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离婚协议,像块烧红的烙铁,被陈远轻轻放在我们共同挑选的、铺着米白色亚麻桌布的餐桌上。
阳光透过新家的落地窗,暖融融地洒进来,落在那几行冰冷的条款上,也落在旁边叠放着的印着烫金囍字和大红玫瑰的精致酒店请柬上。
请柬上清晰地印着:陈远先生&林晚女士谨定于X月X日(下周六)于XX酒店宴会厅举行结婚典礼,敬备喜酌,恭请光临。墨迹仿佛还未干透。
空气骤然凝固了。
我刚煮好的咖啡还在骨瓷杯里袅袅冒着热气,浓郁的焦香弥漫在崭新却突然显得无比空旷的客厅里。指尖残留着咖啡杯的温度,心口却像被猝然塞进了一块坚冰,冻得我四肢百骸都在打颤。
不合适喉咙干涩得厉害,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带着一种荒谬绝伦的颤抖,
陈远,我们在一起十年,年初我们才刚刚领证,这才四个月,这红本子还没捂热乎!你一个出差回来给我说我们不合适,说什么要趁着年轻任性一把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餐边柜上那两个并排放置的、崭新的、封皮鲜红的结婚证上,像两记无声的耳光。
大部分请柬…请柬都已经发出去了!就在两个月以后!酒店!宾客名单!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你现在跟我说不合适要任性一把
我猛地抓起桌上那叠刺眼的请柬,用力之大让纸页边缘都卷曲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拔高:不合适你领什么证!不合适你请什么酒!刚把名字印在这法律文书上,转头你就跟我说离婚!陈远,你告诉我,你当这个红本子是什么是过家家写的纸片吗!是签着玩儿的废纸吗!
陈远避开了我几乎要喷火的目光,视线落在墙角那盆生机勃勃的绿萝上,仿佛那株植物能给他此刻的荒谬提供庇护。
他微微蹙着眉,那副神情我很熟悉,是他每次面对棘手项目、需要迅速决断时的模样。
只是这一次,这决断的对象,变成了我,变成了我们刚刚尘埃落定、甚至还没来得及向所有人宣告开始的婚姻。
人是会变的,晚晚。他抬起手,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动作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公事公办的疏离,
这次出差,我想了很多。我们性格不合适,你太强势了,你看我就说个离婚这种小事,你就在这歇斯底里的。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强求不来。拖下去对谁都不好,尤其是现在…趁还没办酒席,损失最小。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终止一个不赚钱的项目。
我强势,我歇斯底里,我强求你还损失最小我几乎要气笑了,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轻视的屈辱感冲垮了理智,
你管出差前还亲爱的宝宝,出差后说我们性格不合闹离婚这种事情叫小事十年了从校园到公司步入正轨,你管这叫性格不合我强势我不强势公司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么靠你的普信和盲目么还我强求你我真的,呵呵,都在这离婚协议都摆出来了还给我谈损失最小陈远,你有没有心!十年的感情,刚刚缔结的婚姻关系,在你眼里就是一场可以随时叫停、计算得失的生意!宾客的询问怎么办酒店和婚庆的违约金怎么办我爸妈、你爸妈那边怎么交代!你告诉我,怎么交代!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手里紧攥的请柬被捏得变了形。
陈远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与僵硬,但很快被一种为大局着想的虚伪冷静覆盖:这些后续问题我会处理。酒店和婚庆那边我去谈。至于父母和宾客…就说我们性格不合,及时止损。长痛不如短痛。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到我脸上,那双我曾以为盛满深情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冰凉的漠然和一丝急于摆脱麻烦的不耐,
晚晚,签字吧。纠缠没有意义。
纠缠这个词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心里。
十年同舟共济,无数个日夜的相互扶持、无数个为同一个目标熬红的眼睛、无数个相拥而眠的踏实夜晚……这些沉甸甸的、浸透了汗水与爱意的过往,此刻在他口中,轻飘飘地汇成了纠缠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巨大的委屈、愤怒和被彻底愚弄的茫然像两只铁手,狠狠攥住了心脏,挤压得我几乎喘不上气。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维持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体面。看着他那张冷静得近乎残忍的脸,看着桌上那刺眼的离婚协议和鲜红的结婚证、烫金的请柬并置在一起的荒诞画面,一股冰冷的绝望彻底攫住了我。
