伤的孤狼!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迅速扩散的淡黄烟雾!
那甜腻的杏仁味钻入鼻腔,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
是苦味酸炸药泄露了!
这东西沾火就炸,挥发的气体还有剧毒!
他猛地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强忍着眩晕和呕吐的冲动,右手依旧死死握着撬棍,稳住那已经撬开、随时可能彻底崩开的引信壳体!
左手则闪电般从旁边抓起一块厚厚的、浸透了冷水的粗麻布,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按在那泄露毒烟的缝隙上!
试图堵住这致命的泄漏!
然而,那淡黄色的烟雾依旧顽强地从麻布边缘丝丝缕缕地渗出,带着死亡的气息,在昏暗的窑洞里迅速弥漫!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致命!
就在这时,更大的危机降临!
站在窑口、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新兵二牛,在极度惊恐之下,猛地转身想往外逃!
他慌乱中一脚踢翻了放在窑洞口、用来给工具淬火降温的半盆水!
盆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水花四溅!
更要命的是,那盆水旁边,正放着那盏用炮弹壳做的、盛着半盏灯油的油灯!
灯盏被踢翻的盆子猛地撞倒!滚烫的灯油泼洒出来!
那豆大的火苗,如同贪婪的恶魔,瞬间舔舐上流淌的灯油!
呼啦——!
一片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腾起!
火舌贪婪地卷向地面流淌的灯油,瞬间在地面蔓延开来!
火光跳跃,瞬间将窑洞入口映照得一片通明!
也照亮了二牛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
火!
苦味酸炸药遇明火即爆!
整个窑洞,连同里面所有的人,会在瞬间被撕成碎片!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赵大锤的眼角余光瞥见那骤然腾起的火焰,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堵住毒烟的手,他握着撬棍的手,甚至他全身的肌肉,都在这一瞬间僵硬了!
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真切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地狱之火惊呆的瞬间——
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股决绝的惨烈,从赵大锤身侧猛地扑了出去!
是阿秀!
她根本没有任何犹豫!
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像一道灰色的闪电,直扑向窑洞口那片正在蔓延的火焰!她瘦小的身体在空中舒展开,然后——
她整个人,重重地、毫无保留地扑倒在那片燃烧的灯油和火焰之上!
噗!
身体砸在火焰上的闷响!布料被瞬间点燃的嗤啦声!
火焰被她的身体死死压住!
橘红色的火舌不甘地舔舐着她的后背、她的头发、她的手臂!
一股皮肉烧焦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瞬间盖过了苦味酸的甜腻,猛地弥漫开来!
啊——!!!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无法想象的痛苦惨嚎,终于从阿秀紧咬的牙关里冲破!
她的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翻滚!
但她的双臂,却如同铁箍般,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压住身下那片致命的火焰!
阿秀!!!
赵大锤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别动!稳住!
柱子也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双眼赤红,猛地抓起旁边一块厚重的、浸透了水的破门板,不顾一切地冲上前,狠狠拍向阿秀身上还在挣扎的火焰!
水汽和黑烟瞬间腾起!
火焰在门板的重击和湿水的窒息下,终于不甘地熄灭了。
只剩下阿秀蜷缩在地上,后背和手臂一片焦黑,皮肉翻卷,散发出浓烈刺鼻的焦糊味。
她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抽气声。
窑洞里一片死寂。
只有阿秀痛苦的抽气声和油灯熄灭后灯芯的余烟在空气中扭动。
那致命的淡黄烟雾,似乎也被这惨烈的一幕暂时压制住了。
赵大锤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和沉痛。
他不再看地上抽搐的阿秀,牙关紧咬,腮帮子绷得像石头。他布满老茧、沾满油污的手,重新握紧了撬棍,稳定得如同磐石!
他左手死死按住堵漏的湿布,右手手腕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嘎嘣!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金属断裂声!
引信装置的外壳,终于被他用蛮力硬生生撬开、掰断!
露出了里面填塞得满满当当的、如同潮湿黄泥般的块状苦味酸炸药!
那刺鼻的甜腻杏仁味瞬间浓烈了数倍!
