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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我没有回头。
后来听船上好事的乘客描述,当天的宋泊野完全失了风度,跪在码头边一遍一遍喊我的名字。
听到这话时,哥哥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我却对他摇摇头说:哥哥,我不会回头了。
再次回到上海滩,是五年后了。
这五年里,我在海外学习了新思想,早已经把国内的前尘往事抛之脑后。
这次回国是为了重振江家在上海的产业。
站在码头上,望着江水我恍惚看到五年前的自己,心里一阵感慨。
沈知远,我大学时的同窗,亦是我现在的爱人,站在我身后轻轻环住我:阿妍,在想什么
我摇了摇头,没有作声。
今天晚上沪上商会办了宴会给你接风,我们一起参加
好的。
晚上,我挽着沈知远的手臂踏入会场,在场的宾客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身上。
我镇定自若地回应这些目光。
就在此时,宴会厅的大门突然打开,原本嘈杂的厅内忽然安静了几分。
我不经意抬眼,正对上一双如鹰隼般锋利的眼睛。
是宋泊野。
他穿着一身军服,锋芒毕露。
五年未见,他身上原本那估计纨绔子的轻浮气已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沉淀后的沉稳与锋芒。
他的目光在触及我的瞬间凝固,立刻走到我面前来。
江妍。宋泊野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眼神却死死地盯在沈知远和我紧贴的手臂上,别来无恙。
我平静地点头:好久不见。
沈知远适时地向前半步,替我挡住了宋泊野灼人的目光:宋少将,久仰。
可宋泊野却忽视了沈知远,当众抓住我的手腕:阿妍,当初我从未同意与你离婚。
我日日夜夜磨炼自己,就是希望等你归国能够保护你,如今我已是少将了。
你跟我回去,好吗
宴会厅一片哗然,不少探究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轻笑着抽回手:宋少将说笑了,当初我嫁的是宋家二少宋泊简,可惜他福薄早亡。
如今是新时代了,我一寡妇再嫁,不犯法吧
说着,我故作亲密地挽上沈知远的手臂。
闻言,宋泊野的脸色瞬间惨白,他强撑起笑意,伸出手问我:既然如此,那江小姐能否赏光和我跳一支舞就当是和老朋友重逢。
我只是笑笑:抱歉,第一支舞,我自然是要和我的爱人跳。
乐队适时地奏响华尔兹,沈知远牵着我的手滑入舞池子。
余光里,我看见宋泊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在成双的舞池中显得格外孤独。
他还在看你。沈知远在我耳边低语。
我收回了视线,将额头轻轻靠在沈知远的肩上:别管他。
直到宴会结束,宋泊野再未找过我。
我只当他依然是大少爷脾性,被人拒绝落了脸面,他不来找我,我自然乐得清闲。
宴会后,青樱同我说宋泊野自我走后就发了疯,颓废了一年。
之后不知为何就去了黄埔军校,出来后在军部平步青云,如今已经是上海滩有名的宋少将。
小姐,宋少爷不会是为了你......
是或不是有那么重要吗我只知道我和宋泊野,和他们宋家已经再无瓜葛。
06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去了江家城北的纺织纱厂。
一个月前,哥哥收到消息,家里的纱厂不知道什么原由被租界警署查封了,哥哥在海外还有事情未了,但家中厂子的事情却是一日不可拖了,我当即买了船票回了国。
一到厂子门口,见看到一群蓝眼睛的洋人和工厂的工人们对峙。
为首的警长正用警棍敲打着铁门:最后通牒!今日必须腾空厂房!
住手!我快步上前,拦住了警长。
这位警长,我是江妍,也是江家现在的主事人,关于工厂的具体事宜我们移步厂内详谈好吗
谁知警长直接掏出一纸文书,上面盖着工部局的红章:根据《租界工厂管理条例》,江氏纱厂限期整改未达标,现予收回!
我掏出地契,指着上面的字说:白纸黑字写着产权归江家所有,你们凭什么!
