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死举报
我们村征地补偿款被村长贪了,我实名举报到县纪委。
纪委干部进村调查时,所有村民集体沉默,连我妻子都骂我多事。
老支书把我堵在破屋里:再闹,小心你女儿的学费来源!
我笑着掏出诊断书:肺癌晚期,我没什么好怕的。
当纪委同志找到关键证据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五年前那笔补偿款的账本上,赫然签着全体村民的名字。
原来当年村长提议虚报数字,承诺多出的钱全村平分。
而如今,只有我一人要求重新审计。
2
孤勇者的抉择
---
县纪委那扇厚重的木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像一记重锤砸在空荡荡的胸腔里。我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编织袋,粗糙的塑料纹路摩擦着单薄的旧夹克,发出沙沙的轻响。袋子里不是什么值钱家当,是我豁出命去、赌上一切的决心。我把它抱得那么紧,仿佛那是最后一点支撑我站直的力气。
外面阳光刺眼,白花花一片,晃得人头晕。我眯缝着眼,脚步有点虚浮地踩在县城滚烫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石,每一次吞咽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县城的喧嚣声浪——小贩的吆喝、摩托的轰鸣、店铺里震耳的音乐——潮水般涌来,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油腻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只剩下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在耳边轰鸣。
实名举报。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在我脑子里反复烫着印记。签下名字那一刻,手指抖得厉害,笔尖几乎戳破了薄薄的纸页。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从此以后,王家坳那条弯弯曲曲、被牲口粪便和尘土覆盖的黄土路,对我来说,就成了一条铺满尖刀的路。
但我没退路了。村里那块世代耕种、养活了几辈人的好田,被征了。上面拨下来的补偿款,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数目不小。可发到各家各户手里的,薄薄的一沓票子,轻飘飘的,像秋天最后几片枯叶。村长王德贵那张油光水滑的胖脸,在发放仪式上笑得像朵喇叭花,拍着胸脯说一分不少,全凭良心。良心他的良心怕是早就喂了自家那条看门的大狼狗。
我王卫东活了快五十年,窝囊了大半辈子,守着一亩三分地,只求个老婆孩子热炕头。可这回不行。那笔钱,是我女儿小娟走出这穷山沟、去省城读大学的指望,是我那病歪歪的老娘最后抓药的救命钱,是全村人眼巴巴盼着、能稍微直起点腰板的血汗钱!它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影儿,烂在哪个王八羔子的兜里!
回村的路上,那辆破旧的三轮蹦蹦车颠得我骨头都快散了架。司机老刘头瞥见我怀里死命护着的袋子,又看看我灰败的脸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把油门踩得更狠了些。车身剧烈地上下弹跳,每一次颠簸都像有小锤子在狠狠敲打我的肺腑,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闷痛又隐隐泛了上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左胸,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摸到口袋里那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县医院那张冰冷的判决书。
车子终于喘着粗气停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正是晌午头,日头毒得很,晒得黄土地直冒烟。村口那口废弃的老井旁,几个纳凉的老头老太太摇着蒲扇,昏昏欲睡。可我的三轮车刚一熄火,那几双浑浊的老眼就像突然通了电,齐刷刷地扫射过来,目光粘稠、复杂,像甩不掉的蛛网。他们的低语声蚊子哼哼似的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心照不宣的窥探。
卫东回来了
啧,还真去了……
抱着个啥炸药包不成
作孽哟,安生日子不过……
我低着头,抱紧袋子,加快脚步,只想快点穿过这片无声的审判场。脚下的黄土路滚烫,鞋底似乎都要被烫化。快到家门口那片熟悉的矮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我那婆娘李秀琴像阵风似的卷了出来。她头发蓬乱,眼睛红肿得像烂桃,显然是哭过。
王卫东!她尖着嗓子,声音嘶哑,带着破锣般的绝望,你个挨千刀的!你还真敢去!你嫌命长是不是你非要闹得咱家鸡飞狗跳、永世不得安生是不是!她扑上来,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拼命摇晃着,试图把我怀里那个象征着我决绝抗争的袋子夺走。你给我!把那害人的东西给我扔了!扔了!
