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奶奶的手很稳,像她用了大半辈子的老铁剪。
那铁剪在昏黄的油灯下闪着冷硬的光,轻轻凑近我的指尖,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一小片微带弧形的、半透明的指甲盖,应声落在那块垫在我腿上的粗布上,几乎没有分量。
莫乱动,奶奶低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吹拂过我的头顶。
她粗糙的指肚捏起那片小小的指甲,动作带着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那不是微不足道的身体碎屑,而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她把它放进旁边一张早已准备好的、裁得方方正正的草纸里,一层,再裹一层,叠得整整齐齐。
然后,她佝偻着背,挪到屋子中央那口吐着温暖橘红火舌的泥炉边。
炉膛里,柴火正噼啪作响。
她掀开炉盖,一股灼人的热气扑面而来,熏得她眯起了眼。
她将那小小的纸包投入跃动的火焰中心。
火焰贪婪地舔舐上去,瞬间便将纸包吞噬,发出细微的嗤声,一点微弱的烟气袅袅升起,很快消散在暖烘烘的空气里,只留下一丝难以形容的、焦糊又带点蛋白质烧灼的微弱气味。
旺儿啊,奶奶直起身,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牢牢锁住我,油灯的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投下深深浅浅、晃动不安的阴影,让她的表情显得格外凝重,记牢了,剪下来的指甲,哪怕是一丁点儿碎屑,也万万不能乱丢在地上!
我坐在小板凳上,仰着头,懵懂地看着她脸上那些被光影放大的沟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为啥呀,奶我忍不住问。
奶奶没立刻回答,只是又往炉子里添了根柴。
火光照亮了她半边脸,另一半则隐在更深的黑暗里。
她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下来,让屋子里噼啪的炉火声都显得遥远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一种极低沉、仿佛怕惊动什么东西的语调,缓缓开口:老辈人传下来的话,错不了……这些东西,若是被路过的野物,特别是那些钻洞的耗子给叼了去、吞进了肚里……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那畜生……就能变成你的模样!偷了你的脸,占了你的窝,顶了你的命!把你这个真主儿……拖进它那不见天日的黑窟窿里关起来!
一股冰冷的战栗,毫无预兆地沿着我的脊梁骨猛地窜了上来,激得我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睛瞪得溜圆,紧紧盯着炉膛里明明灭灭的火光,仿佛那跳跃的火焰里随时会钻出一个顶着我的脸、却长着獠牙利爪的怪物。
奶奶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进我小小的心里,激起了恐惧的涟漪。
那一刻,我觉得炉火的热气似乎都减弱了几分,屋子角落的阴影变得浓重而可疑,仿佛潜藏着无数双窥伺的眼睛。
记……记住了,奶!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小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膝盖上的粗布。
奶奶布满厚茧的手掌重重地落在我的头顶,带着炉火的余温和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力道。
她没再说话,只是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
那眼神里没有平日的慈爱,只有一种近乎严厉的审视,一遍遍刮过我的脸,似乎在确认着什么无形的东西。
屋外的风不知何时起了,呜呜地掠过破旧的窗棂,发出像呜咽又像低笑的怪声。
炉膛里的火苗被风势带得猛地一蹿,光影在土墙上剧烈地晃动起来,那些扭曲跳跃的影子,像无数只挣扎着想要从墙上扑下来的鬼手。
那晚,我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奶奶的警告和她幽深的目光,还有墙上那些狂舞的影子,搅在一起,在我脑子里翻腾不息。
恐惧像冰冷的水草,缠绕着我的四肢。
我把头深深埋进带着土腥味和奶奶体味的旧棉被里,把自己裹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茧,只盼着天快点亮起来。
2
接下来的日子,我乖得简直不像我自己。
每次剪指甲,我都绷紧了全身的神经,眼珠子死死黏在奶奶的手上,看着她把那些剪下来的指甲碎片,一丝不苟地用草纸包好,再郑重地送进炉膛,看着它们瞬间被火焰吞噬,化作一缕青烟。
每做完一次这小小的仪式,我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才仿佛松动一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那警告,连同那晚炉火旁令人窒息的阴影,像一道无形的符咒,牢牢地刻在了我的骨头里。
然而,孩子的心,终究是野地里疯长的草,再沉重的恐惧,也压不住那份对阳光和撒野的本能渴望。
几天后,一个暖洋洋的午后,金色的阳光慷慨地洒满院子,像铺了一层流动的蜜糖。
村东头二牛那带着兴奋和挑衅的吆喝声,像带着钩子,轻易地穿透了院墙,勾走了我所有的谨慎和残留的惧意。
旺儿!快出来!河里的小鱼翻肚皮啦,再不去捞就没了!
