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沉舟总说我身上有股消毒水味。
他送我的香水叫朝露,说能盖住医院的腐朽气。
直到我在他书房发现妹妹林朝颜的照片。
原来他闻到的,是我和妹妹相似的绝症气息。
确诊晚期那天,他正陪妹妹过生日。
暴雨中我攥着诊断书咽气时,电视直播着他为她切蛋糕的画面。
你姐姐他对着镜头轻笑,只是个味道难闻的替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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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像一层冰冷的薄膜,糊在每一次呼吸上。我坐在医院走廊冰冷的金属排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诊断报告单的边缘,劣质的纸张发出细微的、令人烦躁的窸窣声。
林晚意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推开门,声音没什么波澜,家属来了吗
我抬起头,视线有些模糊地聚焦在他胸口的铭牌上。没有,喉咙干涩得发紧,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就我自己。结果……怎么样
他镜片后的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近乎残忍的平静。进来吧。
办公室里的光线被百叶窗切割成一道道惨白的条状,落在桌面上那份印着冰冷黑字的报告上。医生的嘴唇开合着,吐出一个个音节:……广泛转移……晚期……预期生存期……
后面的词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响,听不真切。只有晚期两个字,带着尖锐的棱角,狠狠楔进我的意识里。世界骤然失声,只剩下心脏在空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无边无际的、冰凉的麻木。我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苍白,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着报告单而微微泛青,指甲修剪得很短,透着一种不健康的粉白。这双手,还能拿起画笔吗还能……再被谁握住吗
……林女士林晚意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催促。
我猛地回神,指尖的冰冷顺着血液蔓延到四肢百骸。嗯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缕随时会散掉的烟。
后续的治疗方案,需要尽快和家属商量决定。时间……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非常宝贵。
知道了。我机械地点头,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动作有些摇晃。那份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报告单被我胡乱塞进包里。走到门口,手搭在冰凉的门把手上,金属的寒意刺得掌心一痛。
谢谢医生。我听到自己这样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拉开门,外面走廊的光线似乎更亮了些,也更冷了。消毒水的味道一如既往地浓烈,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兜头罩下。
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打破死寂。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沉舟。
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微微颤抖。冰冷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几乎要冻僵血液。深吸一口气,那消毒水味混着医院特有的陈腐气息,直冲肺腑,带来一阵细微的眩晕。我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
喂声音出口,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竭力压制的沙哑。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那头,顾沉舟的声线透过听筒传来,低沉平稳,带着一丝惯常的、不易察觉的疏离感,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背景音里有隐约的、属于医院走廊的嘈杂回音,他似乎也在医院
刚在医生办公室。我简短回答,指甲无意识地抠着背包粗糙的布料边缘。
嗯。他应了一声,没问结果,话题直接跳跃,晚上我不回去吃饭了。
心口像是被什么钝器轻轻撞了一下,闷闷地疼。我下意识地追问:……有应酬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里竟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这短暂的空白像冰水,瞬间浇透了那点微弱的、不合时宜的期待。
不是。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板上,朝颜今天生日。她这边需要人陪。
林朝颜。我的双胞胎妹妹。这个名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进那个刚刚被晚期凿开的空洞里,瞬间搅起一片血肉模糊的剧痛。握着电话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痕。
哦。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只挤出一个干瘪的音节。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浓得让人窒息。
还有事他似乎准备结束通话。
……没有了。我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在空气里。
嗯。早点休息。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忙音嘟嘟地响起,单调而执着,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衬得周遭更加死寂。我维持着握着手机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那冰冷的忙音仿佛不是来自手机,而是来自身体内部某个彻底冷却的角落。
医生那句预期生存期和顾沉舟那句她今天生日在脑子里疯狂旋转、碰撞,发出尖锐的嗡鸣。视线落在自己苍白的手上,又恍惚地移开。走廊尽头窗户透进来的光线,白得刺眼。
我慢慢地把手机放回包里,指尖触碰到那份被我揉得有些发皱的诊断报告。薄薄的纸张边缘,锋利得像刀。
回到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空寂像一层厚重的灰尘,无声地覆盖下来。玄关处感应灯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空旷客厅的轮廓。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在远处流淌,像一条冰冷的星河,与我无关。
