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如霜,泼洒在云雾缭绕的苗疆圣山之上。巨大的篝火在圣殿前的广场中央熊熊燃烧,金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墨蓝色的夜空,将翻飞的彩旗、盛放的鲜花,以及无数张仰起的、虔诚的脸庞映照得一片通明。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香、烤肉的焦香,还有百草燃烧后特有的、令人微醺的奇异芬芳。
鼓点,如同大地沉稳的心跳,一声声,一下下,自那蒙着古老兽皮的神鼓中震荡而出。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带着某种原始而狂野的召唤。赤膊的鼓手们肌肉虬结,汗水在火光下闪烁着古铜色的光泽,鼓槌在他们手中化作模糊的残影。
咚!咚!咚!
每一次重击落下,都像敲在所有人的心尖上。人群随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浪汇成一股洪流,直冲云霄:
圣女!圣女!阿鸢圣女!
被这狂热声浪拱卫的中心,高台之上,我,阿鸢,苗疆百年来最年轻的圣女,身着繁复厚重的银饰圣装。月光与火光交织,在层层叠叠的银片上跳跃、流淌,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华彩。沉重的银冠压着发髻,冰冷坚硬的边缘紧贴着额角。我微微扬起下颌,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涌动的人潮,一张张面孔因激动而扭曲变形,眼神里燃烧着纯粹的敬畏与狂热。这喧嚣的庆典,这至高的荣光,本该是我十八岁生辰最盛大的加冕。可此刻,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却顺着繁复银饰的缝隙,悄然钻进肌肤,缠绕上脊椎。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越过沸腾的人海,精准地投向高台右侧下方。
那里,站着我的青梅竹马,凌风。作为圣山左护法,他一身玄黑劲装,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形。他并未像其他人一样狂热呼喊,只是静静地伫立着,一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那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乌木弯刀刀柄上。火光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映得那双深邃的眼眸明明暗暗,辨不清其中的情绪。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喧闹的声浪,稳稳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而紧挨着凌风,稍显稚嫩的小师妹阿瑶,则穿着一身娇俏的鹅黄苗裙,兴奋得脸颊绯红,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仰望着高台,双手合十,嘴里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为我祈祷。她是我亲手从山外带回,视若亲妹般悉心教导长大的女孩儿,此刻的纯真与喜悦,不似作伪。
心口那丝莫名的寒意,似乎被凌风沉静的目光和阿瑶纯真的笑容稍稍驱散了些。或许,只是这喧嚣太过,银冠太重。我定了定神,唇角努力牵起一个符合圣女身份的、端庄而略带疏离的微笑,准备接受这万民的朝拜。
就在这时——
呜——!
一声凄厉得足以撕裂灵魂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刺穿了所有喧嚣的鼓乐与欢呼!
广场上鼎沸的人声戛然而止。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狂热凝固在每一张脸上,瞬间化为惊愕与茫然。篝火噼啪爆响的声音陡然变得刺耳。
高台之上,长老席中,那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传功长老猛地站起,枯瘦的手指指向我,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不可置信而剧烈颤抖,瞬间盖过了那凄厉的号角余音:
阿鸢!你……你竟敢暗中修炼‘噬心血蛊’!此乃万蛊之祖明令禁止的邪术!你身为圣女,知法犯法,该当何罪!
噬心血蛊四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死寂的空气里。人群像被投入巨石的湖面,轰然炸开!惊恐的抽气声、愤怒的咆哮、难以置信的质疑声浪瞬间掀翻了方才的狂热。
什么!
圣女……修炼禁术!
不可能!阿鸢圣女怎么会……
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带着震惊、怀疑、恐惧,还有迅速蔓延的憎恶,如同冰冷的芒刺,狠狠扎在我的身上。那身华贵的银饰圣装,此刻仿佛成了囚笼,沉重得几乎要将我压垮。
我浑身冰凉,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噬心血蛊那阴毒至极、需以活人精魂饲喂的禁术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一股巨大的冤屈和愤怒直冲头顶,我猛地看向长老席,厉声反驳,声音却因震惊而带上了自己都未察觉的尖利:污蔑!这是污蔑!我阿鸢对蛊神起誓,从未……
辩解的话语尚未说完,一股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毫无征兆地、狠狠贯穿了我的心脏!
呃——!
一声痛苦的闷哼无法抑制地从喉间挤出。我眼前骤然一黑,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扑倒,沉重的银冠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刺耳的脆响。冰冷的触感透过额头的皮肤直抵脑髓。
剧痛如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意识。我艰难地抬起头,视线模糊地扫过。
高台下,凌风依旧按着他的乌木弯刀,站得笔直如标枪。他那张英俊而坚毅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沉静得可怕,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冷漠地注视着我的狼狈。他身旁的阿瑶,方才还洋溢着纯真喜悦的小脸上,此刻竟也褪尽了血色,紧紧咬着下唇,一双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但那泪水之下,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是惊惧是愧疚还是……一丝隐秘的决绝
不……不会是他们……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嘶喊。
然而,现实残酷得令人窒息。
传功长老痛心疾首地闭上眼,仿佛不忍再看,声音沉痛地宣布:孽障!事到如今,铁证如山,还敢狡辩凌风护法!阿瑶!执行圣规!废其本命蛊,以儆效尤!
遵长老法谕!
