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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镜照魂
黄毓杰是业内顶尖的古董修复师,最擅长修补青铜器。
某天收到半面神秘铜镜,断口处沁色暗红如血。
修复过程中,工作室怪事频发:工具莫名移位,古籍无风自动。
最后一枚碎片归位时,铜镜突然渗出冰冷水珠。
镜面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个云鬓金钗的古代女子。
她睫毛颤动,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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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瓷片在黄毓杰指尖下驯服地归位,像一颗颗失散多年终于寻到归途的星。他用一支细如牛毛的貂毛笔,蘸着几乎透明的淡金漆,沿着那道几乎不可见的裂隙边缘,一点点描过去。动作极轻、极稳,屏息凝神,仿佛稍微重一点的气息,都会惊扰了这沉睡百年的魂灵。空气中弥漫着熟稔的气味:松节油的清冽、虫胶的微甜,还有旧木头和纸张混合的、沉甸甸的时间味道。这是他的堡垒,他的庙宇,每一件残损的旧物,都在这里被重新赋予尊严。窗外市声喧嚣,但都被这厚实的墙壁和专注的心墙隔绝在外,只剩下放大镜下,釉面细微开片的沙沙声,如同时间的低语。
一阵突兀的敲门声切碎了这份沉静。黄毓杰手腕一滞,一滴微不可察的金漆险些溢出预定轨迹。他眉头蹙起,指尖的稳定却纹丝不动,稳稳地将那滴漆收束回笔尖,这才缓缓放下笔,像放下某种神圣的祭器。
门外是快递员,递过一个毫不起眼的深棕色桐木匣子,方正,沉甸,像一块来自深海的石头。没有寄件人信息,只在收件人一栏,打印着黄毓杰三个冷冰冰的宋体字。黄毓杰签收时,指尖触到木匣冰凉的表面,一股说不清的寒意,顺着指骨悄然爬升,并非物理的冷,更像某种无形的、黏腻的注视。
匣子放在工作台上,那分量感更加清晰,压得台面似乎都微微呻吟。他小心地拨开铜扣,揭开沉重的盖子。内里衬着明黄的锦缎,色泽依旧鲜亮,却透着一股陈年的、略带阴沉的华丽。锦缎中央,静静地躺着半面铜镜。
镜体残破得厉害,断裂线狰狞地从中央劈开,只余下不规则的一半。残存的镜背,覆盖着浓重的绿锈,如同凝固的墨绿苔藓。几处凸起尚未完全被锈蚀吞噬,能勉强辨认出盘绕纠缠的夔龙纹样,线条在锈层下挣扎,透着一股古老而凶戾的余韵。最令人心悸的是断口处。那断面并非青铜新茬的亮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暗红,深深沁入铜骨深处,像是凝固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血痂,在灯下泛着一种哑光的、不祥的暗泽。黄毓杰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指腹尚未完全触及那暗红的断面,一股尖锐的、仿佛能刺穿骨髓的寒意猛地窜了上来,激得他触电般缩回手。他盯着那暗红,心脏莫名地沉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声地攥紧了。
他定了定神,像对待一件寻常的棘手器物那样,戴上薄如蝉翼的白色手套,拿起放大镜,凑近那半面铜镜。灯光下,绿锈的层次、纹饰的走向、断口细微的晶体结构……一切细节在放大镜的圆形视界里纤毫毕现。然而,那暗红的沁色却顽固地抵抗着理性的审视。它不像任何已知的铜锈或矿物沁染,更深,更均匀,更……像一种活物渗入的印记。指尖隔着薄薄的手套再次轻轻拂过镜背,那冰冷的触感依旧清晰,仿佛能透过手套,直直冻进骨头缝里。
黄毓杰摇摇头,将这莫名的寒意归结为昨夜没休息好产生的错觉。他起身,准备去拿记录本。刚一转身,身后工作台边缘,一把他刚刚才用过、擦净后分明放回工具架上的柳叶刻刀,啪嗒一声轻响,掉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声音清脆,在寂静的工作室里格外刺耳。
他脚步顿住,回头看去。刻刀静静地躺在地上,刀尖正对着那敞开的桐木匣子。黄毓杰走过去,弯腰拾起,刀身冰凉。他仔细看了看刀尖和地面,没有磕碰的痕迹。也许是刚才放得不够稳他微微皱眉,将刻刀放回工具架深处,特意往里推了推。
这个小插曲很快被他抛在脑后。他沉浸在镜面纹饰的拓印工作中。灯光调亮,将残镜固定在软木托上,覆盖上薄如蝉翼的拓纸,再用饱蘸清水的拓包轻轻拍打。纸面渐渐贴合,纹饰的轮廓开始显现。就在他全神贯注于夔龙尾部一处复杂的卷云纹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什么。
工作台斜对面,靠墙立着几个高大的书架,塞满了各种线装古籍、拍卖图录和修复文献。其中一本摊开着的厚厚线装书,纸页是那种发脆的、带着水渍黄斑的老纸。此刻,那摊开的书页,正极其缓慢地,一页,一页,自己翻动起来。没有一丝风,工作室的窗户紧闭,空调也并未开启。书页翻动的速度均匀而诡异,发出沙……沙……的、如同老人低语的摩擦声。