我死死抱住袋子,任她撕扯推搡,脚下像生了根,纹丝不动。肺里的空气被挤压得越来越少,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嗬嗬声,眼前阵阵发黑。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钱……没了……小娟……咋办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命都没了,要钱有屁用!秀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的尖利划破了沉闷的午后,那是村长!是王德贵!你算个什么东西胳膊拧得过大腿吗啊你非要把全家人都拖下水才甘心我求你了,卫东,咱认了吧!咱不闹了,行不行她说到最后,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彻底的疲惫和哀求,整个人几乎瘫软下来,挂在我的胳膊上,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
看着她涕泪横流的脸,那张被日复一日的劳作和愁苦刻满皱纹的脸,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可袋子里那份签着我名字的举报信,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胸口。我喉头滚动了几下,终究没能说出安慰的话,只是用力扶住她颤抖的肩膀,半拖半抱地将她拉进院子,反手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
3
沉默的村庄
隔天,太阳还没爬到山顶,两辆挂着县城牌照、车身刷着公务字样的黑色桑塔纳,像两条沉默的黑色大鲶鱼,悄无声息地滑进了尘土飞扬的王家坳。车子停在村委会那几间半新不旧的砖房前,车门打开,下来三个人。打头的是个中年男人,身材挺拔,穿着熨帖的灰色夹克衫,面容沉静,眼神锐利如鹰隼。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手里都拿着厚厚的公文包和记录本。
村里那点死水,被这三块石头猛地砸开了。家家户户的门窗后面,不知多少双眼睛在偷偷地瞄着。几个在村口闲逛的半大孩子,被自家大人像拎小鸡崽一样飞快地拽回了院子,大门哐当一声紧紧关上。原本在墙根下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老人们,像是被按了消音键,瞬间噤声,浑浊的目光躲闪着,有的干脆颤巍巍地起身,拄着拐棍,一步三晃地挪回了家。
村委会那间唯一像样点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村长王德贵满脸堆笑,又是递烟又是倒茶,粗短的手指熟练地翻着一本崭新的账册,唾沫横飞:林主任,您看,县里的大领导亲自下来,真是我们王家坳的荣幸!账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每一分钱,都经得起查!都是按政策,按标准,足额发放到户!绝对没有任何问题!他拍着胸脯,肥厚的下巴肉跟着一颤一颤,我们村风淳朴,村民觉悟都高,对上面的政策那是一百个拥护!
那位林主任——林国栋,接过烟,却没点,只是夹在指间,目光平静地扫过账册上那些整齐划一、墨迹簇新的签名栏,又抬眼看了看窗外死寂的村落,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王村长,账目我们会仔细核查。按照规定,我们需要走访部分村民,核实发放情况。请安排一下。
王德贵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绽开更大的弧度,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林主任您放心,我这就安排,这就安排!他朝门外探出头,扯着嗓子喊:二柱!二柱!死哪去了赶紧的,带几位领导去老蔫家、彩凤家……还有……他报了几个名字,都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人家。
林国栋没说话,只是对身后的年轻干部使了个眼色。三人起身,跟着那个叫二柱的村民代表走了出去。
我远远地蹲在自家那扇破院门后面,透过门板的缝隙,看着那三个穿着体面、代表着公正与希望的身影,被王德贵的狗腿子二柱引着,走向村东头的老蔫家。心像是被丢进了滚油锅里,煎熬着,翻腾着,一股灼热的气流直冲头顶。我猛地拉开院门,冲了出去,朝着那即将消失在老蔫家院门后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喊:林主任!别听他的!他们串通好的!来我家!我王卫东实名举报!我告诉你们实情!