凌风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没有丝毫波澜。他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一紧,刀鞘上的乌木纹理在火光下泛出冷硬的光泽。他一步踏上高台,步伐沉稳,靴底踏在冰冷的石砖上,发出沉闷的、敲击在心脏上的回响。阿瑶低着头,紧紧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着,鹅黄的裙摆像风中瑟缩的叶子。
他们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踏碎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侥幸。凌风高大的身影在我眼前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俯视着我,那张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英俊面庞,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公事公办的漠然,再无半分昔日青梅竹马的情谊。那双曾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眸深处,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为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从剧痛中挤出三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置信的绝望。
凌风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清晰地刺入我的耳膜,也刺穿了我最后的世界:苗疆,不需要一个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的圣女。阿鸢,你……太软弱了。他的话语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苗疆未来着想的正义。
软弱因为我曾反对用蛊虫控制山外的商队因为我曾阻止他们用活人试炼那些阴毒的新蛊原来,守护心中那一点点光明的底线,在他们眼中,竟是致命的软弱和背叛!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碎,比本命蛊被强行剥离的剧痛更甚千万倍。那不仅是身体的撕裂,更是灵魂被至亲至信之人亲手推向深渊的绝望与冰冷。
凌风不再看我,他猛地抬手,五指成爪,指尖萦绕起一股阴冷粘稠的黑气,带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按向我剧烈起伏的心口!
噗——
仿佛有什么最核心、最温暖、维系着我生命与力量的东西,被一股无法抗拒的蛮力硬生生地从心脏深处抽离、扯断!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吞噬了一切意识。我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瘫软下去,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微弱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轰鸣。
意识沉浮间,模糊地感觉身体被粗暴地拖拽着。冰冷粗糙的石块摩擦着皮肤,坚硬的台阶边缘狠狠撞击着骨头。隐约听见阿瑶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阿鸢姐姐……别怪我……都是为了圣山的未来……为了凌风哥哥……声音里充满了自我说服的意味。
然后,是失重的坠落感。
轰隆——
沉重的石门在头顶合拢,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和声息。身体重重摔在冰冷、潮湿、散发着浓烈腐朽与腥甜气味的地面上。
万蛊窟!
冰冷刺骨的寒气如同无数根钢针,穿透单薄的祭服,狠狠扎进骨髓深处,激得我蜷缩的身体猛地一颤,从濒死的剧痛和绝望中,撕扯回一丝残存的意识。
眼前是无边的、浓稠到化不开的黑暗。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轮廓,只有耳边传来窸窸窣窣、密密麻麻的声响,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那是无数甲壳摩擦岩石的声音,是节肢动物在湿滑苔藓上爬行的声音,是口器开合发出的细微嘶鸣,是毒液滴落的粘稠声响……整个巨大的石窟,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个巨大而饥饿的胃囊,而我就是被投入其中的祭品。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身体的本能想要尖叫,想要挣扎,但剧痛和虚弱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连指尖都无法动弹一下。
就在这时,一股带着浓烈腥气的阴风猛地扑到脸上!冰冷的、带着倒刺的节肢瞬间刮过脸颊的皮肤,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嘶——!剧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残存的本能驱使着我猛地侧头躲避,同时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狠狠挥动麻木的手臂扫去!
啪嗒!
一个冰冷、坚硬、拳头大小的东西被扫落在地,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腥臭液体溅到了我的手臂上,皮肤立刻传来火烧火燎的剧痛。
是毒蝎!刚才袭击我的,是一只剧毒的洞穴毒蝎!
这一下反击,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滴入冷水。整个石窟死寂了一瞬,随即,那原本只是试探的窸窣声骤然变成了狂暴的尖啸!黑暗中,无数双贪婪、冰冷的复眼锁定了我这唯一的活物!它们不再掩饰,不再犹豫,嗜血的欲望被彻底点燃!
沙沙沙——!嘶嘶——!喀嚓喀嚓——!
潮水般的声响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速度极快!我能感觉到冰冷滑腻的蛇身擦过脚踝,坚硬带刺的甲壳撞上小腿,带着粘液的触须扫过脖颈……剧痛从身体各处传来,像无数把烧红的小刀在同时切割。是蜈蚣的口器在撕咬皮肉,是毒蛛的螯牙刺入血管!
呃啊——!无法抑制的痛苦呻吟从喉咙深处挤出。
死亡,从未如此清晰而狰狞地逼近。被撕碎,被啃噬,化为这黑暗洞穴里一具无人知晓的白骨……这就是我的终点吗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被扔进这万蛊炼狱,以最屈辱的方式结束……
不!不甘心!滔天的不甘和怨毒如同火山岩浆,猛地从破碎的心脏深处喷发出来!
凌风冰冷的眼神!阿瑶虚伪的眼泪!长老席上那一声声孽障!还有这无数贪婪啃噬着我的毒虫!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可以高高在上,用肮脏的阴谋窃取圣位,而我要在这黑暗污秽中化为枯骨!
啊——!!!
一股无法形容的戾气支撑着我,在意识彻底沉沦的前一刻,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将头撞向旁边一块尖锐凸起的岩石!额头瞬间皮开肉绽,温热的鲜血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入身下冰冷潮湿的泥土。
我要死,也要用我的血,我的恨,诅咒这片土地!诅咒那些背叛者!我要这万蛊窟记住我的怨毒!
