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家门时,那个我资助了三年的大学生正搂着我的未婚妻。
姐姐说更喜欢我这种年轻的。白衬衫下摆还沾着泥土印,他朝我扬起下巴。
未婚妻一把推开他,慌忙整理乱发:林野,不是你想的那样!
第二天我通知校长收回全额奖学金:查查他的助学金资格。
第三天我把抄袭论文证据甩给辅导员:建议全校通报处理。
第四天我坐在办公室,看着白宇杰在采矿合同上按下指印。
老板放心,西山矿井的待遇是市面三倍。矿长谄媚地搓手。
在他崩溃时,我站在矿坑边给他发信息:当初碰她的手,是用这只右手吧
1
推开门锁轻微的咔哒声,被客厅里略显急促的喘息突兀地盖过。我从欧洲结束一场焦头烂额的并购,提前了大半天到家,原本想给沈薇一个惊喜。此刻,门后玄关那片冰冷的空间,将那份期待直接冻成了块。
客厅明亮的顶灯泼洒下来,像一盆黏稠的颜料,凝固住玄关和客厅连接处的地毯花纹。再往前看,景象便让我的心脏猛地沉了沉。
那个我叫林野资助了整三年的学生,叫白宇杰的,正紧搂着我的未婚妻沈薇。
他身上套着的那件白衬衫,大概是他衣柜里顶体面的一件,但廉价涤纶的料子在明亮的灯光下反出一种刺眼的、生硬的贼光,肩头布料剪裁得也不合身,歪斜地箍着肩膀,把整个人显得愈发单薄落魄。下摆一角,刺目地沾着一块没洗干净的红褐色干涸泥印。
他就那样,手臂紧箍在沈薇纤细的腰背上。
我踏入玄关地毯上的阴影,靴底落地无声。
沈薇的身体很明显是僵硬紧绷的,像一张被强行拉开的弓,徒劳地要挣脱那缠绕的束缚。她的侧脸绷得很紧,睫毛垂着,微微颤动。
白宇杰听见脚步声,猛地扭过头。看清是我的一瞬间,他年轻但早被生活刻上薄薄一层世故的脸上,先是闪过本能的慌乱,随即却被一种混合着挑衅与自得的亢奋迅速取代。那双眼睛在黑框眼镜后面亮了亮,像发现猎物的野兽。非但没松开,那条环绕在沈薇腰后的手臂反而示威般收得更紧了几分,身体也贴得更近。
他扬起下巴,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种刻意拔高、带着刻薄的年轻声线:呦,回来了尾音拖长,充满令人作呕的轻佻,正和姐姐谈心呢。姐姐刚才说……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在我凝固的脸上巡弋一圈,嘴角恶劣地勾起,更喜欢我这种年轻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
一股冰冷尖锐的刺痛立刻穿透我的神经,不是锐器直插心脏的剧痛,而是某种带着粘稠毒素的铁锈味液体开始缓缓蔓延,腐蚀着骨骼和肌肉。
林野!