那声音像一根点燃的引信,瞬间引爆了我体内积压的躁动。
什么警告,什么阴影,什么炉火……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像一支离弦的箭,从屋里冲了出去,带着压抑许久终于释放的狂喜,嘴里胡乱应着:等等我!就来!
村后那条蜿蜒的小河,此刻成了我们的乐园。
河水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清澈见底,水草随着水流轻轻摇摆。
二牛、铁蛋,我们几个半大小子,像一群脱缰的野马,在岸边疯跑,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笑声和尖叫声在河滩上肆意回荡。
我们搬开光滑的鹅卵石,寻找底下惊慌逃窜的小虾和小螃蟹,用自制的简陋网兜在水草丰茂处搅动,运气好时能网住一两条闪着银光的小鱼。
疯玩的尽头,是彻底的忘形。
我和二牛为了争夺一块光滑溜圆、像是藏着宝贝的石头,在浅水滩里扭打起来。
泥水溅了我们满脸满身,湿漉漉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
就在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想把二牛掀翻在水里时,我的右手小指猛地杵在了一块水下凸起的、异常坚硬锐利的石棱上!
嗷——!一股钻心的锐痛闪电般蹿上手臂,我惨叫一声,猛地抽回手。
手指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小指靠近指尖的指甲,竟生生被那石头撞得裂开了一道大口子,指甲盖的一大半都歪斜着翘了起来,边缘渗出了鲜红的血珠,混着冰凉的河水,在指尖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二牛也吓住了,讪讪地松开手。
疼痛和懊恼让我心烦意乱。
我忍着疼,用另一只手捏住那片断裂、摇摇欲坠的指甲盖,用力一掰。
咔吧一声脆响,带着血丝的指甲被我硬生生撕了下来。
一阵更尖锐的痛楚传来,我龇着牙,倒吸着凉气,想也没想,手指一弹,那片沾着血丝的、小小的、属于我的指甲盖,就划出一道微不可见的弧线,落在了岸边湿润的泥地上。
它陷在几颗碎石子中间,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呸!倒霉!我朝水里啐了一口,甩了甩还在渗血的手指,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很快被伙伴们的催促和新一轮玩闹的兴奋冲淡了。
刚才那瞬间的懊恼和随手一扔的动作,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没留下。
河水的清凉暂时麻痹了指尖的痛楚,伙伴们的喧闹重新占据了感官。
我甚至没再看一眼那片被我遗弃在泥地上的指甲盖,转身又扑进了嬉闹的水花里。
疯玩直到日头西斜,家家户户屋顶升起袅袅炊烟,我们才带着一身湿泥和疲惫,恋恋不舍地各自回家。
3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时,我心头那点残留的、关于指甲的模糊不安,被饥饿感和玩闹后的疲惫彻底淹没了。
晚饭是照例的稀粥和咸菜疙瘩。
我埋着头,呼噜呼噜喝得飞快,只想快点填饱肚子。
饭桌上异常安静,只有筷子偶尔碰触碗边的轻响。
奶奶坐在我对面,慢条斯理地喝着粥,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但我总觉得,有一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头顶的发旋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审视。
旺儿,奶奶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她放下碗,碗底磕在桌面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的一声。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嘴里还含着一口粥。
昏黄的油灯光线吝啬地照亮桌子中央一小片区域,奶奶的脸庞大部分陷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被跳动的灯芯映得异常幽亮,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潭,此刻正牢牢地锁着我。
昨晚……她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缓慢地移动,仿佛在描摹着什么图案,……你咋没去灶房
我愣了一下,咽下嘴里的粥,茫然地眨眨眼:灶房我昨晚没去灶房啊,奶。我困得很,一上炕就睡死过去了。
这是实话,昨晚疯玩回来,累得倒头就睡,连梦都没做一个。
奶奶没再说话,只是那盯着我的目光,陡然变得像锥子一样,锐利得几乎要刺穿我的皮肤。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浑浊温和,只剩下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种……仿佛在确认猎物真伪般的专注。空气仿佛凝固了,粥碗里升起的热气都停滞了流动。
油灯的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在她脸上投下一片转瞬即逝的狰狞阴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我的尾椎骨窜上来,让我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嗯。良久,她才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重新端起了碗,继续慢悠悠地喝粥。
但那道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却并未完全移开,只是变得如同实质般粘稠,若有若无地笼罩着我。
饭桌重新陷入沉默,但这沉默里,却多了一种令人窒息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比刚才更甚。
我低下头,看着碗里浑浊的粥汤,忽然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那晚,我躺在炕上,第一次觉得这睡了多年的土炕,冰冷又坚硬。
奶奶饭桌上那锥子般的目光,像烙铁一样印在我的脑海里。
她问昨晚怎么没去灶房
这是什么意思
我明明……明明就是没去啊!
