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朝堂暗涌
深秋的寒意,一日重过一日。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在帝京城的上空,仿佛随时要压垮那些雕梁画栋的飞檐。一场秋雨刚过,湿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枯枝败叶腐败的气息,黏腻地贴在人的皮肤上,挥之不去。
金銮殿上,早朝的气氛比这天气更加阴郁沉重。
龙椅上,年轻的帝王面无表情地听着下方臣工的奏报,指尖在冰冷的龙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声响。左相谢雍肃立文官班首,面容沉凝,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前几日的风波从未发生,只是那紧抿的唇角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右相沈延年站在他对面,武将出身的威仪依旧,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云,偶尔扫过谢雍的眼神,锐利如刀。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关于寿宴上那场闹剧的余波,早已在朝堂上下暗流汹涌。谢家一派的御史,前日已上本弹劾沈家教女无方,闺阁失仪,污损朝堂体统。沈家一系的武将,则摩拳擦掌,只待今日便要反击谢砚御前失仪、羞辱贵女之罪。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当口——
启禀陛下,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陈嵩,一个素来以刚直闻名的老臣,此刻他手持玉笏,躬身出列,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臣有本奏!事关社稷根本,刻不容缓!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位老御史身上。皇帝敲击扶手的手指微微一顿:讲。
臣弹劾两淮巡盐御史林远!陈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沉痛的愤怒,其贪墨成性,勾结盐枭,私贩官盐,克扣盐引,致使两淮盐税连年锐减,盐价飞涨,民怨沸腾!更有甚者,其胆大包天,竟敢以次充好,将大量掺了泥沙的劣盐混入官盐仓廪!此等行径,动摇国本,祸国殃民!证据确凿,请陛下明察,严惩不贷!他双手高高举起一份厚厚的奏书。
哗——!
陈嵩的话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一瓢冷水,整个金銮殿瞬间炸开了锅!方才还暗流涌动的左右相之争,瞬间被这石破天惊的弹劾压了下去!
两淮盐税!国之命脉!巡盐御史贪腐,私贩官盐,克扣盐引,已是重罪!竟然还敢以泥沙劣盐充数!这简直是掘朝廷的根基!动摇的是整个天下的稳定!
竟有此事!
泥沙充盐丧心病狂!
盐税乃朝廷命脉,此贼当诛九族!
陛下!此事必须彻查!
群情激愤,议论声、请命声此起彼伏。连左相谢雍和右相沈延年都变了脸色,凝重地看向御座。
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那双总是带着一丝玩味和疲惫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怒意。他缓缓坐直了身体,一股无形的帝王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嘈杂声立时平息。
奏疏呈上。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大太监王德全小跑着下去,接过陈嵩手中的奏疏,恭敬地捧到御前。
皇帝展开奏疏,目光快速扫过。随着阅读的深入,他脸上的寒意越来越重,捏着奏书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大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雷霆之怒的降临。
终于,皇帝啪地一声合上了奏疏。那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好一个林远!好一个两淮巡盐御史!皇帝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食君之禄,掘君之基!此等蠹虫,若不严惩,何以正朝纲何以平民愤!
陛下圣明!群臣齐齐躬身。
此案,必须彻查!皇帝的声音斩钉截铁,人证物证,务必确凿!涉案人等,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严惩不贷!他顿了顿,目光在殿中逡巡,最终,落在了文官班列靠后的一个位置。
谢砚。
这个名字被皇帝清晰地念出,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让整个大殿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刚刚还因盐案而激愤的群臣,此刻目光复杂地投向那个从队列末尾出列的身影。
谢砚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颜色洗得有些发白,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他低垂着头,快步走到御阶之下,撩袍跪下,姿态恭谨,声音平稳无波:臣在。
他跪在那里,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沉寂。仿佛前几日那个在寿宴上赤红着眼、当众拉扯贵女的左相独子,只是一个幻影。只有细心的人才能发现,他低垂的眼睫下,那片阴影比往日更深沉,紧抿的唇线也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你闭门思过已有数日,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带着审视,《礼记》抄得如何静思己过,可有心得
回陛下,臣已抄录过半,每日三省己身,深悔当日鲁莽失仪,惊扰圣驾与太后凤仪,罪该万死。谢砚的回答滴水不漏,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悔悟和恭顺。
皇帝看着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带着巨大的压力,仿佛在掂量着什么。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皇帝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似乎缓和了些许,闭门思过,终究是闭门造车。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两淮盐案,干系重大,需一明察秋毫、不畏权贵之人前往查实。你……