沈薇的声音猛地劈开这令人窒息的黏腻空气,带着真实的恐慌和失措,尖锐得变了调。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猛地从白宇杰那条像藤蔓一样的手臂里挣脱出来。巨大的冲力让她自己都踉跄了一下,鬓边几缕精心打理过的栗色卷发从精巧的发夹里散落,垂在白皙的颊边,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微微晃动。脸颊染着一层不正常的红晕,却不是羞涩,更像是气急。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的声音颤抖着,那双总是温柔沉静、盛满心事的眼睛此刻慌乱地望向我,试图捕捉我的目光,他……他刚才情绪激动,不小心绊了一下,我…
我站在那里,玄关没开的顶灯在我脸上投下厚重的阴影。视野里,沈薇慌乱辩解的脸像隔着一层模糊的毛玻璃在晃动,耳边嗡嗡作响,血液冲刷着鼓膜。所有背景噪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核心事实在真空里无声地膨胀炸开——
她被他搂着……用那只沾了泥的、脏污的手。
时间像是被冻住的一粒水珠。沈薇后面的话,那些慌乱急促的解释,穿过那层厚重的嗡鸣,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地钻进我的耳朵。她说白宇杰家境如何苦,奖学金出了麻烦如何走投无路,心理压力大如何失控……
每一个音节在黏稠窒息的空气中缓慢传递,最终落在我耳中时,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形状,只留下冰冷的余响。我看着他,又或者是透过他,看着某种更加不堪的本质。那个贫穷但曾经眼睛里还有一丝光芒,被我一手从泥沼边缘拉回来的学生形象,在我眼前缓慢且坚定地碎裂,崩塌。
……真就是个误会,林野!沈薇的声音已带上一点几不可察的哽咽,她甚至微微侧过身体,试图遮挡住那个挑衅的源头,你别误会他,也别生我的气…
她小心翼翼地挪近一步,涂着柔润裸粉色的指尖微微抬起,似乎想去碰我的手臂,是安抚也是讨饶的姿态。这是她惯用的,也是我向来难以真正硬起心肠抵抗的姿态。
但这一次,我的视线稳稳越过她的肩头,落在那张沾着泥土印的白衬衫上。那抹泥印子,在刺目的顶灯下,活像溅上去的一小片凝固的血迹。
我的目光没有在他那张写满廉价胜利感的脸上多做停留,视线锐利地向下,精准地钳住他搭在身体一侧的那只右手。指关节粗大变形,指甲盖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深色污垢。正是这只手,刚才强硬地、不知分寸地圈住了不该他触碰的身体。
客厅里昂贵的空气净化器无声运转着,过滤后的空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清冽芬芳,但此刻钻进我的鼻腔,却只剩下令人作呕的塑料燃烧后弥漫的化学气味。
那只手,那只沾满泥土印的、粗暴的右手,在我视线的焦点处无限放大、扭曲,成为一个充满污垢和恶意的图腾,顽固地盘踞在意识中心。
闭嘴。我的声音并不高,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陡然沉寂的海面,每个字却清晰无比地在骤然凝固的空气里砸下,收拾东西。
我没看几乎要哭出来的沈薇,只盯着白宇杰,下颌的线条绷得像一张被拉满的强弓:你,滚出去。
白宇杰那张年轻但已经被欲望和嫉妒啃噬得有些扭曲的脸,瞬间褪尽了方才那层虚假的得意。一丝真实的错愕和惊慌掠过的同时,更多的却是被激怒的凶狠。你有什么了不起!他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和隐秘的恐惧而发尖,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资助我你施舍谁呢我告诉你林野,沈薇姐早就受不了你这副自以为是的冷脸了!我们……
他的话被粗暴地扼断在喉咙里——是我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带来的强大压迫感。我没有接触他,仅仅是一步跨入他安全距离的雷池,身体带起的风压就逼得他本能地朝后踉跄了半步,脊背撞到冰凉的胡桃木装饰墙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未说完的狠话,也咽了回去。那双透过廉价黑框眼镜瞪过来的眼睛里,翻涌着愤怒,但深处潜藏的恐惧和无措也无所遁形。他像一头误闯了猛兽地盘的幼犬,终于看清了对方锋利的獠牙。
再多说一个字,我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个音节都淬着寒气,我让你下半辈子说不了话。滚。最后那个字,是一个简单的命令符,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沈薇僵在原地,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空气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三人沉重的心跳鼓动。