我的声音在死寂的村庄上空突兀地炸开,像一颗石子投入粘稠的沥青湖面,没有激起丝毫涟漪。林国栋闻声停住脚步,回过头,锐利的目光穿过十几米的距离,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沉静,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身边的年轻女干部立刻拿起本子准备记录。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老蔫家那扇歪斜的木门吱扭一声,被一只枯瘦的手从里面拉开一条缝。老蔫那张布满沟壑、如同风干核桃皮的脸露了出来,浑浊的眼睛先是惊恐地扫了一眼院外的干部,随即目光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掠过我的脸,充满了慌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乞求。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的声音,最终只挤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钱……钱……都……都给了……没……没少……
话音未落,门就被猛地拉上,里面传来插销落下的咔哒声,干脆利落,像一记耳光抽在我脸上。
紧接着,隔壁彩凤家那扇贴着褪色门神的院门也开了条缝。彩凤男人那张黝黑、木讷的脸探出来,眼神躲闪,不敢看任何人,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嗯……给了……村长……都给了……
说完,头一缩,门砰地关紧,震落簌簌的尘土。
死寂。比刚才更彻底、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下来。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尖锐的刺痛。林国栋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那里面之前的审视和凝重,似乎多了一层冰凉的、令人心寒的了然。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对二柱示意了一下,继续走向下一家。二柱回头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和鄙夷,嘴角甚至挂上了一丝得意的冷笑。
我僵在原地,如同被钉死在耻辱柱上。阳光白得刺眼,四周明明空无一人,却仿佛有无数道冰冷、讥诮、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穿透我的皮肉,直刺骨髓。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弃的孤绝和冰冷。肺里的空气像被瞬间抽干,我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每一次呛咳都带着胸腔深处沉闷的回响,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data-fanqie-type=pay_tag>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带着一股浓重的劣质烟叶味。是老支书王福根。他佝偻着背,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他伸出粗糙干枯、如同老树皮般的手,一把攥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劲大得惊人,铁钳一样,不由分说地把我往旁边那条堆满柴禾和杂物的狭窄死胡同里拖。我踉跄着,被他粗暴地推进胡同最深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震得尘土簌簌落下。
王卫东!老支书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淬着阴冷的毒汁,你闹够了没有真当自己是盘菜了他布满老人斑的脸凑近,浑浊的眼珠里射出两道凶光,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再闹下去,信不信你闺女小娟在县城那个勤工俭学的活儿,明天就得黄!还有她那点可怜的助学金……哼!他冷笑一声,喷出的气息带着腐臭的烟味,想让你闺女大学念不成,卷铺盖滚回来嫁人你就继续作!往死里作!
他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尖,那威胁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脖颈,一点点收紧。肺里的憋闷感骤然加剧,我弓着腰,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咳得眼前发黑,几乎喘不上气。我扶着冰冷的土墙,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破锣般的杂音。
咳声渐歇,我慢慢直起身。夕阳的余晖穿过破败的屋顶,斜斜地打在胡同口,照亮了空气中翻飞的尘埃。我抬起头,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像暴风雨过后死寂的海面。我看着老支书那张因惊疑不定而微微扭曲的老脸,慢慢地,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我的手指很稳,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从容,仿佛掏出的不是一份判决,而是一封久违的家书。我将那张纸缓缓展开,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上面的字迹。然后,把它平举起来,正对着老支书那双浑浊、此刻却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
纸张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脆弱,上面印着县人民医院那枚鲜红的、象征着权威的印章。诊断结论那一栏,几行冰冷的黑色铅字清晰得刺眼:左肺下叶占位性病变……考虑恶性肿瘤可能性大……晚期……
胡同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风都停了。只有远处不知谁家老母鸡下蛋后咯咯哒的叫声,显得异常刺耳。
