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水底替身簿 > 第一章

李家村的日子,像村口那棵老槐树投下的影子,悠长、缓慢,带着点昏昏欲睡的尘土气。我打小就跟奶奶窝在村东头那座低矮的老屋里。爹娘他们的样子在记忆里比晨雾还要稀薄,只模糊记得几年前一个冬天,他们拖着两个鼓囊囊的蛇皮袋子,消失在村口那条通往山外的土路上,从此再没回来,连个口信都吝啬捎回。奶奶从不提他们,只是偶尔,在灶膛昏黄的火光映照下,她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会显得格外苍老和沉寂。她粗糙的手掌,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茧子,是我整个懵懂童年的全部依靠。
八岁那年的夏天,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太阳毒辣辣地悬在头顶,把泥土地烤得发白,蒸腾起一股混合着牛粪和青草发酵的燥热气味。蝉在树上扯着嗓子嘶鸣,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吵得人心烦意乱。更让人不安的是,村里闹起了贼,偷鸡摸狗,撬门别锁,闹得人心惶惶。
这贼骨头,专拣空屋子下手!隔壁二婶拍着大腿在院门口跟奶奶絮叨,声音又尖又急,你家大丫头那新盖的楼,空着多可惜,更招贼惦记!我说老姐姐,不如你带着李子过去住几天一来看看房子,二来也镇镇宅,省得那些没王法的惦记!
大姑家在村西头,新起的两层小楼,白墙青瓦,在周围低矮的土坯房里很是扎眼。奶奶踌躇着,布满老年斑的手在粗布围裙上擦了又擦,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担忧,又像是某种更深的忌惮。
西头……奶奶喃喃着,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枫江边上……
最终,奶奶还是点了头。黄昏时分,暑气稍退,她牵着我出了门。去大姑家的路要穿过大半个村子,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歪歪扭扭地映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越往西走,空气里的水汽越重,隐约能听到水流沉闷的哗哗声,那是枫江支流的声音。不知为何,越靠近那水声,奶奶攥着我的手就越紧,带着微微的颤抖,指节都有些发白。她沉默着,那张平时慈祥的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大姑家的新楼孤零零地立在枫江支流的岸边,离水边不过几十步远。两层的小楼在暮色四合中显得格外高大,崭新的白墙透着一股陌生的冰冷。一条窄窄的土路从屋前通向江边。屋后,就是那条枫江的支流,水流不算湍急,但颜色幽深,打着旋儿,发出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呜咽。站在屋门口,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带着土腥和水藻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
大姑和姑父都在城里打工,楼里空荡荡的,只有些简单的家具,蒙着一层薄灰。奶奶麻利地打扫出一楼靠里的一个小房间,又仔细检查了门窗。屋子里有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药酒气味。我好奇地爬上二楼,楼梯踩上去咯吱作响。在二楼客厅靠墙的条案上,赫然摆着一个巨大的玻璃罐子,里面泡满了黄褐色的液体。几条粗壮、形态各异的蛇,在浑浊的酒液里扭曲着僵死的躯体。一条是黑白相间的环纹,三角脑袋狰狞地歪着;另一条灰褐色,头顶有两个小小的、如同嫩芽般的凸起,像极了传说中的犄角;还有几条盘踞在罐底,鳞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油腻的冷光。它们空洞的眼窝隔着玻璃,仿佛正死死盯着我这个不速之客。一股寒气顺着我的脊椎爬上来,我吓得立刻跑下了楼。
第一晚,睡在陌生的硬板床上,身下垫着奶奶带来的旧褥子,鼻尖萦绕着新屋的石灰味和那若有若无的蛇酒腥气,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枫江水流的呜咽声比白天清晰了无数倍,单调、沉重,像某种不知疲倦的叹息,一下下敲打着耳膜。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沉坠下去。
……然后,我就站在了屋外。
外面不是黑夜,而是一种诡异的、灰蒙蒙的光,像是黎明前最混沌的那一刻,又像是被厚厚的乌云彻底遮蔽了天光。空气粘稠、潮湿,带着浓烈的水腥味和一种……无法形容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我赤着脚,脚下是冰冷滑腻的泥土。
我茫然地转头,看向屋前那条通向江边的小土路。目光沿着小路延伸,然后,我的呼吸猛地窒住了,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枫江支流……不,那已经不是一条河了!
