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老路,我走了半辈子。
十七岁翻过山丘就能看见他明亮的笑眼。
新婚时鞭炮碎屑把整条路染成燃烧的海洋。
后来我们从小镇挤进城市,出租屋漏雨成池,他总把最后一口栗子喂进我嘴里。
公司做大那天他抱着我哭喊林总好,我们笑出眼泪。
如今他系错纽扣赶来医院,我平静地说:换掉秘书。
他换了人,却换不回初心。
重回老路,麦穗刺着我的腿,他笨拙地用手去挡。
走到山丘前他哑声说对不起,伸手想牵我。
十七岁的少年永远等在坡顶,可我们谁都没力气再爬上去。
1.
麦子熟了。
饱满沉重的穗头谦卑地弯着腰,沉甸甸地坠向土地,麦芒却硬而锋利,密密匝匝地立着,在初夏的风里带着一种无言的挑衅。
我穿着一条薄薄的棉布裙子,裙摆拂过小腿,麦芒便毫不留情地刮了上来,刺刺拉拉,一阵细密的痛痒。
小心点。
林建业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侧身挤到我前面,高大的身形微微弯着,有点笨拙地伸开手臂,试图用手掌为我拨开那些扎人的麦芒。
他的手臂挡在那些金黄的、带着芒刺的麦穗与我裸露的皮肤之间,动作生疏,像个第一次学着保护什么的大男孩。
麦芒依旧顽强地透过他指缝的间隙,固执地刺挠着我的小腿,但那片阴影和他手臂的温度,还是落了下来,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口那块早已荒芜的空地上。
我沉默地往前走着,目光落在田埂尽头那条灰白的土路上,任凭他徒劳地遮挡着。
那条路,像一条褪了色、生了皱的旧布带,蜿蜒着,从我们脚下一直铺陈到视线的尽头。
它太老了,老得承载不动岁月的分量。
路边野草疯长,几乎要吞没路肩,路面坑洼不平,被雨水冲刷出深深的沟壑,又被烈日晒得干硬龟裂。
它沉默地躺在那里,是我前半生的脉络图。
脚下的土地似乎还隐隐蒸腾着前几日雨水渗入的气息,混合着泥土、腐烂草根和成熟麦粒那种独特的、沉甸甸的甜香。
这气味如此熟悉,瞬间刺透时光的壁垒。
我仿佛看见十七岁的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布鞋,心脏在薄薄的衣衫下擂鼓,偷偷摸摸地从家里溜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在这条路上,只为翻过前面那个小小的山丘。
坡顶总有个人影,瘦高的,穿着不合身的旧校服,在风里站得笔直,远远看见我,便咧开嘴,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笑得像要把整个阴沉的天幕都点亮——那是林建业。
那时,他眼睛里盛着光,只装得下我一个人。
这条路,我们走得太多太多。
小时候去他家拜年,穿着崭新的花袄,冻得脸蛋通红也要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完它。
后来他每天清晨绕个大弯,准时出现在我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外,等我一起去建业小学——那时还叫希望小学,现在校名也改了,成了建业小学,倒像是刻着他如今的成功印记。
再后来,秘密约会的夜晚,月光清冷如水,我们并肩走着,手指偶尔碰触,又像被烫到般飞快缩回,心跳声大得盖过了路旁草丛里的虫鸣。
再后来,他爸妈穿着浆洗得发硬的衣裳,脸上堆着局促又热切的笑,沿着这条路郑重其事地来我家提亲。
鞭炮震天响,炸开的红纸屑像无数燃烧的蝶翼,飘飘洒洒,把整条路都染成了沸腾的火海。
那天我穿着大红的嫁衣,蒙着盖头,被喧闹和喜悦簇拥着走过这条路,脚下的红纸屑绵软又滚烫,每一步都踏在炽热的、关于未来的幻梦上。
那火海般的红,仿佛还在眼前燃烧。
路……真难走了。
林建业的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沉默。