老支书王福根脸上的凶戾、威胁,瞬间冻结了。他死死盯着那张纸,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他布满老人斑的手,那只刚才还如同铁钳般攥着我胳膊的手,此刻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仿佛那张薄薄的纸片有千钧之重。他浑浊的眼珠里,那深不见底的算计和阴冷,第一次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茫然和……恐惧所取代。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他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用女儿前程就能轻易威胁住的窝囊男人。
我看着他,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极淡、极疲惫的笑意。那笑意里没有得意,没有挑衅,只有一种彻底挣脱枷锁后的空旷和解脱。我的声音不高,沙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这凝固的死寂:
福根叔,我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着他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我……活不久了。
肺腑间那股熟悉的灼痛又隐隐泛起,我轻轻吸了口气,压下那翻涌的不适,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小娟……她大了。她爹没本事,窝囊了一辈子。可临了临了,就剩这把骨头了,总得……给她留点干净的东西。
我捏着诊断书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张薄薄的纸片,此刻成了我唯一的盾牌,也是刺向这团混沌的唯一利刃。一个理字,一个公道。别的,我什么都……不怕了。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砸在胡同里堆积的尘土上,仿佛溅起了无形的涟漪。
老支书像是被那轻飘飘的话语烫到了,猛地后退了一小步,佝偻的脊背撞在身后堆放的破箩筐上,发出哗啦一声轻响。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在昏暗中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刻毒的话来重新找回掌控感,可最终,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串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咕哝。他不再看我,或者说不敢再看我,浑浊的目光慌乱地扫过那张刺目的诊断书,又飞快地移开,最终死死盯住自己沾满泥巴的鞋尖,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佝偻的躯壳在微微发颤。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像深潭的水。然后,我小心地将诊断书折好,重新放回贴胸的口袋,那里离心脏最近。转过身,不再理会身后那团凝固的阴影,一步一步,拖着沉重却异常坚定的步子,走出了这条充斥着腐朽柴草味和无声威胁的死胡同。夕阳的余晖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孤零零地投射在坑洼的土路上。
4
真相的代价
接下来的几天,王家坳陷入一种诡异的胶着。林国栋和他的同事像勤劳的工蜂,在村里穿梭,走访,询问,核查账目。然而,无形的铜墙铁壁早已铸成。无论他们走到哪家,推开哪扇门,迎接他们的,除了村长王德贵那张热情洋溢、无懈可击的胖脸,就是村民千篇一律、如同排练过般的麻木回应:
钱给了啊。
数没仔细点……村长还能亏了咱
王卫东他咳,他那个人……轴!认死理!别听他瞎咧咧……
就连我那个曾经在院子里哭喊着阻拦我的婆娘秀琴,当年轻的女干部温和地问起补偿款时,她也只是死死低着头,搓着粗糙皲裂的手指,声音细若蚊蚋:是……是给了……够……够用了……
自始至终,她都没敢抬头看我一眼,仿佛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瘟疫。
整个村子,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声音,在死寂的旷野上徒劳地呐喊,嘶哑,破碎,然后被更深的沉默吞噬。我的小屋成了孤岛,被无形的敌意和恐惧包围。偶尔出门,路上遇到的村民,要么远远避开,要么投来冰冷、厌憎,甚至带着恐惧的一瞥,仿佛我是什么招灾惹祸的瘟神。只有村西头那个放羊的光棍汉老六,有一次在村外荒坡上遇见我,趁着四下无人,才敢凑近了,用烟袋锅子指了指村子的方向,从豁了牙的嘴里含混地挤出几个字:卫东……算了……认命吧……惹不起……
说完,便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赶着他的几只瘦羊匆匆走开了。
家,也成了冰窖。秀琴不再哭闹,只是沉默。她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机械地做饭、喂猪、浆洗衣裳,动作僵硬得如同木偶。那张曾经温顺、如今却写满绝望和怨愤的脸,像一道冰冷的屏障,横亘在我们之间。她不再看我,不再和我说话,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仿佛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只有夜深人静,当我被胸腔里火烧火燎的剧痛折磨得蜷缩在炕上,抑制不住地呛咳时,才能在昏暗中,隐约听到她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像受伤小兽的呜咽,绝望地渗进浓稠的黑暗里。
时间像凝固的沥青,缓慢而粘稠地流淌。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望的窒息感彻底淹没,连肺腑间的剧痛也变得麻木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了。
那天傍晚,夕阳的残血染红了西天,将王家坳破败的屋顶和歪斜的烟囱镀上一层诡异的暗金。林国栋和他那个年轻的男助手,再一次出现在我家那扇摇摇欲坠的院门口。他们的脸色异常严肃,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眼神深处,却跳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锐利的光芒。