为什么她的眼神那么……那么奇怪
像个陌生人打量一件可疑的物件。
窗外,风声又起了,呜呜咽咽,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凄厉。
它掠过屋檐,钻进窗棂的缝隙,发出尖锐的嘶鸣,像是无数细小的爪子在外面不停地抓挠。
这声音钻进耳朵里,搅得我心烦意乱,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黑暗中,白天在河边掰断指甲的情景,那片被我随手弹落在泥地上的带血指甲……这些被遗忘的碎片,此刻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奶奶的警告,那晚炉火旁阴森的传说,还有饭桌上她冰冷如刀的眼神……
这些碎片在风声的伴奏下,在我混乱的脑子里疯狂地旋转、碰撞,拼凑出一个模糊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
我猛地用被子蒙住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呼啸的风声和心底不断滋生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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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寒意,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紧。
4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奶奶像往常一样早早起身,轻手轻脚地收拾屋子。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她在炕边,拿起我的枕头拍打,掸去上面的灰尘。
就在她拎起枕头一角时,动作却毫无预兆地僵住了。
她的背脊瞬间绷得笔直,像一根拉满的弓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她陡然变得粗重起来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清晰地撞击着我的耳膜。
她慢慢地把枕头整个掀开,枯瘦的手指伸进枕芯的荞麦壳里,摸索着。
片刻后,她捏着一样东西,缓缓地转过身。
那是一颗米粒。
一颗被啃掉了一半的生米粒。
米粒粗糙的断口上,还沾着一点可疑的、湿漉漉的涎水痕迹。
它静静地躺在奶奶布满老茧的手心里,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那么突兀,那么……诡异。
奶奶的目光,从手心里的半颗生米,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移到了我的脸上。
她的眼神,比昨晚饭桌上更冷,更沉,更深不见底。
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是极致的震惊,是彻骨的冰寒,是某种可怕的猜测被瞬间证实的绝望,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混杂着巨大悲伤的锐利杀意。
那目光,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睛里。
老鼠……奶奶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两个极轻、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字眼,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冰渣子,……才吃生米。
轰隆!
这句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开!
又像是一把冰冷锋利的钥匙,咔嚓一声,猛地捅开了所有被我强行压抑的、混乱的、不敢深想的念头!
