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书拍在紫檀桌上时,萧执的狼毫笔尖戳穿了宣纸。
墨团洇开,像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沈晏清,他声音有点哑,盯着那纸休书,你再说一遍
我麻利地拍上最后一枚私印,红得刺眼。
王爷,和离书,您签个字。
包袱早打好了,搁在脚边。
三年。
我嫁进这煊赫的宁王府三年,守了三年活寡。
萧执,我的夫君,大梁朝最俊美也最冷情的王爷。
他看我的眼神,比看门口的石狮子还淡。
理由。他搁下笔,指尖沾了墨,黑得瘆人。
我扯出个笑,尽量显得真诚:王爷龙章凤姿,是妾身蒲柳之质,不堪匹配。三年无所出,犯了七出之条。求王爷开恩,放妾身归去。
场面话,谁不会说
真正的原因
是他书房暗格里,那幅珍藏的、笔触温柔的小像。
画上的姑娘,巧笑倩兮,不是我。
是他心头的白月光,苏晚照。
听说,快从江南回来了。
我这占着窝的麻雀,该识相点滚蛋。
空气死寂。
萧执的视线,从我脸上,挪到休书,再挪回我脸上。
像在掂量一件失了价值的旧物。
他忽然笑了,极冷。
好。
他提笔,沾了浓墨,在夫萧执后面,重重落下他的名字。
笔锋凌厉,几乎要破纸而出。
滚。
我抓起休书,塞进怀里。
那点温热的纸,贴着心口,烫得惊人。
谢王爷成全。
我拎起包袱,转身就走。
脊梁挺得笔直。
踏出王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时,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三年。
像一场荒唐的梦。
梦醒了,我还是那个无父无母、只剩一间破屋的孤女沈晏清。
挺好。
至少,呼吸畅快了。
我的新家在城西柳枝巷。
一间临街的小院子,前铺后宅。
院里有棵老槐树,枝繁叶茂。
我带来的丫鬟蘅芷,正吭哧吭哧地擦着落了灰的窗棂。
小姐,她改不了口,眼圈红红,咱们真不回去了
回哪儿我打开吱呀作响的窗户,让带着市井烟火气的风灌进来,那儿从来就不是家。
我从怀里掏出那张休书,小心抚平褶皱。
这是我的自由契。
目光落在萧执两个字上。
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仿佛还能感受到他落笔时那股子压不住的戾气。
挺好的。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我沈晏清,要开始为自己活了。
活命,首先得有钱。
我沈晏清,唯一拿得出手的,是祖传的一手好汤羹。
尤其是一碗小馄饨。
皮薄如纸,馅儿鲜掉眉毛,汤底是用整鸡和豚骨吊足了时辰的高汤,清亮醇厚。
当年我娘,就是靠这个在码头支摊,养活了我们娘俩。
铺子很快拾掇出来。
门脸不大,挂了个朴素的木招牌——沈记馄饨。
开张那天,天蒙蒙亮。
灶火烧得旺旺的,大锅里乳白的高汤翻滚,香气霸道地钻出小窗,飘满了半条巷子。
第一屉薄皮小馄饨刚下锅。
巷口就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伴着竹竿敲地的笃笃声。
一个浑身脏污、头发板结的乞丐,杵着根光溜的竹棍,慢悠悠晃到了我的摊子前。
破碗往前一伸。
行行好…娘子…给口吃的…
声音嘶哑难辨。
我忙着捞馄饨,头也没抬:新开张,前三位免费。坐吧。
那乞丐似乎愣了一下,慢吞吞挪到角落那张油腻的小方桌旁坐下。
蘅芷端了满满一碗馄饨过去。
皮子透亮,粉嫩的肉馅儿若隐若现,翠绿的葱花、金黄的蛋皮丝浮在清亮的汤上。
香气扑鼻。
乞丐埋下头,吸溜得震天响。
好吃!真好吃!他含糊不清地嚷,破碗敲着桌面,再来一碗!不,三碗!
我皱了皱眉。
这声音…嘶哑里透着一丝奇怪的…耳熟
还有那伸出来端碗的手。
指甲缝是黑的,可那骨节…分明匀称修长。
不像常年乞讨的粗粝。
心里打了个突。
我端着第二碗过去,特意走近了些。
他缩着脖子,整张脸都埋在脏兮兮的头发和污垢里,只露出一点紧绷的下颌线。
线条干净利落。
我放下碗,状似无意地扫过他那双放在桌下的手。
袖口破破烂烂,露出的半截手腕,皮肤…似乎过于细腻了
这位…大哥,我开口,听您口音,不像本地人
乞丐肩膀一僵,吸溜得更响了,含混道:逃…逃难来的…
哦从哪儿逃来的我追问。
南…南边…他含含糊糊,猛地站起来,饱了饱了!多谢娘子!
他抓起竹棍,碗也不要了,几乎是落荒而逃。
背影消失在巷子拐角。
我盯着那个方向,若有所思。
蘅芷凑过来,小声说:小姐,这乞丐怪怪的。
嗯。我收回目光,心头的疑云更重了。
那下颌的弧度,那手腕的轮廓…太像一个人。
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市井陋巷里的人。
萧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自己掐灭了。
怎么可能
他此刻,怕是正温香软玉在怀,等着他的苏晚照回京呢。
哪有闲工夫,扮成乞丐来我这小摊子
大概是眼花了。
我摇摇头,甩掉那点荒谬的念头,继续招呼客人。
生意出乎意料地好。
沈记馄饨的名声,像长了翅膀,在街坊四邻间传开。
都说这新来的小娘子,人干净爽利,馄饨更是一绝。
每日天不亮就有人来排队。
忙是忙,累也真累。
可数着铜板,听着食客满足的喟叹,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
这天,刚送走早市最后一波客人。
我和蘅芷正弯腰擦桌子,门口的光线一暗。
一个穿着靛蓝色粗布短打的少年,局促地站在那儿。
看着十六七岁,身量挺高,就是瘦,像根没长开的青竹竿。
脸倒是清秀,眉眼干净,带着点没褪尽的稚气。
掌柜的,他开口,声音清亮,您…您这儿招伙计吗我什么都能干!工钱…管饭就成!