黄毓杰猛地抬头,心脏骤然狂跳,几乎撞出胸膛!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本自己翻动的书。是错觉他用力闭了下眼,再睁开——那书页依旧在翻动,已经翻过了十几页,还在继续。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霍然站起,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他几步冲到书架前,一把按住那本仍在翻动的书。触手冰凉,纸页异常僵硬。翻动停止了。他翻开书页,里面全是些晦涩难懂的风水堪舆记载,停留的那一页,赫然画着一幅简陋的铜镜图样,旁边用蝇头小楷批注着几个字:古镜通幽,血沁为引,魂兮归来……墨迹深黑,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气。
黄毓杰的手指微微颤抖,迅速合上书,将它重重塞回书架深处。他背靠着冰冷的书架,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工作室里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回头看向工作台上那半面铜镜,桐木匣子敞开着,暗红的断口在灯光下,仿佛一只沉睡的、不祥的眼睛。
他走到工作台前,拿起放大镜再次仔细观察那暗红的沁色。光线聚焦下,那沁色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暗红流光,如同极其粘稠的血液在极其缓慢地蠕动了一下。是光线折射的错觉还是……他猛地移开放大镜,心跳得更加厉害。他环顾四周,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刻刀好好地待在架子上,书架上的书也安安静静。
但那股寒意,那被无形之物注视的感觉,却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上来,驱之不散。工作室里熟悉的松节油气味,此刻闻起来,竟隐隐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
黄毓杰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荒诞的念头甩出去。他强迫自己坐回工作台前,目光重新落在那半面铜镜上。那狰狞的断口,暗红如血,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也像一个无声的挑衅。一种混合着强烈专业好奇与莫名忌惮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强光灯和放大镜的支架,将光源精准地对准断口。冰冷的光线刺破铜锈的阴影,将那暗红的沁色照得更加清晰,也更加诡异。
他拿出手术刀般锋利的刻针,开始极其小心地清理断口边缘附着的浮锈。针尖刮过铜骨,发出极其细微的嘶嘶声。每一下都凝聚着千钧之力,又轻巧得如同拂去尘埃。汗水沿着他的额角滑落,他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系于那针尖与千年锈迹的方寸之争。浮锈一点点剥落,露出下方更为致密、颜色也更深沉的铜胎。那暗红的沁色如同藤蔓的根系,深深扎入铜质内部,清理得越深,那抹暗红反而显得越发浓郁、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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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
工作台正上方,那盏大功率专业修复灯,毫无预兆地发出一阵低沉而持续的蜂鸣,灯管的光芒开始剧烈地明暗闪烁!整个工作室瞬间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频闪的诡异光影之中,物件拖出长长的、扭曲的残影。黄毓杰被强光刺得眯起眼,心脏骤然缩紧!他猛地抬头看向灯管,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的重响从背后传来!
他惊骇回头。只见墙角那个沉重的、用来存放大型瓷器的实木立柜,一扇紧闭的柜门竟自己猛地向外弹开了!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冲撞!柜门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虚掩着,留下一条幽深的缝隙,如同某种巨兽不怀好意咧开的嘴。
灯光的频闪还在继续,明灭不定。黄毓杰僵在椅子上,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痛。寒意像无数冰冷的蛇,瞬间爬满了他的脊背。他死死盯着那扇虚掩的柜门缝隙,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蠕动、窥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惊惧而有些僵硬踉跄,抓起工作台上一把沉重的青铜镇尺,紧紧攥在手里。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找回一丝勇气。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那个立柜,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乱的心跳上。频闪的灯光将他的影子在墙壁和地面上拉长又缩短,扭曲变形。
终于挪到立柜前。他屏住呼吸,猛地将镇尺横在身前,另一只手迅速而用力地拉开了那扇虚掩的柜门!
