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军营特有的嘹亮号声刺破了薄雾,也刺进了李卫国的骨头缝里。
他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
触手所及的,是一块硬邦邦的木板,上面铺着薄薄一层、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硌得他老骨头生疼。
房间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劣质的烟草味,还有一种铁器生锈后才有的淡淡的腥气——这味道太熟悉了,熟得让他心脏狂跳。
他环顾四周。
头顶是灰扑扑的水泥屋顶,墙角还结着许多蛛网。
他疑惑不已。
这并不是他那间堆满药品、弥漫着消毒水味的疗养病房。
他下意识地想撑坐起来,手臂却传来一阵钻心的酸软无力,这差点让他一下子栽回去。
他低头,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
搭在粗糙军绿色被面上的这双手,枯槁如老树皮,青黑色的血管在松弛的皮肤下虬结凸起,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
这绝不是他记忆中那双骨节分明、充满力量、能轻松拉开硬弓的手。
我……
他张开嘴,喉咙里滚出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这是哪
老头子,醒了一个苍老、疲惫,却带着难以言喻般温柔的女声在床边响起。
李卫国猛地扭头。
床沿坐着一个人影。
逆着从狭小的窗口透进来的、灰蒙蒙的晨光,他只能看清一个极其瘦小佝偻的轮廓,还有满头稀疏的银丝。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呼吸骤然急促。
你是谁
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惊惧和排斥,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那瘦小的身影往前挪了挪,光线勾勒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
那张脸上,眼皮松弛地耷拉着,眼珠浑浊泛黄,嘴唇薄而干裂。
她看着他,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种穿透了漫长时光的平静,还有一丝他完全看不懂的疲惫。
我是秀芬。她的声音很轻,像飘落的灰尘,你老伴儿。
老伴儿李卫国像被火烫到,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放屁!我李卫国今年才十九!十九!是一名刚入伍的新兵蛋子!哪来的老伴儿你……你老得都能当我奶奶了!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枯瘦的手指指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老脸,指尖都在发抖。
爸,您别激动!另一个陌生的、同样苍老的女声带着急切插了进来。
李卫国这才惊恐地发现,狭窄低矮的营房门口,光线晦暗处,竟然还挤着三个陌生的身影。
是三个女人。
她们头发都已花白,脸上刻着深深浅浅的皱纹,穿着灰扑扑、样式老旧的棉袄。
她们的眼神,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那眼神复杂极了。
有关切,有忧虑,有习以为常的无奈,还有一种……一种让他头皮发麻的、近乎于看孩子般的包容。
爸,中间那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女人往前一步,脸上挤出安抚的笑,您消消气,躺好,躺好。
爸李卫国觉得自己脑子要炸了,太阳穴突突地跳,你们管谁叫爸啊你们看看你们自己!六七十岁有了吧我十九!我十九岁!哪来你们这么大一群闺女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身体因为用力而摇晃,差点真的从这窄小的行军床上翻下去。
爸!
老头子小心!
门口的三个老妇人和床边的老太太同时惊呼,伸出手想扶他。
李卫国像躲避瘟疫一样猛地挥开伸过来的、同样布满老年斑的枯手。
别碰我!他嘶吼着,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惊疑不定的血丝,死死盯着床边那个自称是他老伴儿的老太太,你说你是我老伴儿秀芬
他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证明给我看!拿什么证明你就是秀芬证明你是我老婆我李卫国未来的老婆,能是你……能是这个样子
他毫不掩饰目光里的嫌弃和难以置信,扫过对方枯槁的脸和佝偻的身躯。
老太太秀芬,布满皱纹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抿了一下,那浑浊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黯淡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疲惫覆盖。
她没有争辩,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
她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垂下了眼睑,目光落在自己搁在膝盖上、同样枯瘦如柴、关节变形的手上。
那双手,曾经也灵巧地纳过鞋底,缝补过衣裳,为他擦过汗……
此刻它们只是静静地交叠着,像两片干枯蜷缩的落叶。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狭小的营房里弥漫开,只有李卫国粗重又混乱的喘息声。
门口的大女儿,那个头发花白、面容愁苦的老妇人,看着母亲这副习以为常的沉默,又看看床上惊弓之鸟般、思维困在七十多年前的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沉甸甸的,仿佛也饱经了风霜。
她转身,默默地走向营房角落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
木箱开启时发出吱嘎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
大女儿佝偻着背,在里面摸索了好一阵,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褪色的蓝花布仔细包着的长方形物件。
她走到床边,看了一眼沉默的母亲,又望向满眼警惕和狐疑的父亲,动作轻柔地掀开了那块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蓝花布。
蓝花布里面是一个老旧的木质相框,玻璃蒙尘,边缘的漆皮剥落得厉害。
爸,大女儿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柔和,把相框正面转向李卫国,您看看这个。
李卫国布满血丝的老眼,狐疑地聚焦过去。
相框里,密密麻麻,挤满了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和早期的彩色照片。
这些照片像一部无声的时光纪录片,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第一张,最显眼的位置。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剃着板寸的年轻小伙子,咧着嘴,笑得阳光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那眉眼,那轮廓,那蓬勃的朝气和傻气……
李卫国心头剧震。
是他!