眼神很亮,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
我直起身,打量他:叫什么多大了哪里人
小的叫阿墨,他连忙回答,十七了,就…就城外西河村的,家里遭了灾,进城找口饭吃。
西河村离京城几十里地呢。
识字吗
识…识得几个。他点头。
会算账吗
会一点。
为什么不去大酒楼找活计我盯着他眼睛。
阿墨垂下头,手指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大地方…规矩多,怕做不好。看您这儿…清净。
眼神干净,不像撒谎。
我这儿也确实缺人手。
蘅芷一个丫头,里外忙活,太辛苦。
行。我拍板,留下试试。包吃住,每月二钱银子。干得好,再加。
阿墨眼睛瞬间亮了,噗通一声跪下:谢谢掌柜的!谢谢掌柜的!我一定好好干!
起来,我皱眉,在我这儿,不兴跪。
他麻利地爬起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感激和喜悦。
手脚也的确麻利。
擦桌子、端碗、收拾灶台,眼里有活,动作利索。
算账也快,脑子清楚。
有阿墨帮忙,我和蘅芷都轻松了不少。
日子像上了发条,在氤氲的馄饨香气里,飞快地转着。
这天傍晚,刚收摊。
隔壁卖炊饼的张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晏清啊,听说了没
什么我正数着钱匣子里的铜板。
那位苏家小姐!进京了!张婶压低声音,一脸八卦,就是宁王爷放在心尖尖上那个!
铜板啪嗒一声掉回匣子。
我指尖有点凉。
哦。我应了一声,继续数钱。
听说排场可大了!苏家那别院,离你这儿就隔两条街,灯火通明整宿呢!张婶啧啧有声,到底是王爷心尖上的人…
张婶,我打断她,把钱匣子合上,明天要用的肉馅还没剁,我先去忙了。
转身进了后院。
心口像堵了团湿棉花。
明明早就不在意了。
可听到那个名字,和萧执连在一起,还是闷得难受。
后院水井边,阿墨正吭哧吭哧地劈柴。
见我出来,他停下斧子,抹了把汗:掌柜的,要帮忙吗
不用。我摆摆手,走到老槐树下。
夕阳的余晖透过枝叶缝隙,在地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我靠着粗糙的树干,闭上眼。
苏晚照回来了。
萧执他…该得偿所愿了吧
也好。
从此,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彻底两清。
日子照旧。
我的小馄饨摊,成了柳枝巷最热闹的一角。
这天午后,难得的清闲。
我正教阿墨认新的账目,门口的风铃响了。
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男子走了进来。
身姿挺拔,气质温润,像一块上好的暖玉。
掌柜的,一碗馄饨,多放葱花。声音也温和清朗。
好嘞,您稍坐。我应道。
阿墨已经机灵地去擦那张最干净的桌子。
男子坐下,目光随意地扫过小小的店面,最后落在我身上。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
馄饨端上。
他吃得慢条斯理,姿态优雅。
吃完,放下勺子。
汤清味醇,馅鲜皮滑,火候恰到好处。他看向我,眼中带着真诚的赞赏,掌柜的好手艺。
客官过奖了。我笑笑,准备收碗。
他却没动,温声道:在下柳观澜,在城南经营一家书肆。不知掌柜的,如何称呼
沈晏清。
沈掌柜。柳观澜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净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实不相瞒,柳某今日,是慕名而来。这碗馄饨,果然名不虚传。
柳掌柜喜欢就好。
他又坐了片刻,随意聊了几句闲话,问了问铺子的营生,态度自然,不惹人厌。
最后付了钱,留下一句:改日再来叨扰。便翩然而去。
蘅芷凑过来,眼睛亮晶晶:小姐,这位柳掌柜,人真好,长得也俊!
阿墨在一旁默默地擦着灶台,没说话。
我敲了下蘅芷的额头:干活去。
心里却有些异样。
这柳观澜,温和有礼,进退有度。
但那双眼睛深处,似乎藏着点别的东西。
柳观澜成了常客。
隔三差五就来,有时是午后清闲时,有时是傍晚收摊前。
每次只要一碗馄饨,坐一会儿,说几句话。
聊书,聊市井趣闻,偶尔也聊聊生意经。
他不问我的过往,只谈眼前。
分寸感拿捏得极好。
渐渐地,连蘅芷和阿墨都习惯了他的存在。
蘅芷总偷偷朝我挤眼睛。
阿墨则每次看到柳观澜来,都会更沉默几分,干活格外卖力。
这天,柳观澜带来一本薄薄的册子。
前日得了本前朝食记的残本,他将册子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里面恰好记载了几道汤羹古方,想着或许对沈掌柜有些用处。
我翻开。
纸页泛黄,字迹古朴。
记载的几道汤方,用料、火候、讲究,都极细致。有些思路,对我确有启发。
这…太贵重了。我合上册子,推还给他。
不过是一本残卷,柳观澜微笑,放在我书肆,也是蒙尘。能对沈掌柜有用,才算物尽其值。请务必收下。
他眼神坦荡,语气诚恳。
我迟疑了一下,没再推拒:那就多谢柳掌柜了。
晏清,他忽然改了称呼,声音温和,叫我观澜便好。
我一怔。
他看着我,眼神清澈,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你我相识也有一段时日,总掌柜来掌柜去的,未免生分。
心跳漏了一拍。
我垂下眼,看着桌上那本食记残卷,轻轻嗯了一声。
晏清。他唤了一声,带着笑意。
柳观澜的靠近,像春日里和煦的风。
不疾不徐,却让人难以忽视。
他会在下雨时,恰好路过,留下一把油纸伞。
会在我抱怨一句柴火湿了不好烧后,隔天就送来几筐上好的银丝炭。
会在书肆进了新的游记话本,挑些有趣的送来给我解闷。
他从不逾矩,却处处透着用心。
蘅芷已经彻底倒戈:小姐!柳掌柜多好啊!人斯文,心又细,比那个…
她猛地刹住嘴,小心地看我脸色。
我正揉着面,没说话。
心里不是没有波澜。
柳观澜像一泓温泉水,浸润着被寒冰冻过的心。
或许,真的可以试试
试着,重新开始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随即,又有点释然。
沈晏清,你早该往前看了。
这日,柳观澜邀我去游湖。
城西新开了片荷塘,景致不错,泛舟其中,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他语气轻松,不知晏清…可愿赏光
我看着他温润含笑的眼,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好。
那明日午后,我来接你。他眼中笑意更浓。
夜里,我翻来覆去。
心里有点乱。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
翌日午后,我略略收拾了一下。
穿了身素净的湖水绿襦裙,头发用一支简单的木簪挽起。
蘅芷围着我看,笑得贼兮兮:小姐真好看!
