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葬礼上,那只陪葬的黑猫突然跳上棺材口吐人言:契约人死了,新主人就是你。
>它说奶奶生前用血肉供养它换取财运,如今该轮到我献祭了。
>我吓得连夜逃跑,猫鬼神却如影随形:祭品要选至亲至爱的心头血。
>当我颤抖着刀尖指向闺蜜时,猫爪拍来一张纸条:
>笨蛋!第一个祭品写你初恋名字!
>那混蛋当年害你哭肿眼,奶奶早想收拾他了。
>我翻出奶奶的祭品名录——
>村东王麻子,偷李寡妇腊肉,罚其腹泻三日。
>赵铁柱,酒后打老婆,令其摔断门牙两颗。
>原来凶神恶煞的猫鬼神,一直在帮奶奶默默守护全村。
>月光下,黑猫舔着爪子冷哼:
>那傻女人,用自己阳寿换你们平安。
>现在,该换你接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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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像无数把看不见的钝刀子,蛮横地刮过陕北这片赤裸的黄土塬,卷起地上枯草和一层薄薄的浮土,抽打在人的脸上、脖颈里,又冷又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土腥味,还有……劣质白酒、油泼辣子,以及若有似无、被寒风勉强撕扯开的、属于死亡本身的那种沉滞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奶奶的葬礼,就在我家那座老旧的土窑院前头办着。纸扎的金山银山、童男童女在风中簌簌发抖,惨白的颜色刺得人眼睛发酸。请来的阴阳先生穿着浆洗得发硬的道袍,一手摇着个破旧的铜铃,一手挥舞着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声调拖得又长又怪,像是在和看不见的东西吵架。他脚下踩着一种奇特的、如同醉酒般的罡步,绕着那口刷了黑漆、显得格外沉重的薄棺来回转圈。每一次铃响,都像冰冷的针,扎进我的骨头缝里。
祭——来!阴阳先生猛地一声断喝,声音嘶哑。
旁边帮忙的本家二叔,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此刻也努力板着脸,端起一大海碗还在微微晃动的、暗红色的东西。那不是酒,是特意调制的血豆腐汤,为了模拟血食的意思。他颤巍巍地走上前,手腕一抖,那粘稠猩红的汤汁就泼洒出去,哗啦一声,大半浇在了冰冷的棺材头上,剩下的小半溅落在黄土上,迅速洇开一片暗色污迹,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人群里发出一阵压抑的、含义不明的嗡嗡声,很快又低了下去,只剩下风声呜咽。我裹紧了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薄棉袄,寒意却像无数细小的活物,顺着脊椎往上爬,盘踞在心脏周围。我低着头,不敢看那口黑棺,更不敢看棺前奶奶那张在香火烟雾中显得模糊而遥远的遗照。照片里的她,嘴角似乎永远噙着一点温和的笑意,与眼前这诡谲阴森的仪式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快得如同从地缝里钻出来的鬼魅,嗖地一下,轻盈地跃上了那口刚被泼了血食的黑漆棺材。
是大福!
奶奶生前养了快十年的那只老黑猫。它瘦得厉害,一身油亮的黑毛在凄冷的冬日阳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像一块吸饱了寒气的墨玉。它蹲踞在棺材顶头,就在奶奶遗照的正上方,尾巴盘在身侧,一双琥珀色的猫眼,在缭绕的青烟和尚未散尽的血食腥气里,缓缓地扫视着下方的人群。那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漠然,仿佛棺中躺着的并非它相依为命的老主人,而它自己,才是这方寸之地真正的主宰。
阴阳先生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噎住了,念咒的声音戛然而止,举着桃木剑的手僵在半空。院子里死一般寂静,连风声都仿佛停滞了一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钉在那只不祥的黑猫身上。
紧接着,一件足以让所有人血液瞬间冻结的事情发生了。
大福,那只老黑猫,微微张开了嘴。
一个沙哑、干涩,如同两块锈铁摩擦般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从它喉咙深处挤了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冻土上:
李…秀…兰…死…了…
它准确地报出了奶奶的名字。
那声音顿了顿,冰冷无情的猫眼缓缓转动,如同生锈的探照灯,最终精准地锁定了人群里瑟缩着的我。
契…约…人…死…
那非人的声音继续摩擦着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
…新…主…人…
猫眼死死钉住我的脸,瞳孔深处幽光一闪。
…就…是…你…李…小…满!
