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错位的告白信 > 第一章

高二开学的第一天,空气里还浮动着暑假尾巴上那种懒洋洋的燥热。林小雨抱着厚厚一摞新书,像只笨拙的企鹅,艰难地挤过喧闹的走廊。汗水黏住额前的碎发,鼻尖萦绕着崭新的油墨味、尘土味,还有少年人身上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汗味。她终于挪到高二(三)班门口,目光习惯性地投向教室后方那个靠窗的位置。
心跳,毫无征兆地漏了一拍。
窗边那个熟悉的身影旁边,此刻空荡荡的。而那个位置,贴着林小雨三个字的纸条,正安静地躺在课桌一角。她的新同桌,是周屿白。
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枝叶,在他干净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薄唇。他正低头翻着物理竞赛题集,纤长的手指握着笔,偶尔在书页边缘写下几行算式。世界仿佛在他周围自动静了音,只有窗外断续的蝉鸣和他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林小雨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那只横冲直撞的小鹿,故作镇定地走过去,拉开椅子。轻微的响动惊动了他。周屿白抬起头,那双总是显得过分冷静的眼睛看了过来。他的目光很淡,像初秋掠过湖面的风,没有温度,只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便又落回他的书页上。
嗯。一个单音节,算是打过招呼。冷淡,疏离,带着他特有的、拒人千里的学神气场。
呃,早。林小雨的声音有点发紧,她迅速把书本堆在桌上,动作快得近乎慌乱,笨拙地掩饰着那点几乎要溢出来的悸动。新书的棱角磕碰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懊恼地垂下眼,假装整理文具盒,指尖却微微发颤。课桌并在一起,中间那道浅浅的缝隙,此刻却像是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开学初的兵荒马乱很快过去,日子被切割成一块块规整的课表。林小雨渐渐适应了坐在周屿白身边的感觉——一种甜蜜又煎熬的折磨。
周屿白其人,人如其名,像一座遥远的岛屿,覆盖着终年不化的冰雪。他话极少,存在感却极强。上课时,他的专注力如同实质,解题思路清晰得令人绝望;下课后,他要么继续埋在竞赛题里,要么去操场打球,极少参与男生们聒噪的闲聊。林小雨小心地维持着一个安静、普通、有点内向的同桌形象,绝不越雷池半步,生怕自己的呼吸重一点,都会惊扰了这座冰雪岛屿的宁静。
然而,无人知晓的暗流,在她那本厚厚的数学作业本里汹涌。
那本普通的蓝色硬壳作业本,比同款的本子明显厚实了一圈。每一次翻开,都带着小心翼翼的郑重。林小雨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被时间压得平整的藏品。
第12页,夹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巾。是上周体育课自由活动时,周屿白在篮球架下休息,汗水顺着额角淌下来,他随手从裤兜里掏出纸巾擦拭,然后团成一团,扔向不远处的垃圾桶。纸团在空中划了个小小的弧线,最终落在了垃圾桶边缘。林小雨的心跳在那一刻擂鼓般轰鸣。她装作系鞋带,蹲下身,指尖飞快地掠过那个还带着他体温和一丝清冽汗味的纸团,迅速攥紧在手心。此刻,这张沾染了灰尘的纸巾,被她用透明胶带小心地固定在本子上,像一个隐秘的图腾。
第28页,贴着一张残缺的草稿纸。那是前天数学课,周屿白解一道复杂的解析几何题时随手撕下的。他解题太快,思路跳跃,草稿纸往往只写了一半就被揉皱抛弃。林小雨眼角的余光一直追随着那张被揉成一团、扔在两人课桌之间缝隙里的纸。趁他去办公室问问题的空档,她屏住呼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拾起,藏进抽屉深处。晚自习结束,宿舍熄灯后,她借着走廊微弱的灯光,将皱巴巴的纸片一点点抚平,用透明胶带笨拙地拼凑。纸片上是他龙飞凤舞的笔迹,只潦草地写了几个关键步骤和最终答案。她对着那残缺的线索,咬着笔头,反复演算,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勉强还原出那道题的思路。此刻,这拼凑起来的纸片,每一道胶带的痕迹都像她隐秘心事的注脚。
还有第35页夹着的一小片蓝色校服布料纤维——是他起身时不小心被桌角钩挂下来的,她眼疾手快地捏住;第42页夹着一张印着他模糊脚印的便签纸——他大概没留意掉在地上,又被自己踩了一脚……
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这些被周屿白随手丢弃的垃圾,经过她小心翼翼的收集、整理、固定,构成了她青春里最盛大、最隐秘的仪式。每一次翻开作业本,指尖触碰到这些实物,那瞬间的悸动和偷窃般的满足感,足以让她暂时忽略掉那巨大的、横亘在年级第一和中游徘徊之间的鸿沟。
日子就在这种隐秘的收藏和表面的风平浪静中滑过。高二上学期的一个课间,教室里暖气开得很足,混杂着早餐包子和少年人旺盛的荷尔蒙气息,有些闷热。周屿白打完球回来,额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角,身上蒸腾着热气。他径直走到座位,拿起桌上那个深蓝色的保温杯,仰头灌了几大口。