阿墨默默地递给我一把新的油纸伞:掌柜的,天阴,带着伞吧。
谢谢阿墨。我接过伞。
门外传来马蹄声。
柳观澜到了。
他今日也穿了件月白的衫子,玉冠束发,更显清雅。
见我出来,他眼中掠过毫不掩饰的惊艳。
晏清。他笑着伸出手,想扶我上马车。
我正要抬手。
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如骤雨砸落青石!
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挟着雷霆之势,狂飙而来!
马背上的人,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枪。
马蹄声在巷子里炸响,惊得路人纷纷避让。
马儿在我铺子前猛地人立而起,发出长长的嘶鸣!
前蹄重重踏下,溅起一片尘土。
马上之人,勒紧缰绳,目光如电,直直射向我。
还有我身旁,伸着手的柳观澜。
那张脸,轮廓深邃,俊美得极具攻击性。
此刻,薄唇紧抿,下颌绷成一条凌厉的线。
周身散发着骇人的寒气。
不是萧执,又是谁!
时间仿佛凝固了。
柳观澜的手还伸在半空,眉头微蹙,看向那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我站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缩紧。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又是为了哪般
萧执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在我脸上刮过,又狠狠钉在柳观澜那只手上。
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带着一股压抑的戾气。
玄色的衣袂翻飞,几步就跨到我们面前。
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沉重的阴影。
沈晏清,他的声音低沉,压着火,他是谁
质问的语气,理所当然得仿佛他还是我的谁。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心头。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宁王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这位是书肆的柳掌柜。
柳掌柜萧执嗤笑一声,眼神锐利地扫向柳观澜,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敌意,柳掌柜好雅兴,这是要带本王的…前王妃,去哪儿
前王妃三个字,被他咬得极重。
柳观澜脸色微微一变,显然没料到我的身份。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收回手,不卑不亢地对着萧执拱手一礼:原来是宁王爷。在下柳观澜,与沈姑娘是朋友。今日天气晴好,邀沈姑娘同游荷塘,不知王爷有何指教
朋友萧执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本王怎么不知道,她何时多了你这样一位‘朋友’
他的目光转向我,黑沉沉的眸子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有怒火,似乎还有一丝…受伤
荒谬。
我迎上他的目光,扯出一个疏离的笑:王爷,和离书上写得清楚明白。妾身如今与王爷再无瓜葛,结交何人,去往何处,似乎…无需再向王爷报备吧
再无瓜葛萧执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惊人!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腕骨像是要被他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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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执!你放手!我用力挣扎,又惊又怒。
王爷!柳观澜脸色一沉,上前一步想阻止。
滚开!萧执看也不看他,手臂一挥,一股巧劲将柳观澜推得踉跄后退几步。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里面翻涌的墨色几乎要将我吞噬。
沈晏清,你休想!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什么和离本王从未答应!那纸休书,不作数!
什么!
我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你胡说什么那休书是你亲手签的名!盖了你的私印!
那又如何萧执眼底掠过一丝近乎无赖的狠戾,本王后悔了!
他不由分说,猛地将我往他怀里一带!
另一只手竟直接探向我怀里!
你干什么!我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护住胸口。
可他的动作更快更蛮横!
嗤啦——
衣襟被他粗暴地扯开一道口子!
那张被我贴身藏着的、已经有些发软的休书,被他硬生生地抽了出来!
还给我!我尖叫着扑上去抢。
萧执看也不看,攥着那张纸的手猛地用力!
刺啦——!
清脆的裂帛声,在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张承载着我三年屈辱和唯一自由的休书,在他指间,瞬间被撕成了两半!
再撕!
四分五裂!
雪白的碎片,如同折翼的蝶,纷纷扬扬,飘落在沾满尘土的地上。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手脚冰凉。
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有那些刺目的碎片,在眼前不断放大。
他…他竟然…
你…你混蛋!极致的愤怒和屈辱冲垮了理智,我扬手,用尽全身力气朝他脸上扇去!
手腕在半空中被他铁钳般的大手截住!
他顺势将我整个人死死扣进怀里!
坚硬的胸膛撞得我生疼,浓烈的、独属于他的冷冽气息瞬间将我包围。
沈晏清,他的唇贴在我耳边,滚烫的气息灼烧着我的皮肤,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你听好了。和离做梦!这辈子,你生是我萧执的人,死是我萧执的鬼!想跟别人游湖除非我死!
放开她!
柳观澜稳住身形,脸色铁青,再次冲了上来。
巷子深处也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听到动静的蘅芷和阿墨跑了出来。
小姐!
掌柜的!
