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苏家嫡女,顶着庸碌草包的名头活了十八年。
祖父收养的许明烛,是内定的继承人兼我的未婚夫。
他对我温润疏离,直到遇见那个捧着书卷的孤女温玉芙。
金玉楼里,他为护她掷杯立誓:待我接手苏家之日,必叫欺辱她的人十倍偿还!
众人起哄问起我,他冷眼扫过我攥紧的指尖:苏家产业自会交割。至于情我这颗心,向来只能盛一人。
满堂哄笑声中,我指节掐得发白。
门外却传来声音:某些人怕是忘了主子。
1
京城深秋的风,刮在脸上,带着剥皮拆骨的狠劲儿。
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砸在金玉楼描金绘彩的窗棂上,啪嗒啪嗒,像不耐的催促。
楼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暖融融的炭火烘着顶级的沉水香,丝竹声软绵绵缠住耳朵。酒气混着脂粉香、菜肴香,腻得人昏沉。
小姐,您瞧!那不是许少爷吗贴身丫鬟小莲的声音带着惊疑,指向大堂角落,他旁边那姑娘……是谁呀
我抬眼望去。许明烛,正与一位素衣女子相对而坐。
两人言笑晏晏,眉眼间尽是欢愉。
原来昨日拒了我的邀约,并非与王家公子有生意相谈,而是……佳人在侧。
邻桌的议论,裹着酒气与刻薄,断断续续飘来:
听说了么苏家大小姐下月及笄,和许公子的大婚就在眼前了,管家正满城采买呢!苏家嫡脉独女的大婚,少不得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吧
啧,苏家那位也就投了个好胎。绣花枕头都算抬举,怕是连账本子都瞧不明白!
谁说不是苏老太爷英雄一世,嫡脉就剩这么个女娃,顶什么用空占着名头罢了!
还得是许明烛!老太爷慧眼!温润知礼,本事更是没得挑,苏家交到他手里,稳!
听说婚后是两人共掌家业倒也算……嗯……各得其所……
各得其所一声嗤笑毫不掩饰地插进来,我看是许公子倒了八辈子血霉!一个草包美人硬塞过来拖后腿!许公子心善,捏着鼻子认栽呗!
低低的、黏腻的哄笑声蔓延开,如同阴暗角落里疯长的霉斑。
我端坐于二楼雅间垂落的珠帘之后,指尖冰凉,几乎要嵌进掌心。面前精巧的桂花糕,早已失了热气。
小莲气红了眼要下楼理论,被我无声制止。
珠帘半卷。
我的目光,不受控地穿过满堂喧闹浮华,落在大堂角落那袭月白云纹锦袍的身影上。
许明烛。祖父在我七岁那年收养的义孙。
他正含笑举杯,温言与对面的姑娘寒暄。玉冠束发,面如冠玉,一举一动皆是世家公子的典范,无懈可击。
他是众人眼中完美的苏家继承人,前途无量的乘龙快婿。也是我苏挽禾,名义上未来的夫婿。
祖父的棋局,我懂。
苏家百年基业,需要一个强腕男丁执掌,旁系子弟,无人及他出色。
我这嫡出血脉的女儿身,终究被视作无根浮萍。
祖父收养他,倾力栽培为苏家下一任掌舵人。
而我,便是祖父为这艘巨轮系上的最后一道保险——以婚姻为纽带,将我嫁予他,确保苏家嫡系血脉在未来权力格局中,不至彻底旁落。
这门亲事,是祖父的安排,亦是京城人尽皆知的默契。
然而自他入府那日起,待我便永远隔着一道无形的天堑。
温和有礼,分寸拿捏得极好,挑不出半分错处。不只对我,待其他闺秀,亦是如此清冷自持,不喜形于色。
我曾说服自己,或许他天性如此。
相敬如宾,已是我与他之间最好的结局。
此刻,看着他眉眼间毫不掩饰的笑意与暖意,心底那点残存的念想,终是彻底凉透。
原来,他并非天生冷漠。只是,能破开他冰层的人,不是我。
目光扫过他身边那素衣女子。
她低眉浅笑,姿态柔弱,捧着书卷的手指纤细白皙。
只是那书页边缘过于平整,不似常翻之物。
她偶尔抬眼看向许明烛时,眼底飞快掠过的,不是纯然仰慕,而是一种……算计
2
许明烛起身离开,那姑娘仍独自坐着。
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衣裙,乌发仅绾一支木簪,低眉顺眼,面前一盏孤茶。
与这金玉满堂、觥筹交错的繁华场格格不入,却如误入浊世的空谷幽兰,惹得几道浑浊目光黏附不去。
哟!这不是东巷口摆摊卖酸诗破画的温玉芙温姑娘么
一个锦衣公子端着酒杯,踉跄着凑近,脸上腻着油滑的笑,酒气熏人。
你那点字画钱,也配进金玉楼莫非……攀上了哪路贵人
身后几个纨绔嬉笑附和,眼神如刷子般扫过温玉芙单薄的身子。
温玉芙脸色瞬间惨白,捧着书卷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凸起,身体如受惊幼兔般后缩,眼中迅速蓄满盈盈泪水。
那无助惊惶、楚楚可怜的模样,清晰地落在我眼中,也落入了正走回的许明烛眼中。
温润含笑的许明烛,脸色骤然冰封。他疾步上前,一把将温玉芙拉至身后。
李茂!声音不复温和,冷冽如淬冰刀锋,目光锐利如电,谁给你的狗胆,在此狺狺狂吠,欺辱良善
李茂被这厉喝惊得一哆嗦,酒醒大半。
看清是许明烛,眼中掠过忌惮,却强撑面子:许、许公子,不过玩笑罢了!一个卖字画的孤女……
玩笑许明烛冷笑逼近,无形的威压迫得李茂等人后退,他下颌微扬,带着掌控一切的倨傲,温姑娘,是我许明烛的座上宾!她的才情见识,岂是尔等酒囊饭袋能懂谁敢对她有半分不敬——
他猛地一脚踹开挡路矮凳,木屑飞溅!声如寒潭古井,裹挟彻骨杀意:待我接手苏家之日,便是他倾家荡产、十倍偿还之时!