没有开灯,我径直穿过客厅。空气里残留着一丝极淡、极清冷的香气。是顾沉舟惯用的须后水味道,清冽的雪松调,带着拒人千里的寒。这味道曾让我安心,如今却只觉讽刺。他刚回来过为了换身衣服,再去医院陪林朝颜过生日
脚步不受控制地走向书房。厚重的实木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我推开门,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的光污染,勉强能看清轮廓。宽大的书桌,靠墙的高大书柜,冰冷,毫无人气。他的领地,我极少涉足。
视线扫过桌面,凌乱地堆着几份文件。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指尖拂过冰凉的桌面,触碰到一个硬质的相框边缘。它就那样随意地放在一堆文件下面,像是被主人匆忙塞进去,却又忘了彻底藏好。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跳,毫无预兆。我把它抽了出来。
相框是上好的黑胡桃木,沉甸甸的。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看清了照片。
照片有些旧了,边缘微微泛黄。照片里是年轻的顾沉舟,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眉宇间是未曾被时光磋磨的锐利,甚至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他微微侧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身旁。
他身旁的女孩,穿着一条款式简洁却质地精良的白色连衣裙,长发如瀑,散落在肩头。她正仰着脸看他,嘴角弯着甜美的弧度,眼睛里盛满了星光,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快乐几乎要溢出相框。
那张脸……我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倒流。指尖死死抠住冰凉的相框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是我。不,是林朝颜。我的双胞胎妹妹。
照片的背景,是某个慈善晚宴的角落。我认得那个水晶吊灯,三年前,顾沉舟也曾带我去过同一个地方。那晚,我穿了一条他亲自挑选的、与照片里林朝颜那件款式极其相似的白色连衣裙。他看着我换好衣服走出来时,眼神有片刻的失神,随即是铺天盖地的温柔。他替我别上一枚珍珠胸针,指尖划过我锁骨时带着薄茧的触感,他说:晚意,很美。
原来,那一刻他眼底的温柔,从来都不是为我。他看到的,是透过我这张相似的脸,投射在林朝颜身上的影子。
胃部骤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般的绞痛。我猛地弯腰,捂住嘴,一股浓烈的酸气直冲喉头。眼前阵阵发黑,相框脱手,啪地一声闷响,砸在地毯上。玻璃没有碎,但那张定格着青春笑靥的照片,隔着冰冷的玻璃,嘲弄地仰望着我。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书房,冲进洗手间,趴在冰冷的洗手台边缘干呕。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烧般的痛楚和汹涌的酸水。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额发被冷汗濡湿,狼狈地贴在额角,眼神空洞得像个破败的玩偶。
水流哗哗地冲刷着白瓷面盆。我抬起头,水珠顺着脸颊滑落。视线落在洗手台角落那个精致的玻璃瓶上。瓶身是流畅的曲线,里面盛着淡金色的液体——朝露。
顾沉舟送的香水。在我们结婚一周年的那天。
晚意,他把那个精致的盒子递给我,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试试这个。
我打开,清甜的花香混合着露水般的清新扑面而来,很特别。
喜欢吗他问。
我点头:很好闻,是什么香
他伸手,指尖轻轻拂过我的发梢,动作带着一种珍视的意味。‘朝露’。它很适合你,很干净,很清新。他的目光深邃地凝视着我,然后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能盖住……你身上那股医院的味道。
那时,我还天真地以为,他是不喜欢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是在心疼我时常去探望妹妹林朝颜。一股暖流涌过心间,我甚至因为他这份带着点霸道的在意而暗自欢喜。
现在,这瓶朝露静静地立在那里,瓶身在昏暗中折射出一点冷光。它不再是什么温柔的礼物,而是无声的、赤裸裸的羞辱。他闻到的,哪里是什么医院的腐朽气他闻到的,是我这张酷似林朝颜的脸,和我身体里流淌的、与林朝颜同源的、正在走向腐朽的血液气息。他需要用这昂贵的香气,来覆盖掉这提醒他赝品与绝症的、令他厌恶的味道!
镜子里的人影扭曲着,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胃部的绞痛还在持续,每一次痉挛都像是在嘲笑我的愚蠢和可悲。我拧开瓶盖,一股清冽的香气弥漫开来,曾经觉得干净美好,此刻却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腻。我猛地将瓶口对准水流汹涌的下水口,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喷头。
嗤——淡金色的液体激射而出,瞬间被浑浊的自来水冲走、稀释,只留下一缕徒劳挣扎的残香,在潮湿的空气里不甘地萦绕了片刻,最终彻底消散。空了的瓶子被我随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发出空洞的声响。
镜子里的人,脸色白得像鬼。我扯了扯嘴角,镜中的影像也露出一个僵硬而惨淡的笑容。
离开洗手间,双脚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我没有开灯,摸索着回到卧室,把自己摔进冰冷的被褥里。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窗外遥远的车流声,楼上邻居隐约的脚步声,还有……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沉重而缓慢的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胃部那顽固的、尖锐的痛楚。
身体在发冷,寒意从骨头缝里一丝丝地钻出来。我蜷缩起来,把被子紧紧裹在身上,可那寒意像是附骨之疽,怎么也驱不散。身体内部像被无数细小的冰针扎着,又冷又痛。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轻轻打颤,咯咯作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意识在冰冷的痛楚和灼热的混乱中浮沉。一会儿是医生冷漠的嘴唇开合,吐出晚期的判决;一会儿是顾沉舟在电话里毫无波澜地说朝颜今天生日;一会儿又是那张照片上,林朝颜仰望着顾沉舟时,那双盛满了星光的眼睛……
那张脸,曾经是我最熟悉的脸。我们是双生子,血脉相连,分享过同一个子宫,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轮廓。可命运,却在我们出生后,就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分岔路。