蘅芷吓得脸都白了。
阿墨则死死盯着萧执扣住我的手,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场面一片混乱。
我被萧执死死箍在怀里,动弹不得,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萧执!你这个疯子!放开我!我们已经和离了!是你签的字!是你让我滚的!现在又发什么疯!我嘶声力竭地吼着,指甲狠狠掐进他手臂的肉里。
他却像感觉不到痛,手臂收得更紧,下巴抵着我的头顶,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是!是我签的字!是我让你滚!我他妈就是个混账!晏清…你不知道…我后悔了…我每一天都在后悔…
这突如其来的示弱和痛苦,让我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在…说什么
王爷!柳观澜的声音带着怒意和焦急,请您自重!放开晏清!否则,在下就算拼了这条命…
拼了命萧执抬起头,看向柳观澜,眼神瞬间又恢复了那种睥睨的冰冷和戾气,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为她拼命
他搂着我,像宣示主权般,目光扫过柳观澜,扫过一脸担忧愤怒的蘅芷,最后落在紧抿着唇、眼神凶狠的阿墨身上。
还有你,萧执盯着阿墨,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本王派你来护着她,不是让你杵在这儿当木头!连个登徒子都拦不住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
炸得我脑子嗡嗡作响!
我猛地从萧执怀里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阿墨。
护着她
登徒子
阿墨…是他派来的!
阿墨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避开我的目光,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深深埋下:
王爷…属下…属下知错!请王爷责罚!
阿墨!蘅芷失声惊呼,看看阿墨,又看看我,完全懵了。
柳观澜也愣住了,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
我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原来如此。
难怪他出现的那么恰好。
难怪他识字会算账,手脚麻利得不像乡下小子。
难怪每次柳观澜来,他都格外沉默。
原来…全是假的!
这几个月相对平静、甚至让我生出一丝希望的生活,原来从头到尾,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一股巨大的、被欺骗、被愚弄的愤怒和寒意,瞬间席卷了我!
我猛地推开萧执!
这一次,用了死力。
萧执猝不及防,被我推得后退了一步。
我踉跄着站稳,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他,又看向跪在地上的阿墨。
好…好得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带着刻骨的冷意,宁王爷,真是好手段!连我这样一个小小的下堂妇,都值得您如此费心监视真是…抬举我了!
晏清!不是你想的那样!萧执急切地上前一步,想要解释。
别碰我!我像被毒蛇咬到般猛地后退,厉声尖叫,滚!都给我滚!
我的目光扫过萧执,扫过柳观澜,扫过跪着的阿墨,最后落在那些被践踏在尘土里的休书碎片上。
心,像是被那些碎片反复切割着,疼得麻木。
滚啊——!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凄厉绝望。
萧执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眼中翻涌着痛苦和慌乱。
柳观澜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阿墨依旧跪着,肩膀微微发抖。
蘅芷跑过来,哭着扶住摇摇欲坠的我:小姐…小姐我们进去…我们回家…

哪里还有家
这小小的馄饨铺,这片刻的安宁,原来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幻梦!
我任由蘅芷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转身,逃也似的冲回铺子里。
砰地一声,狠狠关上了门!
将门外那一片狼藉和混乱,彻底隔绝。
铺子里没点灯。
昏暗的光线从门缝窗隙挤进来,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光斑。
我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慢慢滑落,跌坐在地上。
蘅芷蹲在旁边,无声地掉眼泪。
门外,死寂一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
才响起沉重的、一步步远去的马蹄声。
还有柳观澜低低的、带着歉意的声音:沈姑娘…保重。柳某…改日再来拜访。
阿墨的声音带着哽咽:掌柜的…蘅芷姐姐…对不住…
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巷子里,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
那些被撕碎的纸片,还孤零零地躺在尘土里。
像我的心。
小姐…蘅芷带着哭腔,我们…我们怎么办啊…
我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里。
浑身冰冷。
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萧执他…到底想干什么
羞辱我戏弄我还是觉得我离了他,就不配过一天安生日子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三年前,是他弃我如敝履。
三年后,又是他亲手撕碎我的自由。
恨意,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
那一日后,沈记馄饨关张了三天。
我把自己关在后院,不见任何人。
蘅芷急得团团转。
第四天清晨,我推开房门。
眼睛红肿,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
蘅芷,生火。
小姐蘅芷惊喜地看着我。
开门,做生意。我声音有些哑,却异常坚定。
日子总要过下去。
他萧执权势滔天,难道还能一手遮天,彻底断了我的生路不成
铺子重新开了。
只是,少了阿墨。
那个沉默勤快、眼神干净的少年,终究只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戏。
柳观澜来过一次。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忙碌,眼神复杂,最终没有进来。
只留下一包上好的安神茶,托蘅芷转交。
我没有动那包茶。
萧执,也没有再出现。
仿佛那天的疯狂,只是一场噩梦。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只是心口那道被撕开的伤,日夜作痛,提醒着我发生过的一切。
又过了几日。
傍晚,天色阴沉,铅云低垂,像是要压垮屋顶。
我正在后厨清点所剩不多的米面。
蘅芷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色煞白。
小…小姐!不好了!前面…前面来了好多差役!凶神恶煞的!
差役
我心里咯噔一下。
刚走到前堂,就看到几个穿着皂色公服、腰挎佩刀的差役堵在门口。
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眼神不善地扫视着小小的铺面。
谁是沈晏清他粗声粗气地问。
我是。我上前一步,强作镇定,不知几位差爷有何贵干
贵干那差役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红印的公文,啪地拍在桌上,有人告你!告你这馄饨摊,用的肉是瘟死的病猪肉!汤里加了害人的罂粟壳!吃坏了人!
什么!我如遭雷击,脑子嗡地一声,这不可能!我用的肉都是西市张屠户家的,日日新鲜!汤底更是祖传的方子,清清白白!绝无那些脏东西!
清白另一个差役阴阳怪气地嗤笑,告你的人,可是人证物证俱在!昨儿吃了你家馄饨,回去就上吐下泻,现在还躺着呢!