河边断裂的指甲……
随手丢弃在泥地上……
奶奶饭桌上冰冷的审视……
还有此刻这半颗沾着涎水的生米……
奶奶那个关于指甲和替代的恐怖传说……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惧,在这一瞬间,被老鼠才吃生米这六个字,无比清晰、无比残酷地串联起来!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寒与极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防线!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我的胸膛!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四肢百骸一片麻木。
奶奶没有再看我。
她死死捏着那半颗生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我一眼,脚步却异常沉重地走向屋角。
那里,常年靠墙放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
她枯瘦的手握住了那粗糙的刀柄,缓缓地,用一种仿佛在积蓄着开山裂石般力量的动作,将刀提了起来。
沉重的刀身垂在她身侧,锋刃在昏暗的晨光中,闪过一道冰冷刺目的寒芒。
那无声的举动,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威胁。
她提着柴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门口。
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踏在我的心脏上,沉重得让我无法呼吸。
她的背影挺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还有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令人肝胆俱裂的杀气。
走到门口,她停住了,没有回头,只是侧着脸,那紧绷的下颌线像刀刻一般锐利。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冰:
待着。
门被吱呀一声拉开,又被哐当一声重重摔上。
巨大的声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阳光艰难地透过蒙尘的窗户纸,投下几道微弱浑浊的光柱。
光柱里,无数尘埃在疯狂地舞动,像一群受了惊的幽灵。
我僵硬地坐在冰冷的炕沿上,身体里翻江倒海。
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虫子,瞬间爬满了我的每一寸皮肤,钻进骨头缝里,啃噬着我的理智。
奶奶那冰冷刺骨的眼神,那沉重的柴刀,那待着两个字里蕴含的无情命令……像一把把冰冷的锤子,反复砸击着我混乱的神经。
不!不行!不能待在这里!她会回来的!
她会提着那把刀回来的!她会……
她会做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舔舐过我的脑海。
一股巨大的、本能的求生欲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混乱!
跑!必须跑!
我像一根被强力压到极限的弹簧,腾地从炕沿上弹了起来!
动作快得完全不像平时的自己,甚至带着一种非人的敏捷。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我冲向门口,一把拉开那扇刚刚被奶奶摔上的、还在微微震颤的破旧木门。
5
院子里空无一人。
清晨凛冽的空气带着土腥味扑面而来,让我打了个寒噤。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方向,只凭着最原始的逃离危险的本能,朝着院门外冲去!
脚步沉重地砸在夯实的泥地上,发出咚咚的回响,像是在为我混乱的心跳敲着丧钟。
就在我冲出低矮院门的瞬间,眼角余光猛地瞥见——
院墙外,那棵歪脖子老榆树的阴影下,奶奶就站在那里!她根本没有走远!
她像一尊冰冷的石雕,背对着我家的方向,面朝着村口那条土路。
她手里紧紧攥着的,不是柴刀,而是一面平日里用来召集人手、通知急事的破旧铜锣!
那面铜锣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着冰冷而刺目的光。
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她想干什么!
下一秒,奶奶猛地吸了一口气,枯瘦的胸膛高高鼓起,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面沉重的铜锣狠狠敲响!
哐——!!!
一声震耳欲聋、撕裂清晨宁静的巨响,如同惊雷般猛然炸开!
巨大的声浪带着金属的颤音,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席卷了整个寂静的小村落!
空气仿佛都被这声巨响震得扭曲了一下。
栖息在树上的麻雀被惊得扑棱棱冲天而起,发出惊恐的啁啾声。
哐!哐!哐!!!
奶奶的手臂疯狂地挥舞着,完全不像一个年迈的老人。
每一次敲击都用尽了全力,铜锣发出连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爆鸣!
那声音蕴含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悲怆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来人啊——!!!
奶奶嘶哑到破音的吼叫穿透了震耳的锣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和滔天的愤怒。
抓妖物——!!!救我孙儿——!!!
这凄厉的呼喊和刺耳的锣声,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沉睡的村落!
怎么回事!
旺儿奶!是旺儿奶在喊!
锣声!出大事了!抄家伙!
快!快过去!
惊恐的询问声、杂乱的脚步声、开门关门声、还有随手抄起锄头铁锹的碰撞声……
从四面八方如同潮水般涌来!
原本死寂的清晨,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喧嚣彻底撕裂、点燃!
我僵在院门口,像一尊被雷劈中的泥塑木偶。
铜锣的巨响还在耳膜里疯狂震荡,奶奶那声嘶力竭的抓妖物!救我孙儿!像淬了毒的尖针,狠狠扎进我的脑海深处!
那声音里蕴含的,是对我这个存在的彻底否定和刻骨仇恨!
她不是在呼唤救我,她是在呼唤所有人来毁灭我!
完了!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的心脏,几乎将它捏碎!
跑!
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在疯狂闪烁!