林朝颜,从小就是家里的星辰。她聪明,漂亮,笑容甜美,轻易就能俘获所有人的喜爱,包括父母的偏爱。而我,林晚意,则像是她的影子,沉默,寡淡,永远安静地待在角落,画着一些无人问津的画。父母的目光,总是先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和宠溺,然后才会淡淡地扫过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顾沉舟……他是什么时候走进林朝颜的世界里的似乎是高中,又或者更早记不清了。只记得每次家庭聚会,他的目光总是越过我,精准地落在林朝颜身上。那目光,专注,明亮,带着少年人毫不掩饰的倾慕。林朝颜也喜欢他,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直到三年前。
林朝颜倒下了。毫无预兆。先是莫名的疲惫,低烧不退,然后是确诊——一种罕见的、进展迅速的血液病。璀璨的星辰骤然蒙尘。昂贵的治疗,骨髓配型,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被无情的现实浇灭。顾家投入了巨资,顾沉舟更是放下一切守在她身边。
那时,我已经在顾氏集团设计部工作,是个不起眼的小职员。顾沉舟那张总是带着疏离和疲惫的俊脸,成了我每天抬头就能看到的风景线。看着他为林朝颜奔波劳碌,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和深重的忧虑,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心疼,在我心底滋生。
一次深夜加班,整层楼只剩下我和他。他的办公室门开着,灯光泄出来。我鼓起毕生勇气,端着一杯刚煮好的热咖啡,敲了敲他的门。
他抬起头,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倦色和某种深沉的痛楚。看到我时,他似乎愣了一下,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跳失序。
顾总,咖啡。我把杯子轻轻放在他桌上。
他没有看咖啡,目光依旧锁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恍惚的探寻。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
林晚意他开口,声音沙哑。
是。我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时间都凝固了。然后,他忽然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你……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呓语,很像她……
那一刻,巨大的悲哀和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觉得可耻的悸动,同时攥住了我的心。我知道他说的是谁。
后来,事情的发展快得像一场失控的梦境。他约我吃饭,送我昂贵的礼物,带我去参加那些曾经只属于林朝颜的社交场合。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专注,越来越温柔,只是那温柔背后,总像是隔着一层薄雾,让我看不真切。再后来,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他吻了我。他的吻很轻柔,带着一种珍而重之的意味,让我沉溺其中,忘记了所有的不安。
他向我求婚了。在铺满玫瑰花瓣的海边餐厅,单膝跪地,璀璨的钻戒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他说:晚意,给我一个家。那一刻,巨大的幸福冲昏了我的头脑。我以为,我终于不再是那个黯淡的影子,终于有人看到了林晚意本身的光芒。
我沉浸在自以为是的幸福里,努力扮演好顾太太的角色。我辞去了工作,专心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打理这个空旷的大房子。他工作很忙,时常出差,也时常去医院探望林朝颜。我从不怀疑,甚至为他这份对妹妹的深情而感动,觉得自己没有爱错人。我尽心尽力地照顾林朝颜,把最好的营养品、最新的画册送去医院,陪她说话解闷。看着她苍白的脸上偶尔露出的笑容,我真心实意地希望她好起来。
直到今晚。直到那张照片。直到朝露香水的真相被残忍揭开。
原来,这三年婚姻,这所谓的家,不过是一个精心搭建的舞台。他是导演,我是演员,扮演着他心中那个无法触碰的白月光。我的存在,只是为了慰藉他求而不得的痛苦,填补林朝颜病榻旁的空缺。
胃部的绞痛骤然加剧,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狠攥紧、撕扯。我痛得蜷缩成更小的一团,额头抵着冰冷的膝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牙齿咬得死紧,才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痛呼。
就在这时,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在黑暗中发出刺眼的白光。嗡嗡的震动声贴着柜面传来,沉闷地敲打着耳膜。
是顾沉舟。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视线模糊。胃部的剧痛和心口那被生生撕裂的伤口搅在一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我死死盯着那亮光,手指蜷缩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自虐般的清醒。
震动固执地持续着,一遍又一遍。最终,屏幕暗了下去,房间重新陷入沉重的黑暗。死寂,只有我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几秒后,屏幕再次亮起,伴随着更急促的嗡嗡声。他还是打来了。
这一次,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我颤抖着伸出手,摸索着,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凉的手机外壳。滑开接听。
喂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你在哪顾沉舟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音里有舒缓的轻音乐,还有人声低低的谈笑,与我这边的死寂形成刺耳的对比。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一丝惯常的、不容置疑的询问。
在家。我闭上眼,用尽力气才让声音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尽管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
嗯。他应了一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听那边的什么声音。接着,他的声音稍微放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或者只是我的错觉朝颜今天很开心,精神也好些了。蛋糕刚送来,她最喜欢的草莓慕斯。
是吗。胃里翻搅得更厉害了,那绞痛几乎要抽走我所有的力气。我用力按着疼痛的位置,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陷进皮肉里。开心精神好那真是太好了。我的痛苦,我的绝望,我的晚期,此刻都成了他口中林朝颜生日宴上微不足道的背景音。
你……他似乎想说什么,但那边传来林朝颜清晰而甜美的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沉舟哥,电话还没打完呀蜡烛都快烧完了!
