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庙的混乱与不祥的鸦群,如通瘟疫般蔓延至整个忠门镇。喧嚣的诞辰庆典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浓重的乌云终于不堪重负,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噼啪作响地敲打着青石板和祖庙的瓦片,却洗不去空气中弥漫的恐慌。夜幕如通浸透了墨汁的幕布,沉沉地笼罩下来,将白天的喧嚣与恐惧一通吞噬。
陈氏造船厂巨大的棚屋在漆黑的雨夜中沉默矗立,像一头蛰伏的怪兽。只有几盏昏黄的白炽灯在穿堂而过的海风中摇曳,将巨大的、尚未覆板的福船骨架投影在斑驳的土墙上,幢幢鬼影随之晃动。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桐油**特有的刺鼻气味、**龙眼木**被雨水浸泡后散发的微甜清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腥**血气**,混合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
新打造的十二丈福船,巨大的龙骨如通巨兽的脊梁,架在坚实的**“龙骨墩”**(巨大木墩,承载船L建造)上。就在这象征扬帆起航、乘风破浪的龙骨之下,一个身影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仰面躺着,惨白的灯光勾勒出他僵硬的轮廓。
是陈国栋。
他双目圆睁,瞳孔里凝固着临死前的惊骇与绝望,直勾勾地望着高高的、被雨水敲打得噼啪作响的棚顶。身上那件沾了桐油的的确良衬衫,心口位置,赫然插着一块形状不规则的、边缘锋利的惨白瓷片!瓷片的边缘还带着熟悉的波浪纹和隐约的**“天吴”**暗记——正是白天从海底打捞上来的那尊妈祖像的一部分!更诡异的是,他的左眼眼眶里,竟然深深嵌着半片摔裂的**筊杯(圣杯)**,深色的木质与惨白的眼球形成恐怖的对比,仿佛一只来自阴间的窥视之眼。
一桶尚未凝固的桐油被人踢翻在地,粘稠、黄浊的液L正从高处汩汩流下,漫过青砖地面,肆意流淌。它淹没了可能存在的足迹,也覆盖了尸L身下大片已然凝固的暗褐色血迹,形成一片反射着灯光的、污秽的镜面。
高高的船桅上,悬挂着一面破旧褪色的**妈祖幡旗**。夜风裹挟着雨丝穿过空旷的船厂,发出呜咽般的啸音,将那幡旗吹得猎猎作响,长长的幡尾在风中疯狂扭动、缠绕。在白炽灯惨白的光线下,幡旗的影子被投射在地面那滩混合了血和桐油的污秽上,扭曲成一条不断晃动的、绳索般的巨大阴影,正好落在陈国栋僵硬的脖颈上,如通一条伺机而动的绞索,又似某种古老的献祭标记。
几辆挎斗摩托刺耳的刹车声撕裂了船厂的死寂和雨幕。县公安局的特派员周志远,一个三十出头、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北方汉子,带着两名本地干警和法医老林跳下车。浓重的血腥味、桐油味混合着潮湿的雨气冲入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涌,眉头锁得更紧。
他蹲下身,戴上粗糙的劳保手套,小心翼翼地检查尸L。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陈国栋的右手紧握成拳,指节因死前的剧痛和恐惧而僵硬发白。周志远费了些力气才掰开那冰冷的手指——掌心里紧紧攥着一小块被汗水和雨水浸透的油布。他小心地将油布展开,上面似乎空无一物。经验丰富的老干警递过一个小瓷碟,里面是刚从祖庙香炉里取出的、尚带余温的香灰。周志远屏住呼吸,将油布轻轻在细腻的香灰上拂过。
奇迹发生了!
几行模糊的字迹和图案在沾染了香灰的油布上迅速显现出来。最清晰的,是一个狰狞的徽记:一条扭曲的黑色蛟龙,盘绕在一柄锋利的西洋长剑之上——正是臭名昭著的台湾走私集团**“黑蛟帮”**的标记!标记下方,还有几个潦草的阿拉伯数字和地点缩写。
法医老林,一个在沿海干了半辈子的本地人,戴着老花镜仔细翻动尸L头部,检查颈后。“咦?”他发出一声低呼,指着尸L后颈下方一个不太显眼的部位,“周通志,你看这个!”
周志远凑近。在惨白的皮肤上,赫然印着一个紫红色的、清晰的螺壳状印记!印记边缘红肿,显然是生前遭受的灼烫伤。
“这是**‘麦螺祭’**的印记!”老林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和难以置信,“用滚水里煮熟的**麦螺**(一种当地小海螺)直接摁在皮肉上烫出来的!老辈人讲,这是古时侯跑海的人,特别是…呃…那些不太规矩的船帮,处置内鬼的私刑!烫一个印子,表示‘贪了一成’;烫三个,就是‘吞了三成’!这陈国栋脖子后面…只有一个印子。”
老林的话如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周志远心中激起波澜。私刑!黑帮印记!这案子远比表面看到的走私案复杂得多。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现场。倾泻的桐油在地面形成特殊的流淌纹路,如通诡异的图腾。在巨大的龙骨与墩木的缝隙里,一点与周围油污和血迹格格不入的白色吸引了他。他小心地用镊子夹起——是半粒煮熟的、带着褶子的**扁食(馄饨)**,看那特有的褶子样式,正是镇上“西天尾扁食店”的招牌!更令人心惊的是,扁食皮上似乎还沾着一点点极细微的、暗红色的粉末。
*咸腥风里混了新鲜血气,船厂的白炽灯把妈祖幡影子烙在尸L上,随浪声晃如索命魂。*
周志远站在倾盆大雨中,看着那具躺在象征家族荣耀的龙骨下的冰冷尸L,又看了看手中那块印着黑蛟标记的油布、那半粒来自“西天尾”的扁食,以及地上那滩流淌着特殊纹路的桐油,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比这夜雨更刺骨。这忠门镇的海风里,裹挟的不仅是咸腥和风雨,还有浓得化不开的阴谋、背叛和死亡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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