轰——!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人群的惊呼和倒抽冷气的声音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大福……那只奶奶天天搂在怀里、喂得油光水滑的老黑猫……它说话了它喊出了我的名字它说……我是它的新主人契约什么契约!
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比这陕北腊月的风还要刺骨百倍。我下意识地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身体僵硬得如同冻土里的石头,连后退一步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棺材顶上那团诡异的黑影。
大福似乎对我的反应很不满意。它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威胁般的咕噜,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院子里所有的嘈杂。它那双冰冷的琥珀色竖瞳眯了起来,里面闪烁着一种绝非猫类该有的、近乎残酷的狡黠光芒。它微微歪了歪头,盯着我,那个令人牙酸的沙哑声音再次响起,慢条斯理,如同钝刀子割肉:
李…秀…兰…用…血…肉…喂…我…
换…财…运…护…家…宅…
她…死…了…
它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轮…到…你…了…
祭…品…
它舔了舔自己乌黑的爪子,动作优雅,却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要…至…亲…至…爱…的…
心…头…血…
最后三个字,如同三根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刺穿我的鼓膜,直抵大脑深处!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在死寂的院子里炸开。恐惧如同溃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堤坝。我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撞开身后同样吓傻了的人群,像一头被厉鬼追赶的疯鹿,不顾一切地冲向院门。
身后传来一片更大的混乱,阴阳先生变了调的惊呼,桌椅被撞翻的哐当声,二叔焦急的呼喊:小满!小满别跑!回来!……但这些声音都被我耳中那擂鼓般的心跳和尖锐的耳鸣所淹没。
跑!离开这里!离开那只鬼猫!离开这口棺材!离开这个变得无比恐怖的家!
我冲出院子,冲下土坡,沿着村外那条熟悉的、被风刮得硬邦邦的土路狂奔。冷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灌进喉咙里,呛得我肺叶生疼,但我丝毫不敢停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跑!跑得越远越好!离开这个被诅咒的地方!
不知跑了多久,双腿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惨淡的星子挂在天边。我冲进了村外废弃已久的打谷场,一头扎进角落里那个堆满陈年麦草垛的破棚子深处,把自己深深埋进带着霉味和尘土气息的干草里,拼命蜷缩起身体,瑟瑟发抖。
黑暗和寂静像沉重的棉被一样压下来,却丝毫无法驱散心中的恐惧。奶奶温和的笑脸,棺材上那团诡异的黑影,大福那冰冷无情的声音,还有那三个字——心头血!它们在脑海里疯狂地旋转、放大,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怖之网。
呼哧…呼哧…
我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就在这时,死寂的草棚里,响起了一声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
喵……
那声音近在咫尺!仿佛就贴着我的耳朵根!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猛地从草堆里抬起头,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黑暗中,两点幽幽的、冰冷的琥珀色光芒,在离我不到一尺远的草垛边缘亮了起来。像两簇来自地狱深处的鬼火,无声地燃烧着,死死地锁定着我。
是大福!它竟然跟来了!它一直悄无声息地跟着我跑了这么远!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喉咙,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看着那两点幽光在黑暗中缓缓靠近。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土腥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陈旧血腥气,扑面而来。
跑…得…倒…快…
那沙哑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猫科动物玩弄猎物般的戏谑,没…用…的…
冰冷粗糙的触感突然贴上我的脚踝,是它的爪子!我触电般猛地缩回脚,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退无可退。
祭…品…
它慢悠悠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心上,想…好…了…吗
不…不…
我拼命摇头,牙齿咯咯作响,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求求你…放过我…我不知道什么契约…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哼…
大福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极其人性化的冷哼,充满了不屑,李…秀…兰…的…债…你…得…还…
它似乎失去了继续恐吓的耐心,那两点幽光猛地逼近,带着一股迫人的压力。
快…说!
它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在狭小的草棚里回荡,至亲…至爱…是…谁!
极度的恐惧之下,人的思维有时会陷入一种诡异的空白和混乱。闺蜜林晓晓那张总是带着大大咧咧笑容的脸,毫无征兆地、无比清晰地跳了出来。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奶奶之外,最亲近的人了。我们一起长大,分享过所有的秘密和眼泪……至亲至爱……心头血……难道……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像毒蛇一样死死缠住了我,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不!不行!我怎么能想这个!