鲜血汩汩流淌,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绝望的气息,渗入冰冷的泥土。奇怪的是,当那温热的、带着我生命最后气息的血液接触到地面时,周围的疯狂啃噬声,竟诡异地……停滞了一瞬。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饱含怨毒与不甘的鲜血……唤醒了。
一种无法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我。冰冷、死寂、绝望的石窟深处,仿佛有什么亘古沉眠的存在,被这带着强烈诅咒意味的鲜血……轻轻拨动了一下。
紧接着,我身下的地面,极其轻微地震颤起来。不是虫群的骚动,而是更深沉、更厚重、仿佛大地心脏搏动般的……脉动!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无法听闻、却又清晰得如同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嗡鸣,骤然扩散开来!这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和古老,瞬间穿透了虫群的嘶鸣,穿透了冰冷的岩石,也穿透了我濒死的意识。
原本疯狂涌向我、贪婪啃噬的蛊虫群,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所有的声音——嘶鸣、爬行、口器开合——在刹那间彻底消失!绝对的死寂降临,比之前的黑暗更加令人窒息。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近在咫尺的冰冷节肢僵硬了,贪婪的口器停止了撕咬,仿佛时间在这一刻被冻结。
一股无法形容的、庞大到令人灵魂颤栗的意志,缓缓苏醒,如同沉眠万载的巨兽睁开了眼睛。冰冷、漠然,带着俯瞰众生的绝对威严。这股意志扫过石窟,扫过那些僵硬的蛊虫,最终,落在了我的身上。
在那庞大意志降临的瞬间,我残破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柔地托起,悬浮于这令人窒息的黑暗虚空。额头伤口流出的温热血液,并未滴落尘埃,反而违背常理地向上飘浮,如同被牵引的红色丝线,向着石窟深处某个方向汇聚而去。
在那里,绝对的黑暗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一点微弱的、奇异的银蓝色光芒,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星辰,在虚空深处悄然亮起。它并不耀眼,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虚妄的纯净与古老。
我的血液,那些饱含着绝望、痛苦、怨毒与不甘的生命精华,正源源不断地被那点银蓝光芒吸收。光芒随之缓缓增强、脉动,如同一个正在复苏的心脏。
随着血液的流逝,一种奇异的联系在我与那光芒之间建立。不再是冰冷的漠然,那庞大的意志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活性,带着一丝……审视好奇甚至是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同源的……共鸣
就在我的意识因失血而即将再次陷入黑暗的临界点,那光芒猛地一涨!
嗡——!
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具实质感的嗡鸣震荡开来。石窟四壁,那些被岁月侵蚀、覆盖着厚厚苔藓的古老岩壁上,骤然亮起无数道纵横交错的线条!它们并非实体刻痕,而是由纯粹的、流动的银蓝色光芒构成,繁复玄奥,如同天地初开时便镌刻下的神纹!
这些发光的纹路仿佛拥有生命,它们如同藤蔓般疯狂蔓延、交织、汇聚,最终形成了一个覆盖了整个石窟穹顶的巨大图腾。图腾的核心,正是那点悬浮的银蓝光芒。
紧接着,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悬浮在空中的、构成图腾的银蓝光纹,如同活物般剥离了岩壁,化作无数道细密的光流,如同百川归海,又如同受到致命吸引的飞蛾,向着悬浮在空中的我——准确地说是向着我额头那道正在流血的伤口——疯狂地涌来!
呃——!
光流涌入的瞬间,无法形容的剧痛席卷了每一寸神经!仿佛有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大脑,又像有无数的信息洪流强行塞进脆弱的意识。那不是痛苦,更像是一种灵魂层面被强行撕裂、又粗暴重组的恐怖体验。比凌风废我本命蛊时还要强烈千万倍!
我的身体剧烈地痉挛、抽搐,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扭曲。眼前不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被无数破碎、扭曲、疯狂旋转的银蓝色光斑所充斥。耳边是尖锐到极致的蜂鸣,淹没了世间一切声音。
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浮、挣扎、濒临彻底崩解的边缘。就在我以为自己即将被这股恐怖的力量彻底撕碎、同化时,那庞大的意志再次降临。这一次,它不再漠然,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温和的引导力量,如同在狂暴的洪流中筑起一道堤坝。
涌入的光流变得有序起来。它们不再蛮横地冲击,而是遵循着某种玄奥的轨迹,在我体内流淌、烙印。剧痛依旧,但不再是毁灭性的,更像是一种……脱胎换骨的淬炼一种古老力量对脆弱容器的强行改造和……认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当最后一道银蓝光纹隐没进我的额头,当那悬浮的庞大意志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石窟内所有的光芒瞬间熄灭。
绝对的黑暗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不同了。
身体依旧悬浮着,却不再是被托起,而是某种……悬浮的本能剧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轻盈、通透,仿佛挣脱了沉重的枷锁。体内空空荡荡,曾经温养本命蛊的位置一片虚无,但一种全新的、浩瀚深邃、冰冷而磅礴的力量,如同沉睡的星河,悄然蛰伏在四肢百骸、灵魂深处。它带着万蛊窟的阴寒,带着古老图腾的威严,更带着一丝……源自那点银蓝光芒的、难以捉摸的灵性。
额头上被岩石撞破的伤口早已消失无踪,甚至连一丝疤痕都未曾留下。皮肤光滑依旧,但触感似乎变得更加敏锐。我甚至能听到身下泥土深处微生物的蠕动,能看穿这浓稠的黑暗——并非用眼睛,而是某种全新的、如同涟漪般扩散的感知力,清晰地勾勒出周围岩壁的每一道皱褶,每一只僵死蛊虫的形态,甚至洞窟深处那尊刚刚被我的血液唤醒的、布满岁月尘埃的古老石像——那正是银蓝光芒的源头。
石像的形态模糊而抽象,隐约能辨认出人首蛇身,盘踞如山。此刻它沉寂着,但石像心口的位置,残留着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与我体内那股新生的磅礴力量同源共振的……脉动。
我缓缓地、试探性地抬起了手。指尖在绝对的黑暗中,无声地划过空气。
没有光,但指尖所过之处,空气仿佛水面般,漾开了一圈圈肉眼无法看见、却能被我的感知清晰捕捉到的、冰冷的涟漪。