从大姑家的屋角,一直到目光所及的、河流汇入更宽阔主江的远方,整个江面,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全是蠕动的蛇!黑底白环的、灰褐带角的、翠绿细长的……它们纠缠、翻滚、滑行,覆盖了整个水面,像给江水盖上了一层活生生的、不断起伏扭曲的毯子。蛇鳞摩擦着蛇鳞,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沙沙声,成千上万条蛇信子吞吐的嘶嘶声汇成一片低沉的、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潮汐。它们三角形的头颅在水中沉浮,冰冷的竖瞳反射着灰蒙蒙的天光,不带一丝温度。
我的腿肚子剧烈地打颤,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一股巨大的、原始的恐惧攫住了我,像冰冷的铁箍勒紧了心脏。逃!必须逃!这个念头像闪电劈进脑海。
我猛地转身,想跑回大姑家的屋子。可双脚却像被那滑腻的泥土吸住了,沉重得不听使唤。就在我挣扎着要迈步时,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片恐怖的蛇海,顺着它们涌动的方向——那条支流汇入更宽阔枫江主流的交汇口。
然后,我看到了对岸。
汇入口的对岸,是一片荒废了很久的旧村舍,断壁残垣,淹没在疯长的野草和灌木丛中。就在那片破败的、死寂的废墟前,紧挨着水边,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
不,那不能完全算是人!
他们一个个直挺挺地站着,像一截截枯死的木桩,挤满了荒芜的河滩。他们的身影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污浊的毛玻璃,只能勉强分辨出人形的轮廓。没有交谈,没有动作,甚至感觉不到呼吸。他们就那样无声地矗立着,面朝着翻滚着蛇群的江面,面朝着我所在的方向。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和冰冷,隔着宽阔的江面,汹涌地扑面而来。
他们的目光……即使看不清面目,我也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冰冷、空洞、带着无尽贪婪和怨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目光穿透了翻腾的蛇群,穿透了浑浊的空气,牢牢锁定了我这个唯一的活物!
嗬……我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濒死的抽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胸膛。巨大的恐惧终于冲垮了身体的桎梏,我猛地转身,拼尽全身力气朝着大姑家的屋门扑去!脚下的泥土依旧滑腻冰冷,身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和无声的注视却如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吱呀——
我狠狠撞开了那扇单薄的木门,连滚带爬地冲进屋子。奶奶被惊醒,慌乱地点亮了床头那盏昏黄的煤油灯。
咋了囡囡咋了这是奶奶一把搂住浑身筛糠般颤抖、牙齿磕碰作响的我。
奶……奶奶!我死死抓住奶奶的衣襟,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哭喊,蛇!江里全是蛇!好多好多蛇!还有……还有对岸……全是人!全是人站着看我!巨大的恐惧让我泣不成声,小脸埋进奶奶怀里,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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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身体瞬间僵住了。昏黄的灯光下,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皱纹更深地刻进皮肉里。她搂着我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致的惊骇。那不仅仅是恐惧,更像是一种深埋已久、猝然被挖出的巨大恐慌和绝望。
啥你说啥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看见啥了对岸站满了人她猛地扭头,死死盯住紧闭的窗户,仿佛那薄薄的窗纸外面,正趴着无数窥视的恶鬼。她的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着几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替身……替身来了……