好。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和心碎的声音。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吵架,连详细的离婚协议都已经准备好了就说明这件事情他早有预谋,变了心的男人,不要也罢。虽然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甚至在内心的主观上面还没有完全的接受刚结婚就要被离婚这件事。
我伸出手,指尖冰凉,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支他递过来的、我们曾一起在文具店挑选的签字笔。
十年青春,一场盛大婚礼的期待,一份刚刚生效的法律契约,在他轻飘飘的不合适和及时止损里,被碾得粉碎。为什么这个巨大的、黑洞般的疑问,沉沉地压在心口,比那叠请柬还要沉重。
算了东西放这,你好好想想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我等你消息说完他就像是回旅馆收拾行李一样拿了几件衣服就走了。大门打开,又轻轻合上。
我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般的坐到沙发上,没有了刚才冷静与坚强。
彻底的寂静,如同厚重的裹尸布,轰然落下。
餐桌上,那两份颜色截然相反却同样决定命运的文件,在阳光下沉默地嘲笑着我的天真和愚蠢。那叠喜庆的请柬,此刻成了最刺眼的讽刺。
前半个月死寂沉沉,我活得像个游魂。
虽然在面对他时我总能表现的坚强且冷漠。但实际上已经被抽干灵魂。
白天,强迫自己坐在电脑前,处理着那些曾经属于我们的公司事务,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条款,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眼里。
晚上,则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在冰冷的地板上,目光空洞地扫过这个精心布置、如今却处处透着讽刺的新家。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惨白的光带,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那个黑洞般的疑问日夜啃噬着我:为什么十年的点滴难道全是幻影他的眼神、他的承诺、他掌心的温度……难道都是精湛的表演我像个偏执的侦探,在记忆的废墟里徒劳地翻找,试图找到一丝裂缝,一点征兆。
失眠的深夜,那些共同经历的片段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循环播放,每一个甜蜜的瞬间,此刻都淬上了剧毒。心口的位置,空荡荡的疼,伴随着每一次呼吸。
直到那个周末下午,苏晓的电话像一道撕裂阴霾的闪电,粗暴地击碎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晚晚!你在哪在家吗快!给我开门!立刻!马上!她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那股几乎要冲破电波的惊怒交加。
门铃被疯狂地按响。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打开门,苏晓像一阵裹挟着风暴的旋风卷了进来。
她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看到我的瞬间,眼圈唰地红了。
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另一只手哆嗦着把她的手机屏幕几乎怼到我眼前。
你看!你看这个畜生!人渣!陈远他不得好死!她语无伦次地咒骂着,声音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恨意。
手机屏幕上,是一张清晰得刺眼的照片。
地点是市妇幼保健院产科门口。穿着灰色风衣的男人,身形挺拔熟悉,正是陈远。
他微微侧着身,以一种无比熟稔、充满保护意味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将手臂环在一个女人的腰后。
那女人穿着宽松的孕妇裙,肚子高高隆起,月份明显不小了,脸上带着恬静满足的笑容,正仰头看着他,眼神里是全然的信赖和依赖。
这画面,已经足够将我凌迟。
然而,致命的刀锋还在后面。
在陈远的腿边,紧紧挨着他的裤管,站着一个穿着卡通外套的小男孩。小男孩仰着小脸,一只手紧紧攥着陈远的衣角,另一只小手指着医院大门的方向,嘴巴张开着,像是在兴奋地诉说什么。
照片下方,是苏晓颤抖着手指点开的另一张放大截图——聚焦在那个小男孩的脸上。
轰——!
大脑一片空白。
仿佛有颗炸弹在颅内轰然炸开,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所有的感知都在瞬间被炸得粉碎。血液疯狂地倒流、冻结,四肢百骸瞬间冷透,指尖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只有心脏,在死寂的胸腔里,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揉捏,撕扯,爆发出一种濒死的、沉闷的剧痛。
那个小男孩的脸……眉眼轮廓……鼻子和嘴巴的弧度……
像。
太像了!
像谁
像大学时期穿着白衬衫、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笑容干净得晃眼的那个陈远!像那个在毕业照上搂着我肩膀、意气风发的陈远!