林小雨正低头假装认真做题,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黏在他滚动的喉结上。他放下水杯,杯壁上立刻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顺流而下,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啧。周屿白似乎有些嫌弃那水痕,微微蹙了下眉。他随手从桌肚里抽出一本硬壳的物理习题集——正是他最近在猛攻的那本奥赛经典——垫在了杯子下面,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再平常不过。
林小雨的心跳却骤然失序。那本书!他垫杯子的书!他那么珍视的书!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接下来的几分钟,她如坐针毡。周屿白很快又和前排的男生讨论起一道题,侧脸专注。林小雨的指尖在桌下神经质地蜷缩又松开。机会稍纵即逝。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完成一项重大的使命,飞快地伸出手,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闪电般地从那本物理书下面,抽出了那张被水洇湿了一角的草稿纸!
纸页被抽离时带起细微的摩擦声,几乎微不可闻,但在林小雨耳中却如同惊雷。她甚至不敢看周屿白的方向,迅速将那张还带着他保温杯金属凉意和水汽的纸片,死死攥在汗湿的手心里,然后猛地塞进了自己宽大的校服口袋,紧紧捂住。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像一道虚影。她的脸颊滚烫,低着头,假装被一道题难住,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在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咚咚咚,震耳欲聋。
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直到一道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探究的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
林小雨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周屿白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讨论,正侧头看着她。他的眼神很静,像冬日结冰的湖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惊慌失措、脸颊绯红的狼狈样子。那目光里没有质问,没有笑意,只有纯粹的、冷静的观察,仿佛在审视一个突然做出奇怪举动的小动物。
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的喧闹声潮水般褪去,林小雨的世界只剩下他沉静的目光和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我……她喉咙发干,想解释,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脸烫得像是要烧起来。
周屿白只是极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梢,那点细微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然后,他什么也没说,极其自然地转回了头,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习题册上,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凝视从未发生。
林小雨僵在原地,攥着口袋里那张湿漉漉的纸片,指尖冰凉。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看穿隐秘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个变态像个……专门收集他垃圾的怪胎
整整一天,林小雨都魂不守舍。她不敢再往周屿白的方向看一眼,每一次他轻微的挪动,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甚至只是呼吸,都让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绷紧神经。她甚至不敢去碰自己口袋里的那张纸,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罪证。她把自己缩成一团,努力降低存在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精心维持的普通同桌假象,被自己一个愚蠢的冲动彻底撕碎了。
然而,预想中的嘲笑、鄙夷或者疏远并没有到来。周屿白依旧沉默,依旧专注,依旧当她是空气。他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冷淡得一如既往。这种平静,反而让林小雨更加惶恐不安,像悬在头顶却迟迟不落的第二只靴子。
直到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林小雨几乎是逃也似的收拾书包。她低着头,胡乱把书本塞进去,动作快得带风。就在她抓起那本至关重要的蓝色数学作业本时,指尖因为过度紧张而一滑——
啪!