那一夜,奶奶再也没有合眼。她枯瘦的身体紧紧搂着我,像一尊冰冷僵硬的石雕,煤油灯微弱的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戒备。屋外,枫江的水流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重,如同某种巨兽不祥的喘息,一下下敲打着脆弱的窗棂。每一次水声涌起,奶奶的身体就控制不住地绷紧、颤抖。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奶奶就一把拉起昏昏沉沉的我,几乎是半拖半抱地离开了大姑家那栋冰冷的新楼。她脚步踉跄,脸色灰败,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她没有带我回村东的老屋,而是径直走向村子更深处,一条通往山脚、少有人至的偏僻小路。
神婆住在村尾最靠近山坳的地方,一座孤零零的、低矮破旧的土坯房,被几棵枝桠扭曲的老槐树围着,即使在白天也显得阴气森森。屋子低矮,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混杂气味——劣质香烛燃烧的呛人烟味、陈年草药苦涩的霉味、还有某种若有若无的、动物油脂腐败的腥膻。
神婆很老了,脸上的皱纹深得像是刀刻斧凿,层层叠叠堆积在一起,几乎看不清五官。她穿着一身辨不出原色的旧布衫,枯槁的手像鸟爪。她盘腿坐在一个磨得发亮的蒲团上,面前是一个蒙着厚厚香灰的小神龛,里面供着一尊面目模糊、黑黢黢的神像。
奶奶把我推到前面,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走投无路的惶急:老仙姑,救命啊!您给看看,我这孙女……撞上不干净的东西了!在枫江口子那边……她看见……看见……奶奶似乎用尽了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那几个字,看见‘它们’了!
神婆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珠像蒙着灰的玻璃球,毫无生气地转动了一下,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冰冷、黏腻,像一条滑腻的蛇爬过皮肤,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枫江口子……神婆的嗓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那个地方……阴气重得很呐。她慢吞吞地伸出手,枯瘦如柴的手指沾了点香灰,不由分说地抹在我的额头和两边脸颊上。香灰带着刺鼻的粉尘味和冰冷的触感,让我很不舒服,却又不敢动弹。
水底下……住着东西,神婆的声音压得更低,像耳语,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年头久了,怨气冲天,凶得很!它们要找替身,才能脱身……年年都得找,不然闹腾得更凶!她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你看到的……是‘等替身’的!它们在排队!等着抓人下去替它们受苦!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你个小娃娃,魂儿轻,八字弱,最容易被它们盯上!它们看见你了!它们记住你了!
啊!我吓得尖叫一声,猛地缩回奶奶身后,死死抱住她的腿,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神婆的话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了我的耳朵,那些密密麻麻站在对岸的模糊人影,瞬间在我脑海里变得无比清晰,带着森然的恶意。
奶奶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几乎要跪下去:老仙姑!求您救命!求您救救我孙女!她还小啊!要多少钱都行!我们给!我们给!
神婆没说话,只是又沾了点香灰,这次抹在了奶奶的额头上。然后她闭上眼睛,嘴里开始含混不清地念诵着谁也听不懂的音节,声音忽高忽低,在昏暗的屋子里盘旋回荡,如同鬼魅的絮语。屋子里那股混杂的怪味似乎更浓了。
念诵持续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神婆才缓缓睁开眼,眼神似乎更加疲惫和浑浊。她指了指神龛:去,给水神娘娘磕头。心要诚。
奶奶连忙拉着我,对着那尊黑黢黢的神像噗通跪倒,按着我的头,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冰冷的泥地硌得我额头生疼。
磕完头,神婆从神龛后面摸出几张画着扭曲符咒的黄裱纸,递给奶奶,又拿出一个小小的、用红绳系着的三角形布包,塞进我手里。布包硬硬的,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和淡淡的腥气。