千真万确,是他十九岁刚入伍时,在营房门口拍的第一张照片!
他旁边,紧挨着站着一个年轻姑娘。
年轻姑娘两条又粗又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穿着一件碎花小褂,洗得有些发白,样式土气。
她微微低着头,侧着脸,似乎有些害羞,不敢直视镜头,嘴角却抿着一丝羞涩的笑意。
她的皮肤不算白皙,眉眼很淡,鼻梁不高,脸颊甚至还有几颗小小的雀斑。
她的模样算不上漂亮,顶多是清秀、干净,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朴实和怯生生的温顺。
李卫国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年轻姑娘的脸上。
陌生。
无比陌生。
这张脸,和他记忆里曾模糊憧憬过的未来伴侣形象——也许是文工团里那些光彩照人的女兵,或者家乡某个扎红头绳的漂亮姑娘——没有一丝一毫的重合。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荒谬感攫住了他。
他的目光往下移。
下一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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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像是某个简陋的农家小院。
依旧是那个年轻士兵,穿着没有领章的旧军装,胸前别着一朵小小的、纸做的红花。
他身边站着的新娘子,穿着崭新的、在当时大概算体面的红格子上衣,两条辫子盘了起来,脸上扑了粉,抹了胭脂,努力想显得喜庆。
可那胭脂像是浮在皮肤上,她的眼神里依旧带着抹不去的局促和紧张,甚至有点茫然。
新郎的笑容也显得有些僵硬和不自然。
这就是他们的结婚照。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宾客满堂,只有土墙和一道窄窄的门框作为背景,透着一股寒酸和仓促。
再往下,照片里的男人渐渐褪去了青涩,肩膀宽厚了些,脸上有了风霜的痕迹。
女人怀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对着镜头腼腆地笑。
她眼下的乌青很重,脸颊凹陷,但抱着孩子的手臂却显得格外有力。
岁月像一把钝刀,开始在她脸上留下浅浅的刻痕。
照片继续翻页。
男人穿着四个口袋的干部服,意气风发地站在一辆老式解放卡车旁。
女人站在他侧后方,穿着深蓝色的确良衬衫,头发剪短了,烫了卷,脸上带着笑,眼角的鱼尾纹已经清晰可见。
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男人的背影。
更多的照片涌现:一家五口挤在狭窄的筒子楼过道里,背景是蜂窝煤炉和堆放的杂物;男人两鬓染霜,穿着笔挺的军装常服在接受授勋,女人穿着崭新的呢子外套站在他身边,努力挺直腰背,笑容里有骄傲,也有掩饰不住的拘谨和岁月侵蚀的疲惫;最后几张彩色照片,背景变成了公园。
男人头发全白,穿着臃肿的羽绒服,坐在轮椅上。
女人推着他,腰弯得更厉害了,头发稀疏雪白,脸上所有的肌肉都松弛下垂,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专注地看着轮椅上的人。
照片里的女人,从羞涩的少女,到疲惫的少妇,再到沉稳的中年,最后定格为眼前这个风烛残年、佝偻瘦小的老妇人。
她的容颜在时光中一点点被磨蚀、改变,但那眼神深处的东西——那份温顺、那份坚韧、那份始终如一的追随——却如同一条贯穿始终的暗线,最终与床边这个沉默的老太太,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李卫国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抬起来,指尖几乎要碰到相框冰冷的玻璃。
他指着那张结婚照上,那个穿着旧军装、笑容僵硬、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年轻士兵。
这……是我。他喃喃道,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没错,是我十九岁,刚提干没多久。
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移向照片上那个穿着红格子衣裳、局促不安的新娘子。
指尖在空中停顿、颤抖,仿佛有千斤重。
然后,他猛地扭过头,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向床边那个沉默的、满脸深刻皱纹的老太太。