万蛊噬身的剧痛,濒临死亡的绝望,被至亲背叛的冰冷……所有的痛苦,都沉淀了下去,化为灵魂深处最坚硬、最冰冷的基石。取而代之的,是体内那如同沉睡远古冰川般浩瀚而冰冷的力量,以及……那尊石像心口传来的、同源共振的脉动。
三年了。
苗疆圣山脚下,清水寨。湿热的季风裹挟着山林特有的草木腥气和泥土的芬芳,吹过吊脚楼林立的寨子。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街市比往日喧嚣许多,穿着各色苗衣、佩戴着银饰的男女穿梭往来,小贩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嘈杂。远处圣山云雾缭绕,隐约可见山巅圣殿巍峨的轮廓。
一辆由健硕滇马拉着的青篷马车,不疾不徐地碾过湿滑的石板路,停在了一间挂着云记货栈木招牌的铺面前。车帘掀开,一个身影利落地跳下车。
一身靛青色的中原棉布衣裙,式样简洁,没有任何纹饰,只在腰间松松系了一条深蓝的布带,勾勒出纤细却挺拔的身形。长发用一根朴素的乌木簪松松绾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脸上覆着一张轻薄的素白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沉静得像深秋的古井水,无波无澜。偶尔抬起扫视周围时,眼神既不热切,也不疏离,带着一种走南闯北的商女特有的、恰到好处的精明与谨慎。她手里提着个半旧的藤箱,动作麻利地指挥着车夫卸下几口沉重的樟木箱子。
云娘,货都在这儿了。您点一点车夫抹了把汗,恭敬地问。这女子虽年轻,但这一路行来,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谈生意手腕更是老道,让人不敢小觑。
嗯,有劳张伯了。被称作云娘的女子声音透过面纱传来,清泠泠的,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语调平静无波。她走上前,纤细的手指熟练地拨开箱盖上的铜扣,检查着里面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货物——上好的苏绣绸缎,细腻的景德镇瓷器,还有几匣子散发着清苦药香的川地药材。动作精准利落,显然是个中老手。
货栈的苗人伙计也围了上来,好奇地看着这些来自遥远中原的精美物件,啧啧称奇。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而急促的银铃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和侍女焦急的呼唤:
夫人!夫人您慢些!小心脚下!
街市上的人群下意识地向两旁分开。只见一个身量娇小、穿着鹅黄撒花百褶苗裙的女子正快步走来。她发髻上插着精致的累丝银凤簪,胸前挂着沉甸甸的赤金璎珞项圈,手腕脚踝上挂满细巧的银铃,随着走动叮当作响,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她的小腹高高隆起,显然已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一张脸依旧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但眉宇间却笼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焦躁,肤色也透着一丝不健康的苍白。正是如今圣山上炙手可热的新任圣主夫人——阿瑶。
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不俗、神情紧张的侍女。
阿瑶的目光在街市两旁琳琅满目的货摊上急切地扫过,最终落在了云记货栈门口那几口打开的樟木箱上。尤其是看到那些散发着药香的匣子时,她黯淡的眼睛猛地一亮,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药!是中原的药!她几乎是扑了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老板!这些药材,卖不卖我要!我全都要!
她冲到近前,根本没在意挡在箱子前的云娘,伸手就去抓其中一个药匣。动作间,手腕上一只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碰到了箱子的边缘,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就在阿瑶的手即将碰到药匣的前一刻,一只带着薄茧、骨节分明的手,更快地、轻轻地按在了匣盖上。
阿瑶的动作一滞,抬头看向手的主人。
隔着那层薄薄的面纱,她对上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沉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潭,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焦灼狼狈的倒影。不知为何,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阿瑶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寒意和……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
夫人,云娘的声音透过面纱响起,清泠平静,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商人的圆融,药材自然是要卖的。只是这川地药材,药性各异,讲究对症。不知夫人是哪里不适想要何种药材贸然乱用,恐于夫人和腹中麟儿有害无益。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街市的嘈杂,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阿瑶被她问得一怔,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焦躁的神情凝固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焦虑取代:我……我夜不安枕,心悸盗汗,白日里也头晕得厉害……山上的巫医瞧了,安神的药也喝了不少,总不见好!都说中原的药材好,方子灵验,我……我只要安神定心的!多少银子都行!她语速极快,带着一种病态的急切,手指下意识地又想去抓那药匣。
云娘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不动声色地扫过阿瑶苍白泛青的眼下,额角渗出的虚汗,以及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最后,她的视线落在那高高隆起的、被华丽苗裙包裹的腹部。
隔着几步的距离,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阴冷气息,如同水底最隐蔽的暗流,从那隆起的腹部悄然逸散出来。那气息……混杂着胎儿的微弱生气,更裹挟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万蛊窟的……污秽与怨毒!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蠕动,在啃噬着母体的精元。
是蛊!而且绝非寻常养身的平安蛊!那股阴冷污秽的气息,分明带着强行掠夺、嫁接的痕迹!像极了……当年被凌风和长老们秘密用于实验的那些无辜孩童体内被强行种下的东西!