然而,就在这混乱绝望的瞬间,在草垛深处,我的指尖似乎触碰到了一小片冰冷坚硬的东西。像是……一小块碎瓦片还是冻硬的土块脑子一片混沌,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恐惧彻底压倒了理智。几乎是凭着一种自毁般的冲动,我猛地抓起那块冰冷的东西,朝着黑暗中那双琥珀色眼睛的方向,带着哭腔绝望地嘶喊出来:
晓晓!林晓晓!放过她!不要动她!冲我来!
喊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巨大的负罪感和痛苦几乎将我撕裂。
预想中猫鬼神的暴怒或者索命并没有立刻降临。
草棚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耳。
几秒钟后,黑暗中响起一声极其清晰的、充满了鄙夷的啧声。
紧接着,一道带着风声的、小小的黑影猛地朝我扑来!不是扑向我本人,而是我那只握着凶器的手!
啪!
一声清脆的拍击。
不是利爪撕裂皮肉的剧痛,而是一只带着厚实肉垫的猫爪,不轻不重地拍在了我的手背上,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力道。我下意识地一松手,那块冰冷的东西掉落在干草里。
同时,另一只毛茸茸的爪子飞快地伸到我面前,爪子里似乎还攥着什么东西。
蠢…死…了…
大福那沙哑的声音响起,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甚至还有一丝……无语拿…着!
它爪子一松,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只有火柴盒大小、颜色发黄的薄纸片,轻飘飘地落在了我的腿上。
我愣住了,完全不明白这又是什么恐怖的把戏。在它那两点冰冷幽光的注视下,我颤抖着手指,摸索着拿起那张纸片。纸片很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带着一种陈旧的纸张特有的气味和粗糙感。我哆哆嗦嗦地,借着草棚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一点星光,费力地将它展开。
上面是用毛笔写的小字,墨迹有些洇开,但还能辨认。只有一行:
第一个祭品名字:周浩然。
周浩然!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强烈的荒谬感。周浩然!我的初恋,那个曾经让我觉得拥有了整个世界的阳光大男孩,也是后来伤我至深、让我在宿舍里整整哭肿了三天眼睛、发誓再也不想提起的混蛋!
怎么会是他猫鬼神要他的……心头血为什么!
巨大的震惊暂时压过了恐惧,我猛地抬起头,看向黑暗中那双依旧亮着的琥珀色猫眼,声音因为极度的困惑而变调:周…周浩然为什么是他他……
喵!
大福极其不耐烦地打断了我,声音里充满了你怎么这么不开窍的暴躁,笨…蛋!
它往前凑了凑,冰冷的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脸,那股陈旧的血腥气更浓了。它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意味,似乎提起这个名字都让它很不爽:
那…混…账…当…年…害…你…哭…肿…眼…
李…秀…兰…早…就…想…收…拾…他…了!
轰!
奶奶想收拾周浩然因为她知道我被他甩了,哭得很惨
这个信息比刚才大福开口说话还要让我震惊!奶奶……那个永远温和、慈祥,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奶奶她竟然……私下里想用猫鬼神去收拾周浩然为了给我出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涌上心头,酸涩、震惊、茫然,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之前纯粹的恐惧堤坝。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心底某个角落猝不及防被击中的柔软和疼痛。
奶…奶…
我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哼…
大福又发出一声冷哼,似乎对我这迟来的眼泪很不以为然,但语气里的嫌弃似乎淡了一点点,你…奶…奶…那…傻…女…人…
它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措辞,或者只是在表达不满,然后才用一种更加干巴、仿佛在背诵什么的语调继续道:
她…的…祭…品…名…录…
去…找…
祭品名录奶奶的我猛地想起,奶奶生前确实有一个宝贝得不得了、上了锁的老式红木小匣子,就放在她炕头那个掉了漆的五斗橱最上面一层。小时候我好奇想摸一下,都被她轻轻拍开了手,只笑着说里面是老古董。难道……
大福没有再说话,只是那两点幽光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我,带着一种无声的催促。
对奶奶遗物最后一点敬畏,此刻也被强烈到爆炸的好奇心和某种隐隐的预感彻底压倒了。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草垛里爬出来,跌跌撞撞地冲出草棚,朝着家的方向狂奔回去。大福那团小小的黑影,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不远不近地缀在我身后。
葬礼的喧嚣早已散去。院子里一片狼藉,只剩下几个帮忙收拾残局的本家叔伯,在昏暗的灯光下沉默地搬着桌椅板凳。灵堂已经撤了,那口黑漆棺材孤零零地停在院子一角,在夜色里像一个巨大的、不祥的沉默方碑。
我低着头,避开那些疲惫而疑惑的目光,像个小偷一样溜进了奶奶生前住的那孔土窑。熟悉的土炕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又让我鼻子发酸。我没有开灯,借着窗外惨淡的星光,径直扑向那个立在炕边的旧五斗橱。
踮起脚,手伸向最上面一层。指尖果然触碰到一个方方正正、带着木质纹理和冰凉金属包角的匣子。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我摸索着找到那个小小的黄铜锁扣——它竟然没有锁!只是虚虚地搭着!
