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砸在浣衣局糊着厚厚冰花的窗棂上,发出细碎又顽固的声响。天光昏沉,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沈青禾将一双冻得红肿溃烂的手,更深地插进面前浑浊刺骨的冰水里。水面上漂浮着薄冰碴,每一次搅动,都像有无数把小刀在剐蹭皮肉。寒气顺着皲裂的伤口钻进骨头缝里,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几乎让人麻木的锐痛。
她用力搓着一件华美宫裙上沾染的污渍,丝绸的冰冷滑腻贴着伤口。眼前晃动的不是污水,是七年前冲天而起的火光。烈焰贪婪地吞噬着沈府雕花的门楣,浓烟翻滚,遮蔽了星月。父亲沈怀仁被两个如狼似虎的侍卫反剪着双臂拖出府门,官帽早已滚落在地,沾满污泥。他最后回头望向她藏身的角落,那双总是盛满慈爱和睿智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悲怆和无声的呐喊:**活下去!查清真相!**
那口型,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年幼的心上。还有小弟,才十岁,惊恐的哭喊声撕心裂肺:阿姐!阿姐救我!
随即被粗暴地拖走,去向那不见天日、彻底阉割尊严的净身房……
嘶——
一阵剧烈的、由内而外灼烧般的潮热猛地从小腹深处窜起,瞬间席卷全身,打断了她血色的回忆。更深的寒意随即反扑,冰火交织,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沈青禾!发什么呆!想冻死在这今日洗不完这些,别想有饭吃!
管事的王嬷嬷尖利刻薄的嗓音像鞭子抽过来,带着一股劣质头油和汗液的酸腐气。
沈青禾猛地咬住下唇内侧软肉,浓重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强行压下了那阵眩晕和喉咙里的腥甜。她低下头,更用力地搓洗,指甲缝里嵌满了皂荚的碎屑和污垢。没人看见她眼底深处翻涌的、比这冰水更刺骨的恨意。
夜深人静,同屋的宫女早已在通铺上鼾声四起。沈青禾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借着窗外微弱雪光,小心翼翼地从破旧棉袄的夹层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在倒药渣时偷偷收集的边角料:几片干瘪的当归尾,一小撮受潮的艾叶灰,还有几颗碾碎的花椒。她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借着月光,极其熟练地将它们混合、揉捏。很快,一小团散发着苦涩与微辛气味的黑色药膏在她掌心成型。她将药膏仔细涂抹在手上溃烂最深的裂口上。一股辛辣的暖意暂时驱散了蚀骨的寒冷和疼痛。她又捻起几粒更小的、用硬米粒混合着不知名草籽搓成的丸子,默默咽下。活下去。每一口冰冷的空气,每一次钻心的痛楚,都在提醒她这个刻入骨髓的信念。
*
*
*
皇后娘娘……怕是不成了!
太医署的几位大人,今早出来时都摇头叹气……
听说万岁爷震怒,砸了养心殿的砚台……
压抑的议论如同阴冷的毒蛇,在浣衣局潮湿的空气中悄然游走。沈青禾搓洗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皇后周明姝,那位家世清贵却早已失宠、形同虚设的六宫之主,终于要油尽灯枯了吗她脑海中飞快闪过前几日去太医院送浆洗衣物时,偶然瞥见的一份脉案摘要——气血双枯,脉象散乱如屋漏残滴,疑似……奇毒缠绵入髓。
贵妃柳如眉那张倾国倾城、却淬着毒汁的脸庞浮现在眼前。当年父亲,不正是负责贵妃安胎的太医吗结果呢谋害皇嗣的滔天罪名!