赵大锤迅速丢掉撬棍和湿布,双手如同最灵巧的外科医生,却又带着一种与死神抢时间的狂暴,飞快地将那些粘稠、危险、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黄色块状物,一块一块地抠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旁边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内壁衬着厚厚油毡的木盒里!
他的动作快得眼花缭乱,额头上青筋暴跳,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混合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砸在冰冷的弹体上,砸在黄色的炸药块上。每一块炸药的转移,都像是在剥离自己的一块血肉。
终于,最后一团粘稠的黄色炸药被安全地转移进了木盒。
赵大锤猛地盖上盒盖,用颤抖的手迅速扣好搭扣!
直到这一刻,那一直强撑着的、绷紧到极限的弦,才嘣地一声断了!
巨大的虚脱感和后怕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他双腿一软,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靠在冰冷的窑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
赵叔……炸药……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剧烈痛楚的嘶哑声音响起。
赵大锤猛地转头。
阿秀被柱子半抱着,斜倚在窑洞的角落里。她后背和左臂的伤口被柱子用急救包里所有的绷带和药粉胡乱地裹着,但鲜血和焦黑的皮肉组织液依旧不断渗出,将绷带染成一片片刺目的暗红和焦黄。
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起皮,因为剧痛而不断抽搐着。
但她的眼睛,却异常明亮,死死地盯着赵大锤怀里那个装着黄色炸药的木盒,那目光里充满了急切和询问。
赵大锤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住!
他抱着沉甸甸的木盒,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到阿秀身边,蹲下身。
他将木盒轻轻放在阿秀触手可及的地方。
成了……阿秀……成了……赵大锤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他布满老茧、沾满黄色炸药粉末和油污的手,颤抖着,想碰碰阿秀裹满绷带的手臂,却又不敢落下。
阿秀的目光艰难地从木盒上移开,落在赵大锤布满汗水和泪痕、写满痛苦和愧疚的脸上。
她那被剧痛折磨得扭曲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笑容,肌肉的牵动甚至扯到了脸上的伤口,让她疼得眉头猛地一蹙。但那瞬间弯起的弧度,却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穿透了无边的痛苦和死亡的阴影。
……值了……她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破碎的气音,轻得如同叹息。
随即,那点微弱的光亮在她眼中迅速黯淡下去,剧烈的疼痛让她再次紧紧闭上了眼睛,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起来,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窑洞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阿秀痛苦的抽气声,赵大锤粗重的喘息,还有油灯彻底熄灭后,那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和苦味酸的甜腻气息,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沉甸甸地弥漫在浑浊的空气里。
赵大锤佝偻着背,坐在冰冷的地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盒。
盒子里,是那粘稠、危险、散发着死亡甜香的黄色炸药。
盒子表面粗糙的木纹,硌着他的胸口,那冰冷的触感却远不及心底那万分之一沉重。
他布满血丝、疲惫不堪的眼睛,茫然地扫过昏暗的窑洞。
目光落在墙角那堆拆解后剩下的、冰冷扭曲的哑弹外壳上。
那狰狞的金属残骸,像一头被掏空了内脏的怪兽遗骸,在摇曳的油灯阴影里沉默着。
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阿秀身上。
柱子正小心翼翼地给阿秀喂水,清水碰到她焦裂的嘴唇,她无意识地吞咽着,每一次吞咽都牵扯到后背可怕的伤口,身体便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一下,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痛苦呜咽。
她那只完好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曲着,指尖沾满了窑洞地上的黑灰。
赵大锤抱着木盒的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盒子里装着的,是能炸毁敌人坦克、能掀翻炮楼的宝贝,是无数乡亲和战友活下去的希望。