轻轻一拨,锁扣弹开。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沉重的红木盖子。
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干燥草药和淡淡樟脑丸的气味弥漫开来。匣子里东西不多,几枚早已不流通的铜钱,一个褪了色的银镯子,几张泛黄的老照片……还有一本薄薄的、用蓝布做封面、线装订起来的册子,静静地躺在最底下。
就是它了!
我颤抖着手,把那本册子捧了出来。它很轻,蓝布封面已经磨损得发白,边缘起了毛。我走到窗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没有想象中血淋淋的诅咒或邪异的符文。
映入眼帘的,是工整得甚至有些娟秀的毛笔小楷,字迹我无比熟悉,正是奶奶的手笔!一行行,一列列,清晰罗列着:
丁酉年三月初九。村东王麻子,趁夜潜入李寡妇家,窃取腊肉一方,悬挂于梁上三日。罚其腹泻三日,小惩大诫。
戊戌年腊月廿二。赵铁柱,酒后归家,无故殴其妻张氏,致张氏手臂淤青。令其翌日挑水途中摔断门牙两颗,以儆效尤。
庚子年七月初一。外乡货郎孙二狗,于集市以次充好,欺诈老幼,强卖劣质针线布头。使其归途驴惊,货物散落泥沟,血本无归。
辛丑年五月十八。周浩然(小满同学),负心薄幸,言语轻佻,致小满伤心垂泪数日。此子心性浮躁,当使其受些磋磨,静心思过。令其……
后面的字迹似乎被水渍晕染开了一小块,有些模糊,但隐约能看出求职受挫、诸事不顺之类的意思。
我一页页翻下去,指尖冰凉,心脏却像被一只温暖的手攥住了,又酸又胀,几乎无法呼吸。每一笔,每一划,都记录着村里或大或小的不平事,偷鸡摸狗,恃强凌弱,坑蒙拐骗……而奶奶,这个看似与世无争、永远温和笑着的老太太,竟然通过她供奉的猫鬼神,在默默地为这个小小的村落主持着她所理解的公道!
没有血腥的杀戮,没有骇人的报复。她所做的,更像是一种精准而克制的惩戒,如同一位严厉又慈爱的家长,用带着痛感的教训,去矫正那些偏离了轨道的行径。王麻子偷肉,罚他跑肚子;赵铁柱打老婆,让他摔掉门牙;孙二狗行骗,叫他赔光本钱……而周浩然,那个伤了我的混蛋,奶奶也只是想让他受些磋磨,静心思过……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滴落在发黄的纸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原来那些年村里流传的老天有眼、恶有恶报的巧合,背后站着的,竟是奶奶和她那只从不离身的黑猫!她默默地守护着这个村子,用一种无人知晓的、甚至带着点黑色幽默的方式,维系着她心中的秩序与温情。而她付出的代价……
看…明…白…了…
那个沙哑干涩的声音突兀地在寂静的窑洞里响起,就在我身后。
我猛地回头。只见大福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蹲在了炕沿上,就在奶奶生前常坐的那个位置。幽暗的光线下,它一身黑毛几乎融进阴影里,只有那双冰冷的琥珀色竖瞳,如同两点不灭的鬼火,直勾勾地看着我,看着我手中那本摊开的、记录着奶奶秘密的祭品名录。
哼…
它发出一声短促的鼻音,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似乎有嘲讽,有不满,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悲伤
她…就…是…个…傻…女…人…
大福的声音低沉下去,不再那么干涩刺耳,反而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它微微抬起一只前爪,舔了舔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缓慢而机械。那双在黑暗中发光的猫眼,透过窗户,望向外面无边无际的、沉沉的夜色。
用…自…己…的…阳…寿…
它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清晰地砸在我心上,带着冰冷的、残酷的真相,换…你…们…这…一…村…子…人…的…太…平…
轰!
这句话,比之前所有的恐怖话语加起来,更具毁灭性的力量!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
阳寿!