王卫东同志,林国栋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我们需要你再仔细回忆一下,关于五年前,村东头那片老坟地征迁补偿款的具体情况。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我的眼睛,特别是,当年补偿款的发放流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比如……账目的登记方式
五年前老坟地我的心猛地一跳。那确实是更早的一次小规模征地,迁了几座无主的荒坟,补偿款数额不大,当时好像……是村长王德贵亲自带着会计挨家挨户上门登记的一个模糊的、几乎被遗忘的细节,如同沉船般缓缓浮出记忆的泥沼。当时王德贵确实提过一嘴,说这次补偿标准比较灵活,让大家好好配合……但具体怎么灵活怎么配合我那时只顾着自家田里的事,根本没往深处想。
好像……是村长带着会计,挨家挨户上门让签的字我努力回忆着,肺部的憋闷感让我的声音有些发颤,具体……记不太清了……
林国栋与助手交换了一个极其短暂的眼神,那眼神中传递的信息让我心头骤然一紧。助手立刻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旧报纸层层包裹的东西。他一层层剥开报纸,动作异常轻柔,仿佛里面包裹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当最后一层报纸被掀开时,露出的,是一本极其破旧的、用粗糙的麻线装订起来的账册。册子的封面是那种早已淘汰的、印着红色标语的硬纸板,边角磨损得厉害,纸页焦黄发脆,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的气息。
我们在村委会档案室最角落的一个废弃木柜底层发现的,年轻的助手解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被一堆早就该处理的废旧报纸压在最下面。看样子,至少五六年没人动过了。
林国栋伸出手,极其小心地翻开那本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账册。泛黄、脆硬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他翻到其中一页,指尖停住。
王卫东同志,你来看看。他的声音异常低沉,目光紧紧锁定在那一页上。
我强忍着胸腔的翻腾和眼前阵阵发黑,凑上前去。昏黄的灯光下,那页泛黄的纸上,用蓝黑色的墨水清晰地写着一行标题:王家坳村东老坟地迁葬补偿款发放明细(五年前)。
标题之下,是一排排手写的名字和对应的金额。那些字迹歪歪扭扭,深浅不一,显然是不同人的笔迹。而让我血液瞬间凝固、瞳孔骤然收缩的,是那些名字!
王卫东……李秀琴……王老蔫……赵彩凤……王福根……王德贵……
一个不少!全村所有户主的名字,包括我自己的,包括我婆娘秀琴的,包括刚刚还堵着我威胁我的老支书王福根的,当然,也包括村长王德贵的!全都赫然在列,签在这份五年前的补偿款发放明细上!
更触目惊心的是,在每一个名字后面,标注的补偿金额,都被用一种醒目的红墨水,在原数字上狠狠地划掉!旁边,用另一种更为粗犷、带着一种蛮横霸道的笔迹,重新填写上了一个新的、明显高出许多的数字!那鲜红的划痕和突兀的新数字,像一道道狰狞的伤口,刻在发黄的纸页上,也刻进了我的眼底!
屋子里死寂一片,只剩下我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和纸张翻动时细微的沙沙声。林国栋面色凝重如水,他指着账册页脚处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那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仔细辨认,尚能看清:
经村委扩大会议研究,并征得全体村民签字确认,为保障集体利益,同意对实际补偿数额进行合理调整(上浮)。调整后差额部分,按户均分。立此为据。
下面,是王德贵那个龙飞凤舞、带着强烈个人风格的签名,以及一个鲜红的、模糊的村委会公章印迹。
合理调整上浮按户均分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眼前猛地一黑,肺腑间那股压抑了太久的腥甜再也控制不住,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冲上喉咙。我死死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让整个身体都在痉挛。当咳嗽终于暂时平息,我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片刺目的、带着不祥泡沫的暗红。
我抬起头,视线越过林国栋紧锁的眉头,越过那本如同诅咒般的旧账册,望向院子里。不知何时,秀琴已经无声地站在了灶房门口。她手里还拿着淘米的瓢,浑浊的米水顺着瓢沿滴滴答答落在她沾满泥点的旧布鞋上。她的脸像死人一样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国栋手中的账册,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瘫倒在地。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我独自坐在冰冷的灶膛前的小板凳上,灶膛里的火早就熄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那本打开的、散发着腐朽霉味的旧账册,就摊在我脚边的地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无处可逃。
院门被轻轻推开,秀琴像个幽灵一样挪了进来。她没有开灯,摸索着坐在我对面另一张矮凳上。黑暗中,只能听到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卫东……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不堪,那钱……那钱……当年……村长……他说……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说上面给的数……太低了……不够塞牙缝……他有门路……能……能‘活动’一下……把总数……报高些……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多出来的钱……全村……按人头平分……一家……能多分好几百块……
好几百块!在那个年头,在我们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山沟沟里,好几百块!那是一个壮劳力在土里刨食大半年也未必能攒下的数目!是能让孩子交齐学费、能让病人多抓几副药、能让年关的饭桌上多割上几斤肉的巨款!