一个五岁左右的孩子……眉眼像极了他……
畜生!王八蛋!苏晓的哭骂声终于刺破了笼罩我的、那层隔绝了所有声音的厚厚玻璃罩,尖锐地扎了进来,
晚晚!你看见没有这个孩子!五岁了!五岁啊!还有那个大肚子的!二胎!他妈的二胎!
她激动地摇晃着我的肩膀,泪水汹涌地淌下:我找人查了!我托了医院的朋友!那孩子叫陈嘉乐,生日清清楚楚!往前推五年多,是什么时候是我们大三下学期!是大三下学期!林晚!你清醒一点!他骗了你整整十年!十年啊!从大学就开始了!另一个家!孩子都五岁了!现在又怀了第二个!他把你当什么了把我们这些朋友当什么了把公司当什么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扎进我的耳膜,贯穿我的头颅。
十年。
另一个家。
五岁的孩子。
二胎。
时间线疯狂地倒带,那些被忽略的、被我下意识用他忙、他累、项目压力大等借口搪塞过去的细节,此刻带着狰狞的面目,清晰地浮出记忆的水面,串联成一条冰冷刺骨的锁链,将我死死捆缚。
大三下学期,他借口参加一个外地的封闭式竞赛集训,消失了整整一个月。期间电话总是匆匆挂断,短信回复极其简短。那时,我只心疼他辛苦。
工作后,公司初创最艰难的那两年,他频繁出差、应酬、陪投资人。有时凌晨回来,身上带着陌生的、若有似无的香水味,他解释说是应酬场合免不了。我信了,还为他煮醒酒汤。
去年我生日,他答应陪我,却临时被一个极其重要的外地客户叫走,只匆匆发了个大额红包。我独自对着蛋糕坐了一夜,还安慰自己男人要以事业为重。
还有那些他手机永远屏幕朝下放的时刻;那些他洗澡也要带进浴室的手机;那些他接电话时总是走到阳台、压低声音的瞬间……
原来如此。
原来所有的忙碌、疲惫、不得已,都是为了奔赴另一个家庭,去扮演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另一个孩子的父亲!十年同舟共济,十年耳鬓厮磨,我竟然是他精心构筑的、庞大骗局里最核心也最愚蠢的那枚棋子!我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活在他用谎言和表演搭建的华丽舞台上,还自以为拥有全世界!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带着积压了半个多月的绝望、被彻底碾碎的信任和深入骨髓的耻辱,在空旷的新房里炸开。
我猛地挥开苏晓的手,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彻底疯狂的困兽,跌跌撞撞地冲进卧室。
墙上,那幅巨大的、镶嵌在精美相框里的婚纱照还在。
照片里,我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得一脸幸福甜蜜,依偎在穿着笔挺西装、深情凝视着我的陈远怀里。阳光透过影楼的布景洒在我们身上,美好得像一场虚幻的童话。
骗子!人渣!畜生!嘶哑的咒骂伴随着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
我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个沉重的相框从墙上扯了下来!
砰——哐啷——!
玻璃镜面在木地板上摔得粉碎,晶莹的碎片四处飞溅,像炸开的冰花。照片上那张深情款款的脸,在无数玻璃裂痕的切割下,变得扭曲、狰狞、面目可憎。我赤着脚,不顾一切地踩上去!狠狠地碾踏!用鞋跟,用全身的重量!仿佛要将照片里那个虚伪的男人,连同自己这十年被愚弄的青春和真心,一起踩进肮脏的泥泞里,彻底碾碎!