眼底深处,一丝冰寒彻骨的厉芒,如同深潭底部的刀锋,倏然闪过,快得无人察觉。
夫人忧思过重,胎气不稳,惊悸扰神,确实需要固本安胎。云娘的声音依旧平和,听不出丝毫异样,她甚至微微侧身,让开了位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这匣子里是上好的川贝和天麻,清心润燥,平肝熄风,或许合用。夫人若不嫌弃,不妨移步店内细看外面人多眼杂,怕惊扰了夫人。
她的态度温和有礼,给出的药名也恰对症状,加上那不动声色的固本安胎几个字,精准地戳中了阿瑶最深的恐惧。阿瑶紧绷的神情明显松缓了一瞬,眼中甚至流露出一点感激。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好奇张望的人群,终于点了点头,在侍女的搀扶下,跟着云娘走进了货栈里面。
货栈内光线稍暗,弥漫着樟木、草药和布匹混合的气息。云娘引着阿瑶在柜台旁一张藤椅上坐下,自己则熟练地打开药匣,取出几片药材放在干净的桑皮纸上,推到阿瑶面前。
夫人请看,这川贝质地坚实,色白如玉,是上品。这天麻,纹路清晰如鹦哥嘴,也是道地的好货。云娘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内室显得更加清晰。
阿瑶的目光却并未落在药材上,她只是胡乱地点着头,双手下意识地护着高隆的腹部,眼神依旧带着惊弓之鸟般的惶然:好,好……云老板说是好药,定然是好的……只是,只是我这心里头,总是七上八下,夜里一闭眼就……她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自己的不安,仿佛抓住了一个倾诉的对象。
云娘静静地听着,面纱后的目光却如同无形的丝线,穿透了华丽的衣裙,牢牢锁在阿瑶的腹部。那股阴冷污秽的蛊息更加清晰了。它在贪婪地汲取着母体的精血生机,滋养着腹中那个被强行催生的生命,同时也像无数根冰冷的毒刺,不断侵蚀着阿瑶本就脆弱的心神。
果然如此。为了巩固地位,为了所谓的圣主血脉,他们竟不惜用这等阴损的禁术!将当年那些实验的成果,嫁接在了阿瑶腹中!这胎儿,根本就是一枚被诅咒的果实!
就在阿瑶喋喋不休、心神最为不宁的瞬间,云娘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动作自然流畅,如同只是将茶杯放回桌上。但就在她指尖掠过阿瑶身前桌面的刹那——
一道细微到极致、无形无质的冰冷气劲,如同最灵巧的毒蛇,无声无息地没入了阿瑶隆起的腹部!
呃!
阿瑶的絮叨戛然而止!她整个人猛地一僵,像是被瞬间冻住!脸上血色尽褪,瞳孔骤然放大,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剧痛和冰冷瞬间攫住了她!她双手死死捂住肚子,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冷汗!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旁边的侍女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搀扶,却根本扶不住阿瑶筛糠般颤抖的身体。
孩子……我的孩子……阿瑶痛得蜷缩起来,声音凄厉破碎,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好冷……有东西……在咬我……
就在侍女惊慌失措、阿瑶痛得神志模糊之际,云娘却一步上前,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穿透力:夫人莫慌!定是急痛攻心,岔了胎气!快扶稳夫人!
话音未落,她已闪电般出手!一只带着薄茧、微凉的手,精准地按在了阿瑶死死护住腹部的手背上!
肌肤相触的刹那,阿瑶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如同深冬的寒流,瞬间从对方的手掌透入,蛮横地冲进了她的身体!这股冰冷并非伤害,反而带着一种绝对的、令她体内所有躁动瞬间冻结的威压!那正在她腹中疯狂肆虐、带来剧痛的冰冷源头,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骤然蜷缩、沉寂了下去!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
阿瑶急促的喘息猛地一窒,身体停止了颤抖,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茫然。她怔怔地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覆着面纱的女子。
云娘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动作快得仿佛刚才的接触只是错觉。她依旧站在那里,眼神平静,声音温和:夫人感觉如何可好些了定是方才情绪激动,动了胎息。这安神的药,更要按时服用了。仿佛刚才那雷霆一击、瞬间平息剧痛的,根本不是她。
阿瑶大口喘着气,冷汗浸湿了鬓角,眼神涣散地看着云娘。刚才那瞬间的剧痛和冰冷太过真实,而这女子出手后剧痛立止的感觉也绝非幻觉。她体内那股日夜折磨她的阴冷感,此刻竟真的……减弱了许多一种难以言喻的依赖和……恐惧,同时在她心底滋生。
你……你……阿瑶的声音虚弱而沙哑,带着惊疑不定,你刚才……
夫人定是受惊过度了。云娘语气淡然,截断了她的话头,从药匣中熟练地包好一包药材,递到侍女手中,这药,夫人拿回去,三碗水煎成一碗,睡前温服。若有不适,可再来寻我。她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阿瑶惊魂未定、依旧捂着腹部的手,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地传入阿瑶耳中:
夫人这胎象,沉滞中透着几分奇异的燥动,倒是像极了……当年我走南闯北时,在一些偏远寨子里见过的……那些被强行喂了异种蛊虫,用来‘养药’的孩子呢。
这句话,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轰然炸响在阿瑶的脑海!