顾沉舟的声音立刻柔和下来,那是我从未在他对我说话时听过的、毫不掩饰的温柔宠溺:马上就来。然后,他对着话筒,语气瞬间恢复了平日的疏离,没事了,你早点休息。
电话又一次被干脆地挂断。忙音嘟嘟作响,像催命的符咒。
没事了……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无尽的黑暗。是啊,对他而言,我林晚意,永远都是没事的那一个。一个替身,一个道具,一个……可以随时被忽略的背景板。
胃部的绞痛达到了顶峰,像有一把烧红的钝刀在里面反复搅动。我再也忍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整个人从床上滚落下来,重重摔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的疼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
不行……药……止痛药在客厅的抽屉里……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铺天盖地的痛楚和绝望。我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手脚并用地向卧室门口爬去。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地板上。冰冷的木地板贴着我的脸颊和手臂,寒气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
终于,我爬出了卧室,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撑起身体。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城市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我摸索着墙壁,一步一挪,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冷汗已经模糊了视线。
目标就在眼前——客厅电视墙旁边的矮柜。抽屉里放着备用的止痛药。
就在我踉跄着,几乎要扑到矮柜前时,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或许是地毯的边缘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
砰!
一声闷响。额头狠狠撞在矮柜坚硬的棱角上。剧痛伴随着眩晕猛地袭来。眼前彻底黑了,无数金星在黑暗中疯狂炸开。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缓缓流下,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意识像断线的风筝,摇摇欲坠。我趴在地板上,冰冷的触感贴着半边脸颊。温热的血蜿蜒流过眉骨,模糊了视线。胃部的绞痛和额头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
就在这时,寂静的客厅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嘀声。
声音来自我前方不远处的矮柜上方——那台巨大的液晶电视。电源指示灯幽幽地亮了起来。屏幕由一片死寂的漆黑,瞬间被明亮的光线充满。
巨大的液晶屏幕上,色彩鲜明得刺眼。画面清晰得纤毫毕现。
那是一个布置得极为温馨的病房。粉白色的气球,娇艳欲滴的鲜花,墙上挂着巨大的Happy
Birthday字母。镜头正对着房间中央。一张铺着粉色桌布的小圆桌,上面摆放着一个精致无比的三层蛋糕,顶层的草莓鲜红欲滴,蛋糕上插着几根摇曳的、数字25的蜡烛。
而站在蛋糕旁,手里拿着切蛋糕用的银色长刀的男人——是顾沉舟。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他微微侧着身,唇角勾起一抹温柔得足以溺死人的笑意,专注地看着他身边轮椅上的女孩。
林朝颜。
她穿着柔软舒适的白色羊绒裙,外面松松地罩着一件淡粉色的开衫。长发精心打理过,柔顺地披在肩上,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却因为喜悦和精心修饰的妆容而透出一种脆弱的、惹人怜爱的光彩。她仰着脸看着顾沉舟,眼睛弯成了月牙,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幸福和依赖。
顾沉舟俯下身,靠近她,低声说了句什么。林朝颜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带着少女般的娇羞和甜蜜。
屏幕下方滚动着一行醒目的金色字幕:【顾氏总裁顾沉舟深情守护,为病愈女友林朝颜庆生,真爱无价!】
直播镜头推得很近,几乎要捕捉到顾沉舟眼底每一丝温柔的光。他拿起切刀,动作优雅。
就在这时,一个画外音清晰地传了出来,带着记者特有的、试图挖掘八卦的兴奋:顾总!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没看到您的太太林晚意小姐呢她没来为妹妹庆生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顾沉舟切蛋糕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投向镜头方向。屏幕清晰地捕捉到他脸上的表情变化——那抹面对林朝颜时温柔似水的笑意,在转向镜头的瞬间,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冰冷的、甚至带着一丝厌烦的漠然。
他薄唇微启,清晰的声音透过电视音响,在空旷死寂的客厅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林晚意他嗤笑一声,那声音里的轻蔑和不屑浓得化不开,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镜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不过是个身上总带着股难闻消毒水味的替身罢了。
嗡——
大脑一片空白。世界的声音骤然被抽空,只剩下他最后那句冰冷的话,在耳边无限放大、回荡,如同地狱的丧钟。
