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雨是独生女。
这身份落在旁人眼里,总镀着一层金边。老梁家那闺女,命多好!爹妈就守着她一个,啥好的不紧着她巷子口纳凉的张奶奶,总爱这么念叨,浑浊的老眼里盛满过来人的笃定。仿佛独生二字,便是免死金牌,天然就该泡在蜜罐里。
只有梁雨自己知道,那个挂着家字招牌的地方,内里是何等光景。爷爷奶奶在世时,尚算有块遮风挡雨的瓦。
奶奶会偷偷把温热的煮鸡蛋塞进她的小手,爷爷粗糙的掌心揉乱她细软的头发,带着旱烟味的笑声能填满堂屋。
可随着两位老人相继在病榻上耗尽最后一点温热,撒手人寰,这栋房子便迅速坍缩、冷却,露出它坚硬冰冷的内核。
冷意从斑驳的墙皮里渗出来,从吱呀作响的地板缝里钻出来,最终盘踞在客厅沙发和厨房灶台旁那个叫王秀英的女人身上,她像一台不知疲倦的制冷机,源源不断地制造着名为家的寒流。
父亲梁建军,是这寒流里一块沉默的礁石。他像被岁月磨钝了棱角,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爱意也如他本人一般,木讷、笨拙、带着锈迹。
他常年奔波在外,每次出差归来,鼓鼓囊囊的行李里,总藏着给梁雨的一点念想。有时是几块包装新奇的外地糖果,有时是一本印着漂亮插画的笔记本。
有一次,他风尘仆仆地推开家门,从背包深处掏出一个软和的纸袋,递给眼巴巴的梁雨。纸袋里,是一套簇新的羊毛帽子和围巾,纯净的奶白色,毛茸茸的,触手是难以言喻的柔软温暖,像捧住了一小团初冬呵出的白气。
梁雨欢喜得心尖都在颤,小心翼翼地把脸埋进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新羊毛特有的、干净蓬松的气息里,混杂着火车车厢的淡淡烟草味和父亲身上尘土的味道。那是属于爸爸的、稀薄却真实的爱意,是她灰暗生活里一道短暂却珍贵的光。
哟,老梁,眼光不错啊!母亲王秀英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毫无预兆地刺破这短暂的温馨。
她几步跨过来,不由分说地劈手从梁雨怀里将那团柔软的奶白夺走,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那顶可爱的、缀着毛绒小球的帽子被她胡乱扣在自己烫染过度的卷发上,歪歪斜斜,奶白色的围巾像条死蛇般缠绕在她穿着廉价化纤睡衣的脖颈间。
奶白衬着她那张因常年刻薄而显得下垂的嘴角和浑浊的眼珠,非但没添半分柔和,反而透出一种滑稽的、令人不适的怪异感。
妈!那是爸给我的!梁雨急了,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下意识地伸手去抢。指尖刚触碰到那柔软的羊毛,便被王秀英猛地一巴掌拍开,手背火辣辣地疼。
你的王秀英猛地拔高音调,细长的眼睛瞪圆,瞳孔里淬着冰渣和一种被冒犯后陡然升腾的、近乎兴奋的火焰,
你爸的钱买的,我凭什么不能戴我戴着不好看嗯她逼近一步,
我告诉你梁雨,你爸买的东西,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轮不到你个小丫头片子指手画脚!她一边嘶吼着,一边粗暴地扯下头上歪斜的帽子和颈间缠绕的围巾,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戾,仿佛那不是温暖的织物,而是什么令人憎恶的脏东西。
梁雨的心跳得像要撞出胸腔,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脊椎。她眼睁睁看着王秀英攥着那套崭新的、带着她无限欢喜和父亲笨拙爱意的帽子和围巾,像攥着两团垃圾,几步冲到厨房,猛地拉开了煤气灶的开关。
呼啦——!
幽蓝的火焰骤然腾起,带着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煤气味,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空气。王秀英没有丝毫犹豫,脸上甚至带着一种残忍的、近乎快意的决绝,将手中那团纯净的奶白色,狠狠扔进了跳跃的火舌之中!
