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蒸汽轰鸣的伦敦地下街,声音成了最昂贵的商品。
我能用一滴泪换得婴儿初啼,用初恋呢喃买到公爵的把柄。
人们慕名来典当珍贵的声音:妻子抵押临终告白换丈夫医药费;政客交出受贿对话换平步青云。
我的铁柜里锁着贵族的秘密、孩童的欢笑、临终的叹息。
那天男人用布满茧的双手捧来一枚玻璃瓶:卖我吧,这是我妻子临死前最后一声呼唤。
三天后他砸开店铺铁门,脸上全是凝固的泪水:还给我!她叫我名字了!
我转动手中留声机:无价之宝,只进不出。
他发出撕裂的吼叫——我将它装进新的玻璃瓶,和妻子的呼唤永远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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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交易所就坐落在伦敦最不见光的地方。头上方,蒸汽机车如同暴躁的雷神,每过一刻便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撼动着砌成拱顶的油腻砖石,震得沉积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煤灰簌簌而下。管道则如同巨兽扭曲痉挛的肠子,布满了地下街的穹顶与墙壁,不时发出尖锐的嘶鸣或者沉闷滞重的隆隆异响。空气是凝滞的浊汤,刺鼻的煤烟混着劣质威士忌的酸腐、久不沐浴的体味、以及一种仿佛来自机械残骸深处、无法消散的金属锈蚀气息。
我便是藏在这喧闹与污浊心脏处的一道无声暗影。交易所窄门幽暗,若不是门上那枚巴掌大小、被摩擦得锃亮的黄铜喇叭标志,几乎无法辨识。店里空间狭窄逼仄,却塞满了旧世界才会有的奇诡沉默。靠墙的巨大橡木架上,一格一格里,分门别类存放着数不清的玻璃罐,罐体从最小的药瓶到大号的球形蒸馏瓶各异。昏暗的煤气灯从高处投下吝啬的光,只在玻璃罐子上映照出无数流动不定的光斑。
店里生意向来不断。一位骨瘦如柴的母亲颤抖着捧来一只小小的玻璃药瓶,里面盛着她瘦弱婴孩那一声微弱却令人心揪的初啼。我面无表情地过称:音质偏弱,音量不足,但啼声本身,那是生命最原始未经粉饰的呐喊,带着初临人世的惊恐和对空气的初次吞咽。三个几尼,我报出价格,铜币落进她冰冷掌心,换来她感激涕零的鞠躬,换来她日后可以典当更多回忆的预付款。
不多时,另一位戴着丝绸手套的贵妇人捂脸匆匆进门。她不敢正视我,声音也低不可闻,只伸出精心保养过的手指向了喉咙下方。片刻后,一声惊恐、短促、被刻意用丝巾蒙住的尖叫被我用小巧的吸音铜管捕获,顺着管子流进了备好的窄口长颈瓶里。瓶口被迅速塞上软木塞。
老伯爵夫人,我掂了掂那瓶子,瓶中凝结的痛苦尖叫似乎有了重量,希望令郎在美洲的新剧团大获成功。她的眼角掠过一丝羞愧,但很快被解脱替代,她需要这笔钱支付他儿子远渡重洋组建一个前卫(或许更可能是声名狼藉)剧团的船资。
几个小时后,一个神情紧绷、目光不断扫视店门的男人溜了进来,他穿着做工考究却明显不合身的旧外套。没等我开口,一段低而急促的对话片段就从他的衣领夹缝里流泄出来,被一只藏在他手心里的微型共鸣筒捕获、凝实。对话里涉及了一个内阁部长的名字,一个工程项目的标额,还有一串数字。内容清晰,信息炸裂。五十英镑,我说。他猛地松了口气,几乎是抢过金子塞进内袋,飞快地消失在门外阴暗的拱廊里,留下一个飘散着恐惧和铜臭的空间——那恐惧很快被密封进了冰冷的玻璃之中。他的秘密安全了,也永远不再属于他自己。
这些形形色色的声音,带着世间百态的体温和气息,经过我冷冰冰的估价,最终都被收纳入那些冰冷的玻璃牢笼,成为店铺墙上流淌不定的幽幽光斑的一部分。
门上的黄铜铃铛又响了一声,格外暗哑,仿佛也被烟雾和疲惫浸透了。
走进来的男人像一座被生活压得摇摇欲坠的危楼。身板本应是宽厚挺拔的,此刻却从骨缝里透出一种深切的佝偻。旧工装外套上沾满了早已变硬的油污和白垩粉末,袖口和下摆磨损得露出了经年累月反复搓洗后毛茸茸的底布。他脸上每一道沟壑都被烟尘和绝望灌满了,硬生生将他刻成了一张粗糙、沉重的版画。头发间杂着顽固的灰白,仿佛在抗议生命的过早凋敝。那双眼睛,曾经或许是蓝色的,现在只剩下浑浊的铅灰,犹如伦敦冬日里经年覆盖苔藓的河面。当他抬起手掌时,指根处粗大的骨节和掌心厚厚的老茧暴露无遗,像是被岁月粗暴打磨过多次的木纹。