金玉楼内,落针可闻。
众人皆被许明烛此刻的狠厉震慑。
温玉芙躲在他身后,仰望着那挺拔如松的背影,泪眼盈盈,满是全然的依赖与仰慕。
死寂中,一个与许明烛素来不对付的年轻勋贵,晃着酒杯,带着赤裸的恶意与促狭,懒洋洋扬声:许公子待温姑娘,当真是情深义重,护得紧哪!却不知……他拖长了调子,毒蛇般的目光扫向我所在的珠帘,待那帘后的苏大小姐,又当如何苏家的天,日后可是你们二位共掌的
所有目光,齐刷刷刺向我的雅间。
许明烛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他缓缓转身,并未看我,目光低垂,落在腰间那枚羊脂白玉佩上——祖父冠礼所赐,象征他苏家继承人与我未婚夫的身份。
修长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玉佩流苏,一下,又一下。
时间凝滞。空气沉重如铅,每一次心跳都在耳畔擂鼓。
珠帘后,我全身血液冲顶,又在瞬间褪尽,只余彻骨冰凉。攥紧的丝帕被指甲掐得几乎撕裂,指节惨白,颤抖不止。
终于,他抬起了眼。目光越过喧嚣人群,越过无数窥探视线,穿透珠帘,落在我身上。
苏家田契商铺,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似在宣读无关公文,待我接手,自会按例交割清楚,分文不少。
他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一丝毫不掩饰的轻嘲浮现。
随即端起新奉的热茶,指尖触碰温润瓷杯,却透出玉石般的冷白光泽。
至于情字——他轻轻嗤笑,那笑声短促,却如淬毒冰针,狠狠扎进我心口,我这颗心,只容得下一人。
哐当!酒杯碎裂声乍起。
随即,压抑的哄笑与窃语如潮水般淹没金玉楼。
听见没只容一人!苏大小姐彻底没戏了!
交割田契这是明说娶她只为产业!过河拆桥!
啧啧,当着满堂宾客,脸都丢尽了!换我,怕要当场撞死……
一个没用的嫡女,还想拴住许公子早该认清斤两了!
有些话,比刀子更伤人。
我端坐如塑,脊背挺得笔直,似一张拉满的弓。惨白从指节蔓延至整只手,脸上血色尽失。
死死咬住下唇,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在口中弥漫。心中却一片冰冷清明:许明烛,你今日当众割席,来日莫怪苏家无情。
3
砰——!
金玉楼两扇沉重的雕花大门,被一股巨力猛然撞开!
凛冽寒风裹挟深秋肃杀,如暴怒凶兽,咆哮着灌入这暖得发腻的锦绣窟!门口侍立的伙计被无形气劲撞得踉跄后退,面无人色。
满堂的哄笑、私语,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掌骤然扼住咽喉,戛然而止。
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中,一道身影如鬼魅般立于门口。
玄色劲装,毫不起眼。身形挺拔,面容平凡。唯有一双鹰目,锐利如淬寒冰的刀锋,仿佛能洞穿人心肺腑。他周身无半点华饰,却弥漫着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恍若刚从尸山血海中踏出。
步履无声,径直走向二楼雅间。目光穿透珠帘,精准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并无窒息的威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凝,似在确认什么。
满堂宾客皆惊,窃语四起:
此人是谁竟敢闯金玉楼
瞧着…像是勋贵府中深藏的煞神
不像…这眼神,太骇人了…
许明烛眉头紧锁,眼底惊疑不定。温玉芙更是吓得缩进他身后。
来人无视所有目光,在距我雅间数步之遥处站定。
他微微垂首,动作刻板却透着不容忽视的恭敬,声音不高,却清晰压过残留的喧嚣:苏小姐,我家主子命属下传话。
主子哪个主子满堂瞬间屏息,落针可闻。所有目光死死盯在这玄衣人身上。
他抬起头,鹰目直视我,一字一句,清晰复述:我主子说:某些人,怕是忘了主子。他声音微顿,字字千钧:苏家——那停顿带着奇异的重量,是姓苏,不姓许。若苏小姐需援手,我家主子,将全力以赴。
轰——!金玉楼瞬间炸开了锅!