不要——!梁雨失声尖叫,想冲过去,双腿却像灌了铅,钉在原地。
羊毛纤维遇火发出滋滋的哀鸣,迅速卷曲、焦黑、熔化。那象征着温暖和父爱的柔软云朵,在梁雨瞪大的、盈满泪水的瞳孔里,疯狂地扭曲、变形,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蛋白质焦糊味。奶白色被狰狞的焦黑吞噬,化作缕缕青烟,最后蜷缩成灶台上几撮丑陋的、冒着余烟的黑色灰烬。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
王秀英啪地关掉煤气,拍了拍手,仿佛只是掸掉了一点灰尘。
她转过身,对着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的梁雨,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残忍的弧度,一字一句,清晰得像冰锥砸落:看见没我要戴你不给我那我烧了它,也不会便宜你!
梁建军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沉重的行李包,嘴唇剧烈地翕动了几下,喉结滚动,最终却只是颓然地低下头,重重地、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般叹了口气。那一声叹息,沉重得像块裹尸布,彻底覆盖了梁雨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和挣扎的勇气。
客厅里死寂一片,只剩下煤气灶关阀后残余的嘶嘶余音,和那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浓稠得化不开,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像一场无声的、针对爱的谋杀现场。
这种精神上的凌迟,是梁雨童年乃至青少年时期循环播放的默片,情节各异,内核却惊人的一致——剥夺与否定。
梁建军再次背上行囊出差,家这个物理空间,便彻底沦为王秀英意志的绝对领域。
第一天放学,饥肠辘辘的梁雨推开家门,迎接她的不是饭菜的香气,而是冰冷的灶台和满室沉寂。
王秀英歪在客厅唯一那张还算柔软的旧沙发上,身上搭着条薄毯,眉头紧锁,发出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呻吟:哎哟……小雨啊……你可回来了……妈这头,疼得要炸开了……天旋地转的……实在爬不起来了……
梁雨的胃袋因饥饿而阵阵绞痛。她沉默地放下书包,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拿起角落里的拖把和抹布。
初冬的自来水冰冷刺骨,冻得她手指通红麻木。她费力地擦着蒙尘的玻璃窗,冰冷的湿气顺着窗框渗进来,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拖完客厅油腻的地板,腰已经酸得直不起来。
厨房的锅里空空如也,连粒米都没剩下。冰箱里只有半棵蔫黄的白菜和半瓶吃剩的腐乳。
她翻遍书包和抽屉,找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跑到楼下寒风凛冽的小卖部,买了两包最便宜的干脆面。
回到自己冰冷的房间,就着杯子里隔夜的凉白开,嚼着干涩粗糙的碎面饼,味同嚼蜡。摊开作业本,墙上的挂钟指针已冷酷地指向晚上十点。
胃里依旧空得发慌,干脆面像砂纸一样摩擦着喉咙。客厅里,王秀英的头痛早已不治而愈,正对着电话听筒,和她的小妹——梁雨的小姨,聊得热火朝天,尖锐夸张的笑声一阵阵穿透薄薄的门板,刺得梁雨耳膜生疼。
第二天,第三天,剧情重复上演,只是王秀英的病状略有更新。
有时是心口憋闷,喘不上气,必须立刻开窗通风,而梁雨需要擦净所有窗框缝隙的积尘;有时是腰腿酸软,动弹不得,堆了好几天的脏衣服急需清洗……梁雨像一只被困在冰冷巢穴里、被不断索取劳力的工蚁,在饥饿、寒冷和无休止的家务指令中麻木地穿梭。
梁建军偶尔打回电话询问,话筒总是第一时间被王秀英抢去,她的声音瞬间切换成甜腻得发齁的模式:建军啊,放心!我跟小雨好着呢!给她炖了鸡汤,刚喝完一大碗,小脸红扑扑的,正用功写作业呢!孩子懂事着呢,你安心工作!