作业本掉在地上,摊开了。
更糟糕的是,随着本子摊开,几张夹在里面的、还没来得及固定的藏品轻飘飘地飞了出来,像几只白色的小蝴蝶,悠悠荡荡地落在周屿白的脚边。
林小雨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大脑一片空白,世界在眼前旋转。她甚至忘了呼吸,只是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几张纸片——其中一张,正是她今天课间偷来的、还带着水痕的草稿纸!——静静地躺在周屿白干净的白色球鞋旁边。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
周屿白显然也看到了。他收拾书包的动作顿住了。他垂下眼,目光落在那几张散落的纸片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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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雨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公开处刑。她甚至能想象出明天全班会怎么传——那个偷周屿白垃圾的林小雨,是个变态!
预想中的嗤笑或者质问没有响起。
她听到一声极轻的吸气声,然后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她鼓起毕生的勇气,颤抖着掀开一点眼皮。
周屿白弯下了腰。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手指修长干净。他没有看林小雨,只是平静地、一张一张地,将散落在地上的纸片捡了起来。包括那张今天课间她从他书下抽走的草稿纸。
他没有立刻递还给她,也没有像丢垃圾一样随手扔回她桌上。他只是拿着那几张纸,目光在上面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仿佛捡起的只是几片普通的落叶。
然后,他伸出手,将几张纸轻轻放在了林小雨摊开在地上的作业本上。纸张边缘,正好盖住了作业本上她自己的名字。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没有再看她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背起书包,径直从她身边走过,离开了教室。
林小雨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作业本上那几张失而复得的藏品,又看看周屿白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攫住了她,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巨大的羞耻感并未退去,反而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困惑。
他捡起来了……他放回来了……他什么都没说。
这比任何嘲笑和质问都更让她难堪。这意味着什么他根本不在意还是觉得……她根本不值得他浪费任何情绪
那晚之后,林小雨像是大病了一场。她再也不敢往作业本里夹任何东西了。那个承载了她无数心事的蓝色硬壳本子,被她锁进了抽屉最深处,连同那些被周屿白亲手捡起又放回的藏品。她把自己缩得更紧,像一个真正的影子,在周屿白旁边无声无息地存在着。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似乎更深了。沉默如同冰冷的河水,横亘在两张并拢的课桌之间。
时间在沉默中悄然流逝,黑板右上角的高考倒计时牌,数字一天天变小,像沙漏里不断减少的流沙,带着一种残酷的催促感。离别的气息越来越浓,像一层薄雾,笼罩着整个高三年级。
林小雨抽屉深处那个上了锁的小铁盒,已经塞得满满当当。那里不再有新的藏品加入,却多了无数张写满又揉皱的信纸。每一张的开头都是周屿白同学,结尾都是她的名字林小雨,而中间的内容,总是在最关键的段落被她的勇气击溃,变成一团团无法辨认的废纸。
她不能再等了。毕业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闸刀,落下后,便是天各一方。那个锁在心底整整三年的名字,必须说出来,无论结果如何。
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晚上,整栋高三教学楼灯火通明,充斥着一种最后的狂欢和离愁别绪。有人撕书,有人合影,有人抱头痛哭。喧嚣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林小雨坐在教室里,手心紧紧攥着那张最终定稿的信纸。信纸是淡蓝色的,带着浅浅的云纹,是她特意跑了三家文具店才挑中的。上面的字迹工工整整,每一个笔画都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她反复检查了无数遍,确认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确认背面那行用更细的钢笔、更轻的力道写下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小字也清晰可辨。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她深吸了几口气,目光投向教室后方。周屿白的位置是空的。她听前座的女生说,他好像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帮忙整理毕业材料了。
机会!