被强行喂了异种蛊虫……用来‘养药’的孩子……
那几个字,每一个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阿瑶记忆最深处、最恐惧、最不愿触碰的角落!那些阴暗石室里孩童痛苦扭曲的小脸,那些被蛊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躯体,凌风哥哥冷酷的命令,长老们漠然的眼神……还有她自己,为了所谓的大业和爱情,颤抖着递出蛊虫的手……
啊——!
阿瑶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到,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她触电般从藤椅上弹起,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肚子,仿佛那是什么极其污秽恐怖的东西。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如纸,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死死瞪着眼前覆着面纱的商女,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她!那个被他们亲手推下万蛊窟的……阿鸢不!不可能!她早就该尸骨无存了!眼前这人……这眼神……这语气……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阿瑶。她踉跄着后退,撞在身后的货架上,几匹绸缎哗啦滑落在地。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侍女们慌忙上前搀扶,也被阿瑶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得不轻。
云娘却只是静静地看着阿瑶惊恐万状的模样,面纱之上,那双露出的眼睛里,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并非出自她口。她甚至还微微欠了欠身,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夫人看来是惊悸之症又犯了。这药,还是快些回去煎服吧。静养为宜,切忌再受刺激。
她的话,像是一盆冰水,浇在阿瑶混乱的思绪上。阿瑶浑身一颤,看着对方那双平静到可怕的眼睛,再看看旁边不明所以的侍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几乎是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对侍女道:走……快走!回山!回圣山去!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逃离这个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女人!
侍女们不敢怠慢,慌忙搀扶着惊魂未定、脚步虚浮的阿瑶,几乎是架着她,匆匆离开了云记货栈,连那包好的药材都忘了拿。
货栈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散落在地的绸缎和淡淡的草药气息。
云娘——或者说,阿鸢,缓缓走到门口,目光平静地追随着那跌跌撞撞消失在街角、鹅黄色的狼狈身影。阳光照在她素白的面纱上,映不出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沉淀了三年的冰冷恨意,如同深埋地底的熔岩,无声地翻涌了一下。
祭坛高耸,以巨大的青黑色山石垒砌而成,每一块石头都仿佛浸透了岁月的森严与无数牺牲的血腥气。古老的图腾在石面上凹凸蔓延,在正午炽烈得近乎白热的阳光下,扭曲成一片片模糊而狰狞的暗影。高坛之下,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群。所有苗民,无论老幼,皆身着最隆重的节日盛装,佩戴着能发出声响的沉重银饰。然而此刻,万籁俱寂。没有欢呼,没有私语,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近乎凝固的肃穆。无数双眼睛,带着纯粹的敬畏与狂热,聚焦在高坛顶端。
祭坛最高处,一个高大的身影独自矗立,如同山岳。
凌风。
他不再穿着护法的玄黑劲装,而是换上了象征苗疆至高权力的圣主袍服。那袍子以玄色为底,用赤金丝线绣满了繁复的日月星辰、盘蛇蛊纹,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沉重而威严。他头上戴着镶嵌巨大血色宝石的圣主银冠,冠冕的阴影投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让那双深邃的眼眸显得更加幽深难测。他手中高举着一柄通体乌黑、唯有刃口泛着幽蓝寒光的古老弯刀——圣刀血吻。
在他身后稍低一阶的位置,阿瑶同样盛装。她的鹅黄苗裙换成了庄重的深紫色,满头珠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隆起的腹部在宽大的祭服下依旧明显。她脸上施了厚厚的脂粉,却依旧掩盖不住那份苍白和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惊悸。她双手交叠护在小腹前,努力维持着圣主夫人的端庄仪态,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和略显僵硬的站姿,泄露了她内心的极度不安。自从清水寨回来后,那个神秘商女和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心神。昨夜更是噩梦连连,几乎未曾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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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坛四周,巨大的牛角号再次被吹响,这一次,声音雄浑、苍凉、悠长,如同来自远古的呼唤,穿透云霄,在山峦间激起阵阵回响。
时辰已到——!祭——蛊——神——!
大祭司苍老而高亢的声音,如同裂帛,撕破了死寂。他身着五彩羽毛编织的法衣,脸上涂满油彩,手舞足蹈,口中吟唱着古老晦涩的祭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奇异的韵律,仿佛能沟通幽冥。
随着祭词的吟唱,早已准备好的三牲祭品——健硕的黑牛、白羊、雄鸡——被几个赤膊的壮汉抬上祭坛。祭司手中的骨刃寒光一闪!
噗嗤!噗嗤!噗嗤!
利刃割断喉管的声音沉闷而清晰。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带着浓烈的腥气,精准地喷洒在祭坛中心一个巨大的、雕刻着狰狞兽首的凹槽之中。鲜血汩汩注入凹槽,迅速汇聚、蔓延,沿着凹槽底部神秘的纹路流淌,发出粘稠的声响。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焚烧香料的奇异烟雾,弥漫了整个祭坛,形成一种诡异而肃杀的仪式氛围。
凌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如同看着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他缓缓举起手中的圣刀血吻,刀尖斜指苍穹,准备完成祭典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步骤——引动圣刀之力,沟通蛊神,祈求恩泽与庇佑。
就在那圣刀即将挥落、引动天地气机的瞬间——
呃啊——!!!
一声绝非人类能够发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猛地从祭坛顶端炸开!如同濒死野兽的绝望嘶吼,瞬间盖过了苍凉的号角,压倒了祭司的吟唱,狠狠撕碎了整个祭典的肃穆!
是凌风!
他高举圣刀的手臂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骤然僵硬!那把象征着无上权柄的血吻,当啷一声,从他痉挛的手中脱出,重重砸在染血的祭坛石面上,发出刺耳的金石交击声!