那洋人却冷哼一声说道:这租界都属于我法兰西,又何况你这一家小小的工厂
说完就招呼警察们上前准备强拆。
这时马路上突然传来汽车的喇叭声。
从车上下来的是身着军装的宋泊野,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唯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混乱的现场。
警长先生,工部局什么时候开始干起强买强拆的勾当了
警长的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说道:宋少将,这只是例行公事。
例行公事宋泊野冷笑一声。
你看在我的面子上,现在就带着你的人离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之后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警长不甘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带着警察退去,工人爆发出恍惚。
我望向宋泊野,五年不见,他如今在上海滩竟已是手眼通天。
男人看向我时那股摄人的气势突然消散,微微垂下肩膀,小声说道:阿妍,你还好吗
谢谢宋少将解围,不过江家的事以后不烦您费心。说完我就想离开。
宋泊野却上前拉住我的手臂说:你不想知道江家纱厂为何突然被查封吗
想知道真相今天晚上就来和平饭店与我一聚。
事关工厂存亡,我只能应下。
如今的江妍,已经学会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
07
傍晚,我便前往和平饭店。
沈知远本想和我一同前去,但我拒绝了,只是让他在门口等我,有些事情总是要我自己去面对。
宋将军日理万机,不如直接说,谁在针对江家我直直望向宋泊野的眼睛。
他却低下头避开,然后指着桌上那道苏造肉说: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吃这个,这家店的苏造肉最是好吃,你赶紧尝尝
我立刻作势要走:既然宋将军不想谈,那我也没必要继续呆在这里了。
我说,我说。宋泊野的声音卑微到了极点。
他从包里掏出一沓文件:这是江氏纱厂的地契副本,我从工部局带出来的。这里被人做了手脚。许是有人见你们兄妹许久没有归国才动起了心思。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为你搞定的。
我抬眼看向他:你开个价
他一脸受伤地摇头,然后说:阿妍,这是我该为你做的。
自从你走后,我才知道我爱的人是谁。
当初的事,是我和苏穗做的不对。我被她蒙蔽了眼睛,竟然连自己真正爱谁都不知道。
我来了上海,做到了少将,就是为了等你回国能在上海滩给你一个避风港。我日日夜夜怕手下去码头等你,只为了第一时间能看到你......
我们非要重温过去吗我打断他的话,过去的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我讽刺出声:更何况我当初是把你当成宋泊简的替身,我离开也是为你好。
阿妍,你分明知道......
我将手中的筷子一扔:宋少将,感谢你的情报,只是旁的话就不要多说了,我爱人还在外面等我,再见。
账单已经付过了,这顿饭就当我请了。
我走出门,挽住沈知远,身后传来红酒杯砸碎的声音,可我和五年前登船时一样决绝,再未回头。
08
次日早晨,青樱突然来报:小姐,你快去门口看看吧,宋少爷他......
我一看,客厅里摆着一架施坦威三角钢琴,还有几沓琴谱,我认出那些琴谱都是我嫁妆里的一部分,是我母亲的遗物。
退回去。我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
沈知远上前抱住我,轻声安慰着我。
这时窗外传来引擎声,宋泊野的轿车就停在铁门外。
他今天没穿军装,反而穿着我和宋泊简初遇时的白衬衫和西裤,让我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江妍,我知道你听的见!
喜欢我的礼物吗
沈知远安抚性地摸了摸我的肩膀,问我:需要我把他赶走吗
不。我深吸一口气,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花园里,宋泊野捧着一大束红玫瑰,然后说:既然你不肯原谅我,给我一个重新追求你的机会好吗
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弹钢琴,喜欢这架钢琴吗
我听到自己用平淡到极点的声音回答他:宋泊野,或者说,宋泊简,你不觉得你自己很可笑吗
我伸出手,摘下我随时随刻佩戴的手套,把我那丑陋又扭曲的双手举起来给他看。
这双手曾经怎么被你们宋家对待你都忘了吗
医生说我再也不能弹琴了。你现在送这些是想侮辱谁
宋泊野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我不知道......
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去给你找最好的医生,一定能把你的手看好!
当年你亲眼看着苏穗对我用刑,你会不知道说着说着,我的声音已经染上哭腔,宋泊野,这五年来我每天都恨你,可再见到你时,我发现我已经懒得恨你了。
我累了,我现在只希望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沈知远站在我身旁,握紧了我的手,冥冥中,我感到了一丝力量。
宋泊野看着我们交握的手,眼底的光一点一点熄灭,最终只是颓然出转身离去了。
09
工厂还有许多事需要处理,接下去一连几日,我都泡在工厂里。
租界的警察再也没有来过,我知道是宋泊野在帮我。
这日走出工厂时,已经是傍晚。
我揉了揉手腕,一整天高强度的工作让我的旧伤隐隐作痛。
可却在门口看到两个不想看见的人。
江妍,好久不见啊苏穗和我的前婆母站在工厂门口,两人脸上带着讥笑。
您二位有何贵干
不知廉耻的东西,勾引别人的丈夫和儿子!让宋泊野这么久都不肯回家!
去西洋一趟,不知道都学了什么狐媚把戏,真是个下贱东西。
婆母讥讽的话一字一句全传进我的耳朵,我正欲发火,一盆冷水就迎面浇了上来。
苏穗手里那着个空木盆,笑得花枝乱颤。
清醒了吗泊野不过是一时新鲜,你真以为他会放下宋家来和你苟合
出国了怎么不死在外面
左脸火辣辣地疼起来,苏穗的巴掌来得又快又狠,我的眼前一阵发黑。
苏穗再次扬起手,对准我的右脸。
住手!
沈知远不知何时已挡在我面前,牢牢扣住苏穗再次扬起的手腕。
你再碰她一下,我保证你这只手再也抬不起来。。
我对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走到苏穗面前,对着她的脸狠狠扇了下去,一连扇了五个耳光。
苏穗的脸被打得高高肿起,嘴里却还不断叫嚣着秽语。
够了!宋泊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苏穗立刻变了脸色,捂着脸扑向宋泊野:泊野,这个贱人她打我!