符,回去烧了,灰烬撒在屋前屋后,辟邪。护身符,给她贴身戴着,洗澡睡觉都不许摘!神婆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记住了!那地方,枫江汇口,死也不能去!沾都不能沾那的水!听见没离得越远越好!再让‘它们’看见你……她没说完,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阴森森地剜了我一眼。
那一眼,让我如坠冰窟。
离开神婆那间令人窒息的小屋,奶奶紧紧攥着那几张黄符和塞在我手里的小布包,像攥着救命的稻草。她不再提去大姑家看房子的事,仿佛那里已经成了瘟疫之地。她带着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村东头的老屋。一进门,奶奶立刻按照神婆的吩咐,在屋前屋后燃起了黄符。符纸燃烧时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焦糊味,灰白色的纸灰打着旋儿飘散开。
囡囡,戴着!死也不能摘!奶奶把那个红色的三角护身符郑重其事地挂在我的脖子上,冰凉的布包贴着胸口,那股混合着草药和腥气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她又翻箱倒柜,找出一个褪了色的旧香囊,里面似乎装着些干枯的叶子,也挂在了我的床头。
不怕了,囡囡,有神婆给的宝贝,那些东西不敢来了。奶奶拍着我的背,声音带着一种强装的镇定,但眼底深处那抹驱散不掉的恐惧,我看得清清楚楚。
说来也怪,自那之后,那个爬满毒蛇、站满人影的恐怖噩梦,真的再也没有出现。我重新睡在了熟悉的、带着奶奶气息和泥土味道的旧床上,夜里只有风吹过老槐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墙角蛐蛐偶尔的低鸣。恐惧的阴影似乎在神婆的符咒和护身符下被暂时压制住了。
然而,李家村的夏天,并未因此变得宁静。枫江支流汇入主江的那个地方,那个被神婆称为阴气重得很的汇入口,像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准时地在每年最酷热的日子里,再次张开它狰狞的口。
噩耗再次传来时,距离我的那个噩梦,刚刚过去不到一个月。村西头王老憨家的傻儿子,九岁的铁蛋,淹死了。就在枫江汇口那片浅水区。一起淹死的,还有邻村嫁过来的赵寡妇家刚满七岁的小闺女,妞妞。
邪门啊!真是邪门!消息像瘟疫一样瞬间传遍了李家村,人们聚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压低了声音议论,脸上交织着恐惧、惋惜和一种近乎麻木的习以为常。
可不是嘛!铁蛋那孩子是傻,可妞妞多机灵啊!怎么就……
那地方邪性!多少年了年年都得收两个!一男一女!准得很!
谁说不是!明明水浅得很了,今年天旱,水还不到大人腰眼子,怎么就淹死了俩孩子
水鬼抓替身呗!老辈人传下来的话,还能有假抓了替身,它们才能去投胎!抓不够,就得一直闹腾!
唉……作孽啊……王老憨家就这么一根独苗……
赵寡妇命更苦,男人去年修河堤砸死了,这又……
我紧紧抓着奶奶的衣角,躲在她身后,听着大人们压低的、充满恐惧的议论。铁蛋我认识,他总拖着鼻涕在村里傻笑乱跑。妞妞也见过几次,梳着羊角辫,眼睛很大很亮。他们……都没了淹死在那片爬满蛇的江水里被对岸那些站着的人影……抓走了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那个硬硬的三角护身符。它还在,那股草药和腥气的混合味道还在。可是,铁蛋和妞妞呢他们有没有戴护身符神婆不是说……戴着就没事了吗为什么他们还是被抓走了那些站在对岸的人,它们到底有多少它们还要抓多少个才够
恐惧并没有随着噩梦的消失而离开,它只是换了一种更沉重、更真实的方式,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头。汇入口那片越来越浅的水域,成了整个李家村夏天最深的恐惧和最沉重的禁忌。
时间像枫江浑浊的水,裹挟着泥沙,一年年流过李家村。
我脖子上的红布三角护身符,颜色从鲜红褪成了灰扑扑的暗红,边角磨得起毛,那股刺鼻的草药和腥味也淡得几乎闻不到了。奶奶每年入夏前,都会小心翼翼地把它摘下来,放在阳光下晒一晒,嘴里念念有词地对着空气说些保佑平安的话,然后再郑重地重新给我戴上。这似乎成了我们之间一个固定的、带着惶恐慰藉的仪式。
然而,李家村头顶那片无形的、名为汇口的阴云,却从未因任何仪式而消散。它像一个精准而冷酷的时钟,每年在暑气蒸腾、蝉鸣最盛的时节,准时敲响丧钟。
第九年,淹死的是村南头张木匠家的独子小栓,才十岁,和他同村的小表妹梅子。第十年,是外村来走亲戚的一对双胞胎姐弟,在汇口浅滩摸螺蛳,再也没上来。第十一年,是……
每年都是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年龄都在七岁到十二岁之间。出事的地方,永远是枫江支流汇入主江的那个三角浅滩。最诡异的是,那里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下降。早年还能淹死大人,后来只能淹到半大孩子胸口,再后来……出事那年,有胆大的汉子下去捞人,水才堪堪没过膝盖!