许明烛的脸色,在苏家,是姓苏,不姓许出口的刹那,血色褪尽!
他死死盯着玄衣人,试图从那平凡脸上窥见端倪,却只撞见一片深不可测的冰寒!
谁!竟敢如此狂妄苏挽禾何时攀上了这等人物
温玉芙浑身剧颤,如风中落叶,死死攥住许明烛的衣袖,惊惧地看向玄衣人,又惶恐地瞥向珠帘后的我。
玄衣人却不再看许明烛一眼,视其为无物。
他重新转向我,姿态依旧带着刻入骨髓的尊崇:此间污秽之地,恐污小姐耳目。不知小姐可愿移步属下奉命护送小姐回府。
他侧身,做出一个请的姿态。
心脏仍在狂跳,指尖冰凉未褪,但一股全新的力量感正汹涌而来,迅速淹没那刺骨的屈辱——是惊疑,是茫然,更似被无形巨手骤然托上云端,踩踏着不真实的浮力。
在无数道几乎要将我洞穿的目光下,我深吸一口气,脊背挺得笔直。
目光越过玄衣人,落在大堂中面色苍白的许明烛,和他身后那梨花带雨、眼底却藏着怨毒的温玉芙身上。
一丝清冷决绝的弧度,悄然绽于唇边。
我微微颔首,声音清晰穿透残存的喧嚣:有劳。
玄衣人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侧身让路。
我起身,抚平衣袍上不存在的褶皱。
小莲抬手,为我拨开垂落的珠帘。珠玉碰撞,清音悦耳。
在满堂死寂与无数道震惊、恐惧、嫉恨、难以置信的目光聚焦下,我步出雅间。
未再看任何人一眼,挺直的背影如傲雪寒梅。行于玄衣人身后半步,他玄色的沉寂与我素雅的云锦,形成一道极具冲击的剪影,一步步走向洞开的大门。
门外,唯有两辆看似普通的青呢马车,数名同样玄衣劲装、气息沉凝如石雕的护卫,如沉默的影子,无声拱卫。
玄衣人亲自为我打起其中一辆的车帘。
脚步微顿,在踏入车厢前,我最后一次回首。
目光平静扫过金玉楼内所有僵硬的面孔,最终,定格在死死盯着我的许明烛身上,以及他身边泫然欲泣、眼中却分明燃着不甘怨毒的温玉芙。
无言。我收回目光,毫不犹豫地俯身,踏入车厢。
玄衣人放下车帘,隔绝内外。他并未上车,翻身上了旁侧一匹不起眼的黑马,低沉下令:回苏府。
车辕滚动,青呢马车在玄衣护卫的沉默簇拥下,迅速而低调地融入长街尽头。
只留下金玉楼内,一片死寂后掀起的惊涛骇浪,与无数道惊疑不定、久久难平的目光。
4
马车内空间不大,布置简洁,却异常舒适。
没有暖炉,深秋的寒意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融融暖意包裹周身。
我端坐着,背脊挺直如松,指尖却在袖中无意识地绞紧。
对面空无一人。那玄衣人并未上车,只闻得车外沉稳的马蹄声伴着车轮碾过石板的单调回响,隔绝了外界纷扰。
闭上眼,金玉楼的一幕幕却在黑暗中翻涌:许明烛冰冷的割席,满堂刺耳的嘲笑,以及……那玄衣人带来的、如同惊雷炸响的话语:苏家……是姓苏,不姓许。
还有那双鹰目深处,一闪而过的……关切不,是更深的、仿佛来自久远记忆的沉凝。
马车缓缓停驻。车帘外传来玄衣人恭敬依旧的声音:苏小姐,苏府到了。
压下心头翻腾的万般思绪,深吸一口气,我低声道:有劳了。
在小莲的搀扶下,我步下马车。
苏府巍峨的门楼在沉沉夜色中矗立,更显肃穆威严。
我望向端坐马背、身影如墨色磐石的玄衣人,终是问出口:敢问……你家主子是
玄衣人并未下马,只是于鞍上微微颔首,声音沉凝:属下告退。主子命属下转告小姐:当年雪夜之恩,不敢或忘。苏家之事,若有需,可遣人至金玉楼,寻‘血鹰’印记。
言罢,他不再停留,缰绳一抖,带着那几名沉默如暗影的护卫,迅速没入长街尽头的夜色中。
血鹰印记!
那不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麾下最神秘、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暗卫组织的标记吗
他……摄政王沈枭寒怎会……助我
一个模糊的、几乎被遗忘的雪夜场景骤然闪现脑海……那个蜷缩在苏府后巷柴房外、几乎冻僵的少年……是他!