他……他说……这事……要保密……要大家一起……一起签个字……按个手印……就当……就当是上面发下来的……就是那个数……秀琴的哭声终于抑制不住地爆发出来,不再是呜咽,而是绝望的嚎啕,他……他拍着胸脯保证……说天塌下来有他顶着……说这是为全村人谋福利……谁不签……谁就是全村的罪人!是……是白眼狼!
她的身体在黑暗中剧烈地起伏,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刺耳:我……我怕啊!卫东!我怕不签……咱家在村里就再也抬不起头……怕小娟在学校被人戳脊梁骨……怕……怕他们真断了咱家的活路!我……我当时就想着……反正……反正大家都签了……法不责众……法不责众啊……
她猛地扑过来,冰凉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的皮肉里,声音里充满了崩溃的绝望和迟来的恐惧,现在……现在咋办卫东!咋办啊!这账本……这账本……会……会坐牢吗我们……我们是不是……都要……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濒死般的喘息,身体软软地滑下去,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蜷缩成一团,只剩下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我僵坐在冰冷的小板凳上,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秀琴绝望的哭诉、那账本上刺目的红字、五年前王德贵那张唾沫横飞、蛊惑人心的胖脸……无数的画面和声音在脑子里疯狂地搅动、碰撞。肺腑间的剧痛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浸透骨髓的寒意。
原来,那吞噬了补偿款的黑洞,并非源于王德贵一人贪婪的胃袋。它是由全村人,包括我自己(那账册上,我的名字同样赫然在列!)那点可怜的、带着侥幸和怯懦的私心,一点点喂养、膨胀起来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在那张写着谎言的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鲜红的手印!我们以为抓住的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却不知那是勒紧自己脖颈的绞索!而王德贵,那个始作俑者,他利用的,正是我们对贫困的恐惧,对法不责众的侥幸,对强权者淫威的懦弱!
什么贪腐什么正义什么举报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荒谬可笑!我拼上性命想要揭开的黑幕,最终照亮的,却是我们所有人灵魂深处那片无法直视的、卑怯而贪婪的泥沼!那本泛黄发霉的旧账册,像一面照妖镜,将整个王家坳,连同我自己,照得原形毕露,无处遁形!
黑暗的屋子里,只剩下秀琴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和我自己沉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令人窒息的腐朽味道。
5
最后的救赎
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像怯懦的手指,畏畏缩缩地扒开王家坳东边山梁的缝隙时,村委会那几间平房前小小的土坪上,已经黑压压地聚集了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没有喧哗,没有议论,只有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死寂。一张褪了色的长条木桌被搬了出来,摆在坪中央。林国栋和他的两名同事端坐在桌后,面色肃穆。那本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旧账册,就摊开在桌面上,焦黄的纸页在晨风中微微颤动。
王德贵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年轻干部一左一右请到了桌前。他脸上那层惯有的油滑笑容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和无法抑制的肌肉抽搐。他肥胖的身体像筛糠一样抖着,目光死死盯着那本账册,仿佛那是索命的阎王帖。
王德贵,林国栋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破寂静,这本五年前的账册,记录的内容,你是否承认
王德贵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的声音。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小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困兽般的疯狂和孤注一掷的凶光:假的!这账本是假的!是他们伪造的!是王卫东!是他这个病痨鬼!他恨我!他诬陷我!他诬陷全村人!林主任!您要明察啊!他嘶吼着,唾沫星子乱飞,试图朝我这边扑来,却被身旁的干部牢牢按住。
林国栋没有看他,目光沉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所到之处,村民们纷纷低下头,躲避着他的视线。人群中弥漫着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恐慌和羞愧。
账册的真伪,专业部门自有鉴定。林国栋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但上面的签名、手印,还有这所谓的‘村委扩大会议决议’……每一个名字,都是真的。每一户,都参与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我站在人群的最边缘,靠着那棵光秃秃的老榆树,努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胸腔里像塞满了滚烫的烙铁和冰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尖锐的剧痛。我迎着他的目光,艰难地、缓缓地点了点头。那本账册上的王卫东三个字,像烧红的烙印,烫在我的灵魂上。
林国栋的目光移开,重新投向死寂的人群。他拿起桌上那本账册,高高举起,让那泛黄的纸页和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暴露在惨淡的晨光下。
现在,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在死寂的土坪上空回荡,纪委工作组将依法重新审计王家坳村近十年所有征地补偿款项!包括五年前的这笔,也包括去年被王卫东同志举报的那一笔!
