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顾知许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才打开门——
这个动作他做了五年,今天却突然不熟练了。
“爸爸!”小天光着脚从房间跑出来,“妈妈呢?我饿了!”
他机械地摸了摸儿子的头,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客厅。
桑宁最喜欢的那对马克杯少了一只,
鞋柜里她常穿的那双米色拖鞋也不见了。
“你妈。”他喉咙发紧,突然冷笑一声,
“闹脾气了,估计一会就回来了!”
而后又自说自话道:“她那个样子,怎么可能离得开我们父子俩?”
小天歪着头:“爸爸,为什么妈妈的东西都不见了?”
“小孩子懂什么!”
顾知许突然拔高音量,吓得儿子一哆嗦,
“她就是在耍脾气!院长肯定搞错了,就她那点本事,能去剑桥?“
他说着说着突然笑出声,从酒柜里取出威士忌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你妈连英语四级都是补考过的,还想去英国?”
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摇晃,
“就她那黄脸婆的样!好几年都没出过门,怎么可能一下子去那么远,她敢吗她!她离开了我什么也不是!”
小天怯生生地拽他衣角:“爸爸,那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做饭?”
“急什么!”顾知许烦躁地扯开领带,
“她最多三天就会哭着回来求我原谅她。”
他仰头灌下整杯酒,酒精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无名火。
手机屏幕亮起,是林薇发来的消息:
【知许,包包我很喜欢,明天请你吃饭呀!】
要是平时,他早就秒回了。
可现在,他盯着那个粉色爱心表情,
突然想起桑宁从来不会用这种符号——
她总是规规矩矩地发句号,像她的人一样无趣。
“爸爸!”小天突然尖叫着从主卧跑出来,手里举着一张纸,
“妈妈留了字条!”
顾知许一把抢过来,纸上只有寥寥几行字:
【顾知许,小天五岁前的疫苗接种记录在书房第三个抽屉。】
【他对芒果过敏,睡前要喝温牛奶。】
【还有别让林薇碰他,她连自己的猫都养死过三只。】
字迹工整得刺眼,没有落款,没有情绪,就像一份交接清单。
“装模作样!”他狠狠把纸条揉成团,却又神经质地展开抚平,
“她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
手机突然震动,银行发来短信:【您尾号8888的账户向桑宁转账500000.00元已退回,余额......】
“操!”顾知许猛地砸了酒杯,玻璃碎片在地板上炸开一朵危险的花。这是他今早转的,明明钱给了,
也够仁至义尽了,这桑宁还有什么不满?
退回来?行啊,有骨气是吧?
那到时候就别怪他不给台阶下!
“爸爸......”小天吓得哭起来,“我要妈妈!”
“闭嘴!”他红着眼睛吼道,
“你妈就是个废物!离了我她连租房的钱都没有!设计院那点工资够干什么?她......”
话突然卡在喉咙里。
他想起上个月偶然看到的桑宁的工资条——
那个数字,好像比他给的生活费还多三分之一?
酒劲上涌,他踉跄着走到书房,粗暴地拉开抽屉。
桑宁的设计获奖证书整整齐齐码在那里,最上面那本烫金的“RIBA国际建筑奖”刺痛了他的眼睛。
“假的!都是假的!!”
他魔怔似的念叨着,却突然发现证书下面压着张机票行程单。
4
【桑宁伦敦希思罗机场单程】
打印日期是三个月前。
顾知许的呼吸突然变得困难。
三个月前,正是他第一次带林薇回家吃饭那天。
那天桑宁反常地没有做饭,说是加班。
他当时还嘲讽她:“就你那破工作,加不加班有区别吗?”
现在回忆起来,那天晚上桑宁回家时,身上好像带着咖啡香——
她从来不喝咖啡,说是怕手抖影响画图。
“爸爸,”小天还在抽泣,“是不是妈妈不要我们了。”
“胡说八道!“
顾知许猛地拽过儿子,却在触碰到的瞬间放轻了力道。
他蹲下身,声音突然温柔得可怕:
“小天,妈妈最爱你了对不对?她给你织的小熊毛衣,熬了三个晚上!”
他说着说着突然哽住。
那件毛衣上周被林薇“不小心”泼了咖啡,
桑宁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捡起来放进垃圾桶。
窗外暮色渐沉,顾知许摸出手机,第17次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
机械女声依旧礼貌地说着“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装什么装!”他狠狠把手机砸向沙发,却看到屏幕亮起——
桑宁的微博更新了定位:【伦敦·剑桥大学国王学院】。
配图是夕阳下的康河,还有一只握着钢笔的纤细手腕。
那只他送的卡地亚手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块陌生的男士腕表。
顾知许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识那块表,是桑宁的导师Martin的——
那个在学术会议上对桑宁赞不绝口的英国佬。
“不可能!”他浑身发抖地点开评论区,最新留言赫然是:
【期待与你的合作,Mybrilliantstudent.】后面跟着一朵玫瑰花表情。
酒瓶砸在墙上的巨响惊飞了窗外的麻雀。
顾知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突然发现客厅结婚照的玻璃裂了——
那是今早他摔的。
裂纹正好横在桑宁微笑的嘴角,像道丑陋的伤疤。
“我等着你哭着回来求我!”他对着照片冷笑,
可心底有个声音在问:如果她真的不回来了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
怎么可能?桑宁离开他还能干什么?她那么爱小天,那么......