空气里那股顽固的煤烟、酒精和人潮的酸腐味被骤然闯入的一缕异常的气息搅动了:一种混合着陈旧的草药气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接近腐坏的味道。是医院消毒水、是廉价止痛药水,以及久病之人身体深处散逸出来的腐败气息的集合体。这气味来自他本身,如同一件紧紧贴附在皮肤上的隐形裹尸布。他拖着他的绝望和这身无形的裹尸布,艰难地移动进来。
他浑浊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店里的幽暗与那些漂浮的光斑,径直撞在我的脸上。他没有开口。那双劳作过度、关节粗大的手笨拙地在粗糙工装外套内侧摸索着。衣服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终于,一只小小的玻璃瓶被他从内袋的深处掏了出来,小心翼翼,如同捧着他自己的心脏。
瓶体是实验室常用的那种窄口瓶,尺寸很小,内壁凝结着细微的水汽。瓶口被黑色蜂蜡紧紧封住。瓶子里,有一团奇异的光泽,不亮,却不安地跃动着、流转着,带着一种微弱的暖意,像被禁锢的一点将熄烛火。
那双手,布满老茧,伤痕累累,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稳定。他缓慢地、郑重其事地、带着献祭般的肃穆,将瓶子放在了我面前的胡桃木柜台上。
科尔曼,他开口了,声音是沙砾在空铁罐里滚动摩擦出来的响动,每一个音节都干涩得快要迸裂,……亚瑟·科尔曼。
那瓶子里的光微弱地一闪,似乎只是幻觉,又似乎是在应和这个名字。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我,那里面翻腾着一种无比复杂的情绪:巨大的、沉甸甸的悲伤,被强行压抑的某种渴求,以及像野草般顽强滋生出来的一丝微光——一种仿佛交付了致命之物后,等待审判的卑微希冀。所有的解释似乎都压缩在了一声粗重的喘息后挤出的那个词里:
……我妻子。玛莎。
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又补充道:她……走了。
临了……
他不再说下去,只是眼神紧紧锁着我,又似乎越过我,盯住了那只小小玻璃瓶里那点微弱的光晕。空气似乎凝固了,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如同风箱。
店里那种混杂着无数窃窃私语的幽暗低鸣仿佛也停滞了一瞬。墙壁玻璃罐里那些囚禁着临终叹息、情话和呜咽的光点,似乎全都转向了这瓶中之物——那是另一个走向终结的灵魂,最后留在世界上的一个具体而微的印痕,一个纯粹呼唤的具象存在。
我的指尖微微动弹了一下。他带来的这东西太重了。没有技巧,毫无修饰,仅仅是一声呼唤濒死之人的呼喊。这声呼唤,凝聚着一个生命最后的渴望,全部的眷恋和无力回天的巨大空洞。它的价值无法用寻常交易的秤去衡量,它属于一个不可再生的瞬间,一个无法复制的情感巅峰。
我伸出手,拿起那只窄口的小玻璃瓶。瓶壁冰凉,指尖感受不到瓶中那跃动光晕应有的任何温度。我将瓶口的黑色蜂蜡小心剥开,瓶口露出来一瞬。立刻,一股难以形容的波动散逸出来——那里面不全是清晰的呼唤名字声,它混合了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剧烈的喘息如同被扯裂的风箱,一种纯粹因为想要留下而产生的撕心裂肺的绝望挣扎,然后,才是在这绝望风暴的核心,终于挣脱出来的一声短促、模糊但执拗异常的发音——亚…瑟…
不是甜蜜的耳语,不是平静的告别。那是生命燃烧殆尽之际,耗尽最后一点力气从即将完全化为死寂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压、榨取出来的一点微响,是濒死者徒劳地想要抓住流沙的、那一声充满痛楚与不甘的挽留。
空气中那股属于垂死病人的、带着衰败和腐烂气息的旧味道仿佛瞬间浓烈了百倍。我立刻将瓶子盖好,用一小块干净蜂蜡重新密封瓶口,动作迅速而专业,如同包扎一个流血的伤口。密封完成,那一小团被封印的光依旧不安地扭动着、跃动着,像一颗微小的心脏不甘地被隔绝在世界之外。
我看向柜台对面的科尔曼。他那被绝望和苦难摧残得如同沟壑纵横的脸上,所有的希冀都冻结了,只剩下一种等待终极审判的死寂。他那布满了老茧和污垢的手指下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柜台上摩擦着,发出轻微刺耳的沙沙声。