我怔立门前,夜风卷起裙裾。
抬头凝望苏府那沉甸甸的匾额,又望向他们消失的幽暗长街,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终是渐渐沉淀,化为一片冰封的决然。
苏家的天,是该变了。它姓苏,不姓许。
小莲,我的声音在寒夜中清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去唤许娘子入府见我。
那些在暗夜中梳理的账目,悄然培植的心腹,对苏家各处脉络的洞悉……
是时候,让它们亮出锋芒了。
5
金玉楼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惊雷,一夜之间炸翻了京城!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议论纷纷。有人为我苏挽禾不平,也有人赞许明烛有情有义。
听说了吗苏家那位大小姐,原来是藏得最深的真佛!有权贵都为她当众打了许明烛的脸!
谁说苏大小姐庸碌能让权贵公子如此相待,这手腕!这心机!以前怕都是在藏拙!
苏家要变天了!许明烛这义孙,怕是做到头了!苏老太爷这回看走眼喽!
苏府内,气氛却凝重如山雨欲来。
议事堂,檀香袅袅。
祖父苏正德端坐主位,须发如雪,脸上沟壑纵横,唯有一双鹰目锐利如昔。他手中油亮的核桃咔嗒作响,沉沉目光扫过下首。
许明烛立在堂下,脸色苍白,眼下青黑,显然彻夜未眠。他竭力维持镇定,微颤的袍袖和紧抿的嘴唇却出卖了煎熬。
几位族老分坐两侧,神色各异:或忧心忡忡,或闪烁审视,或面无表情,静待风暴。
祖父,许明烛率先开口,声音沙哑急切,昨日之事,实乃意外!孙儿…孙儿只是为温姑娘仗义执言!一时失察,言语或有不当,让挽禾受惊,绝无他意!孙儿对苏家之心,天地可鉴!
他避重就轻,绝口不提掌控苏家的狂言。
一位交好的族老轻咳附和:老太爷,明烛也是出于侠义。您不是最赞赏此等心性
另一位族老则语带试探:挽禾丫头往日…确实…嗯…这突然得贵人如此看重,实在费解。明烛这些年为苏家殚精竭虑,人所共见,岂能因一时意气全盘否定
堂内气压骤降。祖父手中核桃的咔嗒声更响了,他那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掠过众人,最终钉在角落安静的我身上。
自入堂起,我便一身素雅月白,低眉顺眼坐在那里,仿佛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小姐。我甚至不看许明烛,只专注凝视自己交叠膝上的双手。
此刻,所有的目光随祖父聚焦于我。
我缓缓抬头。
那双眼睛,清澈依旧,温顺懵懂却已褪尽。
祖父,各位族老叔伯。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整个议事堂,压下所有议论。
许公子昨日金玉楼所言所行,‘心只盛一人’,‘按例交割田契商铺’,挽禾句句在耳,字字在心。
目光平静掠过许明烛瞬间惨白的脸,如同看一个陌生人。
心底寒冰凝结:许明烛,你可还记得当年寒冬腊月,病倒苏府门外奄奄一息若非我哭求祖父,祖父岂会收留你这乞儿苏家予你锦衣玉食,诗书礼仪,栽培你成继承人,祖父视你如亲孙,甚至…将我许配。你呢视我为累赘,视苏家为囊中物,为一个孤女,当众践踏苏家嫡女的尊严!此等忘恩负义,刻骨铭心!
至于为何有人维护我…我微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挽禾亦不知晓。或许,是有人看不惯以怨报德,欺我苏家无人
这话如无形的耳光,抽在试图开脱的族老脸上。堂内死寂。
不过,我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苏家之事,终究是苏家的事。外人之力,终非长久。是明珠还是鱼目,是栋梁还是朽木,
目光再次落在许明烛身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总要拿出真章,才堵得住悠悠众口,对得起祖父栽培,对得起苏家列祖列宗。您说对吗,许公子
许明烛被我眼神激得怒火上涌,强压道:挽禾妹妹此言何意我许明烛自问为苏家尽心尽力,从不懈怠!账目清晰,产业增益,有目共睹!莫非妹妹以为,凭外人一时之言,便能抹杀我多年苦功
苦功我轻嗤一声,眼底寒意更盛。不再看他,转向祖父,微微躬身,祖父,孙女近日翻看旧年账册,偶有不解,想请教祖父与各位叔伯。
身后许娘子立刻恭敬呈上一本厚实、边角磨损的账册。
我素手翻开。
孙女愚钝,只见去岁江南盐引一项。清冷声音如玉珠落盘,响彻死寂的议事堂,账册所记:得盐引一百二十引,获利十二万两。人工、漕运、损耗、打点…诸项支出,计八万七千两。余利三万三千两入库。
语速平稳,数字精准。几位精庶务的族老下意识心算,微微颔首,账目似无纰漏。
许明烛紧绷的心弦稍松,脸上掠过一丝嘲讽。
可是,我蓦然抬头,目光如电,直刺许明烛,据孙女所知,去年江南盐务衙门签发盐引,实为一百八十引!声音陡然拔高,冰冷刺骨,其中六十引文书及其获利,白银七万八千两,未入苏家公账!
指尖猛地戳向账册一处空白页:这笔巨款,去了何处!
轰——!
议事堂如遭巨石轰击!
一百八十引!
六十银盐引没了七万八千两!
这…这怎么可能!