紧接着,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轰然跪倒在地!双手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抠向自己的心口!那身华贵的圣主袍服被他狂暴地撕扯开,露出精壮的胸膛。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疯狂地痉挛、扭曲,血管如同黑色的毒蛇在皮肤下暴凸、跳动!那张英俊而威严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惊骇!五官完全移位,眼球暴突,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死死盯着自己剧痛的心脏位置,仿佛那里正有什么东西要破膛而出!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出,混合着因极度痛苦而咬破牙龈渗出的鲜血。
圣主!
夫君——!
怎么回事!
祭坛上下,死寂瞬间被惊骇欲绝的呼喊和混乱取代!大祭司的吟唱戛然而止,骇然失色。长老席上,那些须发皆白的老者们霍然起身,脸上写满了震恐与茫然。阿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想要扑过去,却被腹部的沉重和内心的恐惧钉在原地,只能捂着嘴,浑身抖如筛糠。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痛苦挣扎的凌风身上时——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无声无息地踏上了祭坛的最高层。
靛青色的中原布衣,在满目华丽的祭服和血腥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无比刺眼。素白的面纱,遮住了容颜,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此刻不再有丝毫商女的精明与谨慎,只剩下一种洞穿灵魂、冻结血液的……平静。一种看透生死、掌控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她走得并不快,步伐甚至称得上从容,一步一步,踏过祭坛上粘稠、未干的血泊,在身后留下一个个清晰而刺目的暗红色脚印。
混乱的人群,竟因这突兀出现的身影和那诡异的平静,而出现了一瞬间的死寂。无数道惊愕、茫然、愤怒的目光投射在她身上。
她径直走到了痛苦蜷缩、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凌风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然后,在万籁俱寂、针落可闻的祭坛之巅,在无数双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捏住了覆在脸上的素白面纱一角。
轻轻一掀。
嘶——
仿佛有无形的寒流席卷过整个祭坛,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和呼吸!
面纱飘落,露出了一张脸。
那曾是苗疆最璀璨的明珠,是圣山最皎洁的月光。如今,右半边脸依稀还能辨认出昔日的轮廓,肌肤细腻,眉眼如画。然而左半边脸……却如同被投入了炼狱的熔炉,又被最恶毒的虫蚁啃噬了千年!
深褐色的、扭曲盘结的疤痕如同丑陋的藤蔓,肆意地覆盖了大半张脸颊,一直蔓延到脖颈深处。疤痕表面凹凸不平,布满了细密的、如同针孔般密密麻麻的坑洼,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皮下暗红色的血肉纹理。整张脸,一半是残存的美,一半是触目惊心的、来自地狱的狰狞!阳光直射在那半边脸上,疤痕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祭坛上下,瞬间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倒抽冷气的声音!恐惧像瘟疫般蔓延开来!
啊——!!!阿瑶的尖叫陡然拔高,凄厉得变了调,她如同见了世间最恐怖的恶鬼,踉跄着连连后退,指着那张脸,语无伦次,鬼!鬼啊!是她……阿鸢……她回来了!她回来索命了!极度的恐惧让她彻底崩溃。
凌风暴突的、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这张近在咫尺的脸!那张他亲手推入万蛊窟、认定早已尸骨无存的脸!那左半边脸上每一道扭曲的疤痕,都像在无声地控诉着万蛊噬身的无边痛苦!巨大的惊骇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冰冷恐惧,瞬间压过了噬心蛊带来的剧痛!他喉咙里嗬嗬作响,想说什么,却只能喷出带着血沫的涎水。
在所有人惊恐欲绝的注视下,阿鸢缓缓地、缓缓地弯下了腰。
她凑近凌风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喷出的、带着血腥味的灼热气息。她的目光冰冷,如同万载玄冰,直直刺入凌风惊骇的眼底。
一个沙哑的、带着奇异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祭坛上空,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夫君,她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目光扫过他死死抠着心口、青筋暴起的手,噬心蛊……万蛊噬心的滋味,三年了,可还……受用
噬心蛊三个字,如同最后的审判,狠狠砸下!
凌风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三年前……万蛊窟……他废她本命蛊时,那溅到他手上、带着诅咒与怨恨的……圣女之血!原来……原来那不是结束!那是诅咒的开始!那冰冷的血,早已化作最恶毒的蛊虫,蛰伏在他体内,只待今日,在他登临绝顶、接受万民朝拜的这一刻,给予他致命的反噬!
呃啊——!!!想通了这一切的凌风,发出了比之前更加绝望、更加凄厉的惨嚎!那不是单纯的肉体痛苦,而是信念彻底崩塌、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极致恐惧和悔恨!他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随即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冰冷的、沾满自己和其他祭牲鲜血的石板上,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和嗬嗬的抽气声。
妖女!你竟敢谋害圣主!长老席上,一位脾气火爆的长老最先反应过来,目眦欲裂,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阿鸢,厉声咆哮,抓住她!碎尸万段!
几个忠于凌风的圣山护卫如梦初醒,怒吼着拔出腰间的弯刀,刀锋在烈日下闪烁着寒光,杀气腾腾地扑向祭坛中央那靛青色的身影!