白宇杰粗重地喘息了几下,胸膛剧烈起伏,那只沾着泥印的右手死死攥成了拳,指关节捏得泛白,青筋在手背上像蜿蜒的蚯蚓凸起。屈辱和愤怒灼烧着他,但更深重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漫过口鼻。他张了张嘴,喉结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挤出半点声音。那点可悲的胆气在我视线凝固的压迫下,彻底熄灭了。他狠狠地、不甘地剐了我一眼,眼神阴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却又不敢停留太久,猛地一缩脖子,贴着冰冷的墙壁,脚步虚浮又匆忙地绕过沙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门口。
沈薇猛地抬起脸,嘴唇翕动,像是想喊住他或者说些什么。林野,我真的没有……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圈已然通红。
我看了一眼腕表,冰凉的金属表壳贴着皮肤。
凌晨五点二十三分。
2
白宇杰那个仓皇逃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厚重的大门合拢时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像一声沉闷的终结符。门厅只亮着一盏昏暗的暖光壁灯,将剩余空间的线条模糊地晕染开。
沈薇没有看我。她纤细的身体陷在客厅那张巨大的墨绿色丝绒沙发角落里,像被无形的东西压垮了一样,肩膀微微向下塌着。她蜷着腿,双臂紧紧抱着膝盖,下颌抵在上面,只留下一头散乱而光泽的深栗色长发瀑布般垂落,几乎掩住大半张脸。灯光被发丝切割,在她身下的昂贵绒面上投下几道颤动的阴影线。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没动。只能看到单薄的睡衣肩线随着压抑的抽噎,极其轻微地起伏。细碎的呜咽声被她的手臂和头发挡住,闷闷的,像受伤小动物发出的哀鸣。
我没走过去,客厅里昂贵香氛的气味依旧浓得化不开,却混合着她身上清新沐浴露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另一种陌生的、廉价而浑浊的气息。那是……白宇杰身上残留的劣质香精混合着油污汗渍的味道。
两种气味在鼻腔里纠缠、冲撞。
我的指腹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金属表壳边缘来回摩挲。凌晨五点半的微光,正艰难地爬过高级窗纱细密的网眼,试图潜入这片被浓重情绪包裹的空间。天,要亮了。
我又看向沈薇,罢了……我的,未婚妻……
3
第二天下午三点,天阴沉得厉害,大片深灰色的云霭低垂着压在摩天大楼的顶端。我坐在林肯领航员宽大舒适的后座,隔绝了外面城市冰冷急促的喧嚣,对着内嵌的高清屏幕拨通了电话。车载音响完美还原了线路那端的音色,一个略显意外但立刻转为热情洋溢的声音传来:林董哎呀!真是稀客!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是本市名校C大的校长,王守正。语气里的客套带着商人精明的熟稔。三年前我大手一挥注资建造那座被媒体争相报道的林野综合实验楼,可不是为了听客套话的。
我的视线掠过窗外疾速倒退的冰冷玻璃幕墙,语气平静得像无风湖面:王校,关于建筑学院学生白宇杰的全额奖学金。
啊白宇杰王守正的声音顿了一下,显出短暂的茫然,显然他对具体的学生名字并未如此上心。几秒后,他似乎通过某种提示想起,哦!那个特困生对吧连续三年的‘林野助学基金’获得者!是个好苗子啊!
我扯了一下嘴角,笑意未达眼底:基金评审,贵校是只看成绩单,还是查过银行流水
听筒里的背景音瞬间死寂了一拍。王守正再开口时,语速放慢了,字斟句酌,热情褪去,换上一种谨慎的试探:林董…您的意思是
钱,停了。立刻!
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光滑的真皮包裹,另外,
我加重了一丝语气,冰冷清晰,查查他名下的卡。还有,过去三年,他助学金的每一笔申请材料,从头到尾,审一遍。
审一遍
王守正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字后的寒意。
有问题,查出来。公示的材料如果与事实不符,
我顿了顿,目光落在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那片低矮破旧的城中村区域上,对比着远处鳞次栉比的豪宅区,我想,那是你们学校该严肃处理的问题。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只有电流细微的嘶嘶声和校长压抑的呼吸声隐约可闻。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带着一种近乎劫后余生的沉重声音响起:明白了,林董……立刻处理。
通话结束的忙音响起,王守正最后那句透着无尽压力的明白了,被彻底切断。车内顶级音响残留的细微电流白噪音也消弭殆尽。
司机通过后视镜谨慎地投来询问的一瞥,无声地征询着下一步指令。
我抬手捏了捏眉心,那里没有明显的疲惫感,只有一种事务处理完毕后的冰冷效率。指尖触碰到的皮肤,是长期精确管理下应有的紧致。去公司。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发出一个最普通的指令。
窗外,那冰冷沉重的灰云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城市天际线上方,纹丝不动。
