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背叛的生日
我是卧底警察,为保护身为检察官的苏晚,我精心策划了一场背叛。
在她生日那天,我搂着假情人出现在她面前,她眼底的光瞬间熄灭。
五年后我成功捣毁犯罪集团,收到的第一个包裹是苏晚的遗物日记。
翻开泛黄纸页,才知分手那天她已怀上我们的孩子。
他不要我了,可宝宝是无辜的。她写道。
我跌跌撞撞找到她的墓碑,旁边刻着一行小字:未降世的孩子与母亲长眠于此。
午夜的城市灯火像散落一地的碎钻,喧嚣却冰冷,隔着高级餐厅厚重的玻璃幕墙,传进来只剩下模糊的嗡鸣。
庆功宴。这个词在我舌尖滚过,带着一种近乎苦涩的辛辣。水晶吊灯的光芒刺得眼睛发涩,觥筹交错间,一张张脸孔在我眼前浮动,笑容堆砌,溢美之词如同精心排练的台词,源源不断涌来。
江队!这一仗打得漂亮!五年啊,总算把‘毒蛇’的老巢给端了!一只大手重重拍在我肩上,带着浓重的酒气。说话的是老张,我多年的搭档,此刻他面色酡红,眼里却闪着由衷的兴奋与疲惫交织的光。
我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回应,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得如同冻土。喉咙里堵着一团灼热的东西,咽不下,也吐不出。五年。是啊,整整五年。两千多个日夜,在刀锋上行走,在谎言中浸泡,在黑暗中窥伺光明。终于,那盘踞在这座城市地下多年的毒瘤毒蛇,连同它盘根错节的罪恶根系,在昨天被我们连根拔起。主犯落网,证据确凿,铁案如山。
这是胜利,毋庸置疑。一个卧底警察所能期盼的最大胜利。
可为什么,胸腔里那颗本该激越跳动的心,此刻却像被掏空了一样,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灌满了冷风的空洞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里面看不见的钝痛。
我端起面前剔透的高脚杯,里面猩红的液体晃荡着,映出我眼底一片沉沉的死寂。一仰头,辛辣的液体滑入喉管,烧灼一路向下,却暖不了分毫。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酒店制服的年轻侍应生,托着一个毫不起眼的牛皮纸包裹,穿过喧闹的人群,径直朝我走来。他的步伐显得有些拘谨,眼神在我脸上飞快地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江…江先生他的声音不大,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几乎要被淹没。
我抬了抬眼,目光落在他递过来的那个包裹上。很普通的牛皮纸,四四方方,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只在正面用深蓝色的墨水笔写着一个名字——
江临。
那字迹…我瞳孔猛地一缩。一笔一划,清秀,工整,带着一种刻进骨子里的熟悉感。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强撑的盔甲,直抵心脏最脆弱的地方。
呼吸骤然停滞。
有位先生让我务必亲手交给您。侍应生补充道,语气带着完成任务的如释重负。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纸面,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周围喧闹的碰杯声、谈笑声、音乐声,仿佛瞬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手中这个沉甸甸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包裹。
是谁苏晚
不,不可能。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死死掐灭。苏晚…那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瑟缩。五年了。自从那天之后,她就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干净得仿佛从未存在过。我曾动用过一切能动用的灰色渠道去寻找,得到的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
江队怎么了老张凑过来,带着酒气的脸上有些困惑,目光落在我手中的包裹上,谁送来的
我猛地回神,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喉头那股腥甜压下去。喉咙干涩得发疼,我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沙哑得厉害:没什么。老张,帮我顶一下,我…去趟洗手间。
没等他回应,我已攥紧了那个包裹,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仓皇地推开身后的椅子,脚步有些踉跄地朝着远离喧嚣的洗手间方向走去。身后,老张担忧的目光如芒在背。
2
遗物日记
冰冷的凉水一遍遍冲刷着脸颊,试图浇熄那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的、几乎要将我焚毁的恐慌和某种无法言喻的期盼。水流的声音在空寂的洗手间里格外清晰。我撑着大理石的盥洗台,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湿漉漉的脸,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惊惶和狼狈。
苏晚。那两个字,像魔咒一样在脑海中盘旋。
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我撕开了那层薄薄的牛皮纸。里面没有预想中的任何危险物品,只有一本硬壳笔记本。封面是素雅的浅蓝色,边角已经有了明显的磨损和卷曲,透露出岁月摩挲的痕迹。