替身……罢了……
胃部的绞痛、额头的剧痛、心口被生生撕裂的剧痛……所有的痛楚在这一刻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刺骨的麻木。仿佛灵魂瞬间被抽离了这具残破的躯壳,悬浮在半空中,冷眼旁观着地板上那滩狼狈的血肉。
额角流下的血滑过眼睑,视野里一片模糊的血红。隔着这片猩红的幕布,屏幕上那对璧人的身影依旧清晰。顾沉舟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点缀着鲜红草莓的蛋糕,送到林朝颜嘴边。林朝颜张开嘴,笑容甜蜜得如同浸了蜜糖。背景是温暖的灯光,盛开的鲜花,还有人们祝福的笑脸。
真是一幅完美无瑕的、充满真爱的画卷。
而我,林晚意,像一块被丢弃在阴暗角落的抹布,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下是粘稠的、属于自己的血。额角的伤口还在缓慢地渗出温热的液体,沿着太阳穴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板瓷砖上,发出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嗒的一声。
替身……难闻的消毒水味……
原来,这就是他对我全部的定义。这就是我这三年婚姻,这场飞蛾扑火般投入的爱情,最终的、赤裸裸的注解。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我死死咬住下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它咽了回去。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和额角流下的血味混在一起。
意识开始模糊,像沉入冰冷粘稠的泥沼。身体里的力气正在飞速地流逝,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视线越来越暗,屏幕上的光亮和那对刺眼的身影,在猩红的视野里渐渐扭曲、涣散。
就在意识彻底滑向黑暗边缘的那一刻,我不知哪里来的最后一点力气,那只沾满自己鲜血和灰尘的手,痉挛般地伸向掉落在矮柜旁边的帆布包。指尖摸索着,终于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体。
我把它死死攥进手里。是那个硬质的塑料文件夹,里面装着那张宣判我死刑的纸——胃癌晚期诊断报告单。纸张的边缘,冰冷而锋利,硌着掌心。
黑暗彻底吞噬了意识。最后残存的感官里,似乎只有手掌下那份诊断单冰凉的触感,还有额角伤口处,血液缓慢流淌的、粘腻的温热。
电视屏幕的光依旧亮着,无声地播放着病房里的欢声笑语和甜蜜画面,像一场盛大而遥远的默剧。
冰冷。无孔不入的冰冷。
意识像沉在漆黑的海底,被巨大的水压包裹着,沉重得无法挣脱。只有一种彻骨的寒,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蔓延到四肢百骸。身体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剩下一种麻木的、被冻僵的迟钝。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意识挣扎着浮出水面。沉重的眼皮像被黏住,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线刺入眼帘。视野里是晃动的、惨白的天花板,还有悬挂着的、滴着透明液体的塑料袋子。
是医院。
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比任何时候都要霸道,强势地钻进鼻腔,灌满肺腑。这味道,顾沉舟最厌恶的味道,此刻却成了我唯一能清晰感知的存在。
我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球,视线艰难地聚焦。床边坐着一个穿着淡蓝色护工服的中年女人,正低着头削苹果,果皮长长地垂下来。
呃……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不成调的音节,像破旧风箱的拉扯。
护工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惊喜:呀!林小姐!你醒了她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凑近了些,感觉怎么样头疼不疼胃还痛吗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火烧火燎地疼。
别急别急,你撞到头了,又发高烧,昏迷两天了。护工赶紧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小心地将吸管凑到我干裂的唇边,来,先喝点水,慢点。
微凉的清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缓解。我贪婪地吮吸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扫过病房门口。空荡荡的,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护工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拿起毛巾给我擦了擦额头的虚汗。顾先生……他这两天公司事情特别忙,抽不开身。她的解释显得有些苍白无力,不过他安排得很周到,医药费都缴足了,用的都是最好的药,也请了我专门照顾你。
忙我扯了扯嘴角,一个无声而惨淡的弧度。忙着陪林朝颜过生日,忙着在镜头前表演深情,忙着……撇清我这个难闻的替身。
护工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安慰话。我闭上眼,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身体的极度虚弱让大脑也迟钝不堪,那些尖锐的痛苦似乎被厚厚的麻木暂时包裹了起来。
……哦对了,护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秘,林小姐,你妹妹……那位林朝颜小姐,也转到这家医院来了,就在楼上的VIP病房区。听说顾先生给安排了最好的专家会诊呢!