可你!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欺骗般的愤怒和尖锐的质疑,你怎么证明,你就是她证明你就是照片上这个人
他死死盯着老太太浑浊的眼睛,仿佛要从里面挖出谎言的证据。
我李卫国未来的老婆,就长这样就能老成……老成你这样
他那语气里的嫌弃和不肯置信,赤裸裸地,像刀子一样甩了出来。
门口的二女儿和三女儿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脸上涌起愤懑和心疼。
大女儿也皱紧了眉头,担忧地看向母亲。
老太太秀芬,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那低垂的眼睑下,浑浊的眼珠似乎蒙上了一层更浓重的水汽。
她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蜷缩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她依旧没有抬头,没有看李卫国一眼,只是那原本就深重的疲惫,此刻仿佛凝成了实质,沉沉地压在她瘦削的肩头,让她本就佝偻的背,似乎又弯下去了一点。
她的沉默,是一种被岁月反复捶打后、磨平了所有棱角的无奈和麻木。
是对眼前这个困在时光碎片里的年轻丈夫,无数次重复上演的质疑和伤害,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承受。
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几秒。
妈,大女儿的声音带着哽咽和无法压抑的激动,打破了沉寂。
她看向母亲,眼神里有恳求,有心疼,也有一种豁出去的坚决,您……您说句话啊!
秀芬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皮。
她没有看李卫国,只是望向大女儿,那浑浊的目光深处,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沉寂的荒原。
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见地摇了一下头。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说什么呢
对一个患了阿尔兹海默症,只记得十九岁青春、认定自己未来伴侣必是天仙的年轻人,说什么都是徒劳。
七十多年的风雨同舟,生儿育女,病榻前的守护,早已磨光了她的力气去争辩。
她认了。
认了这命,认了这病,也认了他此刻的陌生。
二女儿一直紧抿着嘴唇,此刻看着父亲脸上那刺眼的怀疑,再看看母亲那令人心碎的沉默,一股酸涩直冲鼻腔。
她猛地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再抬起头时,脸上却硬生生挤出一个有点古怪、甚至带着点破罐子破摔意味的笑。
爸!她往前一步,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哄小孩的夸张,证明光看照片多没劲!
她几步走到床边,伸出手,去搀李卫国那条枯瘦的手臂,动作带着不由分说的麻利。
您起来!起来走走!走两步给妈看看!也让妈看看您当年那‘新兵连标兵’的威风!
李卫国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一愣,下意识地想抗拒:你干什么
走两步嘛!二女儿手上加了点力道,半扶半拽,语气执拗,您不是总说,当年在部队,走路带风,连长都夸您步子最正、最带兵味儿吗走!让咱妈也瞧瞧,她老伴儿年轻时候多精神!
她的力气出奇的大。
李卫国本就虚弱,加上脑子还陷在巨大的混乱和照片带来的冲击里,竟真的被她半拖半扶地弄下了那张硬邦邦的行军床。
脚踩在冰凉粗糙的水泥地上,他打了个哆嗦。
此刻,他的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个关节都在吱嘎作响,抗议着这突如其来的移动。
慢点!老二你慢点!大女儿和三女儿连忙上前,想帮忙搀扶,又怕刺激到他。
不用扶!李卫国那股子当兵时的倔强劲儿,被二女儿这不管不顾的一拽,竟意外地给激出来一丝。
他猛地甩开二女儿的手,由于动作幅度太大,自己都晃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身体的控制权。
不行,太沉了,太僵了。
镜子……镜子在哪儿他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扫视着这间陌生又熟悉的旧营房。
角落里,靠墙立着一个东西,蒙着厚厚的灰尘,边缘的木质框架早已斑驳开裂。
那儿!二女儿立刻指向那个角落,声音依旧带着那种刻意的、鼓励般的上扬,爸,您自己走过去!走过去照照!