奶奶……奶奶不是病死的!她日渐消瘦,缠绵病榻……难道是因为……
窑洞里死一般寂静。窗外,惨淡的星光似乎被浓重的夜色吞噬殆尽,只留下令人窒息的黑暗。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水银,压得我无法呼吸。捧着那本薄薄祭品名录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纸张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大福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留下焦糊的印记,滋滋作响。
用…自…己…的…阳…寿…换…你…们…这…一…村…子…人…的…太…平…
奶奶苍白虚弱的脸,她最后那段日子里连抬手都困难的景象,还有她看着我时,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所有被悲伤模糊的记忆碎片,此刻都被这句冰冷的话强行串联起来,拼凑成一个令人心胆俱裂的真相!
怪不得!怪不得她走前拉着我的手,嘴唇翕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和一个模糊不清的护字……她是在交代我还是在对她这耗尽心血、无人知晓的守护,做最后的告别
巨大的悲痛和一种被欺骗、被隐瞒的愤怒猛地攫住了我,但旋即又被更深沉、更汹涌的愧疚和心疼所淹没。为了这一村子的太平,为了那些鸡毛蒜皮的公道,奶奶她……竟然是在用自己的命去填!她默默地燃烧着自己,换来的,不过是王麻子拉几天肚子,赵铁柱磕掉两颗牙值得吗!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奶…奶…
我喉头哽咽,泣不成声,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手中发黄的名录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湿痕,你傻…你太傻了…
喵呜……
一声低沉、近乎呜咽的猫叫从炕沿传来。
我泪眼模糊地抬头望去。只见大福依旧蹲在那里,但姿态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它不再昂着头,而是微微蜷缩着身体,那条总是盘在身侧的黑色尾巴,此刻无力地垂落在炕沿下,轻轻晃动着。那双在黑暗中如同鬼火般的琥珀色竖瞳,里面冰冷锐利的锋芒似乎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浓稠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哀伤
它定定地看着我,又或者,是透过我,看着那个已经不在了的、它守护了多年的身影。窑洞里昏沉的光线勾勒出它瘦削的轮廓,那身曾经油光水滑的黑毛,此刻也显得有些黯淡无光。
她…是…傻…
大福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沙哑、干涩,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它残存的力气。那声音里不再有之前的鄙夷或暴躁,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了千钧重担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
傻…到…骨…子…里…
它低声重复着,像是在做最后的盖棺定论。
窑洞里只剩下我压抑的抽泣声和大福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之前所有的恐惧和困惑。时间仿佛凝固了,在这片被巨大真相压垮的寂静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窗棂外,深沉的墨色天幕边缘,极其艰难地挤出了一弯细瘦的、苍白如钩的下弦月。那点微弱得可怜的清辉,如同濒死之人的回光返照,颤巍巍地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格,艰难地渗了进来,在冰冷的泥土地面上投下几道模糊不清的、扭曲的光斑。
这缕月光,恰好斜斜地落在炕沿上,照亮了大福蹲踞的那一小块地方。
就在这惨淡的月光下,大福动了。
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它那只右前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庄重感,仿佛抬起的不是一只猫爪,而是千钧之重。月光清晰地勾勒出它爪子的轮廓,乌黑,精瘦,带着野性的力量感。
然后,它用那只爪子的肉垫,在积着薄薄一层灰尘的土炕沿上,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划了一下。
一道短短的、笔直的痕迹出现在灰尘里。
接着,它又划了第二下,与第一道平行。
第三下。
然后,它停顿了。那小小的、覆着黑毛的爪子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琥珀色的竖瞳,在月光的映衬下,不再冰冷如鬼火,而是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沉重的、无法卸下的责任;有对漫长孤寂守护的深深疲惫;还有一种……如同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审视般的决断。
最终,那悬停的爪子落下,划下了第四道痕迹。
不是与前三条平行,而是斜斜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横贯了它们。
嚓——
极其细微的声响,却如同惊雷在我死寂的心湖中炸开!
三短一长!
一个极其古老、象征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征召与接引的符纹!如同冰冷的烙印,印在灰尘里,也印在了我的灵魂深处!