电话这头,梁雨咬着干裂的下唇,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目光扫过空空如也、连一滴油星都没有的炒锅,听着母亲嘴里那碗子虚乌有的鸡汤,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般的抽痛。
父亲遥远而模糊的关心,隔着冰冷的电话线和母亲精心编织的谎言,变得如此苍白无力,像隔靴搔痒,更像一种无声的共谋。
这个家摇摇欲坠的平衡,终于在王秀英歇斯底里的咆哮中彻底崩裂。
梁建军!你别跟我装聋作哑!王秀英的声音尖利得能刮破玻璃,她挥舞着手里那本暗红色的存折,像举着一面宣战的旗帜,这钱!今天必须分!一人一半!我这半,我得存到我妹那儿去!谁也甭想动!
梁建军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疲惫地试图讲道理:秀英,你闹什么钱放家里存折里,存银行,不都一样安全存你妹那儿算怎么回事那是我们俩,还有小雨以后……
小雨哼!王秀英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猛地打断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射出怨毒的光,像淬了毒的针,直直钉向角落里试图隐形的梁雨,
我告诉你梁建军,养儿防老指望她我呸!我算看透了,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她门儿都没有!我现在就得给自己留后路!钱存我妹那儿,我踏实!以后老了,动不了了,我就指望我妹,指望我外甥女玲玲!住养老院也有人照应!省得看某些白眼狼的冷脸!省得被人扫地出门!
某些人、白眼狼、扫地出门……这些词像淬毒的冰雹,狠狠砸在梁雨的心上,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她抬起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地看清了母亲脸上那份毫不掩饰的戒备、怨毒和对自己未来的深深恐惧——那恐惧的根源,竟是她这个亲生女儿。
原来,在这个所谓的家里,她不仅是不被爱的,更是被预设为不孝的敌人,是未来潜在的威胁和累赘。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母亲心头一根必须拔除的毒刺。
存款最终在王秀英哭天抢地、以死相逼的闹剧中被强硬地划走了一半,存进了小姨的账户。这场战役的胜利,似乎彻底解放了王秀英。从那天起,只要梁建军不在家的日子,她便彻底罢工,心安理得地做起了甩手掌柜。
厨房冷清得能结蛛网,冰箱成了纯粹的装饰品。梁雨放学回来,面对的是一个需要自力更生才能活下去的冰冷战场。她用少得可怜的零花钱,买最便宜的馒头、榨菜,或者学校门口一块钱一包的泡面。家里的餐桌上,永远只有孤零零的一盘菜,哪怕是大年三十,也不过是中午的剩菜回锅,或者一盘切得粗枝大叶、拌得毫无滋味的凉拌黄瓜,敷衍得令人心寒。
家里的气压,永远随着小姨的电话和来访而诡异地波动。王秀英每次从小姨家串门回来,或者挂掉小姨那动辄一两个小时的贴心电话,脸上总带着一种被点燃的亢奋和难以名状的怨气,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扭曲的能量。
紧接着,家里任何一点微小的动静——梁雨关门时稍微重了一点,作业本没按她要求的规矩摆放,甚至只是呼吸声在她听来不顺耳——都会成为一场通宵达旦、歇斯底里咒骂风暴的完美导火索。
你看看人家小姨家的玲玲!啊人家额,人家虽然学习不好但是人家嘴甜,会说话像抹了蜜!见人就笑,多招人疼!你再看看你!整天耷拉着个死人脸,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养你有什么用啊早知道你是这么个木头疙瘩、讨债鬼,当初生下来就该……污言秽语如同肮脏的冰雹,裹挟着陈年的怨气和毫无逻辑的贬损,噼里啪啦砸下来,从傍晚持续到深夜,甚至通宵达旦。
梁雨蜷缩在自己小屋的单人床上,用枕头死死捂住耳朵,那恶毒的诅咒却依然如同附骨之蛆,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耳道,啃噬着她仅存的自尊和对母亲这个词的最后一丝幻想。她学会了在风暴中沉默,像一株长在阴暗潮湿石缝里的苔藓,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地压进心底最深的冻土层,用坚硬的冰壳封存。
这种情感上的极端剥夺与价值的彻底否定,渗透在梁雨成长的每一个缝隙,荒诞得令人窒息。
梁雨高三那年,拼尽全力,超常发挥,高考成绩足以叩开一所顶尖985大学的门槛。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天,邻居张奶奶特意上门道贺,布满皱纹的脸笑开了花:秀英啊,你们家小雨可太争气了!这大学,了不得啊!以后可就是国家栋梁了!