我甚至来不及去想该往哪里跑,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猛地转身,不再冲向村口,而是朝着屋子后面那片更为荒僻、堆满杂物的后院冲去!
在那里!!
快!拦住它!!
是旺儿!不……不对!
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已经逼近院门!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惊疑、恐惧、愤怒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我的后背上!
像无数根烧红的铁钎,烫得我皮开肉绽!
后院很乱,堆着陈年的柴垛、废弃的破箩筐、还有几块摇摇欲坠的土坯。
我的目光像受惊的兔子,疯狂地在这些杂物中搜寻着任何可以藏身或者逃遁的缝隙!
地窖!
我的视线猛地锁定了柴垛旁边那个不起眼的、用破木板盖着的方形洞口!
那是家里用来储放过冬萝卜土豆的地窖入口!
洞口不大,木板边缘积着厚厚的灰尘。
就是它!
求生的本能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我像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完全不顾地上的碎石杂物,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朝着那个地窖口猛扑过去!
就在我即将冲到洞口,手指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的破木板时——
拦住它!!!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我身后响起!
伴随着这怒吼的,是几道迅疾破空的风声!
呼!呼!
几块拳头大小的土块和碎砖头,带着村民们惊怒交加的力道,狠狠地砸了过来!
一块擦着我的头皮飞过,带起的风刮得我头皮发麻!
另一块结结实实地砸在我的右肩上!
呃!一股剧痛传来,冲击力让我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
但我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低吼,硬生生扛住了疼痛和冲击!
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我猛地扑到地窖口,不顾一切地掀开那块沉重的破木板!
一股混杂着泥土腥味和腐烂植物气息的、冰冷潮湿的霉腐气味瞬间扑面而来!
洞口下方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没有丝毫犹豫!
我纵身就往那黑暗里跳去!
身体急速下坠!
失重的感觉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双脚便重重地踏在了地窖底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
冲击力震得我双腿发麻。
头顶上方,洞口的光线被几张惊怒交加的脸瞬间堵住!
它下去了!
快!拿火把来!堵住口子!
别让它跑了!
杂乱的喊叫声、急促的脚步声、木板被拖动的刺耳摩擦声……
从洞口上方潮水般涌下,伴随着更多的泥土簌簌落下。
我蜷缩在地窖冰冷的角落,背靠着湿滑粘腻的土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肩膀被砸中的地方传来阵阵钝痛。
洞口透下来的微弱光线被彻底堵死了,只有几缕灰尘在最后的光柱里绝望地舞动。
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我。
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头顶上方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的脚步声、呼喊声、木头和铁器的碰撞声。
恐惧,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像冰冷的毒液,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我,带着贪婪和嘲弄。
我死死地蜷缩着,指甲无意识地抠进冰冷的泥土里,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完了……彻底完了……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极致的恐惧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
头顶的喧嚣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6
木板被拖开的刺耳摩擦声,沉重的脚步声踩在窖口边缘,震得泥土簌簌落下,砸在我的头上、肩上。
更多的呼喊声汇聚过来:
火把!快!火把拿来了!
绳子!找根结实的绳子!
旺儿奶,您别急!我们这就下去!
都小心点!那东西邪性得很!
一个嘶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穿透了嘈杂,是奶奶:我下去!我得亲眼……亲眼看看我那孙儿……
那声音里带着破碎的哽咽和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不行啊!太危险了!
让我先下!
短暂的争执声。
突然,一道跳跃的、橘红色的光芒,猛地刺破了地窖入口的黑暗!
那光芒起初只是一个小点,随即迅速扩大、蔓延,伴随着油脂燃烧时特有的噼啪声和一股浓烈的松油烟味。
一个村民,手里高高举着一支熊熊燃烧的松油火把,另一只手抓着固定在窖口的粗麻绳,正小心翼翼地探身下来!
跳跃的火光瞬间驱散了洞口下方一小片区域的黑暗,将他紧张而警惕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火把的光焰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不安地扭动着,将他巨大的、晃动的影子投在对面湿漉漉的土壁上,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火光!是火光!
那灼热的光芒仿佛带着某种神圣的、驱邪的力量,甫一出现,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恐惧,就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我!