去死!陈远!你去死!嘶吼声在房间里回荡,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和绝望。泪水混合着汗水,糊满了脸颊,身体因剧烈的愤怒和悲伤而剧烈颤抖。
苏晓冲进来,从背后死死抱住失控的我,哭着喊我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力气终于耗尽。我颓然跪坐在满地的狼藉之中,锋利的玻璃碎片刺破了膝盖的皮肤,渗出细小的血珠,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那面碎裂的镜子和被踩踏的照片,彻底地、死去了。
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滚烫的空洞和一种近乎虚无的冰冷,在胸腔里弥漫。我抬起手,抹了一把脸,掌心沾满了泪水和灰尘,黏腻而肮脏。
目光落在手背上,皮肤因为刚才的失控而泛红,指甲缝里嵌着细小的玻璃碎屑。
苏晓担忧地蹲在我身边,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手也在抖。
晚晚…你…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慢慢抬起头,视线越过满地的碎片,望向窗外。城市的霓虹初上,远处的写字楼亮起点点灯火,像一片冷漠而璀璨的星河。那光亮,冰冷地映在我同样冰冷的眼底。
晓晓,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地平静,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肆虐后死寂的海面,帮我个忙。
你说!苏晓立刻应道,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找最好的律师。我的目光钉在窗外那片冰冷的灯火上,一字一顿,清晰而冷硬,我要他,净身出户。他这些年用‘我们’的钱养的那个家…每一分,都得给我吐出来。
苏晓用力点头,眼神变得坚定:好!你放心!我认识最厉害的离婚律师!一定让他把吃进去的连本带利吐出来!
我撑着地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膝盖上的伤口渗出更多的血,染红了睡裤。但我感觉不到。走到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浮肿、双眼赤红、头发凌乱如鬼的脸。这张脸,写满了被欺骗、被羞辱、被彻底摧毁的痕迹。
盯着镜中那个狼狈不堪、眼神空洞的自己,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剥离了所有温度、所有柔软、所有不切实际幻想的仪式。
然后,我拿起手机。指尖冰冷而稳定,点开搜索框,输入关键词。
屏幕上跳出琳琅满目的信息。
口碑最好的女子塑形私教(一对一高强度)。
在职MBA(管理方向)短期速成班报名开启。
权威PMP项目管理认证(最新第六版)备考攻略。
高端猎头公司(专注互联网行业高管职位)联系方式。
一条条冰冷的链接,像一块块坚硬冰冷的砖石。我要用它们,在这片被谎言和背叛焚烧殆尽的废墟之上,亲手垒砌起一座新的、坚不可摧的城池。
属于林晚一个人的城池。
三年时光,足以将废墟清扫干净,并在其上建立起全新的秩序。
落地窗外,城市的天际线在晨曦中逐渐清晰,勾勒出冷硬的轮廓。巨大的玻璃幕墙映出室内简约利落的陈设,也映出窗边那个穿着黑色运动背心和紧身训练裤的身影。
汗水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滚落,砸在光洁的地板上。林晚双手紧握壶铃,沉腰屈膝,核心绷紧如钢铁。壶铃被猛地从胯下甩起,带着沉重的破风声,越过肩头,稳稳停在锁骨前方。
每一次爆发性的上举,肩背与手臂的肌肉线条便随之贲张起伏,充满了力量的美感。汗水浸透了背心,勾勒出紧实流畅的腰腹线条,那里不再有丝毫赘肉的痕迹,只有长期严苛训练留下的、象征绝对掌控的沟壑。
阳光跳跃在她紧抿的唇线和专注的眉眼间。曾经那些被泪水浸泡的浮肿和绝望的痕迹,早已被坚韧和汗水冲刷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洗练过的、近乎锋利的明艳。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紧致光滑,眼神锐利沉静,像淬过火的刀锋。
手机在旁边的瑜伽垫上震动了一下。私人助理Amy的信息弹了出来:林总,确认收到。峰会资料和您的发言稿已更新至邮箱。司机九点楼下等。
林晚放下壶铃,拿起毛巾擦了擦汗,指尖划过屏幕,回复简洁:收到。
视线扫过梳妆台。上面没有多余的瓶瓶罐罐,只有几样必要的护肤品,旁边静静地躺着一本深蓝色封皮的证书——Project
Management
Professional(PMP)。证书旁边,是某顶尖商学院在职MBA的毕业合影,她站在前排,笑容自信而疏离。再旁边,是一张印着锐锋科技Logo的崭新门禁卡。
锐锋科技。三年前,她用离婚官司中从陈远那里硬生生撕咬回来的、属于她的那份原始资本和补偿金作为启动资金,加上从陈远公司带走的核心技术和骨干团队,另起炉灶。三年浴血拼杀,在男性主导的科技丛林里硬是撕开了一条血路,锐锋已跻身行业新锐,成为资本追逐的对象。而她林晚,也从那个被婚姻碾碎的女人,变成了业界令人不敢小觑的林总。
她走进浴室,热水冲刷着训练后的身体,带走疲惫,也仿佛冲刷掉过往最后一丝软弱的水汽。镜中的女人,湿发向后捋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锐利的眼神。那眼神里,是淬炼后的清醒,是掌控一切的从容,再无半分迷茫。
全球科技创新峰会的会场,水晶吊灯的光芒流泻而下,将衣香鬓影映照得华美璀璨。空气里浮动着高级香槟、香水与野心交织的微妙气息。衣冠楚楚的行业巨头、风投新贵和科技新锐们端着酒杯,在轻柔的爵士乐背景中穿梭、寒暄,编织着一张张无形的利益之网。