机会!一个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在沈青禾心底炸响。浑浊的冰水映着她骤然亮起的眸子,像两点幽深的寒星。
翌日,一道旨意如同惊雷,炸开了宫廷的死水:皇后病危,遍寻名医,凡有能者,无论出身,皆可一试!死马当活马医的绝望气息弥漫开来。
沈青禾依旧沉默地洗着衣服,仿佛外界喧嚣与她无关。直到傍晚,一个穿着靛蓝宦官服、面白无须、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老太监,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威压,踏进了浣衣局低矮潮湿的门槛。管事嬷嬷立刻堆起谄媚的笑脸迎上去:福全公公!您老人家怎么亲自来了这腌臜地方……
大太监福全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掠过一张张惶恐麻木的脸,最后,牢牢钉在了角落那个背脊挺得异常笔直的身影上。沈青禾正将一件洗好的中衣抖开,动作利落,手指翻飞间,那湿衣竟被拧得几乎没有多余水渍落下。福全的视线,在她那双布满冻疮、却异常稳定灵活的手指上停留了片刻。
你,福全的声音不高,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缓,叫什么名字
奴婢沈青禾。她放下衣物,垂首行礼,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跟咱家走一趟。福全转身,没有多余的话。
凤仪宫,曾经象征着中宫威仪的地方,如今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重重纱幔低垂,遮住了病榻上的人影。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灰败和惶恐。
沈青禾被带到榻前。她屏退了想要上前阻拦的宫女,在福全深沉的目光注视下,轻轻掀开纱帐一角。
皇后周明姝躺在锦绣堆中,形销骨立,面色灰败如金纸,嘴唇泛着不祥的乌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沈青禾没有立刻去碰触皇后。她只是静静地看。看皇后的面容,看露在锦被外枯瘦手指的色泽,看枕畔几缕脱落的枯发。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吸了吸鼻子,捕捉着空气中那浓重药味掩盖下的一丝极淡、极幽微的腥甜气息。最后,她才伸出三根手指,隔着薄薄的寝衣,轻轻搭在皇后枯瘦的手腕上。
指下的脉搏,微弱、滞涩,如同秋风中即将断线的蛛丝,带着一种诡异的滑腻感,时而又像豆粒滚过指腹(虾游脉、雀啄脉)。这绝非寻常的油尽灯枯!沈青禾眼底寒光一闪。
如何福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听不出情绪。
沈青禾收回手,垂眸,声音清晰而冷静,在死寂的内殿中格外清晰:回公公,皇后娘娘并非沉疴难返。乃是中毒。
中毒!一个太医失声惊呼,随即意识到失态,连忙噤声,脸上却写满了荒谬。
一派胡言!我等日日请脉,岂会……另一个老太医气得胡子发抖。
沈青禾不为所动,目光直视福全:此毒名‘缠丝’,极其阴损。源自南疆,无色无味,混于饮食,日积月累,蚀骨销髓。初期如风寒体虚,后期脉象便呈屋漏残滴、虾游雀啄之态,唇色泛乌紫,气息带腥甜。娘娘中毒已深,非猛药不可救,但尚有一线生机。
福全的眼神锐利如刀,紧紧锁着沈青禾:你有把握
奴婢愿一试。沈青禾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需金针一套,陈年艾绒,老姜半斤捣汁,黄酒一坛,再取灶心土(伏龙肝)三钱,煎浓汤备用。另,请将娘娘寝殿所有香炉、熏笼尽数撤去,开窗通风。
她的要求古怪又具体,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福全深深看了她一眼,挥手:照她说的办!
金针很快取来。沈青禾净手,凝神。当那细如牛毛的金针捻在她指尖时,一股沉静如山岳般的气场自她单薄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她出手如电,认穴奇准:百会、神庭、大椎、命门、涌泉……金针或捻或弹,针尾发出细微却清晰的颤鸣。最后一针,稳稳刺入皇后头顶的百会穴,针入极深。
呃啊——昏迷多日的皇后猛地抽搐一下,发出一声痛苦嘶哑的呻吟,乌紫色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快!灌姜汁黄酒!沈青禾低喝。
宫女手忙脚乱地灌下。辛辣的液体入喉,皇后身体剧烈痉挛,猛地弓起身子——
噗!一大口粘稠、腥臭、颜色如墨汁般的污血狂喷而出,溅在明黄的锦被上,触目惊心!
污血喷出后,皇后周明姝灰败的脸上竟奇迹般地透出了一丝微弱的生气,紧锁的眉头也似乎松开了些许,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像随时会断绝。
整个凤仪宫,死一般的寂静。太医们目瞪口呆,看着那滩散发着恶臭的黑血,脸色由灰败转为惨白。他们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又霸道的祛毒之法!