三天后,我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清晰而平稳,如同法官落下法槌,你可以来取钱。
他的肩膀猛地塌陷下去,如同承受着突然加倍的重压。但那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起了一种几乎是疯狂的光芒——不是喜悦,而是溺水者终于抓住一根浮木、明知那浮木脆弱不堪却用尽全部力气攥住的那种神经质的、绝望的光芒。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哽咽般、听不真切的声音,像是感激,又像是心被掏空的回响。他没再多说一个字,也没再看那只玻璃瓶第二眼,踉跄着转过身,仿佛逃离一个窒息之所,沉重地推开了那扇小门,融入了外面管道嘶吼、人群脚步杂沓的混沌浊流的街巷里。
门上的黄铜铃铛发出沉闷的回响,随即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地下噪音里。店里重归寂静,墙上无数玻璃囚笼里的光影无声流转。那小窄口瓶中属于玛莎·科尔曼最后呼唤的光点,在我指间的冰冷玻璃后面,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似乎带着穿透一切的痛楚。
柜台的硬木桌面冰凉,似乎还残留着那个叫科尔曼的男人粗糙手掌摩擦过的印记。他带来的绝望气息仿佛已渗入木头的纹理中。我的目光落在手中那只新得的玻璃瓶上。瓶里的光晕微弱而不安地旋转着,像一个被强行剥离的灵魂碎片在徒劳地寻找归处。它是特别的,太过纯粹——纯粹的痛苦、纯粹的渴望、纯粹的不甘。而纯粹的情绪在市场里是稀缺品,它们如同凝固的雷电,蕴藏着难以估量的能量,也因此极易引来觊觎和……毁灭。
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出现在我整理袖口的手上。空气里那份属于濒死者的、衰败腐坏的气息似乎也渗入了我的感官深处。是错觉,抑或是某种警示它搅动了店里那层积压已久的声音尘埃——那些秘密的低语、怨恨的诅咒、绝望的哭泣。它们如同微小的孢子,无声无息地潜伏在每一粒灰尘里。三天。我转动着手中小瓶,暖色的瓶壁冰凉刺骨。三天时间足够发生任何事。这声呼唤太过脆弱了,如同晨曦中一颗最易碎的露珠,却拥有足以刺穿任何人灵魂的锋芒。它值得被好好保护,以一种无可挑剔的方式保存下来,让它那种撕心裂肺的光芒永不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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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深夜,地下街的喧嚣并未减弱多少,酒馆里的喧闹、管道蒸气的嘶鸣、偶尔几声模糊的争吵,在潮湿污浊的空气里发酵膨胀。然而这些背景噪音,都被一记狂暴到足以撕裂布帛、撕裂空气的金属撞击声彻底盖过!
轰——!!!
那不是小偷惯常小心翼翼的撬锁,也不是任何试图破解的耐心试探。那是纯粹的、野兽般的蛮力宣泄,带着一种要将整个门框连同墙壁一起撕碎的、不计后果的狂暴!声音交易所那扇厚实沉重的、用铁条加固过的木门,连同包裹门枢的铁皮,如同脆弱的薄纸片般向内炸开!断裂的木刺飞溅,扭曲变形的铰链带着刺耳的摩擦声弹飞出去,狠狠砸在对面的墙壁上又弹落在地。
一个巨大的、携带着浓重夜露和绝望气息的身影,撞开了尚未完全倒下的破门板,如同失控的列车般冲进了这个满是玻璃脆弱灵魂的幽暗巢穴。是亚瑟·科尔曼。
他站立不稳,却硬生生刹住了脚步,胸口剧烈起伏,发出风箱般可怕的抽气声。那身沾满陈旧油污和灰白色石粉的工装早已被深夜的湿气浸透,黏腻地贴在他壮硕却佝偻的身体上。煤灰和汗水混合着某种黏滑的液体——也许是撞门时蹭破的血迹——在他脸上冲出几道狂乱的痕迹。而他眼眶下方,那粗糙皮肤上挂着的,分明是两道在幽暗灯光下凝结反光的硬块。那不是泪痕,是两道结冻的绝望河流。
声音……他的吼声像是喉咙被砂纸狠狠摩擦过,又带着一股破风箱被强行拉动时撕裂的呜咽尾音,给我她的声音!!还给我!!
那双眼睛,曾经浑浊如死水,此刻却如同地狱里燃起的焚风,烧灼着狂乱和不顾一切的毁灭欲望。他不再看我,如同扑向猎物的野兽,带着一种原始的、可怕的精准,猛冲向墙边那个巨大的橡木立柜!
我的心骤然沉了下去,如同坠向寒潭的铅块。橡木立柜——那里面存放的确实是我最珍稀的收藏,如同银行的金库。但这根本不是玛莎声音的所在!