吱呀——
刺耳的摩擦声在频闪的灯光下格外瘆人。
柜子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件包裹着防震泡沫的大型瓷器底座,安静地躺在阴影里。没有东西,什么都没有。
黄毓杰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几乎脱力。他靠在冰冷的柜门上,大口喘着粗气,攥着镇尺的手心全是冷汗。就在这时,头顶那盏疯狂闪烁的修复灯,啪地一声轻响,彻底熄灭了。工作室瞬间陷入一片浓稠、死寂的黑暗。只有工作台上那盏小台灯,还在固执地散发着微弱昏黄的光芒,勉强勾勒出工作台和他自己惊魂未定的轮廓。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黄毓杰。他僵立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立柜,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在死寂的黑暗中清晰得可怕。他死死盯着工作台的方向,那盏小台灯微弱的光芒,此刻成了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光芒边缘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仿佛随时会扑过来将这点光彻底吞噬。
他强迫自己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摸索着,用汗湿的手紧紧握住那把青铜镇尺,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虚假的安全感。他侧耳倾听,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没有脚步声,没有翻书声,没有柜门撞击声……什么都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灯坏了电压不稳他试图用理性去解释,但刚才立柜门弹开的那一幕,那绝非寻常的力量能办到!那暗红的沁色……那本自己翻动的书……黄毓杰猛地甩头,不敢再想下去。他摸索着墙壁,凭着记忆,跌跌撞撞地走向工作室角落的电闸箱。手指触到冰冷的塑料外壳,他用力扳下开关,再推上。
嗒。
头顶传来轻微的电流声,那盏大修复灯闪烁了几下,挣扎着,终于重新稳定地亮了起来。惨白的光线重新铺满工作室的每一个角落,驱散了浓稠的黑暗,也照亮了满室的狼藉——被他自己撞歪的椅子,地上散落的几片纸张,还有那扇依旧虚掩着的立柜门。
光明驱散了黑暗,却无法驱散他心底那沉甸甸的、冰冷的恐惧。他靠在电闸箱旁的墙壁上,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寒意。他缓缓滑坐在地,手臂搭在膝盖上,头深深埋下去,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不是累,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巨大的无力感和惊悸。他看着工作台上那半面铜镜,在明亮的灯光下,那暗红的断口显得更加刺眼,如同一个无声的嘲笑。
放弃一个念头闪过。把这邪门的东西立刻打包扔掉,或者上交远离它
黄毓杰的目光扫过工作室。这里每一件等待修复的器物,都曾破碎不堪,蒙尘蒙垢。它们承载着时光的重量,也寄托着无数人的情感与记忆。修复它们,赋予它们新生,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技艺,更是他视为生命的使命。这面铜镜,无论它多么诡异,多么令人恐惧,它同样是一件等待被唤醒的、承载着古老信息的文物。那盘绕的夔龙纹,那精湛的工艺……它不该被这样遗弃。
一种近乎偏执的责任感,如同冰冷的泉水,缓缓压过了翻腾的恐惧。他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双腿还有些发软,但眼神却一点点变得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疯狂的锐利。他走回工作台,重新坐下。灯光下,他苍白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
他再次拿起刻针和放大镜,重新对准那暗红的断口。针尖落下,发出细微的嘶嘶声,稳定而执着。清理,继续清理。灯光稳定地照射着,工作台整洁有序,仿佛刚才那场混乱的黑暗从未发生。只有他后背衬衫上被冷汗浸透的冰凉,和眼底深处那一抹无法完全掩饰的惊悸,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真实。
时间在专注的清理和细微的恐惧中流逝。断口的清理接近尾声,露出了相对规整的铜胎边缘。黄毓杰开始着手处理镜背的绿锈。超声波清洗仪发出低沉的嗡鸣,将铜镜包裹在纯净的水流和震荡中。顽固的锈迹在声波的震荡下渐渐松动、剥离。接着是化学软化、物理剔除……每一步都精确到微毫。镜背的夔龙纹饰在去除了厚重的锈壳后,逐渐显露出其狰狞而精美的全貌。龙身盘曲遒劲,鳞爪飞扬,透着一股远古的威严与神秘。
修复工作推进到最关键的一步——补配缺失的镜体。黄毓杰根据残存的半面弧度、厚度以及纹饰的走向,运用他精湛的建模技艺,在电脑上精确复原了缺失部分的形态,并用3D打印技术制作出完美的树脂模具。然后,便是最考验耐心与火候的工序:失蜡法铸造青铜补件。
工作室一角的小型熔炉亮起了红光。坩埚里,青铜碎料在高温下熔化成炽热的金红色浆液,翻滚着,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和浓烈的金属气息。黄毓杰穿着厚实的防护围裙,戴着隔热手套,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祭祀。他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铜水浇注进预先制作好的、包裹着蜡模的陶范之中。高温扭曲了空气,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额发,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围裙上,发出嗤的轻响,瞬间蒸发。