我的瞳孔在接触到那光芒的刹那,猛地缩成了针尖!
一股剧烈的灼痛感从眼睛深处传来,像是被滚烫的针狠狠刺中!
我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啸:吱——!!
身体像被无形的烙铁烫到,猛地向后弹缩!
背脊重重地撞在冰冷坚硬的土壁上,震得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我拼命地用手臂挡住眼睛,想要隔绝那可怕的、带来无尽痛苦的光芒。
但火把的光焰如同跗骨之蛆,无孔不入,灼烧着我的视线,也灼烧着我试图维持的人形伪装。
它在下面!在角落!
举着火把的村民看清了我的位置,声音带着惊惧和激动,朝上面大喊。
快!火光照着它了!它怕火!
抓住它!别让它再跑!
上面传来七嘴八舌的怒吼。
火把的光芒如同探照灯,牢牢地锁定在我蜷缩的角落。
那村民一手紧抓绳索,一手高举火把,双脚试探着寻找窖壁的落脚点,开始往下移动。
跳跃的光焰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晃动,每一次晃动都像一把灼热的刷子,狠狠刷过我的皮肤和神经。
吱——!吱吱——!!无法忍受的灼痛和巨大的恐惧彻底冲垮了我的防线!
喉咙里发出连串不受控制的、尖锐刺耳的嘶鸣!
那声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充满了非人的痛苦和狂躁!
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狭窄的角落里疯狂地扭动、抓挠着身后的土壁!
指甲(或者说爪子)刮过湿冷的泥土,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嚓声。
就在那村民的双脚即将踏上地窖底部的瞬间——
呼啦!
又一道更强烈的光芒猛地灌入地窖!
是第二支火把!
紧接着是第三支!
更多的村民抓着绳子,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如同下饺子般,一个接一个地攀援而下!
他们脸上带着惊惧、愤怒,还有一种围捕猎物的紧张兴奋。
狭窄的地窖底部瞬间被五六支猛烈燃烧的火把塞满!
轰!
灼热!
窒息!
无处不在的、仿佛要将我活活烤焦的炽热光芒和浓烟!
啊啊啊——!!!
数支火把汇聚的光芒,瞬间将狭小的地窖变成了一个炼狱般的熔炉!
那光芒不再是驱散黑暗的温暖,而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我的眼睛、我的皮肤、我每一寸试图维持人的形态!
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每一个细胞!
我再也无法维持蜷缩的姿态,身体像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撕扯、扭曲!
喉咙里爆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完全非人的惨嚎!
那声音尖锐、高亢,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骨骼和皮肉被强行错位的咯咯声!
在跳跃的、足以令人致盲的强光下,在村民们惊恐到极点的目光注视下,我那张属于旺儿的脸,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蜡像,开始剧烈地扭曲、溶解!
皮肤下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爆响,像是有无数细小的鞭炮在里面炸开。
原本属于孩童的圆润轮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内塌陷、拉长!
颧骨像锥子般高高耸起,下颌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往前猛拽,变得尖锐前突!
鼻子疯狂地向上拱起、收缩,变得又小又尖,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鼻孔!
嘴唇向后咧开,越咧越大,几乎要撕裂到耳根,露出里面两排细密、尖锐、闪着森森寒光的牙齿!
尤其是两颗门牙,长得过分,带着啮齿动物特有的弧度,如同两把锋利的凿子!
覆盖在脸上的皮肤,此刻像是失去了所有水分,变得灰暗、粗糙,布满褶皱,并且迅速地生长出浓密的、灰黑色的硬毛!
那毛发的生长速度诡异得惊人,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从毛孔里钻出、蔓延!
转眼间,一张覆盖着灰黑硬毛、尖嘴獠牙、狰狞可怖的鼠脸,便彻底取代了旺儿那张属于人类孩童的脸庞!
天……天爷啊!!
妖怪!!真的是妖怪!!
耗子精!!!
7
地窖里瞬间爆发出村民们惊恐欲绝的尖叫!
几个胆子稍小的,甚至吓得腿一软,手里的火把差点掉落在地!
那举着第一支火把的村民,更是骇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连连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土壁上!
吱——嘎!!!