林晚端着一杯香槟,站在相对僻静的落地窗边。一身剪裁极佳的哑光酒红色丝绒长礼服,衬得她肤色胜雪,身姿挺拔优雅。颈间一条简洁的钻石细链,随着她偶尔侧首倾听的动作,折射出冷冽的碎光。她正与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交谈,对方是国内科技投资领域的泰山北斗级人物,此刻正微微颔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林总关于边缘计算赋能传统制造业的见解,确实一针见血,格局很大。老者微笑道,锐锋最近在智慧港口那个项目上展现出的执行力,让圈内很多老家伙都刮目相看。
周老过奖了。林晚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礼貌而疏离,声音清越,是时代给了我们机会,也是团队拼出来的结果。锐锋还需要向前辈们多学习。
就在这时,一道带着几分迟疑、几分油腻的声线,突兀地插了进来,打破了这边融洽的氛围。
晚…晚晚
林晚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端着香槟杯的手指都没有晃动一下。她只是极其自然地、仿佛没有听见任何干扰般,继续对周老说道:港口项目只是起点,我们下一步的重点是打通数据孤岛,构建跨行业的协同平台……
周老的目光却敏锐地越过了林晚,落到了她身后那个发声的男人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林晚这才像刚意识到身边多了个人,缓缓地、仪态万方地转过身。
陈远站在那里。
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远比对林晚要残酷得多。曾经挺拔的身形明显发福,尤其是腰腹间,将身上那套价格不菲却显然有点勒的深灰色西装撑得有些变形。精心打理过的发型也掩饰不住后退的发际线,眼底带着长期熬夜和纵欲留下的浓重青黑与浮肿。他脸上堆着笑,但那笑容掩饰不住僵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甚至…讨好。手里端着的半杯威士忌,冰块已经融化了大半。
他看着眼前光彩照人、气场强大的林晚,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惊艳、难以置信、后悔,以及一丝浑浊的、仿佛看到失而复得珍宝般的占有欲。
晚晚,真的是你陈远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刻意的惊喜,试图伸手去碰林晚的手臂,我差点没认出来!你…你变化太大了!太美了!语气里充满了那种男人惯有的、对前任变美的惊奇和一种莫名的、仿佛与他有关的沾沾自喜。
林晚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自己丝绒袖口的瞬间,极其自然地、微不可察地侧身半步,避开了。动作流畅优雅,仿佛只是为了调整站姿,更好地面对周老。
陈先生。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像在称呼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连眼神都吝于在他脸上多停留一秒,仿佛他只是空气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那目光径直越过他,重新落回周老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微笑,不好意思,周老,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陈远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是被当众抽了一记无形的耳光,火辣辣的难堪和惊愕迅速涌上眼底。周围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更是让他如芒在背。
林晚!他有些急,声音里带上了急切和一丝被忽略的恼怒,试图重新引起她的注意,是我啊!陈远!我们…我们聊聊好吗就几分钟!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熟稔和隐秘,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
周老阅历何等丰富,早已看出端倪,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淡淡的轻蔑。他微微一笑,主动解围:林总,看来您有故人需要叙旧我们改天再详聊,我对您那个协同平台计划非常感兴趣。他礼貌地颔首,端着酒杯从容地融入了旁边另一群人中。
只剩下林晚和陈远。
周围觥筹交错的喧闹声仿佛自动退远,形成一个无形的真空地带。林晚这才将目光,真正地、平静地落在了陈远脸上。那眼神,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审视一件摆在橱窗里、标价虚高且已蒙尘的旧物。
陈先生,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冰封般的距离感,我想我们之间,不存在需要私下聊的‘重要事’。如果是指锐锋与贵公司可能的合作意向,请联系我的助理预约时间。她微微晃了晃手中几乎没动过的香槟杯,金黄色的液体在剔透的水晶杯中漾起细碎的涟漪,映着她冷若冰霜的眼眸。
陈远被她这公事公办、拒人千里的态度彻底刺伤了,那点强撑的体面和旧情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罐破摔的急切和……委屈
晚晚!你非要这样吗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控诉,我知道当年是我混蛋!是我对不起你!我瞎了眼!我被猪油蒙了心!可我也是被逼的,我也没有办法,大的要上学,小的要落户。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他语速很快,仿佛这些话在心里憋了太久,可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一点都不好!那个家…根本就是个无底洞!那个女人…除了要钱还是要钱!两个孩子…天天鸡飞狗跳!我快疯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他喘着粗气,眼神变得热切而偏执,紧紧盯着林晚那张在灯光下美得惊心动魄、却毫无表情的脸,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后悔了!晚晚!我真的后悔了!肠子都悔青了!我跟她离了!彻底断了!两个孩子…我付抚养费!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只想回到你身边!我们才是一路人啊晚晚!我们有过那么多美好的过去,一起打拼的情分…怎么能说没就没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这次我一定好好对你!只对你一个人好!我们把锐锋…不,把‘远林’…把我们当初的梦想再捡起来!好不好