就在科尔曼粗糙的手掌带着撕裂皮肉的风声即将触碰到柜门上冰冷的铜锁时,墙角堆积的阴影里猛地窜出两个更快、更沉默的黑影!如同从潮湿腐烂的木头中生出的毒藤蔓,带着一股阴冷的恶风,一左一右,直扑科尔曼毫无防备的腰肋!
是那两个我早已察觉的气息!如同在沼泽淤泥里泡发过的、散发腐烂味道的气息,是跟踪科尔曼而来的豺狗!
科尔曼所有的狂怒都集中在眼前的橡木柜上,如同锁死猎物的猎豹,肌肉虬结的脖颈青筋暴起,粗壮的手臂带着轰碎一切的决绝砸向那冰冷的铜锁。这凝聚了三天绝望与最终疯狂的暴烈一击,足以撼动小型铸件。此刻的他,后背却如毫无防备的荒野般大敞!
两个精瘦迅捷的黑影,像两道浸透了黑夜汁液的黑铁楔子,无声却又带着致命的穿透力刺入他腰间的破绽!他们袖口划过幽暗的光,闪烁着冷而薄的金属寒意——是匕首或短刃的光!没有呼喝,没有多余的肢体碰撞,只有布料瞬间碎裂的刺啦声,和一种短促、低沉、仿佛皮革被骤然切开再刺入柔软物质内部时的闷响——噗嗤!。
那沉闷的、粘滞的可怕声音仿佛直接刺破了店内的寂静。科尔曼的动作瞬间定格了。他砸向橡木柜的拳头,离那铮亮的铜锁只剩下不足半尺的距离,像一尊在时间凝固中被强行刹住的青铜雕塑。他脸上那种不顾一切要夺取什么的狂怒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压倒性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茫然取代。他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脊椎,整个魁梧的身体剧烈地一晃,向前趔趄了一步,砸向木柜的拳头因失去了所有后续力量而无助地滑落下来,指节擦过冰凉的柜门,带出一溜淡淡的血痕。
剧烈的喘息声变得如同破风箱被撕碎了内衬,发出粗砺而绝望的抽气声。那两道偷袭的影子毫不停留,如同吸血的蚊蚋完成任务便急速退去,动作快得像水银泻地,重新融化在墙角货架投下的更深的暗影里,只剩下一种浓烈的、属于金属和汗腺紧张分泌物的腥气瞬间爆开又迅速被幽闭的空气稀释。一股比之前更浓郁、更深沉的铁锈般的血腥气随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弥散开来。
科尔曼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那张被汗水和凝结泪痕涂满的脸上,嘴角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剧痛几乎湮灭了他眼中最后的光亮。他那布满了老茧的、曾经能搬动沉重石料的右手,紧紧地、徒劳地捂向腰侧——鲜血已渗透了粗糙的工装布料,在他指缝间汩汩涌出,沿着指节淌下,在那陈旧油腻的地板上敲打出清晰而单调的滴答声。一滴,又一滴,在无尽的死寂中显得无比惊悚。他身体的重量终于压倒了双腿的支撑,魁梧的身体如同被割断缆绳的沉船,沉重地、无可挽回地向下倒去。膝盖砸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如同最后的鼓点,沉闷而绝望。
店铺深处那厚重的天鹅绒门帘微微动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气流掀开了一条缝隙,又瞬间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是一种冷酷观察后的无声退场。
我坐在柜台后面,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固定在椅子里的人偶。指尖搭在那个始终没有离开台面的小巧黄铜喇叭上,冰凉。店里无数的玻璃囚徒们在无声地闪烁着。
时间流逝得异常粘稠。科尔曼的呼吸声变成了持续的、痛苦的呻吟,每一次吸气都夹杂着喉咙被血沫堵塞的咕噜声。他巨大的身影倒在距离橡木柜咫尺之遥的地方,像一座突然崩塌的山丘。他试图再次撑起身体,但那腰侧的伤口显然极为致命,每一次尝试都带来剧烈的抽搐和更为沉重的喘息。鲜血继续流淌,在身下蜿蜒开,缓慢地渗入木地板的缝隙,散发出的腥甜和铁锈气息越来越浓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是几个心跳。那双被血丝和绝望浸透的眼睛里,那属于掠夺者的疯狂火焰终于被无边无际的痛苦和某种深渊般彻底的无助所取代,只剩下残余的火星在灰烬上闪烁。他不再尝试冲向柜子,只是死死盯着我的方向,眼神空洞而锐利。
她……他喉咙里挤出的声音破碎不堪,气息短促带着血沫的湿气,……她说什么玛莎……她最后……到底说了什么
那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一点愤怒,只剩下溺水者最后对一根稻草的、纯粹的、卑微到极致的渴求。他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快耗尽了,每吐出一个字都艰难无比,仿佛用碎玻璃摩擦着喉咙,每一次气流的通过都带出血腥味和疼痛的痉挛。