皇帝的目光在谢砚身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开,扫过殿中其他几位素有清名的官员,似乎在权衡。
就在众人以为皇帝要另选贤能时,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从皇帝身侧的凤座上传来。
皇帝。
是太后。
她今日并未着凤冠霞帔,只穿了一身绛紫色常服,发髻间簪着几支素雅的珠钗,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倦意,仿佛只是来旁听。然而她一开口,整个大殿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谢砚这孩子,年轻气盛,犯了错,是该罚。太后的声音如同暖玉,不疾不徐,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过,他到底是左相悉心教导出来的,才学见识,朝中同辈也是佼佼者。闭门思过这些日子,想必也磨砺了些心性。
她的目光落在跪着的谢砚身上,带着一种长辈般的审视,又似乎洞悉了他平静外表下的一切。然后,她缓缓转向皇帝,语气带着一丝商量的意味,却又无比笃定:
哀家看,这趟差事,不如就让他去历练历练年轻人嘛,总要给个机会,将功折罪。再者,她话锋微转,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下方垂首肃立的沈延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谢家世代忠良,对朝廷盐务也多有熟稔。派他去,也算……子承父志
子承父志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谢雍的心上!他猛地抬眼看向太后,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怒!这哪里是历练这分明是将谢家架在火上烤!盐案深不见底,牵涉利益盘根错节,派谢砚去查,查深了,得罪的是整个盐务系统背后的庞大势力,查浅了,便是包庇纵容,更是死罪!太后这是要借刀杀人!是要用他儿子的命,来敲打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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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雍藏在宽大朝服袖中的手,瞬间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皇帝似乎沉吟了一下,目光在太后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谢砚:母后所言有理。谢砚,两淮盐案,朕命你为钦差副使,三日内启程,前往扬州彻查!务必查清林远贪墨、私贩官盐、以次充好等所有罪证,将一干人犯绳之以法!你可能胜任
谢砚的头垂得更低,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凉的金砖。他能感觉到父亲投来的、几乎要将他灼穿的目光,也能感觉到满殿朝臣复杂的视线——有同情,有嘲讽,有担忧,更多的是幸灾乐祸。这哪里是机会分明是催命符!
然而,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臣……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心头翻涌的冰冷恨意,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谢陛下、太后隆恩!臣定当竭尽全力,查明真相,不负圣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沉重的血腥气。
好。皇帝颔首,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随即目光再次扫视大殿。
就在众人以为盐案钦差已定时,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投石入水,激起新的涟漪。
皇帝,盐案牵涉极广,恐非一人之力可周全。太后微微侧首,看向皇帝,语气温和,谢砚年轻,虽有才学,但终究缺些历练和……狠劲。哀家倒想起一个人来,心思缜密,行事果决,更难得的是……她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精准地、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深意,落在了文官队列中一个清冷孤绝的身影上。
右相家的沈知微,沈姑娘。
轰——!
这个名字的出现,比方才点谢砚为钦差副使更让满殿哗然!
沈知微!那个几日前在太后寿宴上当众念情诗、引发轩然大波、名节尽毁的沈家嫡女!让她参与查案还是查如此重大的盐案!太后这是……唱的哪一出
无数道震惊、错愕、难以置信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沈知微。她站在父亲沈延年身后不远的位置,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宫装,低眉垂目,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然而,当太后点到她名字的瞬间,她纤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指也微微蜷缩起来。
沈延年猛地转头看向女儿,虎目圆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惊和焦急!他刚要开口阻拦——
太后却已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夺:前几日宫宴,哀家观此女临危不乱,言辞犀利,心思更是……玲珑剔透。盐案水深,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想象,但哀家以为,沈姑娘,或许能见人所未见,察人所未察。再者,她的目光在沈延年铁青的脸上和沈知微苍白的脸上掠过,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心头发寒的笑意,沈相忠君体国,为朝廷分忧,责无旁贷。让沈姑娘随行历练,也算……替父分忧,为朝廷效力了。皇帝以为如何
替父分忧!为朝廷效力!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沈延年所有想要阻拦的话,都被死死堵在了喉咙里!他脸色涨红,胸膛剧烈起伏,却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几乎要刺破掌心!太后这是要做什么!是要将他女儿也一并拖入那深不见底的旋涡吗!是要用他女儿来制衡谢砚还是要……一网打尽!