族老们惊骇交加,目光在我与许明烛之间惊疑不定。
祖父盘核桃的手骤然停住,眼中精光暴射!
许明烛如遭五雷轰顶,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浑身剧震,瞳孔紧缩,失声嘶吼:苏挽禾!你…你血口喷人!这账册…是假的!是你伪造污蔑!
他指着我,手指因恐惧愤怒而狂颤。
伪造我冷笑,许公子掌苏府庶务多年,岂不知盐引文书皆有官印编号,户部存档这六十引的编号,需不需要此刻誊抄,请祖父派人去户部查证或者,
我目光扫过堂外,请昨日那位温姑娘到府,问问她腕上品相绝佳的羊脂玉镯,还有城西新置的三进宅院…莫非,是从天而降
许明烛喉头一甜,腥气上涌,眼前发黑,摇摇欲坠。
他看着苏挽禾,看着那张冷若冰霜、锋芒毕露的脸,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与恐惧。
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废物,何时变得如此恐怖!
她竟一直在暗中查他!查得如此之深!
不…不是的!祖父!您听我解释!许明烛彻底慌了,扑通跪倒,语无伦次,是…是下面的人欺瞒!我…我只是看玉芙孤苦,可怜她…才挪借了一点应急!我会还!一定还!
他推卸责任,将巨款轻描淡写为挪借一点。
挪借一点祖父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苍老却蕴含雷霆之怒。
他缓缓起身,手中核桃被捏得咯咯作响,仿佛随时碎裂。七万八千两!苏家一年的盐利才多少!你拿去养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女!许明烛!你好大的狗胆!
那本账册被他狠狠掼在许明烛面前!
祖父息怒!许明烛魂飞魄散,连连磕头,额角青紫。
息怒祖父浑身发抖,指着许明烛,痛心疾首,老夫待你如亲孙,悉心栽培,委以重任!指望你撑起苏家,善待挽禾!可你…狼子野心!私挪巨款,中饱私囊!还为那女子,当众羞辱我嫡亲孙女!将我苏家脸面踩在脚下!你…你…咳咳咳…
祖父!我连忙上前,轻抚老人后背。
族老们再无言语,看向许明烛的目光只剩震惊与鄙夷。
七万八千两!这是赤裸裸的背叛,蛀空苏家根基!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一位老族老捶胸顿足。
此等行径,断不能容!必须严惩!另一族老厉声道。
请老太爷定夺!
许明烛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6
许明烛被祖父下令禁足东跨院,严加看管,等候发落。账册、印信、钥匙尽数收缴。
苏府上下,风声鹤唳。昔日谄媚许明烛的仆役,如今噤若寒蝉,投向我的目光交织着敬畏与探究。
夜,更深露重,乌云吞月。
东跨院禁室内,灯烛尽灭,死寂的黑暗弥漫。
许明烛如一头断爪困兽,在冰冷地板上焦躁踱步。他无法相信,自己精心构筑的一切,竟被那个草包轻易击溃!他可是苏家未来的主人!
咯吱…咯吱…
细微的啃噬声,自墙角响起。
他猛地顿足。黑暗中,一块墙砖悄然移开,露出一张紧张模糊的脸。
公子嘶哑的压低声传来。
许明烛心头狂跳,扑至墙边:赵三是你!
赵三,他早年秘密收买、安插府外的心腹,专司阴私,是此刻唯一的稻草。
是小的!赵三声音发颤,府内外盯得铁桶一般!老太爷震怒!小的…冒死才摸进来!您吩咐查温姑娘…她…她…
快说!许明烛抓住稻草,嘶声低吼。
那温玉芙…有大问题!赵三语速极快,她今日当了您买的镯子,还挂卖新置的宅子!小的去查她底细——江宁她说的村子,户籍里根本没这人!城南‘暗市’有兄弟见过她!不止一次!她和个带北边口音、鬼祟如刀的男人接头!那人一身血腥气…像是北狄探子!他们在传东西!连当日街上被流氓追…也是她做的局!就是为了引您英雄救美!
北狄探子!
许明烛如遭五雷轰顶,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他为了这女人铤而走险做假账…结果她竟是敌国细作!相识亦是精心陷阱
天大的讽刺!滔天的祸事!一旦坐实,他便是通敌叛国的死囚!万劫不复!
巨大的恐惧扼住咽喉,窒息感席卷。
好…好啊!苏挽禾!温玉芙!
他目眦欲裂,眼中怨毒疯狂燃烧,你们断我生路…那就一起死!谁都别想活!
他猛地攥住赵三手腕,力道几欲捏碎骨头。
听着!
许明烛的声音如同地狱刮出的阴风,嘶哑狰狞,立刻办两件事!第一,动用府里最后的人手和外面所有暗线,给我死死盯住苏挽禾!她的一举一动,特别是和那玄衣人的联系,任何蛛丝马迹,速速报我!第二,想办法,把温玉芙是北狄探子的消息,‘无意中’透给苏挽禾!要快!必须让他们知道!
他要祸水东引!让苏挽禾去斗温玉芙和她背后的北狄豺狼!搅浑这潭水!让苏家鸡犬不宁!在混乱中,搏一线生机!