王秀英倚在门框上,手里捏着瓜子,眼皮都没抬一下,撇撇嘴,语气轻飘得像在谈论天气:嗨,这有什么书念到这份上,考不上才叫怪事呢。比她好的多了去了,你没听说隔壁单元老张家那闺女,人家可是保送清华的!她磕了个瓜子,皮随口吐在地上,目光扫过梁雨因紧张期待而微微发亮的眼睛,立刻像找到了靶子,声音陡然转冷,
梁雨,听见没别以为这就上天了!大学里头藏龙卧虎,你这点分,进去了也是吊车尾的料!给我夹紧尾巴做人,别出去丢人现眼!
梁雨默默接过那份承载着无数汗水和希望的录取通知书,指尖冰凉。通知书硬挺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那点微弱的、因被肯定而升起的喜悦,在母亲轻描淡写的贬低和与别人家孩子的粗暴对比中,被碾得粉碎,只剩下麻木的尘埃。
讽刺的是,没过多久,小姨就带着哭哭啼啼的玲玲上了门。
刚上初二的玲玲,不知天高地厚,跟着一个染着黄毛、辍学混社会的男朋友玩起了私奔,被两家大人连夜从邻省一个小旅馆里揪了回来。
王秀英一见哭得梨花带雨的玲玲,立刻心疼得跟什么似的,一把将外甥女搂进怀里,一边用自己粗糙的手掌给玲玲擦眼泪,一边对着小姨和旁边沉默的梁雨数落:哎呀,小孩子嘛!懂什么青春期叛逆,谁还没个头脑发热的时候我们玲玲这是有主见!敢想敢干!‘青春没有售价’嘛!你们当大人的,别太苛责她了!她拍着玲玲的背,语气是梁雨从未享受过的温柔和纵容,好好引导就行,我们玲玲本质多好的孩子啊!又漂亮又活泼!说着,她竟起身走进梁雨的房间,不由分说地翻出梁雨省下零花钱买的、一直舍不得吃的进口巧克力,塞到玲玲手里,
来,玲玲,吃点甜的,压压惊。没事儿啊,有大姨在呢,天塌不下来!
