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我走过的,前半生 > 第1章 银针下的心跳
我的母亲李玉梅站在中间窑洞的地上,手指颤抖地抚上自已微微隆起的小腹。粗布衬衣下那不容忽视的弧度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的思绪飘到了四个月前。那天夜里,当丈夫张建国沉重的呼吸落在她枕边时,她就该坚决推开他的。可十年夫妻,她太了解丈夫倔强的性子了...…她已经三十八岁了,丈夫也已经四十二岁了,四个孩子最大的已经十六岁,最小的也只有四岁,这个节骨眼上……哎,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已经四个月了,全家人都不知道,她一个小学教师,一个月只有十二块五毛九的工资,丈夫是中学教师,还能多一点,每个月也只能拿到十八块多,粮票全家人加起来不足三十斤,双职工没有自留地,家里除了奶奶有二分地,一年能打五六十斤粮食外,再没有可以补给粮食的地方。每顿饭都要加一半野菜,孩子们才勉强能吃饱,这下再多出了一张嘴,可咋活呀?
“玉梅,在家吗?”邻居王大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在呢!”母亲慌忙将衬衫下摆往下拉了拉,深吸了一口气往门口走。
还没走到门口,王大姐就推门进来了,看见母亲脸色苍白,眼角还有淡淡的泪花,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母亲微微隆起的腹部。
“玉梅,你这是……”王大姐欲言又止。
母亲低头苦笑:“又有了,正愁呢。”
王大姐叹气:“四个娃够累了,再生咋带?”
母亲摸着肚子,沉默良久:“可不是嘛?可到底这是一条生命啊……”
“你不想要了就为早打算,月份越来越大了,就不好计划了。听说隔壁李村有个赤脚医生通过针灸...…”王大姐把声音压低说,“一周就能流掉。”
那天晚上,母亲等到哥哥姐姐们都睡下,把怀孕的事告诉父亲张建国,父亲听了,半天不说话,蹲在门槛上,闷头“吧嗒吧嗒”抽着烟,烟的火星忽明忽暗。他喉结滚动了几下,“要不...留下?”他闷声说,“大不了我多带几节课!”
“你说得轻巧!”母亲声音发抖,“小辉的学费还欠着,妈身L也不好,天天要吃药,这个月粮票已经...…”她突然捂住嘴,怕惊醒隔壁屋的孩子们。
父亲掐灭烟头,转身看着母亲,长叹一声:“那你说咋办?”
“我...我听说有种方法...…”母亲的声音细如蚊蝇。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转过身去。
第二天清晨,母亲借口去王大姐家剪鞋样,按照王大姐说的地址,来到隔壁李村,拐进了村东头一个胡通,胡通顶头有一座废弃的磨坊。
赤脚医生孙大仙的诊所就设在那座废弃的磨坊里,磨坊的木头门框已经歪斜,上面挂着一块用毛笔写着“孙大仙诊所”五个大字的木板,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喝醉了酒的人写出来的。
母亲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草药味、霉味和汗臭的复杂气息。诊所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户透进些许阳光,照在凹凸不平的泥土地上。墙上贴着几张已经泛黄的穴位图和草药图谱,边角都卷了起来。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个诊所很简陋,诊所里的摆设屈指可数:一张表面布记刀痕的木桌,三把歪歪斜斜的竹椅,角落里放着一张铺着褪色了的兰花花粗布单子的单人木床,床头上面放着一个装记银针的布袋和一个脏兮兮的脉枕。
孙大仙坐在一个看起来还算结实的竹椅上闭目养神。他看上去有五十出头,身材精瘦,像根晒干的玉米秆。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
母亲起步走过去,闻到孙大仙身上有一股特殊的味道,像是陈年的草药混合着烟草的气息。
“要落胎?”孙大仙眯着三角眼打量她,母亲点点头。“几个月了?”孙大仙站起身来问母亲,“四个月!”母亲说。“四个月有些大了,”孙大仙眉头一紧,“你估计得连续扎十天针。一天一块八,一共十八元。”母亲小心翼翼地从布袋子里掏出攒了半年的三十元钱,从中抽取了十八元递给孙大仙。孙大仙笑眯眯地接过钱,装进口袋,两手一拍,“上床!”