可这宝贝的分量,此刻却重得让他几乎抱不住。
每一块粘稠的黄色炸药,都仿佛浸透了阿秀后背焦黑的皮肉和她无声淌下的血泪。
窑洞外,夜色浓重如墨。寒风卷过荒芜的山岗,发出呜呜的悲鸣。
许久,许久。
赵大锤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血腥、焦糊、苦味酸和冰冷夜风的空气,像无数冰针扎进肺里。
他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仿佛散了架的身体,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
怀里的木盒沉甸甸的,压得他脊梁骨都在呻吟。
他弯下腰,布满老茧、沾满黄色炸药粉末的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过木盒冰冷的表面,仿佛在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
然后,他抱着木盒,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向窑洞那黑黢黢的出口。
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窑洞里回荡。
洞口,惨淡的星光漏进来一点点。寒风猛地灌入,吹得他一个激灵。
他停下脚步,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阿秀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在柱子低沉的安抚声和剧痛的折磨中,似乎陷入了半昏迷。
只有那只完好的右手,依旧微微蜷曲着,指尖沾着的黑灰,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抹无法磨灭的印记。
赵大锤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汹涌地漫了上来,瞬间模糊了视线。他猛地扭过头,不再看那片沉重的阴影。
他佝偻着被木盒压弯的脊背,一步踏入了洞外无边无际的、寒冷的黑夜之中。
怀里的木盒,冰冷,沉重,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滚烫。
那里面装的,是沉默的惊雷,是复仇的火焰,更是一个年轻姑娘用血肉和剧痛换来的、沉甸甸的生的希望。
他抱着它,像抱着世间最脆弱又最珍贵的圣物,一步一步,走向需要它发出怒吼的地方。每一步踏在冰冷的冻土上,都仿佛踩在灼热的炭火上,留下一个无声燃烧的脚印。
《悬崖上的绳索》
风在千仞绝壁间尖啸奔突,卷着沙砾和碎雪,刀子般抽打在脸上。
老岩佝偻着腰,背靠着一块冰冷刺骨的巨岩,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正一下一下,用力地捻着盘在腿上一大捆粗砺的麻绳。
麻绳是新搓的,还带着山麻特有的韧性和青涩气味。
他捻得极慢,极仔细,指腹反复摩挲过每一寸绳身,感受着那些粗硬的纤维在指尖下的凸起和缠绕,仿佛在触摸着命运的脉络。
绳索的一端,早已牢牢系在了身后这块巨岩底部一道深入山体的岩缝里。
他打了死结,又用几块沉重的大石死死压住绳头。
绳索的另一端,此刻正缠绕在他枯瘦、微微颤抖的腰间。
他捻完最后一寸,布满血丝的眼睛抬起,越过脚下翻腾咆哮、白沫飞溅的深涧,死死钉在对岸那片刀劈斧削般的、寸草不生的绝壁。
灰黑色的岩壁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冰冷死寂的光泽,如同地狱的铜墙铁壁。
那就是他们必须开辟的生路,是山那边几百号被鬼子铁壁合围、亟待转移的乡亲和伤员的唯一指望。
岩……岩伯,
石头的声音在凛冽的风中打着颤,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真……真要下去石头是个敦实的后生,此刻却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他腰间同样系着一圈粗麻绳,绳头攥在老岩青筋虬结、如同鹰爪般的手里。
老岩没回头,布满沟壑、沾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锐利得像淬了火的钉子,死死锁在对岸那片绝壁上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凹处——那是他昨天用命换来的观察结果,唯一可能找到固定点的位置。
拴紧!
老岩的声音低沉沙哑,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枯瘦的手猛地一紧,将石头腰间的绳结再次狠狠勒了勒,粗糙的麻绳几乎要嵌进石头的皮肉里。
石头被勒得闷哼一声,疼痛反而压下了些许恐惧。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喉结艰难地滚动,冰凉的唾液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
他学着老岩的样子,也用力拽了拽老岩腰间的绳索,将绳结死死卡进老岩同样枯瘦的腰肋。
绳结紧贴皮肉,传递着彼此的颤抖和决心。
我下去探路,找挂绳的窝子。
老岩终于侧过脸,浑浊的目光扫过石头煞白的脸,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呼啸的风声,你在上头,攥死了绳!绳子松一毫,你岩伯这把老骨头,就得摔成崖底一滩烂泥,听见没!