第三天,上午十点半。C大行政大楼那间狭窄沉闷的辅导员办公室里,透着一股文件灰尘和陈年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白宇杰瘦削的身影突兀地杵在那儿。仅仅一夜未见,他身上那件廉价白衬衫的廉价感似乎被无限放大,领口歪斜,手肘部位因反复浆洗而有些发硬挺括,反而衬得肩膀更加瘦弱。他脸上混杂着一种奇异的焦灼和强撑的倨傲,但眼底那片怎么也遮掩不住的青黑和几道深刻的红血丝,却暴露出他此刻混乱狼狈的状态。
王导,这绝对不可能!他双手撑在辅导员那张同样陈旧掉漆的木桌上,身体前倾,因为激动,喉咙发紧,那是‘林野助学金’!学校单方面停发文件呢公告呢法律程序呢他声音带着青年特有的尖利,仿佛这样就能刺穿某种无形的屏障。
辅导员王刚是个快四十岁、头发已经稀疏的男人,一副眼镜滑落在鼻梁上。他没直接回答白宇杰的质问,只是皱着眉,粗糙的手指在一份摊开的档案文件上缓慢地移动着。
空气闷得让人窒息。劣质空调在角落里徒劳地发出呜呜的声响。
办公室那扇老旧的门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年轻男人西装笔挺、一丝不苟,皮鞋踩在布满刮痕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沉稳的节奏。来人是我特助陈深,他脸上习惯性地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和礼貌。
陈深径直走到王刚桌旁,微微颔首,动作流畅自然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他的动作安静而迅速,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文件袋被平放在桌上,封口朝着王刚,然后他后退一步,手臂自然下垂,目光平静无波,一副纯粹公事公办的信差姿态。
白宇杰的目光瞬间被这文件袋吸引,像被磁石吸附的铁屑。他脸上的倨傲和焦躁瞬间褪去,替换上一层惊疑未定、如同在浓雾中寻找方向的神色。他死死盯着那个普通的文件袋,仿佛那里面装着可以摧毁他一切的毒药。
王刚抬头看向陈深,喉结滚动了一下,干涩地开口:这位先生是
公司特助,陈深。陈深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受集团法务部委托,提供一些可能与贵院正在进行的学生评审有关的补充材料。如何采纳与定性,属于贵校职权范围。他微微欠身,动作无可挑剔的礼貌标准,不打扰二位工作。
干脆利落地说完,陈深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留下更深的沉寂。
4
白宇杰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骤然抽走了脊梁骨。他猛地扑到桌前,眼神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和惶恐,伸手就要去抓那个文件袋:给我!是什么东西!诽谤肯定是诽谤!
王刚反应更快,布满文件墨水印迹的手抢先一步按住了文件袋,用力压住,动作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白宇杰同学!王刚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个八度,严厉中透着一丝掩盖在公事公办表象下的怜悯和恐惧,注意你的言行!这里是学校办公室!
他不再看白宇杰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发青的脸,眼神变得复杂而沉重,又似乎带着点急于摆脱烫手山芋的决断。他拿起桌上的旧式电话听筒,食指飞快地按了几个短促的号码。电话接通,他的声音重新响起,带着一种公事化的紧绷和公式化的冰冷:
学生处吗通知宣传部和技术部相关人员,一小时后来我办公室开会……对,紧急会议。关于建筑学院学生白宇杰,涉及严重学术不端问题的……初步处理意见建议:记大过,撤销一切奖学金评选资格……后续材料补充到位后,他停顿了一瞬,声音压低了些,但更清晰有力,必须全校通报批评,以儆效尤。
通报批评四个字,像一柄冰冷生锈的重锤,在狭窄的空间里砸下。
白宇杰按在桌上的、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猛地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通了高压电。
当然,我的报复不止于此……
5
西山矿区深处。
第四天的正午,毒辣的太阳毫不吝啬地倾泻着光与热。裸露的黄褐色矿山岩壁吸足了热量,向周围辐射着滚滚热浪,空气被灼烤得粘稠而扭曲,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灼烧感和呛人的粉尘味。
一辆布满泥点的旧皮卡车,喘着粗气爬上了一道陡峭的矿坡,终于在矿主活动板房前嘎吱一声停下。飞扬的尘土慢慢沉淀下来。
车门被推开,白宇杰从那狭小闷热的空间里钻了出来。仅仅几天,他那张原本带着些书生气的脸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粗暴地刮过一层,透着一层灰败的死气。眼窝深陷下去,眼球布满蛛网般的赤红血丝,嘴角往下垮着,挂着两道深沟,像是被无形的重物死死压垮。
他身上不再是那件廉价的、象征某种身份的白衬衫,而是一套深蓝色、粗糙的帆布工装,袖口磨损得毛糙,裤腿沾满新鲜的黄色泥点。那双曾经沾着泥印的手臂,此刻微微发着抖,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毒日头晒得发红。
身后跟着跳下来的司机兼监工,是个黝黑精悍的汉子,叼着烟卷,不耐烦地朝他后脑勺方向催促:快点!麻利点!跟晒傻了一样杵着!