我的心跳,在看清封面的刹那,彻底失控。擂鼓般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这颜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曾经无数次,我看见她抱着同样颜色的笔记本,坐在窗边的阳光下安静地书写,睫毛低垂,侧脸温柔得像一幅画。
指尖冰凉而麻木,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轻轻拂过那柔软的封面。一种无法形容的、混杂着巨大恐惧和微弱希冀的情绪攫住了我。仿佛这本薄薄的册子,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开启,涌出的将是足以将我彻底摧毁的真相。
我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面。灯光惨白,照着这方寸之地,也照着我手中这沉甸甸的过往。指尖颤抖得愈发厉害,几乎无法控制。我做了几个深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翻开了那硬质的封面。
扉页上,只有一行字。依旧是那清秀熟悉的笔迹,墨水有些晕染,仿佛曾被水滴浸润过:
给晚晚的树洞。有些话,只能说给你听。
晚晚。她总是这样称呼自己。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我蜷缩起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线才艰难地聚焦在翻开的第一页上。
日期:五年前。一个我刻骨铭心的日子之前不久。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画着金色的格子。他答应晚上带我去那家新开的旋转餐厅,据说能看到整个城市的夜景。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偷偷试了好几条裙子,不知道穿哪件好。他总说我穿什么都好看,哼,骗人精。不过,他说好看的时候,眼睛亮亮的,不像骗人。
娟秀的字迹,带着少女般的雀跃和甜蜜的烦恼,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温柔的小锤,轻轻敲击在我记忆深处那扇早已尘封、锈迹斑斑的门上。那时的苏晚,眼睛总是亮晶晶的,盛满了毫无保留的爱意和信任,像最纯净的琉璃。
胃部猛地一阵痉挛,尖锐的疼痛让我弓起了背。我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那几乎冲口而出的呜咽。那时的阳光,那时的期待,那时的她…美好得如同易碎的琉璃盏。而我,是亲手将它推向深渊的人。
手指僵硬地翻过几页。那些琐碎、温暖、充满烟火气的日常记录,像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眼睛,刺进我的心脏。
他昨晚又熬通宵了,回来倒头就睡,胡子拉碴的,看着好心疼。偷偷给他刮了胡子,差点刮破皮,吓死我了。笨手笨脚的。
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懊恼的哭脸。
今天胃不太舒服,闻到油味就想吐。可能是最近加班太狠了。他说要带我去医院,我嫌麻烦没去。他板着脸的样子好凶,可我知道他是担心我。
日期,就在那场毁灭性的生日宴前一周。
看到胃不舒服、想吐这几个字眼,我的呼吸骤然一窒,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一个模糊的、极其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悄然探出头,瞬间攫住了我全部心神。不…不可能…时间…太巧了…
我几乎是粗暴地、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疯狂地往后翻动着纸页。哗啦啦的声响在寂静的洗手间里格外刺耳。那些记录着甜蜜烦恼、小小争执和无限憧憬的文字飞快地从眼前掠过,我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死死锁定着日期,像在寻找一个能宣判我死刑的证据,又像一个溺水者拼命想抓住一根不存在的稻草。
终于,纸页停在了那个日期。五年前。她的生日。
那页纸,异常地皱,边缘甚至有些卷曲破损,像是被反复摩挲、被泪水无数次打湿又风干过。上面的字迹,失去了之前的工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和潦草,力透纸背,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力气,饱蘸着绝望。
12月24日。晴。我的生日。地狱。
开头短短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他来了。带着另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很漂亮,穿着红色的裙子,像一团火。他搂着她的腰,那么紧。他看她的眼神…呵,原来他也会那样笑,那样温柔地说话。只是对象不再是我。
他叫我‘苏检’。那么客气,那么冰冷。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割。他说:‘介绍一下,我女朋友。’
空气好像凝固了,变成了玻璃渣,每一次呼吸都刮得喉咙生疼。蛋糕上的蜡烛还在燃烧,火光跳动,映着他冷漠的脸,映着那个女人胜利的笑容,映着我无处遁形的狼狈和愚蠢。世界在旋转,碎裂的声音震耳欲聋。我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了,只听见自己心脏被碾碎的声音。
他说:‘苏晚,我们结束了。别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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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缠原来我五年的爱,在他眼里,只是纠缠。
他不要我了。
他不要我了。
他不要我了。