皇帝的目光在太后脸上停留片刻,又看向下方沉默不语的沈知微,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深沉的思量。最终,他缓缓开口:母后慧眼。沈知微。
沈知微的心脏在太后点她名时便已沉到了谷底。此刻听到皇帝召唤,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从父亲身后走出,步履平稳地来到谢砚身侧稍后的位置,缓缓跪下。她的姿态无可挑剔,低垂的眼睫遮住了所有情绪。
臣女在。
朕命你为钦差副使随行参赞,协助谢砚查办两淮盐案。你心思机敏,当尽心竭力,助朝廷理清积弊,莫负太后期许。皇帝的声音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严。
沈知微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她清晰地感觉到旁边谢砚身上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气息,如同万年寒冰,冻得她血液都要凝固。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低垂的脸上,会是怎样一副恨之入骨的表情。
臣女……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领旨。定当……竭尽所能。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异常缓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好。皇帝似乎满意了,挥了挥手,盐案紧急,不容拖延。谢砚,沈知微,你二人即刻前往御书房,朕另有要务嘱托。退朝!
退朝——!王德全尖利的嗓音响起。
山呼万岁声中,群臣心思各异地缓缓退散。金銮殿上,只剩下跪着的谢砚和沈知微,以及上方御座旁,太后那道看似温和、实则深不可测的目光。
沈知微缓缓站起身,宽大的衣袖垂落,遮住了她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她甚至不敢看旁边谢砚一眼,只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刻骨恨意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牢牢钉在她的侧脸上,几乎要将她的肌肤刺穿。
她挺直脊背,跟着引路的太监,一步一步走向那象征着皇权核心的御书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又像是踏在万丈深渊的边缘。前方等待她的,是深不见底的盐案旋涡,是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更是身边这个……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搭档。
2
盐案惊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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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熏着上好的龙涎香,气味沉凝厚重,却驱不散空气中无形的肃杀。
皇帝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正低头批阅奏章,朱笔在折子上留下醒目的批示。太后则坐在一旁的紫檀木圈椅上,手里捧着一盏温热的参茶,姿态闲适,仿佛方才在朝堂上的惊心动魄从未发生。
谢砚和沈知微垂首肃立在下方,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流动。
两淮盐税,关乎国本。皇帝放下朱笔,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下方两人,林远一案,只是冰山一角。朕要的,不是一颗人头,而是整个盐务系统积弊的根除!是官盐畅通,盐价平抑,税银归仓!是还两淮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帝王的决心和压力。
此去扬州,凶险万分。皇帝的目光在谢砚苍白却紧绷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沈知微低垂的、看不清神色的侧脸上,盐枭凶悍,利益盘根错节,地方官吏多有勾连。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二人需同心协力,互为倚仗。
同心协力互为倚仗
沈知微心中无声地冷笑,指尖的刺痛更加尖锐。她几乎能感觉到旁边谢砚身上散发出的、更深的寒意。这八个字,此刻听来是何等的讽刺!
朕会赐你二人金牌令箭,遇紧急情况,可调动地方府兵,先斩后奏!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厉,但记住!朕要的是证据!是铁证如山!是经得起推敲的真相!切莫操之过急,打草惊蛇,更不可……滥用权柄,公报私仇!最后四个字,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扫过谢砚和沈知微。
两人心头俱是一凛,齐齐躬身:臣(臣女)谨记!
好了,具体细节,王德全会交代你们。皇帝似乎有些疲惫,挥了挥手。
皇帝日理万机,哀家也乏了。太后放下茶盏,缓缓起身,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她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缓缓扫过谢砚和沈知微,最终停留在沈知微身上。
沈家丫头,太后的声音温和依旧,甚至带着一丝长辈般的关切,然而那双历经沧桑的凤眸里,却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哀家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心思玲珑,手腕……也不差。她意有所指地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沈知微掩在袖中的手腕(那里,被玉扳指硌出的淤痕尚未完全消退)。
沈知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盐案水深,浊浪滔天。哀家信你能看清方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太后的声音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千斤重压,记住,你代表的是朝廷,是陛下,更是你沈家的……满门荣辱。她微微倾身,靠近沈知微,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般低语:
替哀家……好好看着。把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清楚。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哀家。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太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不仅是钦差,更是太后安插在盐案中的眼睛!是监视谢砚、更是监视整个盐案调查过程的眼线!她要看的,不仅是林远的罪证,更是盐务背后所有盘根错节的势力,以及……谢砚在其中的一举一动!