冷却,开范,取出粗粝的青铜铸件。接着是漫长而枯燥的精修:锉刀打磨掉毛刺飞边,刻刀还原细微的纹饰,砂纸一遍遍由粗到细地抛光……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精细操作而酸痛颤抖。他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疲惫和心底深处那始终未曾真正散去的寒意,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中的铜件和那半面古老的铜镜上。锉刀与青铜摩擦的声音,砂纸滑过的沙沙声,成了这方空间里唯一的节奏。
当最后一道细微的划痕被最细的砂纸磨平,黄毓杰放下工具,长长地、近乎虚脱地吁出一口气。他拿起那枚新铸的青铜补件,与那半面古镜的断口小心翼翼地拼接在一起。弧度、纹饰的衔接……严丝合缝!如同它原本就该是一体。新铜的光泽明亮,古镜的铜胎温润,在灯光下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只剩下最后一步——粘接。
他调好了专用的、透明度极高的环氧树脂胶,胶体在搅拌棒下流淌,如同凝固的琥珀。他屏住呼吸,用最细的注射针头,将胶液一点点、极其均匀地注入断口接缝处。胶液在毛细作用下迅速渗透、填满每一丝微小的缝隙。粘接完成,剩下的就是等待树脂彻底固化。
黄毓杰靠在椅背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是身体,更是精神上。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凌晨两点。窗外城市的喧嚣早已沉寂,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模糊的车流声。工作室里异常安静,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想透口气。夜色浓重,玻璃窗映出他疲惫而苍白的脸,还有身后工作台和那面正在沉睡的铜镜模糊的轮廓。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正准备拉上窗帘,目光无意间扫过窗玻璃映出的工作台——
就在那面拼接好的铜镜旁边,他分明记得自己不久前才用过的、那管调好的环氧树脂胶,此刻,它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可是……就在刚才粘接时,他明明感觉到,背后靠近工具架的地方,似乎有一道极其微弱的、冰凉的气流拂过他的后颈当时他专注于注胶,并未在意。
黄毓杰猛地转过身!
工作台上,铜镜静静躺着。粘接处非常完美,几乎看不出痕迹。但那管环氧树脂胶……它旁边,本该空无一物的地方,此刻,却赫然放着一枚小小的、菱形的青铜碎片!
那碎片颜色、锈蚀状态、边缘断口形态……与他刚刚拼接好的铜镜镜背纹饰,完全吻合!正是那缺失的最后一块夔龙鳞片!
黄毓杰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他记得清清楚楚!在开始粘接前,他反复检查过所有碎片和模具,确认没有任何遗漏!这枚碎片,它从何而来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在他背后,在他全神贯注注焦的那一刻,将它悄无声息地放在了这里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的寒意,如同冰水倒灌,瞬间淹没了他。他僵立在原地,死死盯着那枚凭空出现的碎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窗外的夜色似乎更浓了,沉甸甸地压下来。寂静的工作室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无声地凝视着他。
汗水沿着黄毓杰的鬓角滑落,滴在衣领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他死死盯着工作台上那枚凭空出现的菱形青铜碎片,如同盯着一条盘踞的毒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冰冷的恐惧,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体,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那枚碎片的边缘,在灯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与断口处暗红沁色如出一辙的哑光。
他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再睁开眼时,眼底的惊涛骇浪被一种近乎凝固的决绝强行压下。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他伸出手,动作缓慢而坚定,仿佛在触碰烧红的烙铁,指尖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凝重,捻起了那枚冰冷的菱形碎片。
碎片入手,那股熟悉的、尖锐的寒意瞬间刺透皮肤,直抵骨髓。他强忍着将它扔出去的冲动,将它稳稳地放在工作台最明亮的灯光下。然后,他重新坐回工作椅,戴上放大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仔细审视着碎片的每一个细节——颜色、锈蚀层、断口的新旧程度……一切特征都与他刚刚修复的铜镜主体严丝合缝。它就是这面镜子上缺失的最后一块拼图。
他调好了新的、微量但足够牢固的透明树脂胶。用最细的镊子夹起那枚菱形碎片,屏住呼吸,像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手术。碎片边缘的断口,精准地对准了镜背上那个微小的、等待填补的缺口。镊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缓缓压下。
碎片完美地嵌入。
就在菱形的青铜碎片严丝合缝嵌入镜背夔龙纹饰的那一瞬间,黄毓杰甚至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镊子——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震颤,毫无预兆地撼动了整个工作台!台面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上面所有的工具——刻针、镊子、小锤、装着溶剂的玻璃瓶——都跟着猛地一跳,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脆响!那声音在死寂的凌晨工作室里,如同炸响了一串惊雷!