福全的眼神,第一次在沈青禾身上,露出了真正的、深沉的审视。这个浣衣局的罪奴,不简单。
三日后,皇后周明姝竟能靠着软枕,进些稀粥了。消息传出,六宫震动。皇帝萧珩亲自驾临凤仪宫。他正值壮年,身形挺拔,一身明黄龙袍更显威严,只是眉宇间积郁着浓重的阴鸷和挥之不去的疲惫,眼神锐利得如同鹰隼,看人时带着刺骨的寒意。
是你救了皇后皇帝的声音低沉,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在跪在地上的沈青禾身上。
奴婢不敢居功,是皇后娘娘洪福齐天。沈青禾额头触地,姿态卑微到尘埃里。
抬起头来。皇帝命令。
沈青禾依言抬头,目光却恭顺地垂视着地面。她脸上刻意涂抹了一层薄薄的、显得蜡黄的粉,遮掩了原本清丽的轮廓,只露出一双平静无波、深不见底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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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晓医术皇帝审视着她,想要什么赏赐
奴婢不敢求赏。沈青禾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奴婢……只想留在皇后娘娘身边,尽心侍奉。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娘娘凤体初愈,还需长期调理,方能固本培元。奴婢……略通此道。
皇帝的目光在沈青禾和病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却明显有了生气的皇后之间逡巡片刻。皇后周明姝适时地微微点头,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陛下,青禾这孩子,心细,手也巧,有她在臣妾身边,臣妾安心些。
准。皇帝最终吐出一个字,语气淡漠,听不出喜怒。他最后瞥了一眼沈青禾,那目光深处,除了审视,似乎还有一丝对医术本身的、不易察觉的探究。随即,他转身离去,明黄的袍角带起一阵冰冷的风。
沈青禾缓缓低下头,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寒芒。第一步,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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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皇后身边的首席侍药女官,沈青禾终于摆脱了浣衣局的苦役。她搬进了凤仪宫一处僻静的耳房,行动虽仍受限制,但获得了接触药材和医书的宝贵权限。她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一丝不苟地调理着皇后的身体,药膳、针灸、推拿……皇后的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起来,对沈青禾的依赖和信任与日俱增。
借着为皇后配药的机会,沈青禾开始不动声色地调查。她翻阅尘封的医档,以学习为名,旁敲侧击地向太医院一些资历极老、行将致仕的老药工打听旧事。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她一点点串联。
贵妃柳如眉,从未停止过她的试探。一次赏花宴上,沈青禾正低头为皇后布菜。柳如眉身着华贵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莲步轻移,带着一阵浓郁的香风恰好经过,手中的白玉羹碗不慎一滑,滚烫的羹汤朝着沈青禾的手背泼来!
电光火石间,沈青禾似乎被裙摆绊了一下,身体一个极其自然的趔趄,恰好避开那泼洒的汤羹。她惊呼一声,顺势慌乱地伸手去扶贵妃的手臂,指尖一枚细如牛毛、淬了微量麻沸散和催经草汁液的银针,借着衣袖的掩护,精准地刺入柳如眉手腕内侧的内关穴。
啊!柳如眉只觉手腕一麻一痛,随即小腹一阵难以忍受的绞痛猛地袭来!她脸色骤变,痛呼出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精心描画的妆容也遮掩不住那份扭曲的痛楚。她下意识地捂住小腹,身体摇摇欲坠,哪里还有半分贵妃的雍容仪态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宫女太监们顿时乱作一团。
太医匆匆赶来,诊脉半晌,只说是急怒攻心,气滞血瘀引发腹痛,开了些疏肝理气的方子。柳如眉躺在软轿上被抬回宫时,怨毒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剜过垂首侍立的沈青禾。沈青禾低眉顺眼,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意外。