他收回为我挡麦芒的手,拍了拍沾在裤子上的草屑,目光也投向那条饱经沧桑的路。
他的皮鞋擦得很亮,鞋帮却已沾上了黄色的泥点。
嗯。
我应了一声,很轻。
还能说什么呢路难走,人难行,世事皆如此。
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踏上了那条老路。
脚下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坑洼硌着鞋底,尘土在脚边微微扬起。
路边的草长得更野了,几乎要淹没曾经清晰的边界。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旧的气息,是时光发酵后特有的味道。
这条路,无声地记录着我们如何从小镇挣扎出去。
两个被叫做小镇做题家的年轻人,怀揣着用无数个日夜熬出来的文凭和一腔孤勇,挤进那座庞大而冷漠的城市。
最初的落脚点,是城郊一处老旧的出租屋。墙壁薄得像纸,窗户永远关不严实。
夏天闷热得像蒸笼,冬天则是彻骨的冰窖。
记忆里最深刻的是那个台风天。风像发了疯的野兽,嘶吼着撞击着墙壁和窗户。
雨水从窗缝里疯狂地灌进来,在地上迅速汇聚成浑浊的水流。
我们手忙脚乱,脸盆、水桶都用上了,叮叮当当的接水声和窗外咆哮的风雨声混在一起,像一场荒诞的交响。
最后实在接不过来,水漫过脚踝,整个屋子成了一个冰冷的池塘。
我们穿着拖鞋,裤腿挽得老高,站在没过脚踝的污水里,看着彼此狼狈不堪的样子,竟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在风雨里显得格外单薄又明亮。
还有那些冷得骨头缝都发颤的冬夜。
为了省下那点可怜的电费,小小的电暖器成了奢侈的摆设。
一张狭窄的单人床,是我们唯一的避风港。
我们紧紧挤在一起,裹着厚厚的、带着霉味的旧棉被。
他的身体是唯一的热源,我的脚冻得像冰,他总是毫不犹豫地伸过腿来,把我的脚丫子捂在他温热的肚皮上。
冷,是真冷,身体蜷缩着,牙齿偶尔还会轻轻打颤。
可心里却是滚烫的。
黑暗中,只要一个人轻轻开口,另一个必定会接上话茬。
话题可以天马行空,从白天遇到的琐碎小事,到对未来的庞大憧憬,再到某个同事的一句无心之言……声音压得很低,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常常不知不觉就聊到后半夜,窗外的天光泛出鱼肚白。
困意和暖意交织着涌上来,在那张拥挤的床上,我们像两株相互依偎取暖的幼苗,汲取着彼此身上那点微不足道的热量,却觉得拥有了对抗整个寒冬的力量。
那时候的爱,是深爱,是挚爱,是穷尽所有力气也只能说出的只爱。
data-fanqie-type=pay_tag>
是每次买十块钱一小包的糖炒栗子,他必定要剥开最饱满的那颗,吹凉了,固执地塞进我嘴里,非要等我吃了,他才肯吃下一颗。
他看着我咀嚼时满足眯起的眼睛,自己眼里也盛满了同样的光。
那点微薄的甜香和暖意,是拮据日子里最奢侈的蜜糖。
最苦的那几年,竟也是爱得最浓烈、最滚烫的那几年。
仿佛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相爱了。
2.
我起初在他的公司里,什么都做。
管账,做文秘,采购原料,甚至充当招待和后勤。
公司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就是林总,我就是老板娘兼员工。
没有明确的分工,只有相互支撑的默契。
他负责在外面冲锋陷阵,谈客户,拉订单。
我负责守住后方,让那个小小的、只有两张办公桌的公司能够运转下去。
他聪明,也有一股子豁得出去的狠劲,公司真的在他的拼命下一点点做大了。
我还记得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
他出去了很久,回来时脚步踉跄,脸色因为激动而涨红。
办公室的门被他猛地推开,他几乎是冲进来的,眼睛亮得惊人,一把将我抱起来转了个圈,声音嘶哑地吼着:老婆!成了!那个大单,签了!我们成了!