公…公子…这太险了!万一被官府……
赵三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筛糠。
去做!
许明烛野兽般低咆,眼中是毁灭一切的疯狂,现在!立刻!去!
赵三被那疯狂彻底慑住,哆嗦应下,迅速缩回洞口,墙砖复原。
死寂重临,只余许明烛破风箱般的粗喘,和他眼中焚毁一切的幽火。
——
摄政王府书房。
烛火刺破沉沉夜色,映出窗纸上一道孤峭挺拔的剪影。
沈枭寒未眠,负手立于窗前。玄色常服勾勒出猛兽蛰伏般的轮廓。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一块触手温润的旧布片,目光投向苏府方向,深不见底。
王爷。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融入阴影,单膝跪地。正是昨日金玉楼的玄衣护卫,气息敛如磐石,目光锐似鹰隼——墨玉。
如何
沈枭寒未回头,声沉如水。
回王爷,
墨玉毫无波澜,温玉芙身份确凿有异。江宁查无此人。今日城南暗市,她与一名确认的北狄‘鹞子’接头,传递一卷疑似密信。双方皆在严密监控之下。是否收网
沈枭寒眼中寒芒乍现。北狄…果然钓到了大鱼。许明烛这蠢材,引狼入室犹不自知
不急。
沈枭寒缓缓道,冰冷如刃,放长线。钉紧她,也钉死许明烛。看这潭浑水里,还有多少蛇鼠,能翻起多大的浪。
略顿,苏府
苏小姐回府,老太爷雷霆手段,已收押许明烛。
墨玉简洁复述了苏挽禾在议事堂抛出盐引证据、当众揭穿许明烛挪用巨款供养温玉芙的过程,语气中罕见地掠过一丝…激赏
另,许明烛心腹赵三今夜潜入东跨院密谈,欲将温玉芙身份泄露给苏小姐,并布眼线监视苏小姐动向。已被我方截获,并反控其眼线。
沈枭寒听着,冷峻的唇角,极其罕见地向上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盐引…七万八千两…
他低语,眸底了然,难怪能养那般排场。倒是…聪明。
这聪明二字,不知是说苏挽禾的查账手段,还是许明烛的大方。
墨玉垂首:苏府内外,似有另一股隐秘力量暗中护卫苏小姐。手法老练,行踪飘忽,属下…未能完全锁定来源,但其对苏府地形及苏小姐习惯,极为熟稔。
沈枭寒目光微凝。另一股力量护卫苏挽禾非他之人…苏老太爷的暗卫还是…她这些年自己培植的势力
她藏得,比他预想的更深。
知道了。
沈枭寒挥手,苏府那边,你的人只做外围策应,非生死关头,不必现身。护她周全即可。
是!
墨玉应声,身影无声融入阴影。
书房重归寂静。
沈枭寒目光投向窗外浓墨般的夜。天际乌云翻涌,沉闷的雷声自远而近,隆隆滚来。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即将倾盆。风,更急了。
7
我毫无睡意。
白天议事堂里的针锋相对、许明烛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祖父震怒后显露的疲惫……这些画面,就像窗外呼啸的风雨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翻腾。
我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却根本没看进去。
疾风骤雨吹打得烛火剧烈摇晃,光影在我脸上跳动,映照出表面的平静下难以掩饰的心事。
祖父虽然痛斥了许明烛,收回了他的权力,但最终怎么处置他,还没有定论。
族里那些见风使舵的家伙,被我凌厉的反击暂时震慑住了,闭上了嘴巴。
但我知道,他们私下里肯定还在打自己的小算盘。
这些亲人只顾自己的利益,一旦让他们掌了权,我只有被赶出苏家这一条路。
苏家嫡系的根基,终究要靠我自己来稳固。
我手里掌握的,除了至关重要的盐引,还有这些年暗中梳理出来的其他几处核心产业的命脉……
接下来的棋该怎么走
姑娘。许娘子敲门进来,查到了,温玉芙新置办的那处宅子,已经挂出去卖了,还去官府拿了文书。我加派了人手,明里暗里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盯死了。还有赵三那边……我声音没什么起伏。
明白!许娘子应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老奴不明白,姑娘您管家的本事明明远在许明烛之上,当初为什么非要让老太爷收养他呢如果不收养他,也就没有今天这些祸事了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的风雨,在这个世道,女子总是被人看低一等,祖父也不能免俗。如果许明烛能真心为苏家着想,真心待我,那让他当这个掌权人,苏家的根基会更稳固。可惜……他太自负了。
我以雷霆手段,开始清洗许明烛这些年安插在苏家各处要害的心腹——账房、库房、各商铺掌柜……
那些曾经对他唯命是从、对我阳奉阴违的人,在铁证如山的证据和冷酷无情的清算面前,要么倒戈,要么被拿下。
苏家这艘大船,正经历着一场刮骨疗毒般的剧痛。
许明烛如同困兽,被严密地看守在东跨院里。
赵三,在他试图把温玉芙是北狄探子的消息散布出去时,被我的人无声无息地截住了。
我捏着那份截获的密报,指尖冰凉。许明烛,你真是自己找死。
收网的时机,快要到了。
三天后,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通过我安插在城南暗市的秘密线人,送到了我手中。
信上只有简单一行字:明夜子时,城隍庙破钟下,取货。
我盯着那行字,眼神冰冷。取货取的是什么货北狄的密信还是……用来杀人的凶器
温玉芙终于忍不住,要和她背后的主子联络了。
我让许娘子召集了这些年我暗中培养、绝对忠诚的心腹死士,做了周密的部署。
同时,我派人用极其隐秘的方式,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了金玉楼。
我需要摄政王沈枭寒的血鹰在外围策应,确保万无一失,务必把这条北狄的暗线彻底斩断。
当夜,月黑风高。
城隍庙早已荒废多年,只剩下断壁残垣,荒草丛生。只有那口锈迹斑斑的破钟,还孤零零地挂在半塌的钟楼上,在夜风中发出呜呜咽咽的低响,听着格外瘆人。
我隐藏在庙外一处高坡的密林里,身边是几名屏住呼吸的黑衣死士。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定着下方破庙的入口和那口破钟。
时间一点点过去,子时快到了。
终于,一道纤细的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庙门口。她警惕地四处张望——正是温玉芙!