石头用力地点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像石头。
他双手死死抓住缠绕在自己腰间、连接着老岩的那段绳索,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那不是绳索,而是他全部的性命所系。
老岩不再说话。
他最后看了一眼对岸那片沉默的死壁,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沫和深渊水汽的空气,那寒气像冰锥扎进肺里。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深不见底的渊薮,面对着身后这片同样陡峭、但尚可立足的岩壁。
他佝偻的腰猛地挺直了一瞬,像一张瞬间绷紧的弓。布满老茧、指缝里嵌满黑泥的双手,死死抠住身后冰冷岩壁上几道细微的裂缝和凸起。
脚尖试探着,找到了一处勉强可以借力的石棱。
然后,他动了。
不是爬,是松手!
他整个身体的重心猛地向后倾倒!双脚瞬间离开了赖以立足的狭窄岩台!
啊——!
石头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惊叫,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他感到手中的绳索猛地一沉!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下坠力量瞬间传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拖离崖边!
攥住——!!老岩嘶哑的吼声从下方深渊的呼啸风声中炸响!
石头目眦欲裂,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他用尽全身力气,双脚死死蹬住崖边一块凸起的岩石,身体拼命向后仰倒!
全身的骨头都在巨大的拉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双手的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混着汗水和冰冷的雪水,浸透了粗糙的麻绳!绳索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勒进他的手掌、手臂,皮开肉绽!
他死死咬住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靠着这股剧痛带来的清醒和一股源自骨子里的狠劲,硬生生扛住了这第一下要命的下坠!
老岩的身体像一块坠落的顽石,在惯性作用下猛地向下荡去!
随即被绷紧的绳索死死拽住!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
他闷哼一声,身体狠狠撞在冰冷的岩壁上!碎石和冰碴簌簌落下,砸在他头上、肩上。
他死死抠住岩缝的手指因为撞击而剧痛,几乎失去知觉。
但他顾不上这些。身体悬停在半空,脚下是万丈深渊翻腾的白沫,耳边是狂风歇斯底里的咆哮。
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最精准的探针,一寸寸扫视着近在咫尺、冰冷湿滑的岩壁。
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能固定下一段绳索的缝隙或凸起。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又如此迅疾。
每一次绳索的轻微晃动,都牵扯着上方石头拼尽全力的嘶吼和绷紧的神经,也牵扯着老岩在生死边缘的每一次心跳。
终于,在身体再次随着绳索摆荡到一个角度时,老岩浑浊的眼珠猛地一亮!
左下方,一片被常年水流侵蚀、相对风化的岩壁上,出现了一道极其狭窄、但似乎足够深的横向裂缝!
下!放绳!老岩嘶哑的声音逆着风吼上去。
上方的石头听到指令,强忍着双臂撕裂般的剧痛和绳索勒进骨头的痛苦,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松开手中死死攥住的绳索。
每一次松绳,都像在松开自己的生命线。
老岩的身体随着绳索的放松,再次缓缓下沉。
他像一只巨大的、笨拙的壁虎,紧贴着冰冷的岩壁。
脚尖竭力寻找着微小的凸起借力,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死死抠住岩缝,稳住身体。寒风卷着碎雪,狠狠抽打在他脸上,刮得生疼,眼睛几乎无法睁开。
他只能凭着指尖的触感和多年攀爬的本能,一寸寸向下挪动。
近了!更近了!
那道救命的裂缝就在眼前!
老岩屏住呼吸,腾出那只还算完好的右手,摸索着从腰间解下早已备好的一根短绳套——绳套一端系着一个沉重的、用山石打磨成的楔子。
他手腕悬空,稳定得惊人,将楔子尖端对准那道狭窄的裂缝,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插!
咚!
沉闷的撞击声被风声撕碎。楔子稳稳地卡进了裂缝深处!
成了!
老岩心中一喜,迅速将绳套的另一端牢牢系在自己腰间的绳索上,打上死结!
一个新的、更低的固定点完成了!
这意味着他们向对岸的目标又靠近了一大步!
也为后续的队伍开辟了一段相对安全的路径!
他刚想松一口气,给上面的石头发信号——
汪!汪汪汪——!