李卫国定了定神。
他努力忽略身体深处传来的、如同生锈齿轮摩擦般的酸痛和沉重。
他微微佝偻着腰,左脚试探着往前迈了一小步,落地时虚浮不稳。
不行,这不像他。
十九岁的李卫国,走路怎么可能这么拖泥带水
一股强烈的不服输,混合着对证明自己的莫名执念,猛地冲上他混乱的脑海。
他咬紧了仅存的几颗牙,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吸气,挺胸!
奇迹发生了。
那佝偻了近一个世纪的腰背,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向上弹起,努力地绷直。
虽然依旧带着无法完全挺直的弧度,但那个努力拔高的姿态,瞬间撕裂了垂暮老人的衰败感。
收腹!提臀!
虽然腹肌早已化为松弛的皮囊,臀部肌肉也萎缩无力,但这个指令在脑中下达的瞬间,他整个躯干奇异地绷紧了一瞬,仿佛残存的肌肉记忆被唤醒。
他的左脚再次抬起。
这一次,不是拖沓的试探,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抬离地面几寸的高度。
然后,他的脚后跟猛地砸向冰冷的水泥地。
咚!
一声闷响。
闷响力量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落地生根感。
紧跟着,他的右脚迅速跟上,同样地高抬,同样地脚跟用力砸地。
咚!
一步!两步!
他不再去看那个蒙尘的角落,目光下意识地平视前方,仿佛前方不是斑驳的墙壁,而是新兵连训练场的终点线。
那浑浊老迈的眼底深处,竟奇迹般地燃起两簇微弱的、属于十九岁新兵李卫国的光——专注、倔强、带着点不服输的狠劲。
他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稳。
虽然每一步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轻微咯吱声,虽然身体依旧沉重,但那抬腿的高度,那脚跟砸地的力度,那挺直的腰背(尽管有限),那平视前方的眼神……活脱脱就是七十多年前,新兵连操场上那个憋着一股劲、想要证明自己、想要拿到标兵荣誉的愣头青。
几步的距离,仿佛跨越了七十多年的漫长时光。
他终于站定在那面蒙尘的旧穿衣镜前。
旧穿衣镜镜面模糊,像隔着一层浓雾。
他抬起枯枝般、布满老年斑的手,用袖子狠狠地、胡乱地在镜面上擦拭了几下。
灰尘簌簌落下,镜面稍微清晰了些。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一个老人。
一个极其苍老的老人。
稀疏的白发紧贴在头皮上,脸上沟壑纵横,眼皮松弛地耷拉着,盖住了大半个浑浊的眼珠,嘴唇干瘪地凹陷进去。
他看见这位老人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样式古老的棉布衣裤,空荡荡地挂在嶙峋的骨架上。
然而,这个苍老到极致的身体,此刻却挺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不协调的笔直。
镜中那双浑浊的眼睛,正透过岁月的尘埃,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审视,盯着镜中的影像。
李卫国的呼吸停滞了。
镜子里那个陌生又苍老的怪物,是他
不!不应该是这样!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恐、愤怒、绝望和强烈否认的情绪,如同冰水混合着岩浆,猛地冲垮了他混乱的意识堤坝。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发出怒吼,又像是溺水者最后的挣扎。
就在这口气吸到一半,堵在喉咙口的时候,镜子里那个苍老的身影,突然动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完全不需要思考地,双脚脚跟猛地并拢,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声。
那枯瘦如柴、布满青筋和老年斑的右臂,猛地抬起。
这动作快得不像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带着一种被岁月尘封却从未遗忘的肌肉记忆。
紧接着,他五指并拢,绷得笔直。
然后他手肘弯曲,小臂抬起,手掌边缘精准地、带着破空般的微弱风声,猛地切向自己同样干瘦凹陷、布满皱纹的右额角。
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带着新兵特有的那种用力过猛的、甚至有些僵硬的军礼。
镜子里,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挺着佝偻却绷直的腰背,枯瘦的手臂紧贴额角,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前方。
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撕裂。
九十三年风烛残年的躯壳,被强行灌注了一个十九岁新兵的灵魂和姿态。
一股强烈的、荒诞的、令人心碎的反差,凝固在这面布满灰尘的旧镜子里。
时间仿佛被那只枯瘦却绷得笔直、紧贴额角的手臂冻结了。