林小雨猛地站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她穿过喧闹的人群,无视那些嬉笑和打闹,像一个奔赴战场的士兵,目标明确地走向周屿白的座位。他的书包就挂在课桌侧面,一个半旧的深蓝色运动背包。
她站在他的座位旁,周围是震耳欲聋的喧嚣,她却感觉世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她飞快地扫视四周,没人注意这个角落。她颤抖着手,拉开他书包最外层拉链的缝隙,几乎是闭着眼睛,将那张折得方方正正的蓝色信笺塞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迅速退回自己的座位,趴倒在课桌上,将滚烫的脸颊埋进臂弯里。信送出去了!那个沉甸甸的、压了她三年的秘密,终于离开了她的掌心。巨大的释放感之后,是更汹涌的恐惧和不确定。他会看到吗他会怎么想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勇气。
毕业典礼在第二天上午举行。学校的大礼堂里坐满了高三毕业生和老师家长,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的香气和离别的伤感。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优秀学生代表发言,校长讲话,颁发毕业证书……林小雨坐在班级区域的中间靠后位置,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飘向斜前方周屿白的背影。他坐得笔直,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侧脸在礼堂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遥远。
她的心一直悬着,像踩在万丈悬崖的边缘。他会回应吗什么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无数种猜测在她脑海里翻腾,让她坐立难安。
冗长的流程终于接近尾声。主持人宣布典礼结束前,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带着笑意补充道:哦,对了,还有个小小的插曲。刚刚在后台,我们优秀的周屿白同学捡到了一样东西,好像是哪位同学不小心放错了地方周同学,你上来说一下
林小雨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眼睁睁看着周屿白站起身,从容地走上主席台。聚光灯打在他身上,白色衬衫纤尘不染,整个人干净得如同山巅的雪。他手里拿着的,赫然是一张淡蓝色的信笺!
世界瞬间失声。林小雨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下坠的轰鸣。
周屿白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他的声音透过音响清晰地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清冽得像山泉,却带着一种林小雨从未听过的、近乎公式化的温和笑意。
打扰大家几分钟。他举起手中的蓝色信笺,指尖捏着信纸的边缘,姿态随意,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失物。刚才在后台整理东西,发现这个不知怎么夹在我的材料里了。嗯,是一封信。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台下某个方向,唇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了然和促狭。
我看了看,收信人是——他的声音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徐阳。
轰!
林小雨的世界彻底崩塌。她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蜂鸣。徐阳怎么会是徐阳那个坐在她前排、总爱打篮球的阳光男生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羞耻瞬间将她淹没。
台下瞬间爆发出巨大的起哄声和口哨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投向坐在林小雨前排不远处的徐阳。徐阳显然也懵了,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在众人的哄笑和推搡中,晕乎乎地跑上了台。
周屿白脸上的笑容温和依旧,带着一种属于天之骄子的、理所当然的从容。他像是完成了一项举手之劳的任务,将那张承载了林小雨所有孤注一掷的蓝色信笺,递给了满脸通红的徐阳。
喏,物归原主。他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轻松,随意,甚至还带着一丝对这场小小闹剧的纵容笑意。
徐阳结结巴巴地道谢,抓着那封信,像个烫手山芋,在更大的哄笑声中跑下了台。