完成了恐怖变形的我,或者说,此刻已经完全显露出本相的鼠妖,猛地张开布满利齿的尖嘴,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暴怒和凶戾的咆哮!
那声音尖锐刺耳,带着强烈的震荡,震得地窖顶上的泥土簌簌落下!
它那双已经完全变成血红色的小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最原始、最疯狂的恶毒光芒,死死地盯住了眼前这些举着火把、将它逼入绝境的人类!
它细长带爪的后肢猛地一蹬湿冷的泥地,身体化作一道灰黑色的、带着腥风的闪电,朝着离它最近、也是第一个下来的那个村民猛扑过去!
速度之快,只在火光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目标直取那村民因极度恐惧而大张的喉咙!
那两排森白的利齿,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
啊——!那村民魂飞魄散,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火把,徒劳地想要格挡这致命的扑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孽畜!找死!!!
一声如同惊雷般的怒喝在地窖口炸响!
声音里蕴含着无尽的愤怒和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一道瘦小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竟不顾一切地从窖口上方纵身跃下!
她枯瘦的手里没有火把,却紧紧攥着一件在火光下反射着冰冷寒芒的东西——是那把磨得锃亮、沉重无比的老柴刀!
是奶奶!
她根本没用绳子!
完全是用身体硬生生砸了下来!
落点,不偏不倚,正是那鼠妖扑击的必经之路!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奶奶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发出一声令人心颤的闷响,但她手中的柴刀,却借着这下坠的巨力和身体拧转的惯性,划出一道凄厉的、凝聚着所有绝望和愤怒的弧光!
刀光一闪!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刃切入皮肉的闷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奶奶摔倒在地,尘土飞扬。
而那扑到半空的鼠妖,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伴随着一声戛然而止的、短促到极点的惨嚎叽!,身体猛地一僵!
随即,它那颗刚刚完成恐怖变形、布满灰黑硬毛的狰狞鼠头,竟被那沉重锋利的柴刀,齐颈斩断!
鼠头带着一蓬滚烫的、散发着浓烈腥臊气的污血,高高飞起!
那双血红的眼睛里,还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未及消散的凶戾!
无头的鼠尸失去了所有力量,啪嗒一声,软绵绵地摔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四肢还在神经质地微微抽搐着,断裂的脖颈处,暗红色的血液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汩汩地喷涌而出,迅速在身下蔓延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腥臭!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液和鼠类特有臊气的腥臭,瞬间在地窖这狭小的空间里爆炸开来!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那无头鼠尸断颈处血液涌出的汩汩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地上那滩迅速扩大的、暗红色的粘稠液体,也映照着那颗滚落在不远处、呲着獠牙、死不瞑目的狰狞鼠头,以及奶奶倒在泥地上、生死不知的瘦小身躯。
旺儿奶!
快!快看看人怎么样!
老天爷……真……真砍下来了……
是耗子精!真的是耗子精变的!
短暂的死寂后,地窖里爆发出更加混乱的呼喊!
村民们如梦初醒,惊恐地看着地上的鼠尸和鼠头,又慌忙扑向倒在地上的奶奶。
咳咳……奶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枯瘦的身体痛苦地蜷缩着。
刚才那不顾一切的纵身一跃和重重摔落,显然让她受了不轻的内伤。
但她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在火光的映照下,死死地、死死地盯向地窖更深、更黑暗的角落,那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顾一切的火焰。
孙……孙儿……她挣扎着,用尽力气抬起一只沾满泥土和鼠血的手,颤抖地指向那个黑暗的角落,……在……在那边……找……快找……
村民们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那里堆着一些烂掉的菜叶、破麻袋和杂物,是地窖最深处最不起眼的角落。
快!过去看看!
拿火把照照!
几个胆子大的村民,强忍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心头的恐惧,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那滩还在蔓延的鼠血,朝着那个黑暗的角落走去。
火把的光芒艰难地驱散着浓重的黑暗,一寸寸地扫过那些散发着腐败气味的杂物。
突然,一个眼尖的村民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那……那是什么!
火光下,一只小小的、沾满污泥的脚,从一堆破麻袋和腐烂的菜叶子下面露了出来!