巨大的喜悦像潮水一样瞬间淹没了我。
我搂着他的脖子,双脚悬空,看着他眼中闪烁的泪光,自己也忍不住鼻子发酸。
我挣扎着落地,站稳,突然立正,对他夸张地鞠了一躬,声音带着哭腔的笑意:林总好!
他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更大的笑声,笑着笑着,眼泪就真的滚了下来。
在那间简陋却充满希望的办公室里,我们两个人,像个傻子一样又笑又哭,紧紧抱在一起。
那一刻,所有的艰辛都值了,未来像一片铺满阳光的金色大道,在眼前无限延伸。
2.
后来,他果然越来越强,公司越来越大,搬进了气派的写字楼,手下有了几十号人。
他成了真正的林总,沉稳、干练,在商场上游刃有余。
奇怪的是,他的脾气似乎也随着财富的增长而变好了。
不是那种刻意的温和,而是一种……疏离的平静。
我们之间很少再有过去那种激烈的争吵,即使有矛盾,他也极少像以前那样红着脸跟我争辩,或者孩子气地赌气后,又巴巴地跑来求和。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拿起桌上的车钥匙,转身就走。
那干脆利落的动作,那决绝的背影,无声地传达着一个意思: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和我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取暖的穷小子了,他有的是地方去,有的是办法排解。
他给了我很多。
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地段很好,装修豪华。
车子也换了一辆又一辆,越来越贵,越来越气派。
我偶尔心血来潮去他公司看看,前台的小姑娘会立刻站起来,脸上堆满恭敬又训练有素的笑容:林太太好!
然后他的大秘——一个三十多岁、永远妆容精致、穿着得体套裙的女人会快步迎出来,笑容无懈可击,态度殷勤备至:林太太,您来了林总在开会,我先陪您去他办公室坐坐茶还是咖啡
周到得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看着大秘脸上那标准化的笑容,听着她那滴水不漏的接待辞令,我有时会忽然走神,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下午,在那个只有两个人的小办公室里,他冲进来抱住我旋转,我笑着喊他林总好,两个人笑到流泪。
那时的眼泪是真的,拥抱是真的,那份同甘共苦、不分彼此的情意也是真的。
如今,宽敞的总裁办公室里,真皮沙发柔软舒适,咖啡香气氤氲,大秘垂手侍立一旁,礼貌周全,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我知道他在外面应酬多。
最初他总喜欢带着我,说我是他的福星。
后来渐渐变了,他说:那种场合乌烟瘴气的,你身体又不好,在家好好休息,别跟着我受罪。
语气是温和的,带着体贴。
直到有一天,一个和他生意上有来往、跟我娘家拐弯抹角沾点亲的女人,在牌桌上无意地提起:哎,小林现在真是出息了,听说招了个秘书,漂亮得跟明星似的,带出去可有面子了。
她瞟了我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搓牌。
那时我正怀着女儿,身体笨重,心里却像被猛地扎进一根冰刺。
我问他,语气尽量平静:听说你新招了个秘书很漂亮
他正在看文件,头也没抬,语气平淡无波:嗯,商务接待那块确实需要个撑得起场面的。能力不错。
他放下文件,抬眼看向我,眼神坦然,怎么了担心什么咱们这么多年,我的心在哪里你不知道吗
他走过来,习惯性地想搂我的腰,手伸到一半,大概想起我隆起的肚子,又放了下去,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有什么不信我的呢我林建业能有今天,全靠你在后面撑着,这点良心我还是有的。
他的眼神太坦荡,话语太恳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
我看着他眼下的疲惫,想到他每天早出晚归的辛苦,心里那根冰刺似乎融化了,化成了酸涩的愧疚。
是啊,这么多年,他从未亏待过我。我信了。
后来,那个美女秘书我也见过了。是在女儿的满月宴上。
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套裙,身材玲珑有致,妆容精致淡雅,确实漂亮,而且气质干练。
她笑盈盈地送上一个沉甸甸的金锁,说着得体又讨喜的祝福语。
席间,林建业起身去应酬另一桌客人,大概是动作大了些,胸前的襟花歪了。
她极其自然地走近一步,伸出手,动作熟稔又轻柔地替他将那朵小小的花重新别正,指尖似乎不经意地拂过他的西装前襟。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仿佛练习过千百遍。
林建业低头看了一眼,对她微微颔首,说了句什么,她回以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喧闹都褪去了颜色。
我抱着襁褓中的女儿,站在不远处,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她整理襟花时那种旁若无人的熟稔,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穿了我刚刚重建不久的信赖。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不是骤然断裂,而是无声无息地腐坏。
3.