最后这五个字,被一遍又一遍地、凌乱地写满了纸页下方的空白。一遍比一遍用力,一遍比一遍绝望。墨迹深深浅浅,有的地方纸张被笔尖戳破,留下一个个丑陋的窟窿。那些重叠的、狂乱的笔画,如同无声的嘶吼,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穿透纸背,狠狠撞击在我的视网膜上,砸进我的灵魂深处。
我的视线瞬间被滚烫的液体彻底模糊。那些字迹在泪水中扭曲、变形、跳动,如同地狱的符咒。
洗手间惨白的灯光下,我像个被抽走了全部骨头的软体动物,蜷缩在冰冷刺骨的瓷砖地面上,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带来一阵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濒死的野兽在倒气,却又死死堵着,发不出像样的哭声。胃里翻搅得厉害,酸水混合着之前强灌下去的酒精,猛烈地涌上喉头。我猛地扑向旁边的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额头抵着冰冷的陶瓷边缘,青筋暴起,身体痉挛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烧般的痛苦在食道里蔓延。
脑子里一片混沌的轰鸣,只有那五个字,带着苏晚字迹里的那份狂乱和绝望,一遍又一遍,永无止境地回响、撞击:
他不要我了。
他不要我了。
他不要我了……
是我。那个搂着陌生女人,说着最残忍话语,将她眼底所有星辰亲手掐灭的人,是我。
是我用最卑劣的谎言,在她最期待的日子,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
3
未降世的孩子
剧烈的呕吐感稍稍平息,只剩下空荡荡的痉挛和深入骨髓的冷。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衬衫的后背,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执拗,再次伸向那本摊开的日记。我不能停。我必须知道。那个在胃部痉挛时闪过的、如同毒蛇噬心般的可怕念头,我必须找到答案。
纸页在指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带着陈旧纸张特有的、微弱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气息。我几乎是屏着呼吸,一页一页,极其缓慢地翻过那些被泪水浸泡过的、字迹歪斜的日子。
……世界是灰色的。吃不下任何东西,闻到味道就想吐。身体像一具空壳,行尸走肉。
……又去了医院。结果出来了。晴天霹雳。医生的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响。‘妊娠…六周左右…’
妊娠六周算算日子…竟然是在他彻底‘消失’、电话永远打不通之前的那次…最后一次…
……他不要我了。可宝宝…是无辜的。
他不要我了。可宝宝…是无辜的。
他不要我了。可宝宝…是无辜的。
这一句,如同被施了咒语,开始在后续许多页里反复出现。有时写在页首,有时写在页脚,有时夹杂在大段描述身体不适或心情低落的文字中间。笔迹时而清晰,时而潦草颤抖,但每一次出现,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在我的心上来回拉扯、切割。
今天吐得很厉害,胆汁都吐出来了。好难受。摸着还很平坦的小腹,感觉好不真实。这里,真的有一个小生命了吗流着他的血…也会像他一样,有那样挺直的鼻梁,笑起来微微眯起的眼睛吗
字迹在这里停顿了很久,墨水晕开了一大团模糊的蓝黑色,可是…他不要我们了。宝宝,对不起,妈妈…该怎么办
去见了林律师。离婚协议。他签得真快啊,真干净利落。好像丢掉一件穿旧了的衣服。也好…这样也好。从此两不相欠。只是宝宝…妈妈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日期就在她生日后不到一个月。
离婚协议…我闭上眼,想起那份通过林律师转交到我手里的文件。当时我刚结束一次危险的接头,带着一身疲惫和血腥味回到临时安全屋。打开那份文件时,看着末尾她签下的、依旧清秀却透着一股决绝的名字,我只觉得心脏麻木。我以为那是斩断她与我这个人渣之间最后联系的利落,是保护她远离风暴的必要牺牲。我甚至在那份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时,还带着一种扭曲的、自认为高尚的悲壮感。
原来,那份签下的名字,那份我以为的保护,是压垮她的又一根稻草。是在她得知腹中有了我们共同的孩子,却同时被孩子的父亲彻底抛弃的绝境里,递到她手上的一把刀。
又晕倒了。醒来在医院。医生脸色很凝重。检查结果像冰冷的判决书:‘胃癌中期’…晚期扩散那些词像冰锥。他们说,孩子…不能留了。治疗,会伤害他。留下他,我会死得更快…
不!不行!这是我和他之间…最后的联系了。这是我唯一的念想了…我只有这个了…
字迹在这一段变得极其狂乱,力透纸背,几乎要划破纸张,每一个笔画都浸透着垂死挣扎的绝望和疯狂。
宝宝…妈妈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妈妈太自私了吗可是…妈妈真的好想…好想看看你…哪怕一眼…
疼…全身都疼…骨头缝里都在疼…止痛药好像没用了…宝宝,你在动吗还是妈妈疼得产生幻觉了…对不起…妈妈撑不住了…真的好累…好想睡…
天好像快亮了还是快黑了分不清了…护士说有人来看我…谁呢…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只有宝宝…我的宝宝…
他…会知道吗…知道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宝宝…算了…知道了…又如何…他不要…我们了…永远…不要了…
最后这几段,日期已经模糊不清,字迹虚弱得如同游丝,歪歪扭扭,断断续续,很多字都难以辨认,只有那份深入骨髓的疼痛、无边的黑暗和那份至死都无法释怀的不要,清晰地烙印在纸上。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重重砸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晕开,将那本就模糊的字迹洇染得更加支离破碎。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我死死攥着那本薄薄的日记,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哀鸣,每一寸血肉都在被无形的力量撕扯。