是……沈知微的喉咙干涩得如同火烧,艰难地挤出这个字,声音低若蚊呐。
太后满意地直起身,脸上重新挂上雍容的笑意:哀家乏了,先回宫歇息。皇帝,你也莫要太过操劳。说罢,在宫女的搀扶下,仪态万千地离开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只剩下皇帝、谢砚、沈知微和王德全。
气氛更加压抑。
皇帝似乎没有再多说的意思,只对王德全吩咐道:带他二人去领旨意和金牌。三日后,启程。
遵旨。王德全躬身领命,转向谢砚和沈知微,谢大人,沈姑娘,请随老奴来。
两人沉默地跟在王德全身后,走出了御书房沉重的大门。
外面,秋日的天光带着惨淡的白,照在空旷的汉白玉宫道上。冰冷的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声响。
王德全在前面引路,絮絮叨叨地交代着一些钦差出行的仪制、随行人员安排、以及如何联络地方暗线等琐碎事宜。
谢砚和沈知微一前一后地走着,中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片无法逾越的冰川。两人都沉默着,谁也没有看对方一眼。
宫道漫长而空旷。只有脚步声在冰冷的石板上回荡,单调而沉重。
沈知微低垂着眼,看着自己月白色裙裾下摆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前方那道玄青色身影散发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那气息里,裹挟着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厌恶。手腕上那圈早已转淡的淤痕,此刻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
她知道,从此刻起,他们便被强行捆绑在了一起,走向那未知的、遍布杀机的扬州。她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而他,是她必须监视、甚至可能是要亲手推向深渊的目标。
王德全的声音还在絮叨着,关于驿站的安排,关于护卫的配置……
沈知微的思绪却飘远了。她想起父亲沈延年退朝时看向她那复杂无比的眼神——震惊、担忧、愤怒,还有一丝无能为力的痛楚。想起太后那如同毒蛇般冰冷粘腻的低语。想起皇帝那充满警告的目光……
以及,身边这个,恨她入骨的男人。
就在她心神恍惚之际——
前方引路的王德全似乎被一个小太监叫住,低声询问着什么,脚步慢了下来。
沈知微下意识地也跟着放缓了脚步,心神不宁。
而走在她斜前方一步之遥的谢砚,却似乎并未察觉引路太监的停顿,依旧维持着原本的步伐节奏,径直向前。
一步,两步。
两人的距离,在沈知微无意识地放缓脚步和谢砚未曾停顿的前行中,被迅速拉近。
当沈知微猛然回神,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晚了。
她的肩膀,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谢砚的后背!
那触感坚硬而冰冷,带着他身上独有的、如同松雪般凛冽的气息,瞬间穿透了她单薄的衣衫!
唔!沈知微低呼一声,被撞得向后踉跄了半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谢砚的脚步也猛地顿住!
他霍然转身!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
那双沉寂如古井的凤眸,此刻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瞬间燃起了滔天的怒火和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嫌恶!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剧毒的冰刃,狠狠地钉在沈知微因惊愕而微微抬起的脸上!
沈小姐,谢砚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嘲讽,走路不看路,还是……故、技、重、施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慢,极重,带着一种刻骨的羞辱意味,清晰地指向几日前大殿上那场所谓的纠缠!
宫道空旷,寒风凛冽。他那毫不掩饰的憎恶和冰冷的质问,如同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沈知微的脸上!
沈知微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比身上的月白衣裙还要苍白。她看着谢砚那双燃烧着恨火的眼眸,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她!比父亲的耳光,比太后的威胁,更让她难以承受!
她张了张嘴,想要解释这只是无心之失。然而,对上他那双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眼睛,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冰冷的窒息感。解释他会信吗在他眼里,她沈知微,无论做什么,都带着算计和利用!
她挺直了脊背,迎着他冰冷刺骨的目光,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只是那微微颤抖的唇瓣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谢大人,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落,多虑了。臣女……只是无心之失。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他那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目光,侧身,想要绕过他继续前行。
然而,就在她侧身的瞬间——
谢砚却猛地向前逼近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咫尺!
他身上那股凛冽的、带着恨意的气息,如同无形的牢笼,瞬间将她笼罩!沈知微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那翻涌的、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海面般的墨色旋涡!那旋涡深处,是毫不掩饰的警告和冰冷的杀意!
无心之失谢砚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清晰地送入沈知微耳中,沈知微,收起你那些把戏!扬州之行,你最好安分守己!若敢再耍花样,阻碍查案,或者……
他的声音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在她苍白的脸上游移,最终落在她那双强自镇定的眼眸上,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我保证,你会后悔踏上这条船!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她一眼,猛地转身,拂袖而去!玄青色的官袍下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决绝的弧线,大步流星地朝着前方等候的王德全走去,再未回头。
只留下沈知微一人,僵立在空旷冰冷的宫道上。
秋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从她脚边掠过,带起一阵透骨的寒意。她看着谢砚决绝远去的背影,看着他融入前方宫墙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肩膀上被撞到的地方,隐隐作痛。
心口,却像是被那冰冷的警告和毫不掩饰的憎恶,狠狠捅穿了一个洞。
寒风呼啸着灌入,带来一片冰冷刺骨的荒芜。
3
不死不休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冰凉,轻轻抚过被撞到的肩膀。
前路,果然只有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