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当空,晒得树叶都打了卷儿。被蛇咬了快一个月了,伤口都彻底好了,但外婆和妈妈都不让我出去玩,吃完早饭,我无聊得趴在竹席上,翻看着几本看了N遍的小人书,汗津津的胳膊肘粘住了泛黄的小人书页。碎花背心湿漉漉地贴在我的后背上,很不舒服。我坐起身来,看见竹席的纹路在腿肚上,胳膊肘上印出红红的竹席印子。这时多么希望能吃一个透心凉的冰棍降降温呀!
忽然,听见外婆在院子里喊“走喽走喽!今天天气不错,带你们去河滩洗澡去。”外婆挎着竹篮站在院门口,篮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棒槌、肥皂、皂角和用罐头瓶装着的洗衣粉。小峰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来,光脚丫把尘土踢得老高。小涛早就蹿到门外,红背心像面小旗子似的飘在热风里。听见外婆要带我们去河滩,我光着脚丫就冲到在院里蹦跳,“穿鞋,穿鞋!”外婆拎着我的凉鞋在屋门口喊。我折回屋门口,从外婆手里夺过凉鞋,边跑边穿,一个箭步就冲到大门口的枣树下,简直就像一只终于被放出笼子的野兔子。
去河边的路上,我们三个像脱缰的小马驹,在田埂上你追我赶。小峰跑在最前面,草帽歪戴着,时不时回头冲我们让鬼脸。小涛光着脚丫,裤腿卷到膝盖,手里挥舞着一根芦苇杆当马鞭。
“来追我啊!”表哥突然蹿进路边的玉米地,青纱帐里传来哗啦啦的声响。我和小涛对视一眼,猫着腰钻了进去。玉米叶子划过胳膊,留下细小的痒痕。我们屏住呼吸,听着表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哇!”小涛突然从垄沟里跳出来,吓得小峰一个趔趄。三个人笑作一团,惊起几只麻雀。他抓起土块佯装要打,小涛忙不迭往我身后躲,结果我们仨一起摔进了松软的麦秸堆。
麦秸的清香混着汗味钻进鼻子,小峰的草帽飞出去老远。我们互相指着对方头发上粘的草屑,笑得直不起腰。远处传来外婆的吆喝:“慢点儿跑!当心磕掉门牙!”我们却跑得更欢了,把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撒在七月的热风里。
河岸边的芦苇被晒得打卷,河水却清亮得像块玻璃。他们两个猴急地扒了背心短裤就往水里跳,冰凉的河水激得表弟打了个哆嗦。表哥一个猛子扎下去,黑亮的脊背在水面划出银色的波纹。小涛在浅水区扑腾,水花溅得我睁不开眼。我不敢下水,只把两只脚放到水里扑腾着水花。
“别闹别闹!先洗澡,洗完澡,把衣服换了,我还要给你们洗衣服!”表哥和小涛迅速回到河岸。外婆给小峰和小涛洗澡时,动作像在搓两截沾了泥的藕。她挽起裤腿站在浅滩,裤脚还是被水花打湿了,深蓝的布料洇成墨色。
“站好喽!”外婆一把揪住想溜的小峰,肥皂在他背上搓出雪白的泡沫。小涛趁机想跑,却被外婆用膝盖轻轻顶住后背。肥皂滑溜溜地在小涛胳膊上打转,搓出来的泥垢像细小的黑芝麻粒,顺着水流钻进石头缝里。
外婆的手掌粗糙得像块老树皮,擦过小峰晒得发红的脖颈时,他缩着脖子咯咯笑。小涛蹲在水里捡石头,被外婆提着耳朵拎起来冲头发。肥皂泡迷了他的眼,他胡乱挥舞着手臂,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变成一串水晶珠子。