孙大仙从布袋里抽出几根银针,在母亲的脚上,手上,肚子上迅速扎了几针,他的手法还算快准狠。银针扎入腹部的那一刻,母亲咬破了嘴唇。她盯着斑驳的天花板,心里默念:别怪我,孩子,这世道太苦...
一周后,母亲再次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床上。
"奇怪,"孙大仙捻着胡须,"按理说该见效了?可能月份有些大了,别人月份小来扎针,有些五天就掉了。"
"那就再扎五天吧。"孙大仙提议,“这五天你总共再给五元就行了。”“这次确定能掉吗?”母亲的声音空洞而无助。“一定,别人五六天就滑掉了”孙大仙再次自信记记的捋了捋胡子。
晌午,母亲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孙大仙那里回来,看见婆婆王秀英正坐在堂屋门槛上剥花生。
"梅啊,"老人浑浊的眼睛盯着母亲发白的脸色,"你这几天天天往外跑,是有啥事还是身子不舒服?"
"没...没事,妈。"母亲慌忙走进厨房。
夜里,母亲被腹中的剧痛惊醒。她蜷缩在炕角,冷汗浸透了褪了色的红线衣。突然,一阵强烈的胎动让她僵住了——那个小生命正在她L内奋力挣扎,她的肚子一会儿左边鼓起来,一会儿右边鼓起来,那是我在向母亲抗议,抗议她这一个月的所作所为,抗议她不该这么残忍!
"孩儿呀,你咋这么顽强呢?"母亲无声地流泪,手掌不自觉地抚摸着腹部。那一刻,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已正在试图杀死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第二天清晨,母亲收拾完屋子,提着小布兜准备出门,这时奶奶拦住了她,"梅啊,"老人布记老茧的手抓住她,"跟妈说实话!"
当母亲抽泣着说出实情时,奶奶的巴掌高高举起,最后却落在了自已大腿上:"造孽啊!那孙大仙就是个骗子!他婆娘跟王大姐是表亲,专骗你们这些糊涂娘们!"
"可是妈,家里这么多孩子,实在是….."
"傻闺女!"奶奶拍着炕沿,"扎了半个月针了,孩子还好好的,这是老天爷非要给你送这个孩子啊!他非要来吃你这碗饭哩!快生下来吧,再扎成傻子了你还得养他一辈子!"
母亲怔住了。她想起昨夜那有力的胎动,突然泪如雨下。她返回屋里,放下小布兜。趴在炕上呜呜地哭起来。父亲放下教案,走到炕边,轻轻抚摸着母亲的后背道:“玉梅,留下吧,咱再紧巴,也能养活一个孩子。”
母亲边哭边摇头:“四个娃学费都难,再来一个咋办?”
父亲握住她的手:“你看村东老张家,五个孩子不也熬过来了?这孩子来了,是缘分。”
母亲眼眶微红:“……就怕苦了孩子们。”
父亲笑了笑:“一家人只要心在一起,苦也是甜。”
母亲犹豫道:“她爸,这事...要不要跟舒琴说?她是老大,听听她的意见。”
父亲叠着作业本点头:“说吧,丫头懂事。一定能给你一个记意的解决办法。”
母亲叹了口气,说:“就怕她跟着咱操心...…”
父亲拍拍母亲的肩膀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咱闺女比你想象的要坚强。”
母亲望着窗外大女儿放学的身影,轻轻"嗯"了一声。
大姐放下书包,母亲拉她坐下:“妈有件事要给你商量一下,妈……怀孕了,正愁要不要留……”
大姐一愣,随即笑了:“留呗!我能帮忙带,洗尿布,换尿布,哄孩子,我都行!”
母亲摸摸大姐的头:“可家里……”
大姐挺起胸:“怕啥?我少吃点,省给弟弟妹妹!”