他语无伦次,急切地表着忠心,描绘着在他看来唾手可得的美好未来,脸上混杂着悔恨、希冀和一种根深蒂固的、令人作呕的自信。仿佛只要他幡然醒悟,抛掉那个他曾经不惜背叛十年感情也要维护的家,林晚就该感激涕零地张开怀抱接纳他,重续前缘。
他甚至在说到远林那个早已被市场遗忘的、带着两人姓氏烙印的初创公司名字时,眼中还闪过一丝怀旧的温情和自以为是的感动。
林晚静静地听着。
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连一丝讥诮都欠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一丝…极淡的、仿佛看到什么荒诞剧目的、纯粹的荒谬感。
直到陈远那番混杂着自我感动、推卸责任和廉价承诺的独角戏终于告一段落,带着粗重的喘息和期待的目光看着她时,她才微微偏了偏头。
唇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极浅、极冷的弧度。那笑容,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冰封千里的疏离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怜悯。
她抬起手,动作优雅地将一缕垂落鬓边的碎发轻轻拢到耳后。指尖的香槟杯折射着冰冷的光。
陈先生,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终结感,你似乎搞错了两件事。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直视着陈远骤然僵住的脸。
第一,她的声音清晰而冷冽,‘远林’早就死了。死在你选择背叛和欺骗的那一刻。现在活着的,是‘锐锋’。它跟你,没有一分钱关系。
第二,她微微前倾了身体,拉近了距离。陈远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清冽而昂贵的冷香,这气息曾让他无比迷恋,此刻却只感到刺骨的寒意。
林晚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看着他眼中最后一丝希冀在她的话语中寸寸碎裂,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像在宣读一条不容置疑的自然法则:
小孩子是我造出来的么是我逼你在外面找人生的么怎么,你到现在还一点改变都没有,全世界就你最对呵呵呵.......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唇边那抹冰冷的嘲讽也彻底消失,恢复成毫无表情的漠然。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仿佛眼前这个满脸震惊、难堪、羞愤交织的男人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林晚利落地转身,酒红色的丝绒裙摆划出一道冷艳决绝的弧线。高跟鞋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稳定、渐行渐远的声响,目标明确地走向会场另一端——那里,周老正与几位业界巨头谈笑风生,看到她走近,立刻露出了欢迎的笑容。
陈远像一尊被骤然抽空了灵魂的泥塑,僵在原地,手里那杯冰水混合物般的威士忌,酒液随着他抑制不住的颤抖剧烈晃荡,溅出杯沿,打湿了他价值不菲的西装袖口。油腻腻的头发贴在冒汗的额角,精心修饰过的脸此刻血色尽褪,只剩下惨白和一种被彻底扒光示众的羞耻与狼狈。
周围那些探究的、玩味的、鄙夷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芒刺,密密麻麻地扎在他身上。他仿佛能听到那些无声的嗤笑。精心策划的重逢,预想中感人肺腑的破镜重圆,最终成了他一个人的、彻头彻尾的滑稽剧。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陈总您…还好吧一个带着几分迟疑的男声在旁边响起,是他公司一个不太重要的部门经理,此刻脸上的关切也掩饰不住那丝看热闹的尴尬。
陈远猛地一哆嗦,像是被这声音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对上任何人的视线,几乎是仓皇地、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端着托盘的服务生。
哎哟!服务生惊呼,托盘里的几杯香槟一阵摇晃,金黄的酒液泼洒出来,有几滴溅到了陈远昂贵的西装裤上。
对、对不起!陈总!服务生吓得脸色发白。
陈远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挥手,粗暴地格开服务生试图帮他擦拭的手,眼神涣散,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着:滚开…别碰我…他像躲避瘟疫般,脚步虚浮地、几乎是落荒而逃,朝着远离林晚和周老方向的、人少的出口快步走去,臃肿的背影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仓惶。
啧啧,那是陈远吧‘远林科技’那个听说公司快不行了
可不是嘛,刚才还想巴结林总呢,结果热脸贴了冷屁股,你没看那脸色…
活该!听说当年干的事儿可缺德了,抛妻弃子…哦不对,是抛妻养外室…
嘘…小声点,林总在那边呢。不过…真解气啊!