话音落下,如同在滚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死寂的人群瞬间被引爆了!
重新审计!人群中响起一声变了调的尖叫,是彩凤男人,他黝黑的脸上写满了巨大的惊恐,那……那多分的钱……是不是……是不是要吐出来还要……还要坐牢!
天杀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钱拿着烫手!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捶胸顿足,发出凄厉的哭嚎,造孽啊!都是贪心惹的祸啊!
完了!全完了!有人抱着头蹲了下去,发出绝望的呻吟。
恐惧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刚才还只是沉默和羞愧的人群,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攫住。有人开始低声咒骂,骂王德贵,骂自己,骂这该死的世道;有人掩面哭泣;更多的人则像无头苍蝇一样,惊慌失措地互相看着,眼中充满了末日降临般的绝望。
安静!林国栋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下了场面的混乱。他目光如炬,扫视着骚动的人群,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重新审计,是为了彻底查清事实!是为了厘清责任!是为了让该负责的人负责!也是为了给所有被裹挟、被蒙蔽的群众,一个说清事实、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意味:王卫东同志以命相搏,举报在前。如今真相初露,他依然站在这里。不是为了报复谁,而是为了讨一个迟来的公道!为了他女儿,为了所有王家坳的后辈,能在一个清白的、有希望的地方活下去!
人群的骚动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哭泣。无数道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有羞愧,有怨恨,有茫然,甚至……开始出现一丝微弱的、挣扎的……愧疚——交织着,最终都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山峦,几乎要将我孱弱的身体压垮。
林国栋从桌上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崭新的文件,放在那本旧账册旁边。他拿起一支黑色的签字笔,笔身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现在,他的声音恢复了沉稳,却带着一种开启新章的庄重,愿意配合重新审计,如实说明情况,并在新审计确认书上签字的村民,请上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一张张写满挣扎的脸庞,最后,那目光如同沉锚,稳稳地落定在我的身上。
王卫东同志,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每一个人的耳膜,你,愿意第一个签字吗
土坪上死一般的寂静。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我靠着老榆树粗糙的树干,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清晨的凉意和浓重的土腥味,涌入我灼痛的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我捂住嘴,强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腥甜,身体因为虚弱和剧痛而微微摇晃。
推开那冰冷的树干,我站直了身体。脚步有些虚浮,踩在坑洼的泥地上,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牵扯着肺腑间撕裂般的痛楚,但我走得很稳,目光穿过人群投来的、沉甸甸的无数道视线,笔直地投向那张长条木桌,投向桌上那份崭新的、象征着重新开始的文件,投向林国栋手中那支黑色的签字笔。
我走到桌前。桌子有些高,我不得不微微踮起脚,这个细微的动作又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眼前阵阵发黑。我喘息着,伸出那只枯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那支笔。
笔身冰凉,沉甸甸的。
我俯下身,目光落在雪白纸页最上方预留的空白签名栏上。那空白,刺眼,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沉重的希望。我的名字——王卫东——三个字,曾经歪歪扭扭地签在一本散发着腐朽气息、记录着集体谎言和罪孽的旧账册上。而此刻,它们将再次落笔,落在这份象征着拨乱反正、或许也象征着救赎的新文件上。
我握紧笔,手腕因为虚弱而有些颤抖,但落笔的动作却异常坚定。黑色的墨水在洁白的纸页上缓缓洇开,留下一个清晰的名字。
签完字,我放下笔,缓缓直起身。胸腔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视野的边缘开始模糊、发黑。我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住桌沿稳住身体。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带着厚茧和泥土气息的大手,带着一种迟疑的、试探的力道,轻轻地、却稳稳地扶住了我另一侧的手臂。
我微微侧过头。
是老蔫。
那个昨天在自家院门缝里,惊恐地避开我的视线、嗫嚅着说钱都给了的老蔫。此刻,他佝偻着背,那张如同风干核桃皮般的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似乎更深了,浑浊的眼睛里,再也找不到昨日的躲闪和乞求,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巴的破解放鞋鞋尖,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干硬的直线。那只扶住我胳膊的手,却像铁钳一样,传递着一股支撑的力量。
他沉默着,扶着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朝着林国栋面前那张桌子,朝着那份签着我名字的文件,朝着那支静静躺在文件旁的黑色签字笔,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