大福缓缓抬起头,那双在月光下闪烁着幽微光芒的猫瞳,彻底锁定了我。它眼中的疲惫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不容置疑的东西所取代——那是契约的意志,是守护延续的冰冷法则。
它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稳定,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非人的威严,在这死寂的、被月光切割的窑洞中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冰珠坠落玉盘:
现…在…
它停顿了一下,琥珀色的竖瞳微微收缩。
…该…换…你…接…班…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窑洞里那点可怜的月光仿佛骤然变得刺骨冰冷。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抗拒。接班像奶奶一样用阳寿去填那个无底洞去继续供奉这只……这只索命的猫鬼神不!绝不!
大福似乎完全洞悉了我内心的惊涛骇浪。它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蹲踞在炕沿的月光边缘,像一个耐心等待猎物认命的猎手。它微微歪了歪头,那双冰冷的竖瞳里,疲惫之下,似乎还藏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了然仿佛在说:你逃不掉的,这是你的命。
它慢条斯理地再次抬起那只刚刚划下符纹的爪子,却不是指向我。爪尖在炕沿的浮灰上随意地划拉了几下,像是在拂去什么微不足道的尘埃。然后,它的动作顿了顿,爪尖悬空,指向了我身前的地面。
就在我脚尖前方不到一尺远的地方,那冰冷干燥的泥土地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张纸。
不是普通的纸。它颜色暗沉,像是饱吸了陈年的血渍,透着一股不祥的赭褐色。纸张的边缘并不规整,带着毛糙的撕扯痕迹。它就那么突兀地躺在那里,像一片从幽冥飘落的枯叶。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脆弱的胸腔。一股阴冷的气息从那纸上升腾而起,缠绕上我的脚踝。
契约。
这两个冰冷的字眼,带着血腥的铁锈味,瞬间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维。奶奶用阳寿签下的,那个束缚了她一生的东西!现在,它像一张无形的网,朝我当头罩下!
窑洞里死寂得可怕,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只有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徒劳地回响。炕沿上,大福依旧沉默,像一个亘古存在的、执行规则的冰冷符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瘆人,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目光如有实质,压得我几乎要跪倒在地。
我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住的铁屑,死死地钉在那张突然出现的赭褐色契约上。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不敢直视,却又无法移开目光。眼角余光里,奶奶那张摆在五斗橱上的遗照,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照片上的她,嘴角似乎还噙着那抹永恒的、温和的笑意,可此刻看来,那笑容里却仿佛浸满了无声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托付
炕沿上,大福的尾巴尖几不可察地轻轻弹动了一下,像是不耐,又像是最后无声的催促。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难熬。那缕斜射进来的月光,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移动,冰冷的光斑边缘,正好爬上了奶奶遗照的木质相框一角,又缓缓地,如同拥有生命般,挪移到了照片中奶奶的眼睛上。
就在那惨淡的月光,即将完全覆盖住遗照中那双温和眼眸的瞬间——
喵……
一声极其轻微、近乎叹息的猫叫,毫无征兆地从我身侧的黑暗中响起。不是大福那沙哑的声音,这叫声更轻、更柔,带着一种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如同当年奶奶坐在炕头,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轻轻唤着蜷在她脚边打盹的大福时,大福那慵懒满足的回应!
我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循着声音望去——
就在奶奶的遗照旁边,在那片被月光刚刚移开的阴影里,大福依旧蹲踞着,姿态未变。
然而,就在我的目光聚焦在它身上的刹那,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发生了!
遗照中,奶奶那双被月光短暂照亮、又迅速隐回阴影的眼睛……竟仿佛在那一瞬间,极其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那不是光影的错觉!那是一种……一种活物的神采!带着无尽的温柔、深沉的疲惫,还有一丝……难以解读的、微弱的期许如同烛火熄灭前的最后一点余烬!
而几乎就在同时,炕沿上,大福那双冰冷的、如同无机质宝石般的琥珀色竖瞳深处,一点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幽光,极其突兀地一闪而过!那光芒……那光芒的色泽,竟与遗照中奶奶眼睛刚才那一闪而逝的神采,诡异地重合了!
窑洞深处,那盏一直顽强燃烧着的、豆粒般大小的煤油灯火苗,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曳了一下。光影在土墙上疯狂地跳动、拉扯,将大福蹲踞的影子扭曲成一个庞大而狰狞的怪物,转瞬即逝。
呼——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极其微弱的风,打着旋儿掠过冰冷的泥土地面,卷起几缕浮尘,恰好拂过那张静静躺着的赭褐色契约。
契约纸页的一角,被风悄然掀起,又轻轻落下。
那惨淡的月光,终于完全移开,遗照彻底沉入了角落的浓重阴影里,再也看不清任何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