就是!街坊邻居都看见了!旁边有人帮腔。
我这才注意到,门口还围了几个探头探脑的街坊,对着我指指点点,眼神鄙夷。
张屠户可以作证!我每日…
少废话!为首的差役不耐烦地打断我,一挥手,封铺!拿人!带回府衙问话!
你们凭什么抓人!凭什么封铺!蘅芷哭着扑上来拦。
滚开!一个差役粗暴地将她推开。
蘅芷摔倒在地。
蘅芷!我惊怒交加,想去扶她。
手腕却被冰冷的铁链猛地扣住!
咔哒一声。
刺骨的寒意瞬间传遍全身。
走!差役用力一拽!
我一个踉跄,被拖出门外。
小姐!小姐!蘅芷哭喊着爬起来追。
老实待着!再闹连你一起锁了!差役厉声呵斥。
沈记馄饨的门,被粗暴地贴上府衙的封条。
冰冷的锁链拖在地上,发出哗啦的声响。
我被推搡着,在街坊们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铅灰色的天空,终于开始飘下冰冷的雨丝。
砸在脸上,又冷又疼。
心,沉到了谷底。
瘟猪肉罂粟壳
这分明是莫须有的构陷!
是谁
张婶不可能,她为人虽八卦,但心地不坏。
张屠户他家的肉一向新鲜,合作也愉快…
电光火石间,一张冷峻的、带着戾气的脸,猛地闯入脑海!
萧执!
是他吗
因为他那天的目的没有达到,所以要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彻底毁了我
让我走投无路,只能回去求他
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混合着屈辱和愤怒的眼泪。
萧执…
你好狠的心!
府衙的班房,阴暗潮湿。
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和汗臭混合的怪味。
我被单独关在一间狭小的囚室里。
手腕上的铁链沉重冰冷。
角落里堆着发霉的稻草。
墙壁上挂着渗人的刑具,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
我抱紧膝盖,缩在角落里。
浑身发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锁链哗啦作响。
囚室的门被打开。
一个穿着捕快服色、眼神淫邪的男人走了进来。
啧啧,小娘子长得真标致。他搓着手,目光在我身上不怀好意地扫视,可惜啊,惹了不该惹的人。
我警惕地往后缩: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他嘿嘿笑着,一步步逼近,当然是…让你吃点苦头,好早点招供啊!免得皮肉受苦!
他猛地伸手,朝我抓来!
滚开!我尖叫着躲闪。
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恼羞成怒,扬起蒲扇般的大手就朝我脸上扇来!
劲风扑面!
我绝望地闭上眼!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啊——!
还有骨头碎裂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我惊骇地睁开眼。
只见那个捕快像只破麻袋一样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对面的墙壁上!
软软地滑落在地,抱着扭曲变形的手臂,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囚室门口。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走廊昏暗的光站在那里。
玄衣墨发,周身散发着骇人的煞气。
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
是萧执!
他看也没看地上哀嚎的捕快,一步步走进囚室。
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焦灼和…心疼
我浑身僵硬,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恐惧和恨意交织,让我动弹不得。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
冰冷的铁链被他握住。
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然后,我只听到咔嚓、咔嚓两声轻响。
手腕上沉重的束缚,应声而落。
他丢掉铁链,动作轻柔地捧起我冰冷发麻的手腕。
那上面,被粗糙的铁环磨破了一圈红痕,有些地方甚至渗出了血丝。
他的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伤痕。
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疼吗他抬起头,看着我。
声音沙哑得厉害。
那双总是盛满冰冷和戾气的黑眸里,此刻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剧烈情绪。
痛苦,自责,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忘了反应。
他脱下自己玄色的大氅,带着他体温的、厚重的布料,将我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然后,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像对待易碎的珍宝般,将我打横抱起。
别怕。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带你回家。
他的怀抱,坚实,温暖。
隔绝了班房里的阴冷和恐惧。
我被他抱着,一步步走出这阴森恐怖的囚笼。
走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昏死过去的差役。
那个断手的捕快还在角落里哀嚎。
府衙外面,停着一辆宽敞华贵的马车。
车旁,站着十几个身着玄甲、气息凛然的侍卫。
他们看到萧执抱着我出来,齐刷刷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
王爷!
萧执看也没看他们,径直抱着我上了马车。
车厢内温暖舒适,铺着厚厚的软垫,燃着安神的暖香。
他将我放在软垫上,自己则坐在我对面。
马车缓缓启动。
车厢里一片寂静。
只有我压抑的、劫后余生的抽泣声。
他沉默地看着我,眼神复杂。
许久,他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我唇边。
喝点水,暖暖身子。
我没有接。
只是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为什么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是你做的吗萧执是你让人诬告我把我抓进那种地方
问出这句话,我的心都在滴血。
如果真是他…
那我宁愿从未认识过他!
萧执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放下茶杯,眼神锐利如刀锋。
沈晏清,他几乎是咬着牙,在你心里,我萧执,就是这种下作无耻、会对自己女人用这种肮脏手段的畜生!