林小雨蜷缩在座位上,像一只被暴雨打落泥泞的蝶。她死死地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她惨白如纸的脸和瞬间涌上眼眶的滚烫液体。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礼堂里震耳欲聋的笑闹声、主持人的结束语、激昂的毕业歌……所有声音都变成模糊而遥远的背景噪音。
她眼前只有周屿白站在台上,举着她的信,脸上带着那抹温和却无比刺眼的笑容,清晰地说着徐阳的样子。
原来,她视若珍宝、耗尽心血写下的告白,在他眼里,只是一场送错了对象的、无关痛痒的闹剧。他甚至懒得去探究信的内容,更不会想到,那个和他同桌两年、安静得像影子一样的林小雨,会有这样不自量力的心思。
三年的小心翼翼,三年的隐秘心事,三年的孤注一掷,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一个由她主演、由他亲手推上高潮、供所有人观赏的笑话。
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砸落在紧紧交握的手背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毕业的钟声敲响,青春在这一刻,带着浓重的苦涩和尖锐的痛楚,仓促地落下了帷幕。
十年光阴,足以将青春的棱角磨平,将尖锐的痛楚沉淀成心底一道隐秘的旧疤。
林小雨坐在同学会包间略显昏暗的角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高脚杯壁。水晶吊灯折射出迷离的光,映照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话题围绕着事业、家庭、房子、孩子,间或夹杂着对当年糗事的追忆和哄笑。空气里弥漫着酒气、香水味和一种成年人特有的、微妙的世故。
她有些疏离地坐着,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着眼前的热闹。十年,她从那个只会把心事锁进作业本的女孩,变成了能在这浮华场中维持得体微笑的都市白领。只是目光偶尔掠过人群中心那个依旧耀眼的身影时,指尖还是会不自觉地收紧。
周屿白。他几乎没怎么变,只是少年的清冷被一种更为成熟的沉稳取代,举手投足间带着事业有成的笃定和从容。他端着酒杯,与人谈笑风生,是当之无愧的焦点。偶尔,他的视线似乎会不经意地扫过她所在的角落,短暂停留,又不动声色地移开,快得像她的错觉。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有人开始深情并茂地回忆当年暗恋过谁。起哄声中,徐阳被推了出来,这个当年在球场上叱咤风云的体育委员,如今微微发福,脸上带着被生活磨砺出的圆融。他喝得满面红光,大着舌头,半开玩笑地提起:
嗐!说起这个,我还真想起一档子事儿!毕业典礼那会儿,不是有封情书嘛!闹得满城风雨!他打了个酒嗝,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林小雨这边,带着一种自以为幽默的揶揄,林小雨!那信……真是给我的啊我后来看了,写得……挺感人!可惜啊可惜,当时太懵了,都没好好回你……
包间里瞬间爆发出更大声的哄笑和口哨。几个当年知道情书事件的同学,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林小雨身上,带着促狭和好奇。
哇哦!原来女主角在这儿!
小雨深藏不露啊!
快说说!当年怎么想的
林小雨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握着杯子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再次掐进了掌心,熟悉的痛感传来。十年了,这道疤从未真正愈合,此刻被徐阳这带着酒气的、轻飘飘的调侃,再次血淋淋地撕开。巨大的难堪和冰冷的愤怒席卷了她。她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回了十年前的礼堂中央,承受着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
她猛地放下酒杯,杯底撞击玻璃转盘发出刺耳的脆响。她甚至没有看徐阳一眼,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声音冷得像冰:抱歉,我去下洗手间。
她几乎是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包间,高跟鞋踩在走廊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声音,却感觉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洗手间明亮的灯光刺得她眼睛发酸。她拧开水龙头,掬起冰凉的水一遍遍泼在脸上,试图浇灭那几乎要将她焚毁的羞愤。镜子里的女人,妆容精致,眼神却狼狈不堪,透着十年前那个蜷缩在礼堂角落的少女的影子。
她深吸一口气,补了补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无波。她不想再回去了。同学会不过是成年人的名利场和怀旧伤疤的屠宰场。她拿出手机,准备给还在包间里的闺蜜发条信息先走。
刚走出洗手间,一股浓重的酒气混合着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高大的身影斜倚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挡住了她的去路。