夜深人静,沈青禾在灯下摊开一卷誊抄来的、纸张边缘已经发脆的医案记录。正是当年柳如眉小产时的脉案副本。上面清晰地写着:脉象滑数,似有孕象,然尺脉沉弱不稳……出血汹涌,色暗紫有块……疑为经血崩漏,非滑胎之征。
旁边还有一行极小的、被墨迹晕染几乎看不清的批注:……恐非真孕,似药物催逼所致……
她的手指抚过那模糊的字迹,指尖冰凉。父亲当年,是否也看到了这个
更令她心惊的是,在梳理皇帝萧珩历年脉案(借皇后之便偶尔窥得)时,她发现了一个隐秘而惊悚的真相:皇帝脉象虚浮无力,肾精亏损之象触目惊心,子嗣一道,早已断绝!且其体内同样沉积着一种极其阴损、缓慢蚕食生机的毒素,与皇后所中之毒虽不同源,却有着相似的手法痕迹!这毒,已入脏腑,寿元……难逾不惑!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成型。
复仇的火焰,需要更猛烈的风势。沈青禾的目光,落在了皇后周明姝日渐丰腴却难掩眼底深处焦虑的脸上。无子,是她最大的心病,也是她在这深宫立足最大的危机。
娘娘,一日侍奉汤药时,沈青禾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您……可想为陛下,诞育嫡子
皇后的手猛地一抖,药碗差点打翻。她惊骇地看着沈青禾,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火苗,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覆盖:本宫……本宫这身子……如何还能……
她入宫多年,圣宠稀薄,从未有孕。
事在人为。沈青禾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沉静,奴婢有一古方,辅以金针秘术,可逆天改命,强固胞宫,催动生机。虽凶险万分……但若成功,娘娘便是大梁朝最尊贵的嫡子之母,地位永固,再无人可撼动。
皇后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眼中挣扎、恐惧、最终被巨大的渴望吞噬。她死死抓住沈青禾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当真你有几分把握
七分。沈青禾迎视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但需娘娘完全信任奴婢,且此事务必绝对隐秘,一丝风声也不能走漏。否则,便是灭顶之灾。
皇后看着沈青禾那双深不见底、却异常坚定的眼眸,仿佛抓住了溺水前最后一根浮木。她重重点头,眼中迸发出孤注一掷的光芒:本宫……信你!一切,交由你安排!
惊世之局,就此展开。
沈青禾开始用秘药为皇后调理。药性霸道,皇后面色时而潮红时而苍白,身体也出现了类似害喜的反应——恶心、嗜睡、闻不得油腻。沈青禾的针法更是诡谲,每次行针,皇后都感觉小腹深处有一股奇异的热流在窜动。一个月后,当沈青禾再次为皇后请脉时,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带着巨大惊喜的凝重。
娘娘……这脉象……滑脉如珠走盘!是……是喜脉啊!她压着激动的声音宣布。
皇后的心几乎跳出胸腔!她颤抖着手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让她几乎晕厥。
喜脉的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炸响了整个宫廷!皇帝萧珩闻讯赶来,素来阴沉的脸上竟也露出了罕见的激动和狂喜。他亲自召来太医院院判诊脉。院判的手指搭在皇后腕上,感受着那清晰有力的滑脉(实则是沈青禾以金针秘术引导气血、并用特殊药物模拟出的假象),反复确认,最终激动得老泪纵横,扑通跪地: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确乃喜脉!龙胎稳固啊!
皇帝仰天大笑,积郁多年的阴霾似乎一扫而空。他重赏凤仪宫上下,对沈青禾更是另眼相看,破例擢升她为御前司药女官,位同嫔妃,赐居离养心殿最近的漪澜殿。一时间,沈青禾风头无两,成为后宫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唯有贵妃柳如眉的宫殿,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她砸碎了寝殿内所有能砸的东西,美丽的脸庞因为极致的嫉恨和愤怒而扭曲变形。
查!给本宫查!那个贱婢!她到底用了什么妖法!皇后那个不下蛋的老母鸡怎么可能怀上!她尖利的指甲深深掐进贴身宫女的手臂,留下道道血痕。本宫要她死!要那个孽种死!
阴谋如毒藤般悄然滋生。一碗加了红花和麝香的安胎药被柳如眉的心腹宫女混在皇后每日的滋补汤品中,被沈青禾用银针试出异常;一件熏染了浓烈落胎香(夹竹桃花粉)的华丽宫装被作为贺礼送入凤仪宫,被沈青禾无意中发现,当场焚毁;甚至在皇后七个月身孕、移驾更宽敞舒适的暖阁时,柳如眉竟买通内务府工匠,在皇后寝殿新换的百子千孙锦帐夹层里,缝入了大量极易诱发哮喘和宫缩的梧桐絮!