他终于问出了那个核心的问题,如同刺穿鼓胀脓包的那根针尖。我放在柜台上、搭着那小巧黄铜喇叭的手指,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寂静中,只有他粗重而断续的呼吸声和血滴落的滴答声。
我微微垂着眼帘,视线似乎落在柜台的木质纹理上,又似乎穿透了它。科尔曼的问题像一个石子投入死水,波纹扩散开来,撞在四周墙壁上那些无声闪烁的玻璃囚徒上,被反射回来无数微不可闻的、关于死亡叹息的低语和回响。
她,我开口了,声音不高,如同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每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棱落地,认出了那结局。
科尔曼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这几个字带着冰冷的针尖刺入了他的神经。
……然后呢他嘶声追问,嘴角不断抽动,鲜血顺着下颌的胡茬蜿蜒滴落。
店里漂浮的无数声音光斑似乎在这一刻微微闪烁,我继续道:她试着喊出来。
科尔曼剧烈地喘息着,受伤的身体因为这情绪的波动而引发了另一阵致命的痉挛,他用手臂死死摁住腰部伤口,身体蜷缩起来。但眼睛里的渴求却燃烧得更旺,仿佛那是他濒临熄灭的生命里唯一的光源。
……喊了什么声音已是濒死的呜咽。
我没有立即回答,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某个极其遥远的点上。整个店铺的空气凝滞到了极点,只有墙上玻璃囚徒的光斑在无声地流动、旋转。
终于,我的指尖缓缓离开了那个冰冷的黄铜喇叭,落在它旁边不远处。手指极其平稳地搭在了一台置于柜台上、造型堪称优雅精密的仪器冰冷光滑的外壳上——它由深色硬木和闪亮的铜件巧妙构成,一个铜制的喇叭与一只雕花悬臂紧密连接,悬臂尽头并非唱针,而是一只精致微小却结构复杂的、闪烁着冰冷光芒的金属……爪子一只用于精准抓取玻璃瓶塞的机械抓手黄铜的臂杆旁,细巧的银质音轨盘静静地立着,如同无声的金属湖泊。
这机器我见过!科尔曼浑浊的瞳孔瞬间收缩了一下,混乱痛苦的大脑勉强将此刻这台机器的优雅轮廓,与三天前在昏暗诊所等候区角落里看到的模糊仪器重叠在了一起。同样的黄铜光泽闪动在记忆里某个布满尘垢的角落。
是的,三天前,他在这污浊的地下通道里徘徊,像一个被丢弃的破布袋,被巨大无声的绝望挤压得寸步难行。口袋里装着刚从我这里卖掉妻子临终声音换来的、沉甸甸的几个金币。它们冰冷地贴着他的大腿,散发着铜臭的气息,沉重得让他每走一步都觉得骨头在发疼。钱是有了,可玛莎没了,她的遗言被他亲手装进玻璃瓶……卖掉了。悔恨与恐惧如同两条毒蛇,啃噬着他本就空荡荡的心。
脚步像灌了铅,拖着他走过一间又一间廉价诊所的门前。他需要医生,可身体在强烈的抗拒,喉咙干涩得咽不下唾沫。最终停在门口竖着一个生锈的十字架上挂着拔牙、截肢、放血模糊牌子的破旧诊所外。他靠在对面的墙上,粗重地喘息,身体一点点滑下去,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
诊所很拥挤,木条凳坐满了人,大多是工人模样,身上带着各种工伤或不明原因的肿胀痛苦。空气弥漫着劣质麻醉药粉的刺鼻甜腻味、浓得让人作呕的碘酒味,还有挥之不去的、类似铁锈混合着腐败植物汁液的伤口气味。科尔曼低下头,不敢看任何一双带着痛苦的眼睛。
就在角落里杂乱的药瓶架子阴影下,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么一块深色木头和锃亮黄铜构成的光泽。那是这台仪器,旁边还随意地叠放着一堆文件。一个穿着皱巴巴白大褂、眼睛像秃鹫般的瘦高男人(医生学徒)正低头和另一个面色不善的人说话。他们声音压得很低,像蚊蚋在振动翅膀:
……时间刚好……就在他离开那铺子之后……(说话的是学徒)
确定他住‘石像鬼巷’尽头那间石棉瓦房(另一个声音更低沉警惕)
错不了……盯了他两天了,穷鬼一个。那声音店里出来的……肯定换了点钱……虽然不多……
……就那破店真能从那里拿出东西
……哼,听说‘银指’会回收些特殊物件……谁知道呢油水再薄也聊胜于无……瘦高男人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类似嗤笑的气音,目光若有若无扫过科尔曼所在角落外面的方向,带着秃鹫寻到腐肉的冰冷。
……那他身上……
今晚……等夜深……手脚干净点……那声铺子的老板是个见不得光的,不会惹麻烦……另一个人说完,匆匆起身,推开门融入地下街浑浊的光影里。那学徒样的瘦高男人回到仪器旁,再次拿出那块布开始心不在焉地擦拭它冰冷的表面。他那枯瘦的手指在黄铜喇叭光滑的曲面顶端一抹而过。
此刻,科尔曼倒在肮脏的地板上,失血过多的眩晕感如同冰冷的海浪冲刷着他的意识边界。他眼前开始出现模糊的重影和光斑,但那台此刻在我柜台上、闪耀着冰冷光泽的机器轮廓却诡异地清晰起来。他看到我的一根手指优雅地搭在机器底座一个微微凸起的按钮上。
她喊了什么科尔曼如同坠入最深寒的冰窟,声音低不可闻,带着垂死者最后的、绝望的乞求。目光死死锁在我的手指和我面前那台冰冷的机器上——那台他在诊所黑暗角落瞥见过、被那双沾满油渍手指摸过的机器!