他的质问,带着被深深刺伤的痛楚和愤怒。
我愣住了。
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怒火和受伤,心底的怀疑开始动摇。
不是你…那会是谁我喃喃道。
是谁萧执冷笑一声,眼底泛起冰冷的杀意,很快你就知道了。
他不再说话,车厢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马车没有回宁王府。
而是停在了我柳枝巷的小院前。
院门上的封条已经被撕掉。
蘅芷红肿着眼睛等在门口,看到马车,立刻哭着扑上来。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我被萧执抱下马车。
双脚落地时还有些虚软。
蘅芷扶住我,眼泪汪汪。
萧执站在一旁,沉声对身后一个侍卫统领模样的人吩咐:
卫铮,守好这里。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惊扰王妃。
是!王爷!卫铮抱拳,声音铿锵。
王妃
这个称呼刺得我眉心一跳。
我看向他,语气冰冷:王爷慎言。民女早已不是王妃。
萧执深深看了我一眼,没接话,只道:进去好好休息。此事,本王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说完,转身上了马车。
玄色的马车,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巷口。
回到熟悉的小院。
关上门。
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松懈下来。
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
蘅芷扶我坐下,又忙前忙后地端来热水,帮我擦洗磨破的手腕,上药。
小姐…吓死我了…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是王爷把您救出来的他…他怎么会知道
我疲惫地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
或许,那无处不在的阿墨,早就把消息传回去了吧。
手腕上的伤涂了清凉的药膏,火辣辣的痛感减轻了些。
但心头的疑云和寒意,却丝毫未散。
不是萧执。
那会是谁
谁会用如此恶毒的手段,置我于死地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院门被敲响。
蘅芷战战兢兢地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卫铮。
他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的锦盒。
王妃,卫铮恭敬行礼,王爷命属下将此物送来,并转告王妃,事情已有眉目,请王妃安心。
他将锦盒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
蘅芷好奇地打开锦盒。
里面,是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
湖笔徽墨,端砚宣纸,无一不是精品。
还有…一叠裁切整齐、厚厚一沓的…空白笺纸
我怔怔地看着那叠笺纸。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是让我重新写休书吗
还是…在弥补他撕碎的那一份
又过了两日。
傍晚,卫铮再次到来。
王妃,王爷请您移步,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府衙大堂。
府衙
我心里一紧。
做什么
王爷说,卫铮抬起头,眼神锐利,请您亲自去看看,构陷您的人,是何下场。
府衙大堂。
灯火通明,肃杀威严。
高堂之上,坐着府尹大人,脸色煞白,额角全是冷汗。
堂下两侧,站着持水火棍的衙役,个个噤若寒蝉。
我坐在堂侧临时安置的椅子上。
蘅芷紧张地站在我身后。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堂下跪着的几个人身上。
看清那几人的脸时,我瞳孔猛地一缩!
跪在最前面的,竟然是西市卖肉的张屠户!
他旁边,跪着一个面黄肌瘦、眼神躲闪的妇人,我不认识。
而跪在最后面,被两个衙役死死按着,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人…
竟然是隔壁卖炊饼的张婶!
怎么会是她!
张屠户和那妇人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竹筒倒豆子般招了。
是张婶找的他们。
给了张屠户一大笔钱,让他故意把一小块处理过的、有点变味的肉混进给我的那批肉里。
又给了那妇人钱,让她假装吃了我的馄饨后上吐下泻,去府衙告状。
她…她说,事成之后,还有重谢!还说…说沈娘子得罪了贵人,活该倒霉…张屠户哭嚎着,指向张婶。
那妇人也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啊!民妇一时鬼迷心窍!都是她!都是她指使的!她也指向张婶。
你…你们血口喷人!张婶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尖声叫道,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从大堂侧后方传来。
所有人都是一凛。
萧执一身玄色蟒袍,从阴影中踱步而出。
他看也没看堂上惊惶的府尹,径直走到堂中。
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瘫软在地的张婶。
张王氏,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威压,需要本王提醒你,三日前,你偷偷摸摸去了城东的苏家别院见了什么人收了什么东西
张婶浑身剧震,像被抽掉了骨头,彻底瘫软下去,眼神绝望。
苏家别院
苏晚照!
我猛地攥紧了椅子的扶手!
萧执走到我面前,停下。
他微微俯身,看着我震惊的眼,声音清晰无比,响彻整个死寂的大堂:
构陷你的人,本王已揪出。
他侧过身,指向面无人色的张婶。
主使之人,是她。
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扫过抖成一团的张屠户和妇人。
帮凶,是他们。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那位抖如糠筛的府尹大人身上。
还有这位,收受贿赂、不问青红皂白就敢锁拿无辜百姓的…府尹大人。
府尹大人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王爷饶命!王爷饶命!下官糊涂!下官该死!
萧执却不再看他。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
那眼神,深邃如寒潭,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痛楚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至于背后真正想害你的人…
他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清晰而沉重。
是苏晚照。
苏晚照。
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原来是她。
那个传说中,萧执心尖尖上的白月光。
那个我从未见过,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禁锢了我三年的女人。
她回来了。
而我这个碍眼的前妻,就成了她必须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用如此下作狠毒的手段。
只为了…让我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好让她的路,干干净净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我坐在椅子上,浑身发冷。
萧执依旧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堂上刺目的烛火。
他看着我苍白的脸,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最终,他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响彻整个大堂:
张王氏,构陷良善,按律,杖八十,流三千里。
张屠户,刘氏(那妇人),为虎作伥,杖五十,枷号示众三月,家产充公。
府尹周正,贪赃枉法,草菅人命,革职查办,押送刑部论罪!
冰冷的判决落下。
张婶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当场昏死过去。
张屠户和那妇人哭爹喊娘,被衙役如狼似虎地拖了下去。
府尹周正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堂上的衙役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萧执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深沉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
至于苏晚照…
他微微停顿。
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他会如何处置她
那个他放在心尖上多年的女人
本王自会处理。
他没有说如何处置。
只是留下这五个字,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喙的力量。
卫铮。
属下在!
送王妃回府。
是!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然后,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府衙大堂。
玄色的蟒袍下摆,在烛火下划过一道冷冽的弧光。
马车驶回柳枝巷。
一路无言。
蘅芷小心翼翼地扶我下车。
小院门口,卫铮带着几个侍卫,如同沉默的雕塑,守护在那里。
王妃请安心歇息,属下等在此护卫。卫铮躬身道。
我没有说话,默默走回院子。
关上门。
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心,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再也无法平静。
苏晚照…
萧执那句本王自会处理…
他会怎么做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吗
毕竟,那是他心头的白月光啊。
而我沈晏清,不过是个已经下堂、还差点被他亲手撕碎休书的前妻。
苦涩,如同藤蔓,再次缠绕上来。
一夜辗转。
第二天清晨,我刚起身。
蘅芷就一脸惊慌地跑进来。
小姐!小姐!出大事了!