白宇杰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勉强站稳。他抬起浑浊的眼睛,望向坡顶那几栋漆皮剥落的蓝白色简易活动板房,又茫然无措地扫过下方不远处那些巨大的露天矿坑——狰狞的裂口,嶙峋的陡坡,像被巨兽用爪子在地上刨出的巨大伤疤,丑陋地裸露着。
深坑里,几个穿着同样肮脏工装的矿工身影如同蝼蚁般渺小,顶着热浪移动。
矿主活动板房里,灰尘在从百叶窗缝隙斜射进来的光线中疯狂地舞蹈。一台老旧的壁挂式空调费力地运转着,发出类似垂死呻吟的嗡鸣,勉强送出一点温吞粘腻的风。劣质香烟的烟雾和汗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混成了一股难以名状的酸腐气息。
我坐在一张磨得掉了漆的旧木办公桌后面,手边放着一瓶刚打开的冰镇矿泉水,瓶壁上凝结的水珠正无声滑落,在积满污渍的桌面洇开一小片深色印记。桌上摊着一摞厚厚的合同文件。
对面站着的矿老板,姓赵。他个头不高,身材粗壮,脖子上戴着小指粗的金链子,花哨的衬衫绷在腆起的肚皮上,额头的汗珠油腻腻的,堆着一脸近乎谄媚的笑容,仿佛要将那黝黑的皮肤每一道褶皱都用力挤开才能承载得住这笑容的重量。
他搓着一双布满老茧的粗黑大手,刻意靠近一步,声音带着刻意压低后的亲昵和市侩:老板您亲自来监工,真是我们小矿的福气!您放心,都按您交代的最高标准办!这合同条款,他粗短的手指重重戳在桌上的纸上,绝对到位!月薪是这个数!他伸出三根粗黑的手指,神秘又得意地晃了晃,市面行情的三倍!三倍啊!而且额外给他上了意外险和商业保险,顶格赔付标准!绝对是业界良心!条件好到没边儿了!签了就是财神爷照着了!
他那沾着泥巴、裂着深口子的鞋尖,讨好地在沾满灰尘的水泥地上蹭了蹭,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微微向后靠在吱呀作响的折叠椅背上,没去看那份摊开的合同,只抬手示意了一下,指尖指向门口方向。
沉重的脚步拖沓声在门外响起,伴随着赵矿老板下属不耐的低声呵斥,沾满了新鲜泥点的工装裤脚摩擦着生了锈的门槛。
白宇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几天前在宽敞明亮办公室里那点残留的、或许只是装腔作势的学生气,已被彻底剥离、碾碎。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狼狈和一具仿佛被抽空了骨架的疲惫躯壳。他佝偻着背,双手垂在肮脏的裤缝两侧,微微哆嗦着。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抹一把脸上的油汗,却又僵在半空,徒劳地握了握。
老板,人来了。赵矿老板抢前半步,搓着手,声音堆满了刻意的热情,小白,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谢谢林老板给的这份天大的好工作!快进来!