是周屿白。
他显然喝了不少,平日里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口松开了两颗扣子,露出清晰的锁骨。平日里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额发有些凌乱地垂落几缕,遮住了部分额头。那双总是过分冷静的眼眸,此刻在走廊略显昏暗的光线下,蒙上了一层迷离的醉意,正直勾勾地、毫不掩饰地盯着她。那目光不再是十年前隔着鸿沟的冷淡,也非礼堂台上公式化的温和,而是一种沉沉的、带着灼人温度的东西,像压抑许久的岩浆,终于找到了缝隙。
林小雨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警惕地看着他:周屿白你喝多了。麻烦让一下。
周屿白没有动,反而往前逼近了一小步。浓烈的酒气和他身上特有的气息将她包裹。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
林小雨……他念她的名字,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缱绻,却又异常沉重,十年了……那封信……
又是那封信!林小雨的神经瞬间绷紧,屈辱感再次翻涌上来,几乎冲破理智的堤坝。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周屿白!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提!请你让开!她试图从他身侧绕过去。
不!周屿白的手臂却猛地抬起,撑在了她旁边的墙壁上,高大的身形彻底挡住了她的去路,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囚笼。他的胸膛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灼热的呼吸几乎喷在她的额发上。他低下头,那双醉意朦胧却异常执拗的眼睛紧紧锁住她,像是要将她吸进去。
你听我说!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和……痛苦那封信!背面……背面有行小字!
林小雨挣扎的动作猛地顿住,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背面的小字
尘封的记忆碎片被这突兀的四个字狠狠撬动。毕业前夜,昏黄的台灯下,她握着钢笔的手心全是汗。信纸的正面,是她斟字酌句、涂改无数次才定稿的正式告白。写完最后一个字,笔尖悬在纸面,巨大的惶恐和一丝微渺的希冀交织。她害怕被直接拒绝,害怕连那点可怜的幻想都被碾碎。于是,一个带着点孤注一掷的狡黠念头冒了出来。她屏住呼吸,用更细的钢笔尖,以极轻的力道,在信纸背面的右下角,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小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字:

**PS:如果收信人是周屿白,请把书包翻到夹层。**
写完这行字,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飞快地将信纸折好,仿佛再多看一眼那行字,勇气就会彻底溃散。
她当时想的是什么呢如果……如果他有一点点在意,一点点好奇,看到了那行小字,就会去翻书包夹层。那里,她为他准备了另一份答案。如果他完全不在意,直接扔掉或者像处理垃圾一样处理掉,那么这行小字和夹层里的东西,自然也就永远不见天日。
那是她最后的、卑微的退路,也是她留给自己的、唯一一点不被彻底踩碎尊严的可能。
十年了!整整十年!那行小字连同那封被当众宣读、沦为笑柄的情书一起,被她深深地埋葬在记忆最黑暗的角落,从未再想起!她以为那只是她绝望中一个可笑又徒劳的挣扎,一个从未被接收到的微弱信号。
可现在,周屿白,这个当年在台上举着她的信、温和地说着徐阳的男人,在十年后的这个醉酒的夜晚,抵着她的房门,用如此痛苦急切的语气告诉她——背面有行小字!
你……你说什么林小雨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在摩擦。她抬起头,撞进周屿白那双翻涌着浓烈情绪的眼睛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什么小字
周屿白撑在墙壁上的手臂肌肉绷紧,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巨大的苦涩。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有浓重的醉意,有深不见底的懊悔,还有一种几乎要将她灼伤的、迟到了十年的炽热。
毕业典礼……结束,他的声音沙哑破碎,语速很慢,像是在努力从混乱的记忆和酒精中打捞碎片,我……回到教室。书包里……那封信还在。他顿了顿,眼神飘忽了一瞬,似乎在回忆那个场景,我……我看到了那行字。很小……用蓝色钢笔写的……在背面角落……
林小雨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几乎无法呼吸。
他真的看到了!在她逃离礼堂、整个世界崩塌之后,他独自回到了教室,看到了那行她留下的、孤注一掷的退路!