那是一只属于孩子的脚,穿着熟悉的、露出脚趾的破旧布鞋!
是旺儿!是旺儿的鞋!有人惊呼。
快!快扒开!
几个村民七手八脚,几乎是扑上去,疯狂地扒开覆盖在上面的破麻袋、烂菜叶和杂物。
随着覆盖物的清除,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彻底暴露在跳跃的火光之下。
是旺儿!
真正的旺儿!
他瘦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身上那件原本就不甚合体的破棉袄,此刻更是沾满了污泥、菜叶的腐烂汁液和某种可疑的、灰黑色的毛发。
他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发紫,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上还凝结着细小的冰晶,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寒冷。
他的一只小手无力地摊开在身侧,另一只则紧紧地攥着拳头,护在胸前。
旺儿!!奶奶看到这一幕,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挣扎着想要爬过去,却又牵动了伤势,咳出一口血沫。
还有气!还有气!一个村民探了探旺儿的鼻息,惊喜地喊道。
快!抱上去!抱上去暖和暖和!
小心点!轻点!
两个村民小心翼翼地将蜷缩成一团、冰冷僵硬的旺儿抱了起来。
就在移动他身体的瞬间,他那只一直紧紧攥着的小拳头,因为姿势的改变,无力地松开了。
啪嗒。
一小撮东西,从他松开的手心掉落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几根细小的、灰黑色的、带着根部的毛发。
是老鼠毛。
而在他那冻得青紫的小手手指缝里,赫然也嵌着几根同样的、刺眼的灰黑色鼠毛!
指甲缝里,甚至还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已经干涸凝固的血痂和污泥。
火光猛烈地跳跃着,将地窖里的一切都涂抹上一层晃动不安的橘红色。
浓烈的血腥味、鼠臊味和腐烂植物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地狱般的氛围。
村民们抱着昏迷不醒、浑身冰冷、指甲缝里嵌着鼠毛的旺儿,小心翼翼地托举着,沿着绳索艰难地向上攀爬。
奶奶被另外两个村民搀扶着,她的目光死死黏在孙子身上,浑浊的眼泪混着嘴角的血迹,无声地滚落。
8
地窖口的光线重新透了下来,照亮了地上那滩迅速变暗发黑的血泊,那颗呲着獠牙的狰狞鼠头,还有那具无头的鼠尸。
我站在地窖口边缘,冷眼看着这一切。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劫后余生的寒意。
指甲缝里,那几根顽固的鼠毛带来的刺痒感,如同细小的虫子在啃噬,时刻提醒着那黑暗深处令人作呕的触感。
奶奶最后投向我的那一眼,深得像井,里面翻涌的惊惧、悲伤,还有一丝几乎被绝望淹没的、不敢深究的怀疑,像烙印一样烫在我的眼底。
村子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炊烟照常升起,鸡鸣狗吠依旧。
但有些东西,永远地碎裂了。
奶奶的背脊佝偻得更深,像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
她不再絮叨那些陈年的规矩和禁忌,沉默成了她新的语言。
然而,每当夕阳沉入西山,将最后一点昏黄的光涂抹在窗棂上,她总会默默地走到那口泥炉边。
炉膛里,空无一物。
但她枯瘦的手,还是会习惯性地伸向旁边那叠裁得方方正正的草纸。
拿起一张,对着虚无的空气,缓慢地、一丝不苟地折叠。叠成一个严实的小包。
然后,掀开冰冷的炉盖,将那空无一物的纸包,郑重地投入早已熄灭、只剩下冰冷灰烬的炉膛深处。
她长久地伫立在炉前,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动。
浑浊的眼睛望着那死寂的灰烬,仿佛在凝视一个深不见底、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
那空洞里,填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失而复得却又挥之不去的巨大疑云,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关于替代本身的、永恒的寒意。
火,早已熄灭。
但焚烧的仪式,却日复一日,在冰冷的灰烬上,无声地进行着。
屋角的阴影里,我蜷在冰冷的炕沿,牙齿无意识地、轻轻地摩擦着,发出极其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咯吱…咯吱…声。
那声音,像极了某种啮齿动物在黑暗中,永不停歇地啃噬着什么坚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