细碎的议论声,如同追逐猎物的毒蜂,嗡嗡地追着他狼狈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通往露台的侧门之外。
露台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猛地灌进来,吹得陈远一个激灵,也吹不散他脸上的燥热和心头的冰冷。他背靠着冰冷的玻璃门,大口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灯火辉煌却与他毫无关系的城市夜景。西装裤上被香槟溅湿的那一小块地方,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像一块耻辱的烙印。
峰会后的私人小聚在一家顶级会所的雪茄吧里。柔和的灯光,醇厚的酒香,低回的爵士乐。都是关系极近的几位朋友,苏晓自然也在其中。话题天南海北,渐渐还是绕不开今晚峰会的焦点人物。
晚晚,苏晓抿了一口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映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畅快和一丝好奇,说真的,今晚看陈远那副吃了屎的表情,太爽了!解气!她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不过…姐妹儿问你个问题,纯属好奇啊,你摸着良心说——要是,我是说万一啊,那渣男真舍得一身剐,彻底斩断那边,把财产都留给他那俩娃,然后洗心革面,痛哭流涕地跪在你面前求复合…你会不会…哪怕有一丁点儿…心软
这话一出,旁边几位朋友也饶有兴致地停下了交谈,目光都聚焦在林晚身上。
林晚正姿态放松地靠在宽大舒适的丝绒沙发里,指尖捏着一只细长的香槟杯。杯中的气泡细密而安静地上升。灯光在她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听了苏晓的问题,并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似乎放空了一瞬,越过杯中金黄的液体,越过高档会所奢华的装潢,投向了一个遥远的、布满尘埃的角落。那里,曾有一个穿着廉价婚纱、对着镜头笑得傻气的女孩;那里,曾有一地碎裂的玻璃和一张被踩踏得面目全非的照片;那里,曾充斥着令人窒息的背叛和深入骨髓的耻辱。
时间仿佛只过去了一秒,又仿佛过了很久。她缓缓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者回忆的波澜,只有一片深湖般的平静。
然后,她微微侧过头,看向苏晓,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恨意,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历经千帆后的透彻和绝对的掌控感。
晓晓,她的声音不高,在舒缓的爵士乐背景中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法律条文般的冷静,交通规则里,有一条基本原则。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朋友们好奇的脸,最终定格在苏晓眼中。
红唇轻启,吐出四个字,斩钉截铁:
逆行者,全责。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任何人,也没有等待任何回应。她优雅地站起身,酒红色的丝绒礼服在灯光下流转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她端着那杯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香槟,步履从容而坚定地走向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是这座不夜城的璀璨星河。万千灯火如同碎钻般铺陈开来,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与深沉的夜幕相接。那是属于奋斗者、属于掌控者的疆域。冰冷的玻璃映出她挺拔的身影,那身影独立于喧嚣之外,轮廓清晰而强大,仿佛已与脚下这片璀璨的版图融为一体。
她微微仰起头,颈线优雅流畅。杯中金色的液体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气泡升腾,无声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