她快步走到破钟下面,蹲下身,急切地在钟下的杂草碎石中摸索着。
就在她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
拿下!我冰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几道黑影如同离弦的利箭,从不同方向猛地扑出,瞬间冲向温玉芙!
啊——!温玉芙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下意识地把刚摸到的一个油布小包往怀里塞。
但我的死士动作更快!两人一左一右像铁钳般死死扣住她的胳膊,另一人闪电般出手,精准地夺下了那个油布包!
苏挽禾!是你!温玉芙看清是我,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怨毒,疯狂挣扎,贱人!把东西还给我!那是我的!
我缓步从阴影中走出来,月光勾勒出我冰冷的身影。我接过死士递上的油布包,入手感觉有点分量。没理会她的嘶喊,我直接拆开油布。里面是一个密封的蜡丸,还有一小块雕刻着奇怪图案的黑色木牌。
是北狄狼卫的密信令牌!身后一个曾游历过北地的心腹,压低声音惊呼。
果然!温玉芙,你竟想利用我苏家的生意网络,给北狄铺路!
就在这时,异变突起!
破庙残破的墙壁后面,几道凌厉的劲风带着刺骨的杀意破空袭来!目标明确——直取我和拿着令牌的死士!
保护小姐!死士首领厉喝一声,拔刀迎上!
叮叮当当!兵器猛烈撞击,火花在黑暗中迸射!对方人数不多,但个个出手狠辣,招招致命,显然是北狄潜伏的死士!他们的目的是夺回令牌,杀人灭口!
我的死士虽然勇猛,但对方有备而来,一时间竟被死死缠住!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突破了防线,手中闪着幽蓝寒光的淬毒短刃,直直刺向我的心脏!
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将我笼罩!我瞳孔紧缩,袖中的短匕滑到手中,但对方的速度太快!太狠!生死关头,脑海中竟不合时宜地闪过一张模糊的、雪夜中冻得发青的少年脸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声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破空声响起!
那个扑向我的北狄死士身体猛地一僵,前冲的势头硬生生停住!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那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血洞。
他甚至没发出一点声音,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眼睛瞪得老大。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外几个正在缠斗的北狄死士也闷哼着倒下,要害处都多了一个同样的血洞。太快!太准!太狠!一击毙命!
场中瞬间只剩下温玉芙惊恐的尖叫和我死士们粗重的喘息。
血鹰!是沈枭寒的血鹰出手了!
我下意识地望向四周的黑暗,仿佛能感受到那道沉静目光的注视。
清理干净。我压下心头的震动,声音冷得像冰。死士们迅速上前,拖走尸体,抹去所有痕迹。
我走到被死死按在地上的温玉芙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张因恐惧和怨毒而完全扭曲的脸。
温玉芙,或者说……北狄的‘鹞子’,我晃了晃手中的蜡丸和令牌,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温玉芙浑身像筛糠一样抖着,眼中的绝望和不甘最终化作了疯狂的怨毒:苏挽禾!你得意什么!你以为你赢了吗!许明烛那个蠢货被你毁了!我也被你毁了!可你呢你算什么东西!一个草包!一个废物!你凭什么!凭什么踩在我头上!