每一次,都被沈青禾以令人心惊的敏锐和手段,提前化解于无形。她像一道无声的屏障,牢牢护着皇后日渐隆起的腹部(实则是沈青禾用特制的棉垫和束腹层层伪装出的效果),也护着自己精心布置的棋局。柳如眉的每一次失败,都让她的眼神更加怨毒,也让沈青禾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更重一分。皇帝看沈青禾的目光,除了器重,渐渐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能人的倚赖,甚至……一丝隐秘的、关乎自身那难以启齿隐疾的期望。
十月怀胎(伪装),瓜熟蒂落。凤仪宫内殿,门窗紧闭,只有心腹宫女和稳婆(早已被沈青禾掌控)出入。皇后凄厉的痛呼声断断续续传出。殿外,皇帝萧珩焦躁地踱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期待。柳如眉和一众妃嫔也候在外面,她精致的脸上强装关切,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
终于,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紧张的气氛!
生了!生了!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位健壮的小皇子!稳婆抱着一个襁褓冲出来,满脸喜色。
皇帝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颤抖着手掀开襁褓一角。里面是一个皮肤红润、闭着眼睛正哇哇大哭的男婴!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这个掌控天下的帝王,此刻竟激动得眼眶发红,语无伦次:好!好!朕的皇儿!朕的嫡子!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皇后如何他这才想起产房里的妻子。
娘娘力竭昏睡,但凤体无碍,只需静养。稳婆连忙回答。
赏!重重有赏!皇帝龙颜大悦,声震殿宇,传朕旨意!皇后周氏,诞育皇嗣有功,尊为‘圣德皇后’!大赦天下!举国同庆!他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刚刚走出内殿、脸色有些苍白(累的)的沈青禾身上,司药女官沈青禾,护持龙胎,功莫大焉!赐黄金千两,明珠十斛,享妃位份例!
谢陛下隆恩!沈青禾跪地谢恩,姿态恭谨。无人看见她低垂的眼眸深处,那冰冷的、如同深渊般的平静。棋子,已落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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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三礼,定在了太庙前的汉白玉广场上。这是大梁朝最为隆重的皇家仪式之一,象征着新生命的正式入世,沐浴天地恩泽,并接受先祖庇佑。
这一日,天公作美,碧空如洗。太庙巍峨的殿宇在阳光下闪烁着庄严肃穆的金光。巨大的铜鼎中香烟缭绕,直上云霄。广场四周旌旗招展,禁军盔明甲亮,肃立如林。文武百官按品阶着朝服肃立两侧,命妇们身着诰命服饰,环佩叮当。空气中弥漫着香烛、鲜花和一种近乎凝固的、盛大典礼特有的威压。
皇帝萧珩身着最隆重的十二章纹衮冕,头戴十二旒冕冠,意气风发,满面红光。他亲自抱着裹在明黄色绣龙襁褓中的小皇子,站在广场中央高高的祭台之上。圣德皇后周明姝身着繁复厚重的皇后礼服,头戴九龙四凤冠,站在皇帝身侧,虽然努力维持着母仪天下的端庄,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和不安。沈青禾作为头号功臣,位置仅在帝后之下,一身御赐的孔雀蓝织金锦宫装,衬得她身姿挺拔,面容沉静如水,仿佛周遭的喧嚣与荣光都与她无关。
贵妃柳如眉站在妃嫔之首的位置。她今日打扮得格外艳丽,一身正红蹙金绣鸾凤纹宫装,几乎要与皇后的明黄争辉。脸上妆容精致无瑕,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只是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反而淬着冰。她看着祭台上那个象征着她美梦幻灭的襁褓,看着皇帝从未有过的开怀,看着沈青禾那刺眼的平静,心中的毒火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她袖中的手,死死攥着一枚冰冷的羊脂玉佩,指节泛白。
吉时已到。礼部尚书高声唱喏,冗长而庄重的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赞礼官念诵着古老的祝文,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乳母抱着小皇子,在礼官的指引下,用特制的、浸泡了名贵药材和花瓣的洗三水,象征性地轻点婴儿的额头、手心、脚心。
百官跪拜,山呼万岁。声浪震天,气氛达到顶点。皇帝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仿佛看到了王朝千秋万代的传承。
就在这万众瞩目、一派祥和鼎盛的时刻,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皇帝身侧的大太监福全,缓步上前。他手中捧着一个古朴陈旧、看不出材质的深色锦盒。
陛下,福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广场上的余音,老奴今日斗胆,献上一份特殊的‘洗三礼’。此乃先帝临终前密授老奴保管之物,言明须待皇家嫡子洗三之日,方可开启,内有祥瑞,关乎国运,应在今日献于新皇子。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先帝遗物关乎国运在如此重大的场合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不起眼的锦盒上。
皇帝萧珩也是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更亮的光芒。先帝遗物,嫡子祥瑞!这是天大的吉兆!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朗声道:准!呈上来!