我查过。
我在公司里有股份,虽然不多,但也足够让我拥有知情权。
我名义上还挂着一个行政顾问的闲职,想去公司看看时,随时可以去。
我甚至在他身边安插了人,一个远房表弟,在公司里做司机。
林建业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从不过问,甚至对我表弟还算关照。
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任何风声传到我耳朵里。
没有关于他和那个女秘书的暧昧传闻,没有关于他作风问题的任何蛛丝马迹。
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好老板,稳重、顾家,事业蒸蒸日上。
没有一个人说他做错了事。
但我就是知道。
女人的直觉像某种精密而残酷的仪器,捕捉着最细微的变化。
他回家越来越晚,身上沾染的香水味从浓烈变得幽微,最终换成了另一种陌生的、清冽的调子。
他接电话时会不自觉地走到阳台,声音压得很低。
他看我的眼神,依旧温和,却少了一种东西——那种曾经满溢的、只属于我的专注和热度。
那是一种灵魂层面的疏远。
直到女儿一岁多的那个深夜。孩子突然发起了高烧,小脸通红,呼吸急促。
我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地给他打电话。
电话接通时,背景音是嘈杂的音乐和模糊的人声。
他匆匆应了几句,说马上到。
他赶到医院急诊室时,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都是汗。
他急切地扑到女儿的小病床边,连声问着医生情况。
我站在一旁,目光落在他身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身上的衬衫扣子,从上往下,第三颗扣进了第四颗的扣眼里,衣襟因此别扭地歪斜着,露出里面一小截内衣。
他是个极讲究体面的人,衬衫永远熨帖平整,袖扣一丝不苟。
若非事出仓促紧急,若非……
在某种情境下需要重新穿上这件衬衫,他绝不会允许自己以这样狼狈失态的样子出现在人前。
有什么事情,需要在深夜,让他如此慌乱地重新穿上衬衫
我看着他手忙脚乱地哄着哭闹的女儿,看着他因为担忧而紧皱的眉头,看着他衣襟上那刺眼的错位。
一股冰冷的、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深海的暗流,瞬间将我吞没。
没有愤怒,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女儿的情况稳定下来后,已是后半夜。
我们疲惫地回到家。
保姆接过孩子去安顿。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
他扯了扯领口,似乎想解释什么。
我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把她换掉。
他愣了一下:谁
你的秘书。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明天,我不想再在公司看到她。
他沉默了几秒。
那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最终归于一种深沉的晦暗。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好。
他果然雷厉风行。
第二天,那个漂亮干练的女秘书就从公司消失了,人事变动的通知发得悄无声息。
效率高得令人心寒。
我以为这会是结束,一个惨痛的教训,一个悬崖勒马的契机。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意料。秘书是换了,在公司里换得干干净净。
但床上,却没能换掉。
那个深夜系错纽扣的根由,那缕陌生的香水味,并未消失,只是变得更加隐秘,更加难以捕捉。
像阴沟里滋生的霉菌,你以为清理了表面,却不知其根系早已在暗处盘根错节。
心,彻底冷了。那点仅存的、自欺欺人的火星,被这兜头浇下的冰水彻底扑灭。
我提出了离婚。
他坚决不同意。
没有争吵,没有辩解,只是用沉默和拖延来对抗。
他仿佛没听见这两个字,依旧早出晚归,依旧会按时把大额的生活费打进我的账户,依旧会在外人面前扮演着温和体贴的丈夫角色。
他像一堵沉默而厚重的墙,把我的诉求无声地挡了回去。
4.