顾知许突然僵住了。
他想起手术同意书上“无家属”那三个字,
想起桑宁躺在血泊里自己打120的样子。
当时他在干什么?哦,在帮林薇找猫。
卧室传来小天的哭声,但他没动。
酒精麻痹了神经,却让某个认知越来越清晰:
这次,桑宁可能真的不要他们了。
5
剑桥的秋天很美。
古老的砖红色建筑被金黄的落叶环绕,
康河的柔波倒映着哥特式尖顶,
学术的气息与自由的风交织在一起,
让人几乎忘记了过去的伤痛。
我的导师Martin是业内顶尖的建筑学者,他欣赏我的设计理念。
甚至破例让我参与他的国际项目组。
同学们来自世界各地,我们常在课后聚在咖啡馆里,讨论方案到深夜。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
在这里,我只是桑宁——
一个热爱建筑的留学生,而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可顾知许似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每天都要爆炸式的给我打无数个电话,
我不接就给我发各种短信,
“桑宁,离开了我你什么也不是!趁现在赶紧回来,我还能原谅你!”
后来,他的语气开始动摇——
“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儿子天天哭着找你!”
“林薇的事我可以解释,你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再后来,他的消息里甚至带上了卑微的祈求——
“宁宁,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回来好不好?我和小天不能没有你。”
我看着这些消息,只觉得可笑。
曾经我躺在医院里,独自签下手术同意书的时候,他没有一句关心。
曾经我熬了无数个夜,只为给他和儿子做一顿合口的早餐,他却说“这是你应该做的”。
而现在,他终于意识到——
我不是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我。
我没有回复任何一条消息,直到某天深夜,手机再次震动。
“桑宁,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盯着屏幕,终于动了动手指,只回了一句话:
“你书房的抽屉里,有我签好的离婚协议,麻烦你自己签个字。”
然后,我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
顾知许彻底疯了。
他找不到我,就开始骚扰我的同学、导师,甚至给学院办公室打电话,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们“桑宁在哪”。
Martin皱着眉把手机递给我,
屏幕上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英文短信:
“Professor,pleasetellSangNingthatherhusbandandsonarewaitingforher.Familyisthemostimportantthing.”
(教授,请告诉桑宁,她的丈夫和儿子在等她。家庭才是最重要的。)
我冷笑一声,直接删掉。
可顾知许的疯狂远不止于此。
他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发小天的照片,
配文全是“桑宁,儿子想你了。”
“求求你回来吧。”
他录下了小天对着镜头哭喊的视频,
用朋友的手机发送给我:
“妈妈,你回来吧!我和爸爸好想你!”
亲友们都在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摇摇头,只回了一句:“不用理他。”
——他以为这样能逼我回去,可他错了。
......
两年后,
我的毕业设计获得了RIBA金奖,
Martin兴奋地拍着我的肩说:
“Sang,you’redestinedforgreatness.”
(桑,你注定会成就伟大。)
颁奖典礼结束后,我穿着简洁的黑色礼服裙,端着香槟和同行们交谈。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桑宁。”
我转身,看到了顾知许。
他比一年前憔悴了许多,眼下泛着青黑,西装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笔挺。
小天站在他旁边,怯生生地看着我,小声喊了句:“妈妈......”
我没有动,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
顾知许的喉结滚动了下,声音沙哑:
“我签了离婚协议。”
“现在,我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我冷漠的看着他,
“谈什么呢顾先生?我们已经结束了。”
顾知许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的递上了手机。
屏幕上是他和林薇的聊天记录。
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两年前——
“林薇,我们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下面是一连串未读的红点:
[2021.09.1523:47]
“顾知许你什么意思?为了那个黄脸婆要跟我断?”
[2021.09.1608:12]
“接电话啊!你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吗?”
[2021.09.1714:35]
“顾知许!你以为桑宁还会原谅你?她现在怕是恨死你了!”
[2021.10.0109:05]
“今天是你生日,还记得去年我们怎么过的吗?我在老地方等你”
[2022.01.0100:03]
“新年快乐......我好想你”
[2022.03.0815:22]
“我最后问你一次,到底要不要见面?”
[2022.05.2013:14]
“你会后悔的!你到底喜欢桑宁什么?!她不过就是个围着厨房转的家庭主妇!”
[2022.07.3022:08]
“求你了,回我一句好不好......”