白宇杰的嘴唇哆嗦得厉害,喉咙里似乎堵着什么东西,却发不出声音。他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迟缓地,终于看向我。那张死灰色的脸上,肌肉扭曲着,最终定格成一个惨淡到极致、混合着恐惧和某种荒诞理解的虚脱表情。他或许意识到了什么,或许还抱着一丝卑微的侥幸。
空气凝固。
他认命地、极其缓慢地迈开步子,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脚下的污泥蹭在屋内相对干净的水泥地面上,拖出一道刺眼的痕迹。
赵矿老板一把将他粗暴地拽到桌边,那股酸腐的汗味混杂劣质烟味扑鼻而来。一只油腻腻的、还沾着不知名污渍的印泥盒被推到合同签名栏旁。
发什么呆!赵矿老板压低声音吼了一句,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又转向我,换回夸张谄媚的脸,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签这种大合同紧张也是正常……
他看着桌上那份厚厚的劳动服务合同,纸张在闷热的空气中似乎也散发出某种契约的铁锈味。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破旧风箱在费力运作。那只原本微微颤抖、指甲缝里嵌满黑色油泥的右手,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僵硬地抬起,如同生锈的机器部件,缓慢地、极其笨拙地朝那方小小的暗红色印泥盒挪去。
指腹接触到冰凉粘腻印泥的那一刻,细微的颤抖猛地加剧了一下。他像是被那冰冷刺激到,猛地吸了一口带着粉尘和汗酸味的空气,仿佛下了多大的决心一般,终于将沾满泥红印泥的右手拇指,狠狠地、重重地按在了那份合同纸张上。
在乙方(劳动者)姓名那一栏旁。
鲜红的指印落在白纸上,异常刺目。油泥的红色沿着粗糙的皮肤纹理向边缘晕染开一小圈,带着种不容置疑的、血腥的印记。
一个红点,一个名字,一段命运。
6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劣质香烟烧到尽头后残留的干涩苦味。
就在白宇杰那只还沾染着红色油泥、微微颤抖的拇指刚刚离开冰冷纸面的瞬间——
外面遥远的天际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沉闷压抑的巨响,短促却极具穿透力!
轰——隆——喀啦——!
那不像是雷霆,更像是一头沉睡在地底的巨兽被强行惊醒,狂怒之下翻了个身,挤碎了赖以栖息的山岩骨骼,沉闷的碎裂声和岩石恐怖的垮塌声连成一片,席卷着干燥的空气,呼啸着滚过整片矿区。脚下的地面清晰地传来一阵强烈的抖动!
窗框猛地震动起来,积年累月的灰尘簌簌落下。桌上那瓶没盖的矿泉水猛烈地晃荡起来,澄澈的液体在瓶壁上剧烈冲撞,形成混乱的旋涡。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赵矿老板脸上谄媚的笑容瞬间冻僵,如同被打碎的劣质石膏面具,碎片后只剩下一片空白和猝不及防的惊恐。白宇杰还保持着按手印的姿势,那只沾着油泥的手停在半空,整个人却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血色和生气,彻底石化,只有眼眶周围那片深重的乌青在死灰般的皮肤衬托下,显得诡异而醒目。
沉闷的巨响和岩石垮塌的轰鸣声渐渐在风中衰弱、远去。但这片空间里的静默却如同实质化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手机在我的指尖随意转了个方向,屏幕无声地点亮。
我低下头,指尖在冰冷的屏幕键盘上敲击,一个字符接着一个字符。屏幕上幽蓝的光映在眼底,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新信息】收件人:[未知号码:18xxxxxxx]
内容已编辑。
指尖在发送键上方悬停了短暂的零点一秒,然后干脆利落地按了下去。
几秒后,一声孤零零的短信抵达提示音,在死寂得连空调嗡鸣都噤若寒蝉的办公室里,突兀地、尖锐地响起!
叮——
白宇杰口袋里那部屏幕碎裂严重、裹着透明胶布的破旧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幽蓝的光。
那束微弱的蓝光,此刻却如同一簇来自冰封地狱的鬼火,点燃了他眼中最后一缕茫然的魂灵。瞳孔在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扩散的恐惧像滚烫的液体泼进冰冷的水,骤然炸开!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因强烈的恐惧而痉挛紧绷。他猛地转头看向窗外,那个声音传来的、代表着生命禁区般的高危矿坑方向,脸上最后一点赖以支撑的认命像脆弱的薄冰,在滚烫的铁块下瞬间融化、崩塌、蒸发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一片烧灼后死寂的灰烬。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那只沾满鲜红印泥、如同烙印般醒目刺眼的右手,抬到了面前。指关节粗大变形,指甲盖缝隙里嵌着深色油泥,那抹刚刚按下的红色在指腹边缘微微晕开,如同凝固的血痂。
他死死盯着这只手,手臂难以遏制地颤抖着,越抖越厉害,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带动着那只手在视线里疯狂地抖动、扭曲,像风中垂死的枯叶。喉咙里先是发出低沉的、兽类般压抑的呜咽,随即如同老旧风箱彻底断裂,爆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嘶嚎:
手……我的手……啊!我的手!!!