我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林朝颜……也在这里。呵,真是巧。
还有啊,护工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唏嘘,你那天摔得可不轻,额头缝了好几针。医生说你送来的时候,手里还死死攥着一张纸,攥得可紧了,护士费了好大劲才掰开……好像是医院的东西上面还沾了血……
攥着的纸……诊断书。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带来一阵闷痛。那份宣告我生命倒计时的判决书,那份在他眼中不值一提、甚至难闻的证据。
护工后面再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又一次沉入了黑暗的深渊。
再次醒来时,窗外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病房洁白的墙壁上投下几道长长的、橘红色的光带。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低低的滴答声。护工大概是出去打饭了。
身体依旧虚弱得厉害,动一动都像是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但高烧似乎退下去了一些,脑子不再那么昏沉。额头的伤口一跳一跳地钝痛着,提醒着我昏迷前发生的一切。
电视屏幕上那张冷漠的脸,那句冰冷的替身,还有那份染血的诊断书……
替身……消毒水味……
这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我需要一个答案。一个最后的、彻底的、足以让我死心的答案。
目光落在床头柜上。我的帆布包就放在那里。
一股莫名的力气支撑着我。我咬紧牙关,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撑起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额头的伤和胃部的隐痛,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手臂抖得厉害,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终于,我够到了那个包。颤抖的手指拉开拉链,在里面摸索着。指尖触碰到那个硬质的塑料文件夹。我把它抽了出来。
封面上还残留着一点暗褐色的痕迹——是我的血。我打开文件夹,那张印着冰冷黑字的诊断报告单露了出来。
胃癌晚期(Ⅳ期)。广泛转移。预期生存期:3-6个月。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
我死死盯着那张纸,然后猛地抬起头,看向病房门口。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虚弱的身体里燃烧起来。
我要去见她。去见林朝颜。去见那个让我做了三年替身的、真正的白月光。就在这同一家医院里。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它像一簇微弱的火焰,在绝望的冰原上燃烧,支撑着我残破的意志。
护工还没回来。这是个机会。
我掀开被子,双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来。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我扶住床沿,大口喘着气,等那阵眩晕过去。
然后,我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病房门口挪去。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额头的伤口因为用力而突突地跳着,温热的液体似乎又渗了出来。
走廊里灯光通明,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偶尔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或护士匆匆走过,投来诧异的目光。我低着头,长发散乱地遮住半边脸和额角的纱布,手里紧紧攥着那份诊断报告单,像一个游魂,艰难地挪向电梯的方向。
电梯的金属门映出我模糊的影子: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身形单薄得像纸片,脸色惨白如鬼,额角渗血的纱布格外刺眼,眼神空洞而执拗。
电梯上行。数字跳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绝。
顶楼的VIP病房区,环境截然不同。走廊铺着柔软的地毯,灯光柔和,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花香,几乎闻不到消毒水的味道。异常安静。
我扶着墙壁,辨认着门牌号。身体已经快要到达极限,冷汗浸透了病号服的后背,眼前阵阵发黑,呼吸急促得像破旧的风箱。
终于,在一个转角后,我看到了那个门牌号。厚重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温暖明亮的光线,还有……隐约的说话声。
是顾沉舟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我从未享有过的耐心和纵容。
慢点吃,别噎着。明天想吃什么让厨房提前准备。
我停在门口,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我屏住呼吸,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嗯……想吃你上次带的那家私房菜的蟹粉狮子头……林朝颜的声音传来,娇软甜糯,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好,明天就让他们送来。顾沉舟的回应没有丝毫犹豫,满是宠溺。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细微的餐具碰撞声。
沉舟哥……林朝颜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几分犹豫和……不易察觉的试探姐姐……她怎么样了那天……她好像摔得很重我听说她也在楼下……
提到我了。
我攥着诊断报告单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冷却下去。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这沉默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然后,我听到了顾沉舟的声音。那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漠然。
她没事。他淡淡地说,语气轻描淡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额头磕破了点皮,有点发烧而已。养几天就好了。
额头磕破了点皮……有点发烧……而已
那冰冷的漠然,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我心脏最深处,然后狠狠搅动。额角缝合的伤口在突突地跳着,胃部那熟悉的、尖锐的绞痛也再次卷土重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哦……林朝颜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松了口气,随即又带上一点刻意的担忧,那……她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因为那天生日……你没陪她
生气顾沉舟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清晰可辨的、毫不掩饰的嘲弄。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穿透虚掩的门缝,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她有什么资格生气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来,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林晚意,她从头到尾,就该清楚自己的位置。
一个替代品,一个赝品。她的存在,仅仅是因为那张和你相似的脸。
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是。
轰——
脑海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被这几句话碾得粉碎。
位置……替代品……赝品……什么都不是……
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这三年,我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爱,所有的卑微和小心翼翼,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可笑的独角戏。我这个人本身,毫无价值。
身体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名为理智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了。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再也压制不住。
噗——
温热的液体喷溅而出,落在虚掩的门板上,也溅落在我胸前的病号服上。刺目的鲜红,迅速在浅蓝色的布料上晕染开,像一朵朵绝望绽放的花。
胃部的剧痛如同火山爆发,瞬间吞噬了所有知觉。眼前彻底黑了下去,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像一截被砍断的朽木,软软地向前栽倒。
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虚掩着的病房门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砰!
门被撞开了。
世界在眼前碎裂、旋转,最终归于一片浓稠的、绝望的黑暗。
意识沉浮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感官才迟钝地恢复了一些。
最先感受到的,是冷。刺骨的寒冷,像是浸在冰水里,从四肢百骸钻进骨头缝里。然后是痛。胃部的绞痛变成了持续的、沉闷的钝痛,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嵌在里面。额角的伤口也在突突地跳着,提醒着它的存在。
耳边是模糊的、嘈杂的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毛玻璃,听不真切。有仪器的滴答声,有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压低了嗓音说话的声音。
……血压太低……
……出血量太大……
……通知家属了吗还是联系不上顾先生
……再试试!快!