梁雨站在自己房门口,看着母亲怀里抽噎的玲玲,看着那块自己都舍不得碰的巧克力,再回想自己拿到顶尖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母亲的反应,一股冰冷的荒谬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
原来,在母亲的价值天平上,自己的努力和成绩一文不值,而表妹的荒唐和越轨,竟能换来有主见、敢想敢干的赞誉和毫无底线的袒护。
类似的场景,在她工作后依然上演。梁雨拿到第一个月工资,虽不多,还是咬牙给王秀英买了一条价格不菲的真丝围巾,想着北方的冬天寒冷,母亲脖子怕凉。
王秀英接到手里,看都没看那雅致的印花,手指直接捻了捻厚度,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真丝呵,梁雨,你现在是挣大钱了翅膀硬了买这种金贵玩意儿中看不中用!薄得跟层纸似的,能挡什么风她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随手把那条柔软的围巾扔在沙发扶手上,织物的边缘滑落,垂到冰冷的地面。
就你这点工资,充什么大尾巴狼省着点花吧!别打肿脸充胖子,到时候西北风都喝不上,可没人管你!那条真丝围巾后来再也没见王秀英戴过,像垃圾一样被塞进了某个积满灰尘的角落。
而玲玲呢她用几块钱零花钱在夜市地摊上随手买了个劣质的塑料发卡,上面粘着几朵俗艳的亮片小花,送给王秀英。
王秀英接到手里,却像得了什么稀世珍宝,立刻惊喜地哎哟一声,当场就对着镜子别在了自己花白的鬓角上,左照右照,脸上笑开了花,连声夸赞:哎哟哟,看看我们玲玲!这小眼光多毒!这小花儿多水灵!衬得大姨都年轻了好几岁!比你姐买那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强一百倍!贴心!这才是真贴心!那个廉价粗糙得硌人的塑料发卡,王秀英倒是在之后串门时,特意戴了好几次,逢人便说是外甥女玲玲送的,满脸炫耀。
时间像裹着冰渣的河水,在梁雨刻意制造的疏离中流淌。
她在北方冰城读完地质学,又凭借过硬的专业能力,进入了一家大型设计院。
工作性质让她常年奔波于各个项目现场,与图纸、数据和冰冷的钢铁为伍。她成了部门里出了名的节假日钉子户。
春节、中秋、国庆……当同事们归心似箭,热烈讨论着回家的车票和年货时,梁雨总是平静地举手:经理,我留下值班。项目进度紧。
同事打趣:小雨,你这觉悟,真该评劳模!一点不想家啊梁雨只是弯弯嘴角,露出一个标准而空洞的微笑,像戴着一副精心打磨的面具:嗯,习惯了。项目要紧。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扇遥远的、被称为家的门,对她而言,早已失去了归的引力。回去做什么重温那一盘象征性的剩菜聆听永无止境的别人家孩子的颂歌还是面对母亲那张永远写满挑剔和预设背叛的脸不如留在空旷的办公楼里,与沉默的图纸相伴,至少心是静的。
她用积攒的工资和项目奖金,在城北买下了一个小小的公寓。
六十平米,朝南,阳光能毫无遮挡地铺满大半个客厅。装修是她自己设计的,极简的北欧风,空旷、干净、线条利落,白墙、原木地板、几件必须的家具,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累赘。她喜欢这种一览无余的清爽,像被彻底消毒过的实验室,没有阴暗角落,没有藏污纳垢的可能。
客厅里唯一鲜活的色彩,是书架上几排厚重的专业书籍和一盆被她养得郁郁葱葱、叶片肥厚的绿萝。这里是她用沉默和距离构筑的堡垒,隔绝了南方的湿冷和名为亲情的寒流。
电视柜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白色塑料方盒,指示灯在阴影里闪烁着极其微弱的红光。
这是她去年春节被勒令必须回家过年时,顺便给家里安装的监控摄像,本意是想的自己实在是做不出什么太过亲密的举动也不喜常常回家,有个监控,有个什么事情她能第一时间知道。
当时安装的时候没人当回事,王秀英也只是撇了撇嘴撂了句假惺惺。
梁雨也没解释。因为她也有私心,也需要一个绝对客观、绝对安全的观察孔,一个不需要情感卷入的冰冷通道,去确认那个物理坐标的存在,或者,去旁观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空气是否依旧在循环。
又是一年除夕。
设计院大楼里空旷得能听见回音。
梁雨主动接下了紧急的技术复核任务。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很足,干燥温暖。电脑屏幕上复杂的桥梁应力分析图泛着冷光。
窗外,是城市盛大而疏离的灯火,远处传来被高楼切割得断断续续的、沉闷的鞭炮声。手机屏幕亮着,是部门群里刷屏的红包和千篇一律的拜年表情,热闹得像一场浮于表面的电子烟花。