我的孩子。
一个流淌着我和苏晚血脉的小生命。在它最脆弱、最需要庇护的时候,它的父亲,正披着保护的华丽外衣,用最残忍的方式,亲手将它的母亲推向了绝望的深渊。而它的母亲,在病痛和心碎的双重折磨下,在保自己还是保它的两难抉择中,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
他不要我们了。
苏晚最后那虚弱到几乎消散的字迹,像最恶毒的诅咒,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其勒爆。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最终冲破喉咙的嘶吼猛地爆发出来,如同受伤野兽濒死的哀嚎,凄厉得变了调,在狭窄冰冷的洗手间里疯狂撞击回荡。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凉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泪水混合着鼻血,黏腻地糊了一脸。我蜷缩着,痉挛着,双手死死抓住那本日记,仿佛它是汪洋中唯一的浮木,又像是能焚毁一切的业火。
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像个疯子一样,用头撞击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是我!是我亲手杀了她!杀了我的孩子!那些所谓的卧底职责,那些自以为是的保护,那些精心编织的谎言和背叛…在胃癌中期、扩散、孩子不能留了这些冰冷的字眼面前,显得多么可笑!多么卑劣!多么……罪无可赦!
江队!江临!你怎么了!开门!快开门!
门外传来老张焦急万分的拍门声和呼喊,伴随着其他同事杂乱的脚步声和询问。
我充耳不闻。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这本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日记,和那字里行间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控诉。巨大的悔恨和自责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吞噬了所有的理智和感官。眼前阵阵发黑,腥甜的味道不断涌上喉咙。
砰!
洗手间的门被外面的人合力撞开。
刺眼的光线涌了进来。老张第一个冲进来,看到蜷缩在地上、满脸血泪、状若疯魔的我,以及我手中紧紧攥着的那本蓝色日记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震惊和骇然凝固在他的眼中。
江临!你…你怎么了这…这是什么他试图靠近,声音都在发颤。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他,那眼神里的痛苦和疯狂让老张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喉咙里嗬嗬作响,我挣扎着想说什么,想嘶喊出苏晚的名字,想喊出孩子两个字,却只喷出了一口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
视线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手中那本浅蓝色的日记,封面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以及老张那张惊骇欲绝的脸。
黑暗无边无际,粘稠得如同冰冷的沥青,沉甸甸地包裹着我。意识在无边的痛苦海洋里沉沉浮浮,偶尔挣扎着冒头,又被更深的绝望漩涡拉扯下去。苏晚的脸,时而清晰,带着生日那天碎裂的不可置信和死寂的绝望;时而模糊,只剩病床上那纸页间描述的苍白脆弱和刻骨的痛楚。还有那个从未谋面的、小小的身影,像一缕抓不住的青烟,在黑暗中无声地哭泣。
他不要我们了…
那虚弱到消散的笔迹,是永恒的背景音,在脑海深处循环播放,永不停止。
4
墓前的崩溃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厚重的黑暗。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试图掀开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头痛和干涩的灼痛。消毒水的气味强势地钻入鼻腔。
我…在医院
意识缓慢地聚拢。白色的天花板,单调乏味。点滴瓶里的液体,正一滴一滴,冰冷地流入我的血管。身体沉重而麻木,像一具刚从冻土里挖出的尸体,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还在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钝痛。
江队江队你醒了
一个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老张那张胡子拉碴、写满了担忧和疲惫的脸映入眼帘。他眼窝深陷,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显然守了很久。
……
我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发出一点气音。
别动,别说话。老张连忙按住我试图抬起的肩膀,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沉重,你昏过去快两天了。急性应激…加上胃出血…医生说…他顿住了,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最终没有说下去,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床头柜。
我的视线跟着移过去。那本浅蓝色的日记本,此刻就静静地躺在那里。老张不知何时把它带了回来,还用一块干净的白色毛巾垫着。它安静地躺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又像一个无声的审判者。