一阵极其突兀、凶戾无比的狗吠声,猛地撕裂了悬崖间的风声,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
老岩和石头的心同时沉到了冰冷的谷底!两人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悬崖顶部,那片他们刚刚离开的、被稀疏灌木覆盖的缓坡边缘,不知何时,冒出了几个土黄色的身影!
是鬼子!
几个鬼子兵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正探头探脑地朝悬崖下方张望!
一条吐着猩红舌头、体型硕大的狼狗,正冲着深渊的方向疯狂吠叫!
显然,是这条畜生嗅到了人的气味!
八嘎!下面有人!一个鬼子兵指着下方老岩悬吊的身影,用生硬的日语咆哮起来!
开枪!打死他!另一个鬼子立刻拉动枪栓!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老岩!
他悬在半空,如同一个活靶子!
没有任何遮蔽!
没有任何退路!
石头!砍绳!快砍绳!老岩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上方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吼!
声音在狂风中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不能连累石头!
不能让鬼子顺着绳子爬下来发现悬崖通道的秘密!
更不能让石头也暴露在枪口下!
岩伯——!石头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
他看到了崖顶的鬼子,看到了那黑洞洞的枪口!
也听到了老岩那如同遗言般的吼叫!
巨大的恐惧和撕心裂肺的痛苦瞬间淹没了他!
他下意识地就要去摸腰间别着的柴刀!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砰!砰!
两声尖锐的枪响,如同炸雷,在悬崖上方猛然爆开!
子弹带着刺耳的尖啸,擦着老岩悬吊的身体飞过,狠狠打在旁边的岩壁上,溅起一片刺目的火星和碎石!
老岩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流擦着耳廓掠过,脸颊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是子弹擦过的灼伤!
啊!
上方传来石头一声压抑的痛呼!
显然也有子弹打在他附近!
不能再犹豫了!
老岩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赤红一片!
求生的本能和对岸数百条性命的重量,压垮了所有恐惧!
他不再看崖顶的鬼子,目光死死锁住下方那道刚刚楔入石楔的裂缝!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硝烟味的空气像刀子扎进肺里!
他双手不再寻找攀附,反而猛地松开抠住的岩缝!
身体瞬间失去所有支撑,完全依靠腰间绳索的牵引!
放绳——!!!
他朝着上方发出最后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几乎在他吼声响起的同时,崖顶的歪把子机枪那特有的、如同撕裂破布般的恐怖咆哮声,猛然炸响!
密集的子弹如同泼水般,带着死神的狞笑,疯狂地泼洒下来!
打得老岩身边的岩壁碎石乱飞!
火星四溅!
岩伯——!
石头目眦欲裂,发出泣血的嘶吼!
在机枪子弹扫射下来的瞬间,他遵从了老岩最后的命令!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柴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意志,狠狠劈向连接着自己和老岩的那段绷紧的绳索!
嚓——!
一声干脆的断裂声!
老岩只觉得腰间猛地一松!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下坠力量瞬间将他吞噬!
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又像一块被彻底抛弃的顽石,朝着下方深不见底、翻腾着白沫的渊薮,加速坠落!
风声在耳边骤然变得狂暴,如同万千鬼魂的哭嚎!
失重的眩晕感瞬间攫住全身!
冰冷的空气疯狂地灌进鼻腔和喉咙,呛得他无法呼吸!
眼前是飞速上升、模糊扭曲的灰色岩壁,和头顶那片迅速缩小的、被硝烟和死亡笼罩的天空!
就在这急速坠落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吞没的瞬间,老岩那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眼底深处,却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燃烧的疯狂!
他没有徒劳地挥舞手臂,没有发出绝望的呼喊!
他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生命之火,都在这一刻凝聚到了极限!
他猛地拧腰!
用尽毕生的力气和技巧,借着下坠的冲势和绳索残存的摆动惯性,像一条扑向猎物的巨蟒,朝着下方那道镶嵌着石楔、系着绳套的岩缝,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扑撞过去!
嘭——!!!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
老岩的身体如同被巨锤砸中,狠狠撞在冰冷的岩壁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位、碎裂!