闭嘴。宋泊野一把推开她,径直走到我面前,伸手想碰我红肿的脸颊,却被我偏头躲开。
江妍......他突然转身对着苏穗就是一脚。
苏穗尖叫着跌进污水坑里,婆母大声怒喊道:宋泊野,反了你了!居然为了这么个女人伤害你的发妻!
宋泊野理都没理,只是冷冷盯着她脸,然后说:给她道歉。
婆母瘫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你这个不孝子,居然为了个外人这样对自己的母亲。
宋泊野却拔出配枪抵在苏穗的额头上:现在,给江妍道歉。
苏穗和婆母这才颤抖着嗓音连声求饶。
从今日起,我宋泊野与宋家再无瓜葛,明日我就会登报发表断绝关系声明。
说完他就挥手命下官把两人拖走了。
江妍,我知道道歉没用,但我这几日寻了个沪上名医,最起码你去看看医生
我嗤笑一声:宋泊野,你没有发现吗我人生中所有苦难都是你带给我的。
我真的累了,再也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
如果你真的心存愧疚,我希望你这辈子都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10
接下去一连数月,我都忙于振兴江家产业。
哥哥从海外归来后,我与沈知远的婚事也提上日程。
那日一别,我再未见过宋泊野。
这日我正准备出门,却见沈知远和他的好友林书铭正站在家中客厅,满面愁容。
江妍,我有一事相求,不知道你可否相助他压低声音,镜片后的眼睛布满红血丝:组织需要临时存放一批药品,只要三天,我们就回转移离开。
什么药
沈知远回答道,声音哽咽:盘尼西林,日本人扣了红十字会的货,前线的战士们等着救命呢......
我一直知道沈知远和地下党有所联络,国家有难,我也有心帮忙,便点头应下。
可第三天傍晚,却有一群士兵找上门来,说我们的工厂私藏违禁品,需要搜查。
情况紧急,我后背瞬时就沁出一层冷汗,药品还没有转移走。
士兵一脚踹开仓库大门,然后喝令搜查。
我强装镇定地站在仓库门口,喊道:王队长,江氏工厂一向遵纪守法,这里是法租界,你这样无凭无据搜查,怕是不妥吧!
那军官冷笑一声:有人举报你们私通地下党,窝藏违禁药品!给我仔细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宋泊野带着一队人马闯了进来,他军装笔挺,面色冷峻。
和那军官形成了对抗之势。
就在这混乱之际,沈知远和林书铭带着人偷偷将药品转移了出去,我悬着的心刚要放下,却听见一声枪响——
宋泊野猛地将我推开,自己却踉跄着后退两步,他中枪了。
宋泊野!我失声惊呼。
他强撑着举枪击毙了那军官,随即重重的倒在地上。
我扑过去扶住他,可却怎么也止不住他身上的血。
别白费力气了。他呛出一口血,右手颤抖着摸向军袋内,这个,还你......
原来是我那断裂的玉镯,已经被他修复好了。
所有伤害过你的人,我都已经处理完了。他又咳出口血来,最后,只差我自己了......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宋泊野,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
他竟然笑了:不,不要原谅我......
他的手突然抓住我的衣领,用最后的力气在我脸上落下一吻:下辈子,换我先爱上你。
那只玉镯从他指尖滑落,再次碎成两半。
我无声地落着泪,呢喃道:迟了,太迟了。就和这玉镯一样,碎了便是碎了,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宋泊野,下辈子,希望我们永不相遇。
11
战争的阴影越来越近了。
那日救护车赶到时,宋泊野的尸体已经凉了。
三个月前,他就登报宣布和宋家断绝关系,甚至亲手将自己的前妻苏穗送入监狱。
他的葬礼上来的人寥寥,只有他的下官。
我和沈知远为他举行了葬礼,不为别的,只为感谢他让那批药品得以转运至前线。
宋泊野没有骗我。
苏穗被他送进了监狱,罪名是勾结日军。
她在狱中疯了,整日喊着宋泊野的名字,最后在一个雨夜咬舌自尽。
宋家彻底落败了,本就是靠宋泊野一人撑起的门庭,如今全都四散了,听说婆母流落街头成了乞丐,每日咒骂我的名字。
战火蔓延得很快,我和哥哥决定将工厂改建为军用工厂,帮助国家。
在这场全员参加的战争,匹夫有责。而我也把我那小小的情爱,全都抛之脑后。
只是深夜时,我偶然会想起那个帮我挡子弹的男人。
在想什么沈知远从身后为我披上外套。
我摇摇头,叹息道:只是觉得命运弄人。
沈知远轻轻握住我的手:他用自己的方式赎罪了。
是啊。我也因此永远记住了他。
宋泊野,你的目的达到了。
走吧,沈知远轻声说:工厂那边离不了人。
我点点头,跟上沈知远的步伐。
再见,宋泊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