心脏猛地一缩,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让我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蜷缩起来。
老张看着我痛苦的样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喊着…苏晚的名字。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眼神里充满了不忍和探究,江临…那本日记…苏检她…是不是…
他没有问完,但未尽之意已然明了。
是不是死了是不是因为我的背叛
我闭上眼,滚烫的液体再次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汹涌而出,顺着太阳穴滑落,浸湿了鬓角的头发和冰冷的枕头。身体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
我的沉默和眼泪,就是最直白的答案。
老张猛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血色褪尽,震惊和巨大的悲悯凝固在他眼中。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最终,他只是伸出手,用力地、无声地按住了我因为颤抖而紧绷的肩膀。那只手,也在微微发颤。
病房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像在丈量着绝望的长度。
不知过了多久,那灭顶的悲伤和窒息感稍稍退潮,留下的是更加空旷冰冷的废墟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念头。我必须去见她。哪怕只是一方冰冷的石碑。
我猛地睁开眼,看向老张,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哀求。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墓…在哪…告诉我…
老张看着我眼中那近乎疯狂的火焰,嘴唇抿成了一条坚硬的直线。他了解我,知道此刻任何劝阻都是徒劳。他沉重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好。我查到了。在…城西,南山陵园。‘静思苑’区…第七排…
南山陵园。静思苑。第七排。
这几个词如同烙印,瞬间刻进了我的骨髓里。
现在…带我去…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胡乱地去拔手背上的输液针头。动作牵动了脆弱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绞痛袭来,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江临!你冷静点!老张急忙按住我拔针的手,力道很大,你现在这样子怎么去!听医生的,先……
放开!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连自己都感到意外。针头被粗暴地扯掉,手背上瞬间冒出血珠。我不管不顾,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双腿却虚软得像面条,脚刚沾地,整个人就控制不住地向前栽倒。
老张眼疾手快地架住了我。
你他妈…他低吼了一声,既是愤怒又是心疼。他看着我惨白如纸的脸,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不顾一切火焰的眼睛,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唉…操!他狠狠骂了一句,然后用力搀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等着!我去弄个轮椅!你他妈要是再乱动,老子直接把你敲晕!
他几乎是把我半拖半抱地按回床上,然后转身大步冲出了病房,脚步沉重而急促。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身体的剧痛和虚弱被一种更强大的、近乎自毁的冲动压制着。我死死盯着门口,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
老张很快回来了,推着一辆半旧的轮椅,脸色依旧难看,但眼神里只剩下了认命的沉重。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动作近乎粗暴地把我从病床上架起来,挪到轮椅上。我的身体软得像个破布娃娃,全靠他的支撑。
没有惊动任何人,我们如同两个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弥漫着消毒水味的医院大楼。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不是瓢泼大雨,而是深秋那种细密、冰冷、连绵不绝的雨丝,无声地飘落着,织成一张灰蒙蒙的、令人窒息的网。天地间一片萧瑟的灰暗,湿冷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腐烂落叶的气息,钻进鼻腔,直透骨髓。
老张推着我,沉默地行走在通往陵园深处的湿滑小径上。轮椅的轮子碾过积水,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雨水很快打湿了我的头发、脸颊和单薄的病号服,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丝毫无法冷却体内那团焚烧一切的业火。
南山陵园很大,静思苑是相对僻静的区域。一排排冰冷的石碑肃穆地矗立在雨幕中,如同沉默的卫兵。空气里只有雨丝落在树叶、草地和石碑上的沙沙声,死寂得让人心慌。
第七排。
5
无尽的悔恨
轮椅在老张的推动下,缓缓停在了一排墓碑的尽头。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死死钉在了其中一块石碑上。