福全躬身上前,将锦盒高高举起,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打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珠光宝气,没有祥瑞异象。只有两样东西:一卷颜色泛黄、边缘磨损、用丝线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陈旧纸张,和一枚同样古旧、没有任何纹饰的玄铁令牌。
福全没有去碰那令牌,而是直接拿起那卷纸,在皇帝疑惑的目光中,当众,缓缓展开!
他清了清嗓子,那苍老却异常平稳的声音,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炸裂了整个庄严肃穆的广场:
承天景命,大梁皇帝谕:今有贵妃柳氏如眉,其心叵测,其行悖逆!昔年假作身孕,欺君罔上,为固宠争权,竟不惜以药物催逼经血,伪作小产之象!更勾结外臣,构陷忠良太医沈怀仁,致其满门蒙冤,血溅刑场!此其一罪也!
柳如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瞳孔骤然放大,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她下意识地想尖叫,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福全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继续砸下:
其二!经查,柳氏与其父柳相,包藏祸心,阴蓄死士!更胆大包天,竟以慢性奇毒‘蚀骨散’暗中谋害朕躬(指先帝)多年!致朕龙体沉疴,寿元折损!其罪滔天,罄竹难书!特留此证,待嫡子洗三之日,昭告天下!以正视听,以儆效尤!钦此!
他念的,赫然是先帝的遗诏!上面清晰地盖着传国玉玺的印鉴!
福全念完,将手中的遗诏高高举起,让百官和命妇们都能看清那上面的字迹和印玺。同时,他从锦盒中拿起那枚玄铁令牌,令牌背面,赫然刻着一个古篆的柳字!这是柳家蓄养死士的凭证!
不——!!!柳如眉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那声音扭曲尖锐,充满了崩溃的绝望和疯狂!她精心维持的雍容华贵彻底碎裂,如同一个疯妇,猩红的双眼死死盯住祭台下那个孔雀蓝的身影,所有的理智和伪装都在瞬间被摧毁!是你!沈青禾!是你这个贱人搞的鬼!你陷害本宫!你不得好死!她不顾一切地推开阻拦的宫女,状若疯魔地朝着沈青禾猛扑过去,长长的指甲直抓向沈青禾的脸!
护驾!拦住她!侍卫们惊怒交加,蜂拥而上。
整个广场彻底乱了!百官哗然,命妇们尖叫躲避,方才还庄严肃穆的典礼瞬间沦为一场闹剧!
皇帝萧珩脸上的狂喜和红润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死一样的惨白和震怒!他一手抱着襁褓,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假孕陷害忠良谋害先帝柳家……死士令牌!这些字眼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更让他肝胆俱裂的是,福全口中那慢性奇毒‘蚀骨散’谋害朕躬多年!
是他!原来是他自己!这些年身体的亏空,子嗣的艰难,那如影随形的疲惫和隐痛……原来根源在此!是柳家!是柳如眉!巨大的背叛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感觉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眼前阵阵发黑,体内沉积多年的毒素被这极致的惊怒彻底引爆!
噗——!
一大口粘稠、漆黑如墨、散发着刺鼻腥臭的污血,如同喷泉般从皇帝口中狂喷而出!鲜血溅满了怀中明黄色的襁褓,溅上了他威严的衮龙袍,更有一部分,如同恶意的泼墨,直直喷溅到了几步之外、刚刚被侍卫死死按住、仍在疯狂嘶吼挣扎的柳如眉那身刺目的正红宫装上!
陛下!!!惊呼声响彻云霄。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血腥和皇帝摇摇欲坠的瞬间——
一直静立如雕塑的沈青禾,动了。
她没有去看狂喷黑血、眼神涣散的皇帝,没有理会状若疯魔、被侍卫按在地上嘶嚎的柳如眉,甚至没有看一眼被污血染红的襁褓。她只是抬手,用力地、狠狠地抹了一把溅到自己脸颊上的、尚带着皇帝体温的黑血!