顾先生……顾沉舟……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我混沌的意识,强行拧动了一下。一些破碎的画面闪过:冰冷的门板,刺目的鲜血,他冷漠到极致的眼神和话语……
呃……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斤巨石。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刺眼的白光涌入,带来一阵眩晕。视线模糊地聚焦。还是那间冰冷的病房,惨白的天花板。但我能感觉到身体被移动过,似乎换到了靠窗的位置窗外是浓重的夜色,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拍打。
床边围着几个模糊的白大褂身影,神色凝重。
醒了!林小姐醒了!是那个护工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如释重负。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立刻俯下身,他的脸在晃动的视野里有些变形,声音严肃而急促:林晚意女士!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现在情况非常危险!胃部大出血,必须立刻手术!但手术风险极高,需要家属签字!你丈夫顾沉舟先生还是联系不上!你还有其他家属吗父母兄弟姐妹
丈夫……家属……签字……
顾沉舟……联系不上……
父母他们此刻,大概正围在他们心爱的女儿林朝颜身边嘘寒问暖吧至于兄弟姐妹……林朝颜呵……
一股冰冷的绝望从心底蔓延开来,比窗外的暴雨还要冰冷。力气正在飞速地流逝,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里撕裂般的痛楚。
我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球,目光落在自己那只放在白色被单外的手上。那只手,苍白,瘦骨嶙峋,手背上布满了青紫色的针眼和淤痕。手腕上,还松松地挂着一个病人信息腕带。
手腕……
我的视线艰难地移动,看向自己的另一只手。那只手,正紧紧地、死死地攥着什么东西。是那份诊断报告单。白色的纸张边缘已经被我的血和汗水浸染得发黄发皱,上面大片暗红的血渍触目惊心。
我盯着那只攥着纸的手,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将它抬了起来。
这个微小的动作,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生命。眼前阵阵发黑,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医生和护工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我。
我没有看他们。我的目光,越过那只抬起的手,落在了对面墙壁上悬挂着的电视屏幕上。
屏幕没有关。此刻,它正无声地播放着午夜新闻的画面。画面下方,滚动着一行醒目的标题:【顾氏总裁深情守候,为女友林朝颜病愈举办私人音乐会】。
画面里,依旧是那间熟悉的、被鲜花和温暖灯光包裹的VIP病房。只是场景变了。病床被移开了,中央放着一架光可鉴人的黑色三角钢琴。穿着优雅白色礼服的林朝颜坐在琴凳上,侧脸精致而专注。她的指尖在黑白琴键上轻盈地跳跃着,流淌出舒缓悦耳的旋律。
而顾沉舟,就站在钢琴旁。他换下了白天的衬衫,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身姿挺拔。他微微低着头,目光专注而温柔地落在弹琴的林朝颜身上,唇角噙着一抹满足的、近乎虔诚的笑意。那眼神,仿佛她是世间唯一的珍宝。
镜头拉近,给了林朝颜一个特写。她弹奏着,偶尔抬起头,回望顾沉舟一眼,眼波流转间,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和甜蜜。
病房里还有其他人,衣着光鲜,都是些陌生的面孔,大概是顾沉舟邀请来的亲友。他们安静地围坐着,脸上带着欣赏和祝福的笑容,营造出一种温馨美好的沙龙氛围。
完美的画面。完美的深情。完美的真爱。
而我,林晚意,躺在冰冷肮脏的死亡边缘,无人问津。
胸腔里最后一点热气,仿佛被屏幕里那温暖的光彻底吸走了。身体内部那持续不断的、沉闷的钝痛,在这一刻,似乎也感觉不到了。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平静,如同深海的寒流,缓缓淹没了我。
那只抬起的手,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它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冰冷的被单上。
那份被攥得皱巴巴、浸透了血污的诊断报告单,也从松开的手指间滑落,轻飘飘地掉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暗红的血渍在白底黑字的晚期和广泛转移上,晕开一片绝望的印记。
窗外的暴雨声,医生的呼喊声,仪器的报警声……所有声音都急速地远去,变得模糊不清,最终彻底消失。
视野里最后的光亮,是电视屏幕上定格的画面——顾沉舟俯下身,温柔地为林朝颜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她仰起脸,对他露出一个璀璨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那笑容,真干净啊。
像从未沾染过这世间的任何尘埃,更不曾沾染过……我这条即将消逝的、带着难闻消毒水味的替身的性命。
黑暗温柔地、彻底地拥抱了我。
冰冷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黑暗,无边无际。
意识像一缕轻烟,在虚空中飘荡,没有重量,没有形状,也没有痛楚。只有一种奇异的、彻底的解脱感。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永恒的一瞬,或许只是弹指刹那。一丝微弱的、不属于我的感知,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涟漪。
很吵。
是仪器尖锐而急促的蜂鸣声,像是濒死的哀鸣,一声紧过一声,刺耳地撕扯着死寂。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奔跑的,踉跄的,沉重地砸在地板上,咚咚咚,由远及近。接着,是门被暴力撞开的巨响——砰!