黑色的花岗岩墓碑,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冰冷坚硬的光泽。墓碑顶端镶嵌着一张小小的瓷像。
照片里的苏晚,穿着一件素色的高领毛衣,头发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微微侧着头,唇角似乎想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但那双曾经盛满了星辰的眼睛里,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凝固的疲惫和哀伤。仿佛连拍照那一刻,沉重的病痛和心死都已如影随形。
瓷像下方,是几行镌刻的碑文:
爱妻
苏晚
之墓
生于X年X月X日
卒于X年X月X日
卒年…距离那个毁灭性的生日,仅仅过去了一年零三个月。
一年零三个月!胃癌…中期扩散…孩子…不能留…她一个人…在病痛和心碎的双重地狱里挣扎…而我…我在哪里
我在执行我那崇高的任务!我在和那些毒贩虚与委蛇!我在为最终的胜利沾沾自喜!我甚至…还在某个庆祝阶段性成果的肮脏酒吧里,喝得烂醉如泥!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抑不住,猛地从我口中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洒落在轮椅前湿冷的石阶上,迅速被冰冷的雨水冲刷成淡淡的粉红色,然后消失无踪。
江临!老张惊骇地低吼一声,想要上前。
我却猛地抬手,死死抓住了轮椅冰冷的扶手,阻止了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的残烛。视线被血和泪彻底模糊,但我依旧死死地、贪婪地、绝望地凝视着照片上苏晚那双哀伤的眼睛。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死死地、一寸寸地向下移动,最终定格在墓碑最下方,紧挨着基石的位置。
那里,刻着一行极其不起眼的小字。字体很小,位置很低,仿佛生怕被人看见,又像是某种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伤痛,被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最深的角落。
那行小字是:
未降世的孩子与母亲长眠于此。
轰隆——!
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早已被碾成齑粉的灵魂深处炸响!
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侥幸,被这行冰冷的小字彻底击得粉碎!
孩子…那个她日记里反复哀求着想要留下、却最终没能保住的孩子…那个流淌着我和她血脉的小生命…那个她至死都念念不忘的宝宝…真的存在过!甚至…连一个墓碑,一个名字都没有资格拥有!只能以这样卑微的、匿名的、附属的方式,刻在母亲冰冷的墓碑之下!
未降世…三个字,像三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我心脏最深处,然后狠狠地搅动!
呃…啊……啊——!!!
积压了五天,不,积压了五年,积压了生生世世的悔恨、痛苦、绝望和那无法形容的、被自己亲手扼杀的父爱,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所有束缚,化作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撕裂了陵园死寂的雨幕!
那声音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悲鸣,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毁灭性的疯狂。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轮椅上向前扑倒,像一头被抽去了脊梁的困兽,重重地摔在冰冷湿滑的石阶上,额头狠狠撞向苏晚墓碑冰冷坚硬的基座!
砰!沉闷的撞击声。
晚晚——!!我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混合着鲜血和绝望的泡沫,宝宝——!!
我伸出手臂,徒劳地、疯狂地去抓挠那块冰冷的墓碑,指甲在坚硬的花岗岩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瞬间翻卷断裂,鲜血淋漓。
是我!是我杀了你们!是我啊——!我像个疯子一样,用头猛烈地撞击着墓碑的基座,每一次撞击都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试图用这自毁般的痛苦来抵消那噬心蚀骨的悔恨,我该死!我该死!让我去死!让我去陪你们——!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温热的血水,顺着我的额头、脸颊疯狂流淌,模糊了视线,浸透了单薄的衣服。我不管不顾,只是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嘶喊着,哭嚎着,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魂野鬼,在这方埋葬着我此生所有挚爱的冰冷石碑前,彻底崩溃。
老张冲上来,用尽全力试图抱住我,阻止我近乎自杀的行为。他强壮的手臂紧紧箍住我不断挣扎、撞击的身体,声音也带上了哭腔:江临!江临!别这样!冷静点!你他妈给我冷静点!
可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旋转、崩塌、碎裂。只有墓碑上苏晚那双凝固着无尽哀伤的眼睛,和那行冰冷刺骨的未降世的孩子与母亲长眠于此,在无尽的雨幕中,不断放大、旋转,最终吞噬了一切光亮。
意识彻底沉入冰冷黑暗的深渊之前,我仿佛看到墓碑前积水的倒影里,映出了两张模糊的脸。一张是苏晚,苍白而哀伤;另一张,是一个小小的、看不清面目的婴儿轮廓。
他们都在无声地看着我,眼神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