这场拉锯战旷日持久,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感情,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冷对抗中,一点点被消磨殆尽,像沙漏里的沙,无声地流走,最终只剩下冰冷的玻璃壁。
期间,双方的父母、亲戚、朋友轮番上阵劝和。
建业多好的男人,事业有成,顾家,对你也大方。
男人嘛,在外面逢场作戏难免的,只要心还在家里就好。
孩子还这么小,不能没有爸爸啊!
……
这些声音像嗡嗡的苍蝇,盘旋在耳边。
他有一次被逼急了,终于对我吼了出来:你到底还要什么!钱!房子!车子!公司股份!我哪一样亏待过你!你懂账的,我的钱都在你这里攥着!你还要什么!
他的眼睛因为愤怒和不解而布满血丝。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为我挡风雨、剥栗子、在出租屋里抱着我取暖的男人,如今只剩下满身被名利浸染的陌生气息。
巨大的悲哀像潮水般淹没了我,喉咙堵得发疼,几乎说不出话。
我用力吸了一口气,才能发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林建业,你知道我要什么。
他像是被我的话钉在了原地,脸上的愤怒凝固了,渐渐被一种深重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茫然取代。
他颓然地抹了一把脸,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嘲讽:你们女人啊……就是儿女情长。男人在外面,有时候做戏是难免的,应酬场上,身不由己。你看我身边那些老板,谁不是这样家里不还是好好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子不照样过
我摇了摇头,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彻底的绝望和荒谬。
不一样的,林建业。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不一样。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我们之间那条名为信任和纯粹的桥,在他说出做戏难免的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碎得连渣滓都不剩。
闹到后来,所有劝解的声音都成了无用的背景噪音。
他和我都成了油盐不进的顽石。
他尤其抗拒走到起诉离婚那一步,仿佛那是对他成功人生的莫大羞辱。
僵持中,不知是谁提了一句:要不,你们回趟老家吧换个环境,好好想想。
5.
于是,就有了这次仓促的归乡之行。
他开着最新款的黑色越野车,沉默地行驶在高速上。
车厢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导航冰冷的电子女音偶尔响起。
他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我也只是侧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那些熟悉的、承载着我们共同记忆的田野和山丘,此刻看来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滤镜。
此刻,我们终于又站在了这条路的起点。
麦穗依旧刺人,他笨拙地为我挡着。
路依旧难走,每一步都像踩在破碎的时光碎片上。
他哑声说出的那句对不起,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沉没。
我飞快地往前走了两步。
不是因为感动,不是因为原谅,仅仅是因为不想再看他那双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睛,不想再感受那只伸过来的、带着犹豫和迟来的温度的手。
再往前走,那个小小的山丘,就快到了。
它沉默地伏在路的尽头,轮廓在夕阳下被勾勒得柔和而清晰。
坡顶的草木在风里轻轻摇曳。
十七岁的林建业,仿佛还站在那里,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身姿挺拔,笑容干净明亮,像一颗清晨沾着露珠的、生机勃勃的小白杨。
他等着我,等着那个穿着旧布鞋、一路小跑着翻过山丘奔向他的少女。
那是我们爱情开始的地方,像一颗被小心翼翼埋进土里的种子,带着对阳光雨露最纯粹的渴望。
林建业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没有跟上来。我也没有回头。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零零地投在身后那条灰白破败的老路上。
山丘就在眼前。
坡不算陡,草木依旧。
可是,我们谁都没有力气再爬上去了。
那个在坡顶等待的少年,和那个奔向他的少女,都永远留在了过去。
留在了那条被鞭炮染红的路上,留在了漏雨的出租屋里,留在了那包糖炒栗子的甜香里,留在了那间只有两个人的公司里林总好的笑泪声中。
山风带着麦田成熟的气息拂过脸颊,微凉。
我抬头望着坡顶,那里空空如也。只有风穿过草木的呜咽,像一声悠长而苍凉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