那抹刺目的黑红,在她白皙的脸上划开一道惊心动魄的痕迹。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如同被冻结的目光中,沈青禾一步一步,踏过脚下粘稠的、象征着至高皇权腐朽与罪恶的皇帝黑血,走向广场尽头那巍峨肃穆、供奉着大梁历代帝王灵位的太庙!
她的脚步很稳,很慢。孔雀蓝的宫装在血腥的风中微微摆动。她走过呆若木鸡的百官,走过瑟瑟发抖的命妇,走过混乱的侍卫和太监。她的目标,是太庙那两扇巨大的、紧闭的、象征着王朝根基与历史沉重的朱漆鎏金大门!
终于,她站定在紧闭的太庙大门前。
时间仿佛凝固了。整个广场死寂一片,连柳如眉都忘记了嘶嚎,皇帝涣散的目光也下意识地追随着那道决绝的背影。
沈青禾缓缓抬起双手,没有半分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推向了那两扇沉重无比的大门!
嘎吱——!!!
令人牙酸的、仿佛来自亘古的沉重摩擦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死寂!刺目的阳光瞬间涌入太庙内部那常年昏暗肃穆的空间,照亮了殿内森然林立的、密密麻麻的皇家列祖列宗牌位!那些冰冷的名字和尊号,在突如其来的光亮中,显得格外阴森和……脆弱。
沈青禾猛地转过身!
她背对着洞开的、如同深渊巨口的太庙大门,身影一半沐浴在广场炽烈的阳光下,一半隐没在身后太庙幽深的阴影里。脸上那道刺目的黑红血痕,在阳光下如同泣血的图腾。她身上华贵的孔雀蓝宫装,此刻沾染着帝王的污血,与身后森冷的牌位形成诡异的呼应。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剑,缓缓扫过广场上每一个惊骇、茫然、恐惧的面孔——扫过抱着染血襁褓、惊恐无措的皇后周明姝;扫过被侍卫按住、满身血污、眼神空洞绝望的柳如眉;最终,落在了被太监搀扶着、口角还在溢出黑血、眼神涣散却死死盯着她的皇帝萧珩脸上。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冰冷,带着一种穿透云霄、撕裂一切伪装的巨大力量,清晰地传遍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看见了吗
她的手臂猛地抬起,指向身后洞开的太庙大门,指向那些在阳光和阴影中沉默的冰冷牌位:
这金銮殿的基石下!埋着我沈家一百三十七口冤魂的骸骨!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
这太庙的香火!熏染着多少见不得人的肮脏!熏染着你们柳家(目光钉死柳如眉)的毒计!熏染着你们萧家(目光转向皇帝)的昏聩不察!
今日!她猛地指向祭台上那个被污血浸透的明黄襁褓,嘴角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也嘲讽到极致的弧度,借这‘龙嗣’的洗三水!
她的目光,最终如同两柄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皇帝萧珩涣散的瞳孔深处,一字一顿,字字诛心:
我要为沈家,洗刷这滔天的冤屈!
陛下!她声音里的讽刺如同毒液,您怀中的‘爱子’您视若珍宝的‘龙嗣’
她停顿了一下,广场上死寂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然后,她清晰地、如同宣判般吐出最后的真相:
您早已绝嗣!断子绝孙!
这孩子,她看着皇帝瞬间变得死灰、充满了毁灭性绝望的脸,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不过是民女沈青禾,向您,向这吃人的大梁皇宫——
讨债的一枚棋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皇帝萧珩的瞳孔骤然放大到极致,里面最后一丝光彩彻底熄灭。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身体猛地一挺,一大口黑血再次喷涌而出,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下去!
陛下!!!凄厉的喊声响彻云霄。
太庙大门洞开,森冷的阴影如同巨兽,吞噬着门前的阳光。沈青禾一身染血的孔雀蓝,孤绝地立于光与暗的交界处,背后是列祖列宗冰冷的牌位。阳光勾勒出她挺直如寒刃的脊梁,也照亮了她脸上那道未干的血痕,和她眼底深处,那焚尽一切、归于死寂的苍茫。
广场上,皇帝昏死,贵妃瘫倒,皇后抱着染血的襁褓茫然跌坐,百官呆若木鸡,如同末日降临。
象征着皇权秩序与血脉传承的盛大洗三礼,在冲天的血腥与颠覆性的真相中,彻底化为一场王朝崩塌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