膝盖深的水啊!站起来就没事了!怎么就活活淹死了两个半大孩子村长的旱烟杆在石头上磕得梆梆响,满是皱纹的脸上是深深的疲惫和无法理解,捞上来的时候,两个孩子手还死死抓着对方,指甲都抠进肉里了!那脸色……青紫青紫的,像是活活吓死的!
水鬼!就是水鬼抓替身!王老憨自从铁蛋死后,人就半疯了,此刻缩在人群角落,眼神空洞地反复念叨,力气大得很!抓住了脚脖子就往深水里拖!任你水性再好也白搭!膝盖深膝盖深也逃不掉!
他的话引来一片压抑的附和和更加深重的恐惧。没有人能解释清楚,为什么在浅得连鸭子都游不起来的水里,会年年淹死人。神婆的香火倒是更旺了,家家户户都去求了新的护身符,挂满了孩子的脖子、手腕、脚踝。可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用。死亡的名单,依旧每年准时增加两个名字。
汇口那片三角浅滩,彻底成了禁地。村里大人三令五申,棍棒教育,甚至用铁链锁住调皮孩子的脚,就为了防止他们靠近。可奇怪的是,每年出事的孩子,都不是那种特别调皮捣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愣头青。小栓是个闷葫芦,梅子胆子小得很,那双胞胎姐弟更是出了名的乖巧听话……他们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在懵懵懂懂中,莫名其妙地引到了那里。
这些议论,像冰冷的毒蛇,钻进我的耳朵,缠绕在我的心上。每次听到新的噩耗,那个八岁夏夜的噩梦碎片就会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冰冷滑腻的蛇鳞触感、令人窒息的腥甜气味、还有对岸那无数道穿透灰雾、冰冷死寂的目光。我死死攥着胸前的护身符,仿佛它是隔绝那些目光的唯一屏障。那些淹死的孩子,他们是不是也像我当年一样,看见了他们是不是也在梦里,被那些东西记住了
恐惧没有随着年岁增长而淡去,反而像陈年的酒,发酵得更加浓烈和复杂。它沉淀在每一个李家村孩子的骨子里,成了夏日无法摆脱的底色。我们照常上学、玩耍,在村东头的晒谷场上追逐打闹,笑声似乎依旧响亮。但只要目光无意间扫向西边枫江的方向,只要耳朵里捕捉到一丝水流的声音,所有的欢快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冻结。一种无声的、沉重的默契笼罩着我们:避开西边,远离汇口,不要靠近水边,不要谈论那个地方。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一场暴雨在酝酿。奶奶在一个平静的午后,毫无征兆地走了。她睡得很安详,仿佛卸下了背负一生的重担。整理她遗物时,我在她那个视若珍宝、从不让人碰的旧樟木箱子最底层,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褪色红布包了好几层的扁平木盒。我颤抖着手,一层层揭开那已经有些糟朽的红布。盒子没有锁,只是用一根细细的红绳松松地系着。打开盒盖,里面没有什么金银首饰,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泛黄发脆的纸片,纸上用毛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墨迹深深晕开的小字:
九月初三,抽中李杏。
李杏
我猛地怔住,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李杏……是我大姑的名字!那个在城里打工、盖了新楼、泡着蛇酒的大姑!记忆里关于大姑的片段少得可怜,只记得她似乎很早就离开了村子,很少回来,父亲母亲出去打工后,更是杳无音信。奶奶也几乎从不提起她。