黄毓杰骇然抬头,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巨锤狠狠砸中!
更恐怖的是,就在这剧烈的震颤中,那面刚刚完成最后拼合的古老铜镜,冰冷的青铜镜面上,竟毫无征兆地、极其迅速地凝结出了一层细密、冰冷的水珠!如同盛夏时节从冰窖里取出的冷饮表面。水珠迅速汇聚、变大,沿着光滑微凹的镜面,无声地向下滑落,留下几道蜿蜒、湿冷的痕迹。
这违背常理的现象就发生在他眼前!工作室里温度恒定,铜镜刚刚经历了铸造和打磨,本身还带着微温,绝不可能自然凝结水汽!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恐惧与强烈探究欲的冲动,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黄毓杰紧绷的神经!他甚至忘了呼吸,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猛地俯身,脸凑近那面诡异凝结水珠的铜镜,视线穿透那层朦胧的水汽,死死地望向那幽暗的、本该映照出他此刻惊恐面容的镜面深处!
镜面模糊,水痕蜿蜒。幽暗深处,缓缓浮现的,不是他苍白扭曲的脸。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
云鬓高挽,堆叠如云,发间斜插一支累丝点翠的金凤步摇,凤口衔下的珠串在幽暗中仿佛凝滞。面容皎洁,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冷玉,带着一种非尘世的、令人屏息的精致。柳眉细长入鬓,鼻梁挺秀,唇色是极淡的、近乎无色的樱粉。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如同墨蝶收拢的翅,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两弯惊心动魄的暗影。穿着……镜面幽暗,只隐约可见交叠的衣襟边缘繁复的深色暗纹,像凝固的夜。
黄毓杰的思维彻底停滞了。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四肢百骸一片冰冷麻木。他如同被无形的冰钉钉在了原地,维持着俯身凑近的姿势,眼睛瞪大到极致,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着镜中那张不属于这个时空的、绝美而诡异的容颜。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方幽暗的镜面,和镜中那个沉睡的、云鬓金钗的古代女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千万年,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就在黄毓杰快要被这极致的死寂和恐惧压垮的刹那——
镜中女子那两弯如同墨蝶翅膀般的长睫,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足以撕裂现实的惊心动魄。
黄毓杰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无法抗拒的寒意如同冰锥,从尾椎骨直刺天灵盖!
紧接着,那紧闭的眼帘,就在他惊恐到极致的注视下,缓缓地、如同慢镜头般,向上掀开。
眼皮抬起,露出下面——空的!
那本该是眼眸的位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纯粹到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浓黑!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两汪吞噬一切光线的、虚无的深渊!
就在黄毓杰的意识被这极致的恐怖冲击得即将崩裂的瞬间,那两汪浓黑的深渊深处,陡然亮起!
不是光,是更深的黑!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连虚无本身都能吞噬的存在骤然苏醒!那存在的视线,冰冷、粘稠、带着碾碎一切的古老意志,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穿透镜面,死死地攫住了黄毓杰!
呃啊——!
一声短促、完全不成调的、如同被扼住喉咙的惊骇嘶鸣终于冲破黄毓杰的喉咙!巨大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他的胸口和后脑!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彻底失去了控制,像一截被伐倒的木头,带着坐着的椅子,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后轰然倒去!
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剧痛和眩晕瞬间席卷了他,视野里金星乱冒,一片模糊的旋转。然而,就在这意识模糊、视野颠倒的瞬间,透过因剧痛而溢满生理泪水的朦胧视线,他最后看到的景象,并非熟悉的工作室天花板。
那惨白的、布满灰尘和灯管支架的天花板上,此刻,竟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扭曲的、由流动的暗影构成的图案——赫然与铜镜背面的夔龙纹饰,一模一样!
龙身盘绕,鳞爪狰狞,空洞的眼窝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正无声地、冰冷地俯瞰着他。那暗影构成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带着一股来自远古洪荒的、令人窒息的恶意。
黄毓杰的意识,如同被投入深海的石子,瞬间被那无尽的、由镜中女子双眸和天花板上暗影夔龙共同构成的黑暗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