鬼使神差地,梁雨停下了移动鼠标的手指,点开了手机里那个隐藏得很深的监控APP。加载的圆圈缓慢转动,几秒后,清晰的画面跳了出来,带着一种无声的、冰冷的真实感。
镜头居高临下,覆盖着家里熟悉的旧客厅。褪色的碎花沙发套,玻璃茶几上堆满了瓜子、花生、五颜六色的糖果,像一片廉价的、热闹的废墟。
电视里,春晚主持人用高亢喜庆的语调说着吉祥话,声音开得震耳欲聋。父亲梁建军独自坐在沙发最靠边的位置,身形比记忆中更显佝偻单薄,手里捏着遥控器,眼神却空洞地落在不知名的角落,像一尊被遗忘在喧嚣角落、落满灰尘的泥塑。
母亲王秀英则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与梁建军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她此刻正举着手机,满面红光,整张脸被屏幕的光映得发亮,对着镜头笑得见牙不见眼,声音洪亮得几乎盖过了电视里的歌舞:……哎哟我的玲玲宝贝!新年好新年好!可想死大姨啦!……压岁钱早准备好啦!微信转你!1888!吉利数!祝我们玲玲新年发发发,越来越漂亮,学业顶呱呱!她肥短的手指在屏幕上戳得飞快,转账的动作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豪爽。
紧接着,王秀英把手机强行转向旁边沉默的梁建军:快!建军!别傻坐着!你也跟玲玲说两句新年好!给玲玲发个大红包!玲玲等着呢!快点!
梁建军像是被惊扰了,身体僵硬地往前倾了倾,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带着讨好意味的干笑,嘴唇嗫嚅了几下,对着手机屏幕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玲玲新年好。
王秀英立刻像抢回宝贝似的把手机转回自己面前,声音拔得更高更尖,带着邀功的急切:听见没玲玲你姨父也祝你新年好!红包啊……哦哦,他马上发!等着啊!大姨催他!保管让你满意!
梁雨静静地看着,指尖冰凉。她点开监控的回放功能,面无表情地拖动进度条。时间退回到四十多分钟前。
画面里,王秀英家的门被推开,小姨带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玲玲走了进来。
王秀英立刻像上了发条一样弹起来,脸上堆满了在梁雨面前从未有过的、近乎谄媚的笑容。玲玲来啦!快让大姨看看!又长高了!真俊!她拉着玲玲的手,亲热地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然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厚得惊人的红包,不由分说塞进玲玲手里。
玲玲笑嘻嘻地捏着红包,亲昵地搂着王秀英的胳膊撒娇:谢谢大姨!大姨最好啦!王秀英脸上乐开了花,宠溺地拍着玲玲的手背,连声说:应该的!应该的!我们玲玲值得最好的!
接着,她像献宝一样,把茶几上梁雨买给她的进口车厘子、榛子巧克力(梁雨自己都舍不得吃)、各种高档水果零食,一股脑儿推到玲玲面前,一个劲儿地劝:多吃点!这个车厘子甜!这个巧克力可香了,你姐抠门,就给我买那么一点,大姨都给你留着呢!快吃!玲玲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独宠,王秀英眼里的满足和骄傲几乎要溢出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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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雨关掉回放,切回实时画面。王秀英还在对着手机和玲玲热聊,笑声刺耳。梁建军则低着头,皱着眉,笨拙地操作着智能手机,大概是在王秀英的催促下,给玲玲发那个保管满意的红包。
她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向客厅旁侧的餐厅。
那张铺着陈旧塑料桌布的餐桌上,刺眼地摆着三个盘子。
一盘是炖肉,深褐色的肉块沉在浑浊油腻的汤里,肥肉居多,一看就是中午甚至更早的剩菜,被潦草地回锅加热。
一盘是凉拌黄瓜,切得粗粗拉拉,长短不一,拌得也不均匀,几片蒜瓣可怜地粘在黄瓜片上,蔫头耷脑。
最刺眼的,是中间那一盘——超市买的即食火腿拼盘。
透明的塑料包装袋被随意撕开,里面切好的、粉红色带着白色脂肪纹理的火腿片,被直接倒扣在一个白色瓷盘里。
没有摆盘,没有装饰,甚至连袋子里的汁水都懒得沥干,就那么湿漉漉、黏糊糊地堆成一坨,透着一种极致的、令人心寒的敷衍和冷漠。