九月初三……抽中……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麻。一个模糊得近乎恐怖、却又在瞬间变得无比清晰的猜测,如同毒藤般疯狂地缠绕上我的心脏。
奶奶那晚在大姑家听到我噩梦时那见鬼般的恐惧表情……神婆说它们记住你了时那阴森的眼神……每年淹死孩子时大人们欲言又止的沉默和眼底深藏的惊惶……还有村长家那几年在淹死人后总会加固汇口附近河堤的古怪行为……
汇口的水越来越浅,但水鬼的力气似乎越来越大
那些淹死的孩子,真的都是意外吗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带着血腥味,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神经:也许……也许根本没有什么水鬼抓替身也许那对岸密密麻麻站着的,根本不是等待超生的亡魂也许……那一年年准时发生的、在浅水里也能夺走两条小命的意外,是另一种更可怕、更残忍的仪式一种由活人主导的、献祭的仪式
为了什么平息所谓水鬼的怨气还是……为了换取别的东西比如……枫江每年的鱼获或者……仅仅是为了维持某种病态的平衡
而我的大姑李杏……那个名字被郑重地写在这张纸上,被奶奶深藏了一辈子……她当年,是不是也是这名单上的一个她所谓的进城打工,杳无音信,背后隐藏的真相是什么她真的还活着吗
抽中……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睛。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声,像是无数冤魂在同时恸哭。狂风卷着雨腥气从窗户的缝隙里猛灌进来,吹得桌上那盏昏暗的煤油灯火苗疯狂摇曳、明灭不定。
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瞬间照亮我惨白的脸和手中那张仿佛重逾千斤的泛黄纸片。闪电的光亮里,纸上李杏那两个字,墨迹晕开的边缘,像极了干涸发黑的血痕。
暴雨如注,冲刷着李家村污浊的泥土,汇入那条吞噬了太多无辜生命的枫江。冰冷的雨水顺着敞开的窗棂泼洒进来,打湿了我的手臂和那张脆弱的纸。可那纸上承载的寒意,比这暴雨更刺骨,它顺着我的指尖,一路冻僵了血液,冻结了心脏。
奶奶……她藏了一辈子。她带我去神婆那里,她给我戴上护身符,她让我远离汇口……是不是因为她知道,那护身符挡住的从来不是虚无缥缈的水鬼,而是村里人自己手里沾血的名单她是不是用某种方式,把我从那个名单上换了下来而代价……是不是大姑
那些年复一年站在对岸荒村前,密密麻麻、无声注视的人影,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突然开始扭曲、变形。他们褪去了模糊的鬼影轮廓,一张张熟悉而麻木的脸庞在闪电的惨白光芒中交替闪现——村长那张沟壑纵横、总是带着忧色的脸,隔壁二婶那平日里热心此刻却眼神躲闪的脸,甚至……奶奶那张在煤油灯下充满极致恐惧和绝望的脸……他们无声地站在断壁残垣前,像一尊尊冰冷的石像,目光穿透雨幕,死死地看着汇口浅滩上,那两个被选中、在浅水里徒劳挣扎、最终被活活拖入淤泥深处的孩子。
九月初三,抽中李杏。
这七个字在我掌心发烫,灼烧着我的灵魂。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点痛,却奇异地压下了那灭顶的恐惧,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愤怒,如同地底的熔岩,开始在我冻结的血管里缓慢地涌动、积蓄。
雨,还在下。汇口的枫江水,今年又会涨起多少今年,又会轮到谁的名字,被悄悄写进那无形的簿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