她说——我的声音平稳如冰面,视线缓缓移向他,瞳孔深处是一种绝对的、纯粹的、不带任何人类温度的审视,‘别走’。
我的食指以一个稳定到无可挑剔的角度和力度,轻轻地按下了那个冰凉的金属按钮。
黄铜机器内部立刻响起一阵精密至极的齿轮啮合与弹簧张紧的细微声响——咔嗒…滋滋…那是某种冷冰冰的链条被准确无误地扣上的声音。接着,那连接在铜制悬臂前端的微小、闪亮的金属爪,如同活过来的毒蝎尾钩,精准而无声地探出,扣住并旋开了那只盛放着玛莎·科尔曼最后呼唤、被封印在黑色蜂蜡之下的小玻璃瓶的瓶塞!
瓶中那团微弱却执着跃动了一生的光华,在失去束缚的瞬间,猛地向上喷涌!
机械悬臂末端那个精致冰冷的黄铜小喇叭口,如同张开了无形的捕网,瞬间将那溢出来的、凝聚了玛莎·科尔曼所有痛苦、眷恋和不甘的光焰完全收束、禁锢其中!
呜——嗡——!
一声被强行灌注了金属管道狭小空间的尖锐震鸣猛地爆发出来!那不是通过空气自然传播的人声,而是被冰冷的黄铜管道压缩、定型、强行赋予了一层金属外壳的怪异响动。仿佛是一个纯粹来自灵魂的呼喊被强行塞进了地狱的扩音器里!声音的质地变了,每一个颤抖、每一次痛苦的喘息都被这毫无生命的金属通道所塑形、所定义。
那被压缩、变形、又被金属喇叭无情放大的声音撕裂了整个空间:
亚——瑟——别——!
每一个音都被拉得扭曲变形,在小小的喇叭口里疯狂碰撞、叠加回响,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同时刺向耳膜!那声音不再是玛莎临终的悲鸣,它被强行混入了一种如同刮擦玻璃般、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底色,叠加着机器冷酷运转的低频震动。原本纯粹的绝望变成了非人的尖叫,纯粹的眷恋被冰冷的管道淬炼成了怪异的电音!
——走——!!
最后一个音节带着一种非人的嘶鸣戛然而止,仿佛被一把无形的铡刀凭空切断。紧接着,是喇叭内部传出的、极其短暂的噗的一声轻微气流溢散,如同灵魂被彻底挤干后的最后叹息。
整个店铺死寂下来。空气里还残留着那被强行改造过的恐怖回响,在耳膜的深处嗡嗡作痛。柜台上方,无数玻璃瓶里被封存的声音光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吓,全都剧烈地颤动着、明灭不定。
而倒在地上、已经濒临意识消散边缘的亚瑟·科尔曼,如同被这声怪异恐怖的金属咆哮迎面重重撞击!他浑身猛烈地痉挛起来!那双被痛苦和血丝覆盖的眼睛,陡然间睁大到极限,瞳孔扩散开,映照出天花板上摇晃的煤气灯光和无数旋转的光斑,如同看到了不属于这个人间的景象。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可怕的、非人的咯咯声,像是气管里涌上的血泡在疯狂炸裂。他想伸手捂住耳朵,想堵住那钻入大脑撕裂一切的恐怖回响,可每一次尝试都牵扯着腰侧那致命的伤口,引发一阵更为剧烈的抽动和喷射状的血流。那声音的冲击直接作用在了他即将崩溃的神经中枢上。
最终,这濒临解体边缘的痛苦和这无法理解、无法承受的巨大精神冲击,彻底撕裂了他生理的极限。如同被绷到极限的弓弦骤然断裂,从他洞开的、沾满血沫的嘴里,爆发出了一声根本不是人类喉咙能发出的、纯粹是灵魂被彻底碾碎时的惨烈长嚎:
啊——————!!!!!