嘶喊声尖锐地撕破活动板房的铁皮墙壁,撞在远处寂静矿山的石壁上,反弹回来,又被风声裹挟,碎在漫天尘土里。
昭示着他的命运。
7
其实,那天凌晨……
我点开沈薇智能手表的监控回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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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上白宇杰扑过来那一秒,她身体后仰的幅度大得几乎要折断脊椎。
他抓住她手腕的瞬间,她右手无名指上那枚钻戒的棱角狠狠划过他手背。
带血的印子在白衬衫上洇开时,我的手抖了一下。
书房厚重的遮光帘挡住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只有书桌上那台曲面显示器散发着幽幽蓝光。屏幕被切成四个方格子,不同角度的画面静止着,像一张张沉默的遗照。我点击了其中一个,时间轴被飞速拖回那个刻进骨子里的凌晨。
客厅顶灯泼下的强光有些刺眼。画质很清晰,甚至能看到沈薇睡裙腰带上那朵精巧刺绣铃兰的纹理。她背对着书房门的方向,正在收拾沙发靠垫。白宇杰的身影从玄关死角猛地闯入画面。
太快了。他像一头失控扑食的饿狼,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撞向沈薇的后背。
沈薇身体瞬间僵硬,紧接着爆发出一种近乎惊悚的反应速度!显示器冰冷的蓝光映着我紧绷的脸。监控画面上,就在白宇杰的手眼看要碰到她腰肢的零点几秒,她的身体以一种绝不可能出现在平时优雅姿态中的幅度——猛然后仰!上半身弓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脊椎仿佛下一秒就要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她的脚尖甚至踮了起来,身体的重心被这猝然爆发的求生本能甩得几乎离地。
那只布满肮脏油泥的右手,最终还是抓住了她奋力甩开、想要格挡的手腕,紧紧箍住。
挣扎!
画面陡然晃动了一下,是缠斗中的肢体碰撞到了安在壁灯上的微型摄像头。但角度刚好定格在一个特写——被强行抓住、五指极力张开抵抗的手腕上,那枚我曾亲手为她戴上的三克拉方形钻戒,戒托的尖角在顶灯下锐利地一闪!
然后,如同精确计算过角度,随着沈薇一个扭甩挣脱的动作,戒角无比刁钻地、狠狠划过白宇杰箍着她手腕的手背!
皮肉被割开的声音听不见,但那一瞬间白宇杰狰狞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瞳孔骤然放大。
抓握的力道松开了几许。
画面清晰地展示着那个微小却惊心动魄的痕迹——廉价白衬衫的下摆,蹭上了一小片模糊的红褐色泥印。而在那袖口之上一点,靠近手腕外侧的位置,一小团刺目的鲜红,像宣纸上晕开的墨点,迅速地在粗糙的布料上洇开。那是被钻戒边缘犁开的、冒出血珠的新鲜伤口所蹭染的。
空气凝滞,书房里只有电脑风扇低微的嗡鸣和我骤然变得滞重的呼吸。
我死死盯着屏幕上那抹在白衬衫上迅速扩大的红色印记。那无声冰冷刺骨的怒焰里裹挟的无解疑团,被这小小一抹血色无声地灼穿了一个洞。
那只紧紧攥着鼠标的手,不知何时悬在了半空,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屏幕的冷光里,骨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指腹仿佛再次感受到那枚方形钻戒坚硬冷锐的棱角。那天夜里,我拂开沈薇手时,这棱角曾毫不留情地硌了我一下,现在想来,原来她是以这样的方式反抗过。
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