阿鸢甚至没有回头。
她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五指纤长,骨节分明,带着薄茧,此刻却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流转不定的银蓝色光晕之中。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亘古洪荒的威严与冰冷。
随着她抬手的动作,一股无形的、庞大到令人灵魂窒息的威压,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骤然苏醒,轰然降临!瞬间笼罩了整个祭坛,甚至蔓延至下方黑压压的人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扑向她的护卫,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他们前冲的身形猛地顿住,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脸上的狰狞和杀气瞬间凝固,化为极致的惊骇和茫然。手中的弯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嗡嗡的低鸣,仿佛在畏惧着什么。他们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连同体内温养的蛊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臣服!那是源自生命本源的、对更高层次存在的绝对恐惧!
不止是他们!
祭坛上,刚刚还在厉声咆哮的长老,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老脸涨得通红,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大祭司手中挥舞的法器僵在半空,脸上油彩也掩盖不住那瞬间的苍白。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一片接一片,不受控制地、膝盖发软地跪伏下去!无数佩戴的银饰碰撞在一起,发出海潮般连绵不绝的哗啦声响。
恐惧!敬畏!源于血脉深处的、对至高无上力量的绝对臣服!
在这席卷一切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中心,阿鸢那只被银蓝光晕包裹的手,五指微微收拢。
嗡——!
一声低沉而悠远的嗡鸣,仿佛自九天之上传来,又似从大地深处响起,直接震荡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祭坛中心,那个盛满了三牲热血的兽首凹槽,里面粘稠的鲜血如同沸腾般剧烈地翻滚起来!咕嘟咕嘟冒着血泡!一股肉眼可见的、浓郁到极致的血色雾气,混合着祭坛上弥漫的香火烟气,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抽取、凝聚!
它们疯狂地旋转、压缩,向着阿鸢那只抬起的手掌心汇聚而去!
光芒越来越盛!银蓝色的光晕与血色的雾气交织、缠绕、融合!最终,在她掌心上方,凝聚成一颗拳头大小、缓缓旋转的光球!
那光球核心是纯粹而冰冷的银蓝,如同亘古星辰的核心,外层却包裹着沸腾、流动的猩红血焰!冰冷与炽热,神圣与血腥,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完美交融的气息,从中磅礴而出!它缓缓旋转着,散发出令人灵魂颤栗的威压和毁灭性的力量波动!光芒映照着阿鸢那张半面天使、半面修罗的脸庞,投下诡异而神圣的光影。
整个祭坛,不,是整个圣山,整个苗疆,都在这颗光球凝聚成型的瞬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只剩下光球旋转发出的低沉嗡鸣,如同神祇的呼吸。
蛊……蛊神之力……大祭司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死死盯着那颗光球,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近乎疯狂的、极致的敬畏与狂热,声音因激动而扭曲变调,带着哭腔,是……是蛊神显圣!是初代圣女的……本源之力!
他猛地双膝一软,五体投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祭坛石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嘶哑而高亢,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狂热:
恭迎……圣女……归位——!
这声嘶喊,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线。
祭坛上,那些僵立的长老、护卫,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膝盖,噗通!噗通!接二连三,带着无边的恐惧和终于明悟的敬畏,重重跪倒下去!
下方,那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人群,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一片又一片,连绵不绝地伏下身去!无数头颅低垂,额头紧贴着被阳光晒得滚烫的土地。沉重的银饰碰撞在一起,发出海啸般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哗啦声响,汇成一股膜拜的洪流,席卷了整个天地!
恭迎圣女归位!
恭迎圣女归位——!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带着绝对的臣服与敬畏,直冲云霄,在圣山群峰之间激荡回响,久久不息。
祭坛顶端,只剩下三个站立的身影。
阿鸢,掌心托着那枚象征无上权柄与力量的银蓝血焰光球,光芒映照着她半面残毁、半面清冷的容颜,如同从地狱归来的神祇。
在她脚下,凌风如同一滩彻底失去生息的烂泥,瘫在血泊之中,只有偶尔无意识的抽搐证明他还活着。
稍远处,阿瑶抱着自己剧痛难忍、如同被无数冰针攒刺的腹部,蜷缩在地,发出痛苦而绝望的呻吟。她的世界,在她看到阿鸢掀开面纱的那一刻,已经彻底崩塌。腹中那被强行催生的圣胎,此刻正疯狂地反噬着她,带来比死亡更可怕的痛苦。她望着那沐浴在神光中的身影,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彻底的灰败。完了……一切都完了……
阿鸢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脚下匍匐的众生,扫过瘫倒的凌风,扫过蜷缩哀鸣的阿瑶,最后,落向圣山云雾深处,那巍峨的圣殿。
掌心的光球缓缓收敛了光芒,最终化作一缕微凉的银蓝气流,无声无息地没入她的心口。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
转身,踏过祭坛上粘稠的血泊,踏过那些象征着至高权柄如今却散落在地的圣主冠冕和圣刀血吻,踏过伏地颤抖的长老们的脊背……
赤着的双足,沾染着暗红的血污,一步步走下高高的祭坛石阶。
所过之处,跪伏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自动为她让出一条通往山下、通往无尽远方的道路。
阳光炽烈,将她靛青色的布衣背影拉得很长很长。那背影挺直,孤绝,如同斩断了所有过往与牵绊的利刃。
风中,似乎传来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又似乎只是山间流云的呜咽。
她走过跪伏的人群,走过散落着祭典残花的山道,走过那块标志着圣山边界的古老界碑。
脚下,一块小小的、被遗落的银铃饰物,在尘土中反射着微光。她赤着的足底,毫不停留地踏了上去。
冰冷,坚硬,硌得生疼。
然后,是更深、更远的,被阳光烘烤得滚烫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