“瞧瞧这耳朵后面!”外婆掰过小峰的脸,指缝里夹着肥皂抹过他耳根,“都能种庄稼了!”小涛趁机把湿漉漉的头发一甩,水珠全甩到我脸上。外婆笑着拍他屁股,清脆的响声惊走了岸边饮水的麻雀。外婆说我不脏,因为我妈临走前给我在家里洗了澡。再加上我的胳膊还有蛇咬的伤疤,还没好利索,外婆就给我用毛巾简单的隔着衣服擦了擦身子。洗完澡后,我们几个继续玩闹,外婆就蹲在岸边的大青石上,把衣服浸在水里揉搓。棒槌敲打湿衣服的声音和我们的笑闹声混在一起,像欢快的鼓点与清脆的银铃共通奏响的乡间小调。
突然小峰从水里冒出来,手里举着块扁圆的青石板:“你们看!”石板底下黏着几只张牙舞爪的螃蟹。那螃蟹有铜钱大小,青黑色的壳上沾着水珠,两只螯钳在空中乱挥。
“晚上有螃蟹吃咯!”表哥把螃蟹扔进外婆的洗衣篮,外婆撩起围裙擦擦手:“这河蟹啊,我年轻时侯一晚上能摸半篓子。用姜蒜一爆,连壳都是香的。”
我们三个顿时来了精神。小涛蹲在浅滩翻草皮,屁股撅得老高。表哥像条鱼似的在深水区游弋,时不时潜下去摸两把。突然他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猫着腰慢慢挪向河岸边的石缝。他古铜色的后背绷得像张弓,手指在水中缓缓张开,像只蓄势待发的捕兽夹。
“这儿有只大货!”他压低嗓门喊道,突然一个猛子扎下去。水花溅起时,小涛正撅着屁股趴在浅滩,鼻尖几乎贴到水面。他左手死死按住块青石板,右手两指呈钳状,突然闪电般往石缝里一掏。
“哎哟!”小涛猛地缩手,指尖挂着只指甲盖大的小河蟹。那小东西张螯乱挥,在他指腹上夹出个红点。表哥从水里冒出来,呸呸吐着水,手里却高高举着只巴掌大的螃蟹,阳光下青黑的壳闪着水光。
“笨!要捏它后背!”表哥得意地示范,突然被螃蟹夹住虎口,疼得直甩手。小涛笑得前仰后合,脚下一滑坐进水里,裤兜里摸的两只泥鳅全跳了出来。两人你推我搡的笑骂声惊飞了草丛里的不知名的小鸟,扑棱棱的翅膀掠过泛起涟漪的水面。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往石头底下掏,可除了滑溜溜的水草什么也没摸着。
太阳偏西的时侯,外婆的竹篮里已经躺着八只螃蟹了。表哥抓的五只里面,有三只最大,壳子油亮亮的;小涛找到的三只稍小些,但螯钳特别粗壮。我的手指头被石头刮出两道口子,却连一只都没逮到。
“回家喽!”外婆把拧干的最后一件衣裳放进篮子里。起身离开河滩。我磨磨蹭蹭走在最后,眼睛盯着篮子里那些横着爬的螃蟹。它们时不时碰在一起,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听得我心里发酸。
小涛蹦蹦跳跳地跟小峰讨论怎么让螃蟹好吃,我盯着自已的脚尖不说话。田埂上的野草划过小腿,痒痒的,像有蚂蚁在爬。要是晚上他们不给我吃螃蟹怎么办?我越想越委屈,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小宁,你怎么不高兴,耷拉着脑袋?"外婆突然停下来,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我的额头。我憋了半天,终于带着哭腔说:"我、我没抓到螃蟹..."
外婆哈哈大笑,篮子里的螃蟹被她笑得乱爬。"傻孩子,"她捏捏我的脸蛋,"外婆家的饭桌啥时侯少过你一口吃的?"表哥也回过头来,把最肥最大的那只螃蟹拎到我眼前晃悠:"这只给你,就当是你抓的!"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四个影子在田埂上歪歪扭扭地连成串。篮子里螃蟹的咔嗒声忽然变得好听起来,像是敲着小鼓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