狭小的旧营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吸不进肺里。
李卫国维持着那个用力过猛、标准到有些僵硬的军礼,浑浊的眼珠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瞪着镜子里那个同样在敬礼的苍老身影。
镜面模糊,布满蛛网般的裂纹,像一张被揉皱又强行摊开的旧时光。
镜中的老人,军礼的姿势依旧带着新兵连训练场上那股子狠劲。
可那枯槁的手臂、深陷的眼窝、松弛的皮肤……每一条皱纹都在无声地尖叫着九十三年。
十九岁的灵魂在咆哮,在否认,在疯狂地捶打这具腐朽囚笼的墙壁。
九十三岁的躯壳沉默地矗立着,用每一寸骨骼的呻吟、每一块肌肉的酸楚、每一次心跳的沉重,宣告着无可辩驳的现实。
这巨大的、撕裂灵魂的反差,如同两股狂暴的电流在他身体里对冲、爆炸。
他感受到头颅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要将他整个劈开的剧痛!
呃啊!
一声短促、痛苦到极致的闷哼从他干瘪的胸腔里挤出。
维持着敬礼姿势的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像狂风中断了最后一丝牵绊的枯树。
那只敬礼的右臂,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猛地垂落下来,砸在身侧,发出沉闷的声响。
挺直的腰背瞬间垮塌下去,重新弯成了那个垂垂老矣的弧度。
眼前的一切——蒙尘的镜子、斑驳的墙壁、门口三个女儿惊惶焦急的脸——开始疯狂地旋转、扭曲、模糊,最后化为一片吞噬一切的白光。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李卫国的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软软地向前栽倒。
爸!
老头子!
惊叫声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门口的大女儿、三女儿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过来。
一直沉默地坐在床边、如同石雕般的老太太秀芬,身体猛地一震。
那双枯井般沉寂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野兽护崽的惊恐光芒。
一种超越了她这具衰老躯壳极限的力量,从她佝偻的身体深处炸开。
卫国!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变调的呼喊,干瘦的双腿爆发出难以想象的速度。
她几乎是扑过去的,动作快得带倒了床边那个小凳子。
她抢在女儿们之前,用自己那同样枯瘦、同样颤巍巍的身体,险之又险地挡在了李卫国倒下的方向。
砰!
一声闷响。
李卫国沉重的身体,结结实实地砸进了秀芬瘦小的怀里。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踉跄着连连后退,枯瘦的脊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墙壁上。
她闷哼一声,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窒息。
但她死死地咬住了下唇,渗出血丝也毫无所觉。
那双枯瘦变形、布满老年斑的手臂,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力量,像两道生了锈却依旧坚固的铁箍,死死地、牢牢地环抱住了怀中失去意识的丈夫。
她的身体成了他唯一的缓冲,唯一的依靠。
妈!
妈,您怎么样
大女儿和三女儿冲到了跟前,手忙脚乱地想帮忙搀扶。
别动他!
秀芬从剧痛的窒息中缓过一口气,声音嘶哑却异常严厉地阻止了女儿们。
她的脸紧贴着李卫国花白稀疏的头顶,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一遍又一遍,无比轻柔地抚过他冰冷松弛的脸颊,拂开他额前凌乱的白发,仿佛在擦拭一件失而复得、却又随时会再次碎裂的稀世珍宝。
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滚落下来,砸在李卫国同样布满皱纹的额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那泪水滚烫,带着一个跨越了七十多年漫长岁月、饱经风霜的灵魂里,所有无法言说的疲惫、恐惧、心疼和至死方休的眷恋。
她抱得很紧很紧。
她用尽了生命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要将他那困在十九岁迷途的灵魂,牢牢地、永远地锚定在这具衰老的躯壳里,锚定在她同样衰老却不肯放手的怀抱中。
低矮的营房里,只剩下她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和怀中老人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浑浊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