那盘廉价的、流水线生产的火腿片,在满桌鲜艳的零食糖果映衬下,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这就是他们为自己人准备的年夜饭——没有象征年年有余的鱼,没有寄托团圆的饺子,没有一丝一毫的用心和温度,只有冰冷的凑合,和对这个家、对梁雨这个人存在价值的终极否定。
梁雨靠在办公椅里,静静地看着屏幕。
办公室里暖气很足,甚至有些燥热,她却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顺着脊椎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冻得麻木。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漆黑的瞳孔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一丝涟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的沉寂。
没有预想中的愤怒,没有撕心裂肺的悲伤。
甚至没有多年前那种被针扎般的细密疼痛。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般的冰冷确认。
那盘超市火腿的寒酸,母亲隔着屏幕倾泻给玲玲的滚烫爱意和红包,父亲在母亲指挥下笨拙的配合……这一切,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像黑白默片里无关紧要的杂音。
她慢慢退出监控APP,按熄了手机屏幕。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电脑主机风扇低微而恒定的嗡鸣。
窗外,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墨蓝的夜空中轰然炸开,瞬间迸发出璀璨夺目、却又转瞬即逝的光华,绚烂的光芒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短暂地照亮了梁雨毫无表情的侧脸,也照亮了她眼中那片广袤无垠的、冰封的荒原。
那里,早已寸草不生。
那场旷日持久、没有硝烟、也永远不会真正结束的战争,胜负早已分明。她早已是撤离战场的唯一幸存者,在遥远的北地冻土之上,用沉默、距离和钢筋水泥,为自己构筑了坚固而孤独的国。
屏幕里那个灯火通明却寒意彻骨的客厅,那盘象征永恒的剩菜与敷衍的火腿,母亲投向别处的、滚烫而慷慨的爱意,父亲无声的纵容与懦弱……都成了异国他乡模糊的风景,再也无法在她心中掀起任何波澜。
手机在冰冷的桌面上又震动了一下,屏幕幽幽亮起。是父亲梁建军发来的短信,依旧只有干巴巴、词不达意的几个字:小雨,除夕快乐。一个人在外,吃好点。
梁雨的指尖在光滑冰凉的手机边缘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漠的阴影。
她没有点开那条信息,只是静静地、漠然地看着那点光亮在黑暗中坚持了几秒,然后,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彻底熄灭,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窗外,新年的喧嚣似乎达到了顶峰,更多的烟花升腾、炸裂,将夜空涂抹得光怪陆离,斑斓的色彩在冰冷的玻璃上扭曲、流动。
那盛大而虚幻的热闹,像是对人间所有孤寂与无望亲情的一种巨大反讽。光芒短暂地照亮梁雨面前摊开的、画满复杂线条的桥梁结构图,又迅速消失,只留下图纸本身冷静而坚硬的线条。
她深吸了一口气,北方干燥凛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刺痛般的清醒。
她移动鼠标,关掉了那份复核完毕的文件,点开绘图软件,新建了一个空白图层。光标在屏幕上闪烁,像一个冷静的起点。
她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微微前倾身体,神情专注,开始绘制下一座跨江大桥的桩基定位坐标。笔尖划过数位板,发出细微而稳定的沙沙声,在这空旷寂静、只有暖气低吟的除夕办公室里,成为唯一真实而坚定的节奏。
那个名为家的监控画面,连同那盘冰冷的超市火腿、母亲谄媚的笑脸和父亲懦弱的叹息,都被她彻底关闭,沉入了意识最深最冷的马里亚纳海沟。她不需要再看了。
废墟早已清理干净。幸存者已在新大陆的冻土上,用沉默和精确的坐标,重建了自己的秩序与疆界。
那里,没有反复无常的寒流,没有预设的背叛,只有可计算的承重、可预期的应力分布和她亲手锚定的、永不偏移的桩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