最后一条显示已读的,是顾知许两年前发出的那条分手信息。
之后所有消息都带着刺眼的红色未读标记,
时间停留在728天前。
我平静地合上手机,递还给他。
“顾知许,”我轻声开口,“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刺痛一般,声音发颤:
“不重要?桑宁,这两年我每天都在后悔!”
“桑宁,我真的早就和林薇断得干干净净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这两年我翻来覆去地想,我承认,我承认以前因为她冷落了你,甚至!甚至因为不懂你的工作,还一度看不起你。”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眶发红:“还有张昊他们,我纵容他们对你不够尊重,每次聚会都让你难堪,这些我都知道错了。”
“这两年,七百三十个日夜,没有一天我不在反省自己,反省我们的关系。”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发疼:
“你知道吗?我每天睡前都会看我们的结婚照,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你的朋友圈!虽然你早就把我拉黑了。我,我真的知道错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
此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佝偻着背,
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原谅。
可我早已不是以前那个桑宁了。
6
“妈妈!”
小天突然扑过来抱住我的腿,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知道错了!林薇阿姨对我好都是装的!她根本不爱我,她只爱爸爸的钱!她背地里骂我是拖油瓶,只有妈妈才是真的对我好!”
我蹲下身,轻轻擦掉他的眼泪。
“小天,”我柔声说,“我永远是你妈妈。”
“但你和你爸爸伤我太深了。”
“家,永远都散了。”
顾知许猛地攥紧拳头,嗓音嘶哑:“桑宁,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破碎的哽咽:
“桑宁,你真的忍心吗?我们结婚五年,但是在一起整整七年啊!两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
他的指尖冰凉,微微发着抖:
“记得吗?你第一次给我煮醒酒汤,把厨房都烧黑了,”
“那年你生日,我背着你爬了十八层楼梯,就因为你说想看星星!”
一滴泪砸在我的手背上,烫得惊人:“我知道我混蛋,我知道我活该,可是宁宁,我对你的爱,从来都是真的啊!”
他抬起通红的眼睛,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那些年,那些好,难道你都忘了吗?”
我轻轻抽回手,看着康河上飘落的枯叶:
“记得。正是因为记得,你之前一次次伤害我的时候,我一次次的给你机会。”
“可你现在才反省过来。”
“顾知许,太晚了。”
“就像这落叶,”
我摊开掌心,接住一片枯黄的叶子,
“就算重新粘回树枝上......也活不过来了。”
我站起身,望向远处康河上泛起的粼粼波光,嘴角微微扬起。
“顾知许,你知道吗?”
“在剑桥的这两年,是我人生中最自由的时光。”
“我不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我只是我自己。”
“我终于明白,爱不该是卑微的付出,而是平等的尊重。”
他僵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
“所以,”我深吸一口气,直视他的眼睛,
“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
说完,我转身走向人群,再没回头。
身后,小天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妈妈!妈妈!”
我的心狠狠一颤,可脚步未停。
——有些伤害,无法弥补。
——有些裂痕,无法修复。
而我才学会了如何爱自己。
后来我才知道,顾知许带着小天也搬来了英国。
他们不曾来打扰我的生活,却在每个节日都会悄悄送来一份礼物——
有时是一盒手工曲奇,包装上还沾着面粉;
有时是一本建筑杂志,里面夹着他们父子在剑桥各个学院门口的合影。
偶尔我会把小天接来住几天。
每次送他回去时,
总能看见顾知许站在街角的路灯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十二月的剑桥冷得刺骨,他就那样站着,
直到我们屋里的灯熄灭才离开。
“妈妈,”有次小天趴在我膝头,手指绕着我的衣角打转,
“Mary老师说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爸爸现在连咖啡都不喝林薇阿姨喜欢的牌子了!”
他仰起小脸,眼睛湿漉漉的,
“你能原谅他吗?”
我抚过他柔软的额发:“小天,因为你是妈妈的孩子,所以你知错就改就能被原谅。”
窗外飘起细雪,我看见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弯腰拍掉小天落在长椅上的围巾,
“但成年人的世界,有些裂痕是补不好的。”
小天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后来,听说顾知许开始定期去戒酒中心当义工,
他公司的新项目专门为单亲妈妈提供免费法律咨询。
去年冬天,我在图书馆偶遇他的合伙人,
对方欲言又止地说:
“顾总现在看到打折商品就会发呆,有次团建路过蛋糕店,他突然就哭了。”
我只是笑笑,不再言语。
今年春天,我在剑桥学院门口收到一束蒲公英。
没有卡片,只有压在水晶罩里的RIBA金奖报道剪报——
是我当年得奖的新闻,边角已经磨得发毛。
风起时,那些白色小伞纷纷扬扬飘向剑河,像一场迟来的雪。
我捧着水晶罩走向办公室时,听见身后传来小天咯咯的笑声。
没有回头,但我知道,
某个始终站在安全距离之外的身影,此刻一定正望着我。
有些故事不必圆满,就像康河的涟漪,散了也就散了。
但那些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终会在别处开出新的春天。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