怎么了
苏…苏家小姐!苏晚照!蘅芷喘着气,听说…听说她昨夜在别院里…悬梁自尽了!
什么!
我猛地站起身,打翻了手边的茶杯!
自尽!
是…是没死成!被救下来了!蘅芷拍着胸口,惊魂未定,但是…但是外面都传疯了!
传什么
都说…都说是因为宁王爷!蘅芷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和难以置信,王爷昨夜去了苏家别院!不知道在里面说了什么!没多久…苏小姐就…
萧执…昨夜去了苏家别院
然后…苏晚照就悬梁了
我跌坐回椅子上,心乱如麻。
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流言像长了翅膀,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疯狂传播。
版本各异。
但核心只有一个:宁王萧执,为了他那下堂的前王妃沈晏清,亲自上门,逼得苏家小姐悬梁自尽!
一时间,满城哗然。
沈晏清这个名字,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
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鄙夷和嘲笑。
而是震惊、好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连带着我那小小的沈记馄饨,也成了京城最神秘的地方。
每日都有好事者在巷口探头探脑。
生意…反而莫名其妙地更好了。
只是我,却没了开张的心思。
蘅芷小心翼翼地问我:小姐…今天…还开吗
我摇摇头。
关着吧。
我需要静一静。
理清这团乱麻。
午后,院门再次被敲响。
这次来的,是柳观澜。
他站在门外,脸色有些憔悴,眼神却依旧温和清亮。
晏清,他看着我,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你…还好吗
还好。我请他进来,在院中的石凳坐下。
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外面的传言…我都听说了。柳观澜斟酌着开口,你…有何打算
打算
我苦笑。
如今的我,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
我不知道。我如实说。
柳观澜沉默了片刻。
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眼神认真而坦荡。
晏清,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力量,若你愿意,我可以带你走。离开京城,去江南,或者更远的地方。我的书肆,在哪里都可以开。远离这些是非,重新开始。
我怔怔地看着他。
离开
这个念头,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曾无数次在我心头盘旋。
尤其是在被锁拿入狱、受尽屈辱的时候。
可此刻,当柳观澜如此真挚地说出来…
我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府衙大堂上,萧执那逆光而立的高大身影。
是他撕碎休书时的疯狂。
是他冲进班房救我时的焦灼和心疼。
是他看着我说构陷你的人,本王已揪出时的掷地有声。
还有…那句沉沉的本王自会处理。
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搅动着。
乱成一团。
观澜,我垂下眼,声音干涩,谢谢你。但…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
柳观澜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但很快被理解和尊重取代。
好。他点点头,站起身,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柳某…都尊重你。保重。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背影清瘦,带着一丝落寞。
柳观澜走后。
我独自坐在槐树下。
夕阳的余晖将老树的影子拉得很长。
风穿过枝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心里两个声音在激烈地争吵。
一个说:走!沈晏清!跟柳观澜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开萧执那个疯子!你难道忘了他是怎么羞辱你、撕碎你的休书、监视你的生活吗忘了苏晚照是怎么构陷你、差点置你于死地吗这京城,这宁王府,就是吃人的魔窟!
另一个声音却在微弱地反驳:可是…他救了你…他为了你,把苏晚照逼到悬梁…他撕碎休书时,眼里的痛苦…是真的吗
混乱中,一个更深的疑惑,如同水底的暗礁,渐渐浮出水面。
苏晚照…
她不是萧执心头的白月光吗
为何她的归来,反而成了我的催命符
而萧执对她的态度…更是诡异。
若真是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会为了我这个下堂妇,逼得她悬梁自尽
这根本说不通!
除非…
一个大胆的、几乎不可能的念头,猛地撞进我的脑海!
除非…那所谓的心尖白月光,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误会
这个念头一起,如同惊雷炸响!
我猛地站起身!
不行!
我要问清楚!
我要亲口问问他萧执!
这三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冲向院门。
猛地拉开!
门外,暮色四合。
一个高大的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门外。
玄衣墨发,身姿挺拔。
不知已站了多久。
萧执。
他看着我,眼神深邃如夜空,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疲惫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
你…我刚要开口。
他却先一步,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卑微:
晏清…能给我一碗馄饨吗
我愣住了。
看着他风尘仆仆、眼下带着淡淡青黑的模样。
看着他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黑眸。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最终,只化作一个简单的字。
…好。
灶膛里的火,重新燃了起来。
跳跃的火焰,驱散了暮色带来的微寒。
锅里,清亮的高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弥漫开小小的厨房。
我站在灶台前,动作有些生疏地包着馄饨。
薄薄的面皮摊在掌心,挑上一点粉嫩的肉馅,手指翻飞,捏出一只只元宝似的小馄饨。
萧执就坐在厨房门口那张小方凳上。
高大的身躯显得有些局促。
他沉默地看着我,目光沉静。
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汤锅翻滚的咕嘟声。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你…我犹豫着开口,打破沉默,你怎么知道…我在家
卫铮每日都会报平安。他低声说。
果然。
我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馄饨下锅,在滚烫的汤水里翻腾起伏,很快变得晶莹剔透。
我捞起,盛进青花大碗里。
清亮的汤,雪白的馄饨,翠绿的葱花,金黄的蛋皮丝。
热气腾腾。
我端过去,放在他面前的小方桌上。
吃吧。
萧执拿起勺子,舀起一个馄饨。
没有立刻吃。
他看着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眼神有些飘忽。
晏清,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沉入回忆的恍惚,你还记得…我们成亲那晚吗
我指尖一颤。
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我噩梦的开始。
大红喜烛高燃。
我忐忑又羞涩地坐在铺满红枣花生的喜床上。
盖头被掀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美无俦却冰冷淡漠的脸。
没有喜悦,没有期待。
只有一片拒人千里的寒霜。
他甚至连合卺酒都没喝,只冷冷丢下一句:王府规矩多,安分守己,莫生事端。
便转身去了书房。
留下我一人,对着一室刺目的红。
心,凉透。
记得。我声音干涩。
萧执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那天晚上…我收到密报。
他抬起眼,看向我,黑眸深处翻涌着痛苦。
我的政敌…买通了你家隔壁的一个混混…在你出嫁前一日,往你常去挑水的井里…下了慢性的毒。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什么…毒
一种…来自南疆的蛊。萧执的声音沉得发哑,无色无味。中毒者,起初无恙。一旦…一旦与人同房,蛊毒便会通过…转移至对方体内,潜伏下来。待到发作时…肠穿肚烂,药石无灵。
我的脸色瞬间惨白!