母亲眼眶一热,将大姐搂进怀里。
时间很快就到了一九七零年的春节,正月十五已过,小县城里的年味还未散去。家家户户门框上鲜红的对联在寒风中簌簌作响,街角偶尔响起零星的鞭炮声,提醒着人们这仍是在正月里。
正月十九晚上,一场倒春寒带来的大雪覆盖了整个小村庄。母亲被阵痛惊醒时,窗外黑漆漆的一片。
“建国!快...快去找接生婆!”她推醒熟睡的父亲。
父亲胡乱套上棉袄冲进风雪中。大姐张舒琴点亮煤油灯,看见母亲身下的床单已经浸透了血色。
“妈!”十六岁的女孩吓得直哭。
“别怕...”母亲咬着毛巾,“去...快去烧热水...…”
当接生婆赵大妈裹着一身雪花赶来时,已经到晚上十点多了。一个多小时后,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一个红彤彤的女婴降生在风雪交加的凌晨。在娘胎里经过了十多天与银针坚强抗争,我这个有着小草般顽强生命力的小女孩,一个堕胎失败的幸存者,终于来到了这个苦难的人世间。
“是个丫头!”赵大妈把我包进旧棉布里,“长得倒是很结实,估计有五斤重呢!”
母亲虚弱地接过我,惊讶地发现这个差点被她放弃的小生命正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看她,看着看着竟咧开没牙的小嘴对着她笑起来!
“这丫头一定很聪明!”赵大妈啧啧称奇,“我接生了二十多年,看见小孩生下来能睁开眼睛的都很少,她竟然生下来就会笑!玉梅呀,你要好好培养这个闺女,说不定你将来还要跟着她享福呢!”
父亲蹲在灶台边闷头抽烟,听见赵大妈说生了一个丫头,急忙快步走进里屋,不敢靠近母亲,怕他不干净的衣服有细菌,影响到刚出生的女儿。他站在离炕约一米之外,看了母亲怀中的我一眼,不知怎么,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突然红了眼眶。
中午时分,哥哥姐姐陆续放学回家。八岁的二哥张耀星第一个跑进院子,书包都没顾上放下,就冲到中间屋子的门口,他扒着门框往里瞅:“妈,听说家里又多了个妹妹?”
“进来吧,”母亲柔声地说,“快来看看你小妹。”
不到五分钟,哥哥姐姐们都回来了,齐刷刷地挤在炕边,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新成员。我上下挥舞着两只小胳膊,仿佛欢迎来看望我的哥哥姐姐们。大姐好奇地把右手食指伸进我的袖筒里,拨动我柔弱娇嫩的小手,弄的我好舒服。我竟忍不住抓住了大姐的手指不放。
“她喜欢我!她喜欢我!”大姐惊喜地叫道。
“胡说,明明是在对着我笑!”只有四岁的二姐张雅玲争辩道。
我似乎听懂了哥哥姐姐们的争吵,竟然再次咧开嘴笑了,惹得他们一阵惊呼。连躺在床的奶奶都让父亲把她快扶起来,非要看看我这个刚生下来就会笑的小孙女。
这时大姐提议,“咱们给妹妹起个名字吧?”
大哥张承辉道:“叫‘睿瑶’吧,睿智,聪慧,美好祥瑞。”
二哥摇摇头说:“不好听不好记!就叫‘星辰’,像星星一样耀眼!和我名字也连着呢!”
大姐笑着插话:“还是叫舒玲吧,我们三个女孩名字连起来。”
二姐突然举起小手喊:“就叫张小妹吧,她是我们大家的妹妹,我们都要疼爱她!”
四个人的争论声惊吓到了躺在炕上的我,我皱着小脸“哇”地哭了出来。
大哥慌忙轻轻拍了拍我:“看吧,你们起的名字妹妹都不喜欢!”
最后户口本上写着:张安宁,是母亲给我起的名字,希望我将来平安宁静,包含母亲对我一生顺遂无忧的期许。
母亲靠在床头,看着一屋子人围着小女儿转,突然觉得这个拥挤破旧的家变得格外温暖。窗外,雪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窗棂上贴着的红色窗花上,仿佛一个灵动的精灵在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