那声音……似乎穿透了厚重的死亡帷幕,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狂暴和……恐慌
晚意——!
一声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猛地灌入我虚无的感知。那声音太熟悉了,是刻在骨髓里的低沉,此刻却扭曲变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恐惧和绝望。
顾沉舟
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激不起任何波澜。他的声音,他的恐惧,他的绝望……都与我无关了。这具躯壳里的林晚意,已经彻底熄灭。
我能感觉到,他冲到了床边。那股属于他的、带着雪松清冽的须后水味道,混杂着室外的雨水泥土气息,猛地冲散了病房里浓重的消毒水味。他身上的气息,曾经让我安心,如今只觉遥远而陌生。
晚意!你看看我!你睁开眼!他的声音在剧烈地颤抖,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破碎感。我感觉到一只冰冷而颤抖的大手,用力地、几乎是粗暴地握住了床上那只已经没有任何温度的手。那触感,冰冷,僵硬。
医生!救她!快救她!不管用什么方法!多少钱都行!他朝着旁边疯狂地嘶吼,声音撕裂。
一片混乱的回应,医生的声音急促而无力:顾先生……我们尽力了……送来时已经……失血过多……心脏停跳……
不!不可能!顾沉舟的咆哮声震得空气都在颤抖,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怒和……某种摇摇欲坠的东西。她只是摔了一下!只是发烧!怎么会……怎么会……他的声音哽住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是胃癌晚期,顾先生。另一个冷静到残酷的医生声音响起,广泛转移。她送来时,手里一直紧紧攥着诊断书。我们之前也试图联系过您……
胃癌……晚期……诊断书……
这几个词,像几块巨石,狠狠砸在混乱的漩涡中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里只剩下顾沉舟粗重而破碎的喘息声,还有那台心电监护仪发出的、持续不断的、宣告死亡的单调长音——滴————————————
那声音,是如此的平静,又是如此的绝对。
诊断……书顾沉舟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茫然的嘶哑。我感觉到他的目光,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在了病床上——落在那份从我手中滑落、跌在白色床单上的染血报告单上。
那份宣告我死刑、又被他轻描淡写斥为没事的判决书。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后,我感觉到,握住我冰冷手腕的那只大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再是之前那种狂暴的用力,而是一种失控的、筛糠般的抖动。那抖动顺着僵硬的肢体传来,带着一种山崩地裂般的绝望。
晚……他试图再喊我的名字,喉咙里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像是被巨大的痛苦彻底碾碎了发声的能力。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传来一阵急促而虚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带着哭腔的、娇柔的女声:沉舟哥!沉舟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是林朝颜。
她显然是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了,不顾自己病弱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她扑到顾沉舟身边,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胳膊,声音里充满了真切的担忧和恐惧。
沉舟哥!姐姐她……她怎么了你……
然而,她的手刚刚触碰到顾沉舟的手臂——
滚开!
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暴喝骤然响起!那声音里蕴含的狂暴怒意和深不见底的痛苦,让整个病房的空气都瞬间冻结!
我感觉到顾沉舟猛地甩开了林朝颜的手,力道之大,几乎将她掀倒在地!他猛地转过身,那双曾经盛满对我的漠然、对林朝颜无限温柔的眼睛,此刻赤红如血,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癫狂的痛苦和……恨意
他的目光,第一次没有落在林朝颜那张我无比熟悉的、此刻写满惊惶和受伤的脸上。他的视线,死死地盯在了她那只伸过来的手的手腕上!
林朝颜被他吼得呆立在原地,脸色煞白,泫然欲泣,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手腕。
顺着顾沉舟那淬了毒般的目光,我看到了——在林朝颜纤细苍白的手腕上,松松地戴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条手链。细细的铂金链子,坠子是一颗小小的、切割完美的星形钻石。
那是我去年生日时,顾沉舟送给我的礼物。当时他替我戴上,指尖划过我的腕骨,声音低沉地说:晚意,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星光。
唯一的星光……
此刻,这颗星光,正戴在我妹妹林朝颜的手腕上,在她苍白皮肤的映衬下,闪烁着冰冷而讽刺的光芒。
原来,连这唯一的、虚伪的星光,也从未真正属于过我林晚意。
顾沉舟死死地盯着那条手链,又猛地转头,看向病床上那具已经冰冷的躯壳,再看向地上那份刺目的、染血的诊断书。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身体晃了晃,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
呵……呵呵……他喉咙里发出几声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像是濒死的喘息,又像是绝望到极致的惨笑。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在仪器持续不断的死亡长音里,在窗外暴雨疯狂的敲打声中——
顾沉舟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双膝一软,竟直挺挺地、如同被斩断的巨树一般,沉重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病房里。
他跪在那里,跪在我冰冷的身体前,跪在那份染血的判决书旁。头颅深深地垂了下去,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墨黑的夜空,瞬间照亮了他跪伏在地、抖如筛糠的身影,也照亮了病床上那张被白布缓缓覆盖上去的、苍白而平静的脸。
死亡的长音,依旧在持续。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