手脚冰凉!
他们…想杀你
是。萧执点头,眼神冰冷如刀,我彼时根基未稳,他们奈何不了我。便想用这种下作手段,让我悄无声息地死在…新婚之夜。
那…那我…我声音发抖。
下毒的人被抓了。萧执看着我,但解药…只有下蛊的南疆巫女才有。她…已被灭口。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猩红。
晏清…我查遍了所有医书古籍,问遍了能寻访的名医…无人能解此蛊。唯一的办法…就是…远离你。
远离…我我喃喃重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是。他声音艰涩,蛊毒未解之前,我不能碰你,甚至…不能让你对我动情。蛊虫嗜情欲而生…情动…亦是催命符。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我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灶台,才勉强站稳。
所以…
所以这三年的冷落…
书房里那幅苏晚照的小像…
都是假的!
都是他…为了保护我…演的一场戏!
那…苏晚照…我艰难地问出口。
她萧执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厌恶,她是太师苏垣的嫡女。苏垣…正是当年主使下蛊之人之一!
什么!我彻底震惊了!
我暗中追查,发现她与她父亲并非全然同心。她…似乎对我有意。我便假意对她流露出几分欣赏,甚至故意让她‘发现’那幅我找人仿画的小像。萧执语气平淡,却带着彻骨的寒意,一来,麻痹苏垣。二来…也为了让你…彻底死心。
他看向我,眼神痛苦而复杂。
晏清…看着你难过,看着你心灰意冷…比剜我的心还疼。可我…别无选择。只有让你彻底对我失望,你才能安全,才能…活下去。
后来,我设计拔除了苏垣一党。本以为…终于可以…
他声音哽住。
可你…却把休书拍在了我面前。
看着你决绝的眼神…听着你说‘不堪匹配’…晏清…我当时…只想毁了一切。
他痛苦地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
撕碎休书…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混账,也最…后怕的事。我怕你真的恨透了我…怕你再也不肯给我机会…
直到…直到苏晚照那个疯女人,竟然敢对你下手!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杀意凛然。
我昨夜去苏家别院,就是告诉她,她父亲苏垣流放路上的‘意外’,是我做的。她苏家,彻底完了。她若识相,就滚出京城,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若再敢动你一根头发…
他没有说下去。
但那未尽之意中的森寒,已说明一切。
她大概是受不了这打击…才…
厨房里一片死寂。
只有灶膛里未熄的余烬,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
我站在原地。
浑身冰冷。
血液却像是在逆流。
三年。
整整三年。
我像个傻子一样,活在他精心编织的冰冷谎言里。
独自咀嚼着被遗弃的苦涩和屈辱。
恨着他的薄情,怨着他的冷漠。
却原来…
这一切的背后,竟是这样鲜血淋漓的真相!
为了保护我…他宁愿被我恨着
这个…疯子!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
萧执…我哽咽着,泣不成声,你混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凭什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对不起…晏清…对不起…他站起身,想要靠近我。
别过来!我哭着后退,指着他,你走!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萧执僵在原地。
看着我的眼泪,他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自责。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默默地转身。
高大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透出一股萧索。
他一步步走向院门。
脚步沉重。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闩时。
身后,传来我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的质问:
那…蛊毒呢解了吗
萧执的背影猛地一僵。
他缓缓转过身。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亮得惊人。
像寒夜里骤然燃起的星火。
他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回我面前。
距离很近。
近到我能看清他眼底翻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愫。
卫铮找到了当年那个南疆巫女的同门。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说…蛊毒…需以…至亲至爱之人的心头血为引…配合秘药…方能彻底拔除。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抚上我泪痕未干的脸颊。
晏清…
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
你…还愿意…做那个能取我心头血的人吗
我抬起泪眼朦胧的眼。
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俊脸。
看着那深邃眼眸里,再也无法掩饰、也不必掩饰的,浓烈到几乎要将我灼伤的爱意。
三年冰封。
三年误解。
三年无声的守护。
所有的委屈,怨恨,在这一刻,如同冰雪消融。
心口,被一种滚烫的、酸胀的情绪,填得满满当当。
我伸出手。
没有回答。
只是抓住了他玄色衣袍的前襟。
用力。
将他猛地拉向自己。
踮起脚尖。
带着咸涩泪水的唇,狠狠地、不管不顾地,印上了他微凉的薄唇。
所有的答案。
都在这个迟到了三年的吻里。
炽热。
滚烫。
义无反顾。
锅里的汤,还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着。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窗棂。
也模糊了门外,蘅芷偷偷张望、又赶紧捂嘴笑着缩回去的小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
他才微微松开我。
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气息灼热。
晏清…他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你的馄饨…糊了。
我埋在他带着冷冽气息的怀里。
闷闷的声音传来:
糊了…也是你吃。
头顶,传来他低沉愉悦的笑声。
胸腔震动。
好。
娘子煮的馄饨,糊了也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