这声音不再是痛苦,不再是呼唤,而是纯粹的、剥离了所有意义的毁灭!声带被瞬间的爆发力彻底摧毁!空气猛烈地冲出口腔,带着喉骨的摩擦和气管的撕裂感!声音如同决堤的岩浆,无比暴烈,带着惊人的原始能量和一种仿佛要刺穿整个地下世界的穿透力!音波剧烈地扭曲了光线,甚至震动着柜台上的细小尘埃簌簌落下。这声号叫将他残存的生命力瞬间彻底抽空!
声波猛烈地撞击着四周的玻璃囚笼,其中几个瓶子里的光点如同被激怒般疯狂旋转、膨胀。几乎是科尔曼那撕心裂肺的哀嚎穿透耳膜的同时,我的另一只手已无声地滑向了柜台下的某个暗格。当那声惊天动地的毁灭之嚎攀至它暴烈能量的顶点时,我翻手拿出了一件东西——那是一只全新的窄口玻璃瓶,材质异常纯净透明,没有一丝气泡杂痕。瓶口开敞,如同一只贪婪张开的嘴。
我的动作带着一种与生死无关、只关乎效率和精准的冷静专业——如同一个站在暴风眼中心记录气压数据的学者。
就在那非人的嘶嚎力量开始出现不可避免的衰竭下滑时,我果断地将手中的纯净玻璃瓶迎了上去。瓶口似乎产生了一股奇异吸力,精准地对准了那嚎叫声源——濒死的科尔曼大张着的、只剩下绝望空洞的嘴。肉眼可见地,那充满了毁灭性能量、疯狂扭曲空气的声波嘶嚎,如同龙卷风找到了最顺畅的通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撕扯着、压缩着,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高速旋转的浑浊气流,疾速灌入那只窄口瓶中!
瓶中迅速被一团疯狂旋转、挣扎不息的混沌之光充满。那光芒不像是储存玛莎呼唤时那种内敛的跳动,而是充满了暴戾和混乱,像一个被强行塞进瓶子里的、缩微的咆哮风暴。
我另一只手的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早已备好的一小块蜂蜡精准地封堵住了瓶口,并飞快而牢靠地施加封印。玻璃里那团代表科尔曼终极之吼的狂乱光芒,如同被拍击的沸水,不甘地翻滚、冲击着冰冷的壁垒,试图再次挣脱,却终被牢笼所困。瓶中光线极其刺目,狂暴不驯,蕴含的能量强度远超那个储存玛莎声音的小瓶无数倍!
与此同时,柜台上那台刚刚播放完玛莎声音的冰冷机器旁,一只极其精致小巧的黄铜盒子悄然打开。盒子里铺着黑丝绒垫,上面固定着一枚小巧的、边缘极其锋利锐利的圆形透明晶片——它显然刚从某个地方被拆卸下来不久。晶片内侧,还残留着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几道细微刮痕和一点点……似乎是指甲慌乱刮擦留下的淡淡油污印记那位置,恰好对应着黄铜喇叭的内部音轨通道!
而打开盒子查看晶片的手指——我的手指——在指关节内侧,一丝极其细微、新近形成的划痕清晰可见。一滴非常小的、几乎肉眼难辨的深色凝滞血点,如同熟透的桑葚汁液点染的印记,极其细小地附着在伤痕的边缘,尚未完全干透。也许,是刚才科尔曼撞门时飞溅的木刺所赐它巧妙地掩饰在指甲缝的边缘深处。
店内的空气似乎还残留着科尔曼吼叫声所带来的高频震动余波,在耳蜗深处发出低微的蜂鸣。
我放下那枚被妥善保管的玛莎声音的原装瓶子。然后,拿起那瓶刚封印好、里面风暴正在激烈冲撞的新声音——科尔曼最终竭力的呼号。它灼热逼人,似乎隔着玻璃都能感到那蕴含的、撕裂一切的狂暴力量。
我的目光落在店铺最深处那个特制的橡木立柜上。那里存放的,确实是真正稀有的藏品。它们大多光芒内敛却深沉,如同地壳深处蕴藏了亿万年的幽暗结晶,价值难以估量。而现在……这两瓶新的收藏,拥有一种其他藏品所不具备的特质:无与伦比的联系,一种撕裂的血脉共鸣。它们属于同一个绝望的源头,一前一后,共同组成了一个完美的情感闭环。
我缓步走向橡木柜,拿出钥匙打开最上层一个带特殊金属衬垫的暗格。暗格很小,内壁铺设着吸音和缓震的黑色绒布。我极其小心、平稳地将手中的两个玻璃瓶放了进去——玛莎·科尔曼那依旧在微弱跳动、带着最后暖意的呼唤;紧挨着它的,是亚瑟·科尔曼那沸腾着彻底冰冷和毁灭的风暴嘶吼。