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脆响!
喉头一甜,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猛地涌上口腔!
但就在撞击的瞬间!
他那双布满老茧、早已被岩石磨得血肉模糊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量,抠住了那道裂缝边缘!
同时,他的身体也重重地撞在了那根深入裂缝的石楔上!
石楔承受了巨大的冲击,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但终究没有脱落!系在石楔上的绳套,被老岩沉重的身体猛地绷紧、拉直!
绳套的另一端,连接着那条通向对岸绝壁的、长长的生命之索!
巨大的下坠力量被石楔和绳套硬生生截住!绷紧的绳索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嗡鸣!
老岩的身体,就那样悬在了半空!
像一具被钉在绝壁上的残破祭品!
他全身的重量,都挂在那根深入岩缝的石楔和那根绷紧的绳套上!
更确切地说,是挂在他死死抠住岩缝、已经露出森森白骨的手指上!
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在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为这条通向生路的绳索,增加了一个最沉重、最稳固的桩!
呃……
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全身,老岩喉咙里滚出破碎的、带着血沫的呻吟。
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污和汗水的脸扭曲着,望向头顶那片被硝烟遮蔽的天空。
视线已经模糊,但他似乎看到了石头那张因极度惊骇和悲痛而扭曲的脸。
他沾满鲜血和岩石碎屑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着,试图向上方喊出什么。
然而,涌出的只有大股大股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血。
鲜血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冰冷的岩壁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他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意识,将那只还能动弹的、同样血肉模糊的右手,摸索着,死死地抓住了腰间那根绷紧的、连接着对岸希望的绳索。
仿佛那不是绳索,而是他即将离体的魂魄,必须亲手交付。
然后,他紧抠着岩缝的手指,终于支撑不住全身的重量和汹涌而来的黑暗,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滑脱……
深渊的寒风卷过死寂的悬崖,发出空洞的呜咽。
那根承载着生命重量的绳索,绷紧如弓弦,从深嵌入岩缝的石楔上延伸出来,横跨过令人心悸的虚空,另一端消失在对面绝壁那片灰黑色的冰冷岩石之后。
绳索的中段,一个模糊的身影悬挂着。
老岩的头颅无力地垂在胸前,花白的头发被凝固的血块黏成一绺一绺。
他枯瘦的身体微微蜷曲着,双臂以一种怪异的姿态张开,一只手仍死死抠着岩缝的边缘,指关节因极度的用力而扭曲变形,指甲早已翻裂,露出惨白的骨茬,深深陷入冰冷的岩石,仿佛已经和山体生长在一起。另一只手,则无力地搭在腰间那根绷紧的绳索上,沾满血污的手指,依旧保持着紧握的姿态。
寒风呜咽着吹过,绳索微微晃动,带动着那悬挂的身影在万丈深渊之上,极其轻微地、如同钟摆般摇晃。
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上方石头崩裂的目光,都撕扯着对岸沉默的绝壁。
悬崖顶上,鬼子早已撤走,留下死寂和硝烟的气息。
石头瘫坐在崖边,浑身脱力,双臂的伤口在寒风中火辣辣地疼,鲜血顺着指尖滴落,混入身下冰冷的泥土。
他死死盯着下方深渊中那个模糊的、悬挂在绳索上的黑点,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硬块,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和泥土,大颗大颗地、无声地砸在膝下的冻土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许久,许久。
当最后一缕天光被沉重的暮色吞没,石头才如同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
他挣扎着爬起,用颤抖的、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死死抓住那根绷紧的、沾满老岩鲜血的绳索。绳索冰冷、粘腻,传递着下方深渊的寒意和生命最后的重量。
他不再看深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绳索延伸的方向——那根绳索,如同一条被血浸透的、沉默的桥梁,在无边的黑暗中,固执地指向对岸那片不可逾越的绝壁,指向生的彼岸。
他佝偻着被悲痛和绳索压弯的脊梁,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沿着这条用血肉铸成的、唯一的路,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向前挪去。
每一步踏在冰冷的岩石上,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留下一个无声燃烧的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