然后呢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周屿白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接下来的话需要耗尽他所有的力气。他抵着墙壁的手微微颤抖,身体也晃了一下,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但他的眼神却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亮度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死死地锁住她。
然后……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更哑了,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痛楚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我……我翻开了书包夹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走廊里昏黄的壁灯光线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紧抿的唇线绷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里面……周屿白的呼吸变得异常粗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酒气和一种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里面……还有一封信。
林小雨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还有一封信夹层里她放的不!不可能!她只放了一封!就是那封蓝色的、写满她心事的信!毕业前夜,她只塞进去那一封!夹层里……怎么会有另一封信
巨大的惊愕和混乱瞬间攫住了她。
周屿白像是完全沉浸在那个十年前的瞬间里,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脸上充满了无法理解的荒谬和痛苦:字迹……是你的字迹……我认得……他喃喃着,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被命运愚弄的茫然,那封信很短……很短……只有一行字……
他猛地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那短短一行字带来的冲击,即使过了十年,依旧能将他击垮。再睁开时,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懊悔和一种林小雨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她灼伤的炽热。
他一字一顿,用尽全身力气,清晰地复述出那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句子:

**周同学,你捡到的所有‘垃圾’,都是我故意的。**
轰——!
林小雨的整个世界,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彻底颠覆、炸裂!
不是她写的!夹层里那封只有一行字的信,绝对不是她写的!
她只放了一封信!就是那封蓝色的、正面写满她心路历程、背面带着那行小字的信!夹层里……怎么会凭空出现另一封而且……那句话……

**周同学,你捡到的所有‘垃圾’,都是我故意的。**
这句话……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记忆深处被尘埃覆盖的角落!高二上学期,那个让她羞愤欲死的课间!她偷他草稿纸被发现,作业本掉落,藏品散落一地被他亲手捡起放回……那晚之后,她彻底锁起了自己的收藏,再也不敢夹带任何东西。
但是,周屿白呢
一个模糊的、几乎被她忽略的画面猛地撞入脑海——
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早自习。她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埋进书堆里。周屿白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坐下。他似乎……似乎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很小的、深蓝色、带密码锁的铁皮盒子那个盒子她以前从未见过。他当时动作很快,只在她余光里闪过一瞬,好像把什么东西迅速地放进了那个盒子,然后咔哒一声锁上,塞回了书包深处……那盒子很小,很薄,像是专门用来存放票据或者重要小物件的。
当时她正处于极度的羞耻和慌乱中,根本无暇去思考他那个反常的动作。
难道……
一个荒诞到极点、却又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倒流的念头,如同破土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住她的心脏!
难道……那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的……是他自己的收藏他捡到的、属于她的垃圾!
那些她以为被他视若无睹、甚至可能觉得恶心的垃圾,他不仅捡了,还……还锁起来了!
那封出现在他书包夹层里的、只有一行字的信……是谁放的什么时候放的那句你捡到的所有‘垃圾’,都是我故意的……
林小雨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地钉在周屿白痛苦而迷蒙的脸上。混乱、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命运巨大玩笑击中的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十年前毕业典礼的真相,那个让她痛彻心扉的瞬间,似乎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了!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无数个疑问,最终只化作一个带着巨大震颤的嘶哑音节:
你……
周屿白像是被这个字惊醒,从十年前那场痛苦的回忆里挣脱出来。他深深地望着她,那双被醉意和复杂情绪浸染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十年的时光,三千多个日夜的沉默与距离,在这一刻,被酒精和这迟来的真相彻底冲垮。一种近乎绝望的炽热和不顾一切,取代了所有的冷静与克制。
他没有回答她的疑问,甚至没有给她任何思考的间隙。高大的身躯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猛地向前倾覆。
下一秒,滚烫的、带着浓重酒气的唇,带着一种近乎掠夺的力道,狠狠地印在了她因震惊而微张的唇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