啪嗒。橡木柜门重新合拢,锁扣发出清脆又沉重的咬合声。一个全新的封闭空间被创造了出来,一个仅属于他们二人、彼此隔绝又彼此永世呼唤的囚笼完成了。橡木柜门关闭的瞬间,玻璃中那两团光芒似乎隔着冰冷厚重的木板彼此感应到了,科尔曼瓶中狂暴的光焰和玛莎瓶中微弱的跳动在同一频率上齐齐震颤了一下,如同心脏的脉搏。
地板上的血洼正在冷却,呈现出暗沉的、不祥的色泽。亚瑟·科尔曼的身体趴在冰冷的地上,头颅偏向一侧。那双曾布满绝望和最后一丝狂怒的眼睛彻底暗淡了,空洞地映着头顶晃动的昏黄煤气灯,瞳孔散大,蒙上了一层灰白的翳。嘴角还挂着一缕已经半凝结的血沫。腰侧衣物深浸透血色,还在极其缓慢地扩大着冰冷的边缘。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血腥味此刻却像一张沉重的网,将店铺里其他所有的气味都粗暴地排斥开去。
那两道阴暗角落里的影子——偷袭后悄然退下等待的豺狗——此刻再次无声无息地从堆积的货架阴影中渗了出来。他们的动作更显诡秘,如同两道纯粹由地下街湿气凝聚而成的黑色黏液,滑向地上那具失去生命的沉重躯体。没有任何目光交流,没有任何拖沓的动作。一个蹲伏下身,双手精准地探入死者衣物破开的口袋和一切可能的夹层;另一个则警惕地半侧着身体,那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店铺的四角和门口,双手下垂,指尖却虚按在腰间鼓起的部位。时间仿佛被压缩了,只传来极其微弱的布料摩擦和金属搭扣被拨开的轻微咔哒声。蹲伏者手指的动作快而准确,如同解剖尸体的专业手法,在那魁梧身躯的衣物间搜索了一圈,又在他僵直的手指上短暂停留——他僵硬的手指缝隙里,残留着一小片染血的、暗黄褶皱的粗糙纸片碎片(或许是一张毫无价值的廉价票据)。翻检的人动作似乎不易察觉地一顿,随即继续搜寻,最终只在死者破旧的工装内袋里翻出了三枚廉价的黄铜纽扣和一个空瘪的廉价烟草袋。
搜寻者的喉咙里滚出一个压抑到极致的、极其轻微的嗤声,带着一种被欺骗和羞辱般的恼怒。他那冰冷的目光像冰水一样泼在我身上,然后迅速转向自己的同伙,一个几乎无法辨识的、细微到极致的、表达穷鬼一个的头部动作在阴影中完成。
两人几乎同时起身,动作轻捷得像猫科动物后退,重新融化在店铺更深的阴影与杂乱堆叠的货箱之间。门边破裂的门洞外传来微不可查的风声波动和更远处下水道滴水的空洞回声。阴影角落里,那个被翻检出来的、捏在死者僵直指间的一小片染血暗黄纸片碎片,像一片干枯的蛇蜕,无声地脱落,飘落在深色的血泊边缘。
整间店铺里唯一显著的声响,只剩下了那盏高悬的老旧煤气灯灯芯发出的细微、稳定、持续不断的嘶嘶气流声。这单调的声响如同一种冷酷的嘲笑,嘲笑着这血泊里躺倒的巨大失败,嘲笑着黑暗角落中那无声的贪婪与失望。
我依旧站在橡木立柜前,视线缓缓扫过一片狼藉的店铺。破门板扭曲变形;断裂的铰链像死去的节肢动物般躺在墙角;木地板被砸出凹痕,一滩暗红粘稠的液体在其上缓慢伸展着冰冷的边界。空气凝固,仿佛被刚才那声惊世哀嚎和随后冰冷的搜刮冻结。
最后,我的目光落回柜台上那台精密的黄铜仪器,以及那只盛放着被改造过的玛莎声音的小瓶上——它们此刻都安静着,闪着金属和玻璃特有的、不近人情的光泽。仿佛在它们面前发生的一切都与它们精密的内在秩序无关。
先生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不高不低,如同在唤醒一个沉浸在工作难题里的合作者。
店里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煤气灯芯持续而稳定的嘶鸣。空气里的血腥味和一种更深沉的、类似内脏轻微腐败的气息越来越浓重。地上的阴影轮廓似乎在缓慢扩散。
停顿了足够长的时间,我再次开口,声音稳定而清晰:
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