她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像一条垂死挣扎的毒蛇。
我静静地看着她崩溃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她本是前兵部尚书的女儿,她父亲叛国导致全家被斩,她因为从小在寺庙长大才侥幸逃脱。但她恨周朝让她家破人亡,竟然想通过许明烛和苏家,为北狄打通暗路。
带下去,严加看管。我冷冷吩咐,不再看她一眼。她的下场,自有国法严惩。
拿着确凿的北狄密信令牌和温玉芙的口供,我回到了苏府。
天刚蒙蒙亮,我将所有证据——包括许明烛挪用巨额家族资金供养敌国探子、并试图嫁祸的罪证——一起呈到了祖父的病榻前。
祖父看着那些铁证,本就苍老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仿佛又老了十岁,眼中充满了痛心、愤怒和深深的疲惫。他枯瘦的手颤抖着,最终,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孽障…真是孽障啊!他长长地叹息一声,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挽禾…苏家…以后…就交给你了。清理门户…按家规…国法…处置吧……
一切,尘埃落定。
许明烛被剥夺了所有身份和地位,以通敌叛国、侵吞巨额家族财产的罪名,移交给了刑部。
等待他的,是最严厉的审判和极刑。直到死,他都瞪着一双充满不甘和怨毒的眼睛——也许是在后悔招惹了温玉芙,也许……还在诅咒我苏挽禾。
温玉芙作为北狄细作,被秘密收押,她的结局,再无人关心。
苏家的权柄,在经历了这场惊心动魄的风暴之后,正式落入了我的手中。
8
三个月后,江南。
苏家商号新开的丝绸行剪彩仪式,热闹非凡。铺子坐落在最繁华的街市,宾客盈门,锣鼓喧天,喜气洋洋。
作为苏家新任家主,我亲自到场。没有繁复的裙装,我穿着一身利落的月白色云锦骑装,素面朝天,只簪了一支简洁的碧玉簪,站在铺子前,接受着众人的恭维和祝贺。
苏家主真是年轻有为,苏家前途无量啊!
可不是嘛!这铺子的地段,这货品的成色,都是一等一的!
听说苏家江南盐引的进项,这个月又涨了三成苏家主好本事!
我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一一应对。目光扫过人群,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街角停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呢马车。
车窗的帘子垂着,但我却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沉静的目光,穿透了周围的喧嚣,稳稳地落在我身上。
是他。沈枭寒。
我朝着那个方向,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无声的致意。车窗的帘子似乎轻轻动了一下,随后便再无动静。
一个月后,皇宫年节宫宴。
作为新晋的皇商之首,我也在受邀之列。
宫宴奢华,美酒佳肴,觥筹交错。我被安排在女眷席中,位置不算最前,却也足够引人注目。
席间,几位宗室贵女的话语里,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苏家主如今可是京城里的风云人物,连圣上都青睐有加呢。
谁说不是呢我府上的管家听摄政王府的人说,王爷对苏家主可是……颇为中意呢。
我端起酒杯,浅浅一笑,语气温和却带着分量:郡主说笑了。摄政王殿下高义,念及挽禾一介女子支撑家业不易,故而多有照拂。挽禾心中只有感激,不敢有半分逾越之想。苏家百废待兴,挽禾只求守好祖父留下的这份家业,不负所托。
席间的气氛微微一凝。就在这时,大殿门口传来内侍尖细的通报声:摄政王殿下驾到——
所有的谈笑瞬间消失。众人纷纷起身,垂首恭立。身着玄色蟒袍的沈枭寒步入殿中,气势威严,目光沉静如深潭,所过之处,无人敢直视。他步履沉稳,径直走向御阶下最尊贵的位置。
就在他经过女眷席时,脚步似乎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如同不经意般,极快地掠过了我的方向。
那一眼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我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无奈的浅笑,以及……一丝转瞬即逝的挫败
随即,他恢复了惯常的冷峻威严,落座。
宫宴继续,气氛却变得更加微妙。投向我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探究和深意。
宴会过半,户部尚书起身奏报西北军饷筹备事宜。
当提到今年丝绸供应因江南水患而有些吃紧时,皇帝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位皇商,最终落在了我身上。
苏家主,听说你苏家在江南新开的丝绸行,货源充足,品质上乘皇帝的声音带着询问。
我起身离席,走到大殿中央,从容行礼:回禀陛下,苏家江南分行新近确实到了一批上等的湖绸,数量尚可。若军需急用,苏家愿将这批丝绸尽数献出,以解朝廷燃眉之急。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那批湖绸价值巨大,更是苏家新铺在江南立足的关键货源!连皇帝都微微动容:苏家主深明大义。只是……如此一来,你苏家新铺的根基……
陛下明鉴,我声音清朗,态度恭敬而坚定,国事为重。苏家承蒙皇恩浩荡,自当为朝廷分忧。况且,苏家的根基在京城,江南分行能否立足,靠的是诚信经营和长久发展,并非依靠一批丝绸。此次献绸,权当是苏家对陛下、对社稷的一点心意。
姿态谦卑,却将忠义与胸襟展现无遗。
皇帝龙心大悦:好!苏家主忠义可嘉!当赏!当即赐下了丰厚的赏赐。
我谢恩退回座位。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来自御阶旁、属于沈枭寒的沉凝目光,再次落在了我身上。这一次,目光中带着更深沉的探究和……毫不掩饰的赞许。
宫宴散后。
随着人流走出巍峨的宫门,夜风带着凉意。刚走到自家马车旁,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影子般悄然出现在车辕旁,正是沈枭寒的近卫墨玉。
他恭敬地递上一个不起眼的锦盒:苏家主,王爷命属下将此物交给您。
我接过锦盒,入手有些分量。打开一看,里面并非预想中的金银珠宝,而是厚厚一叠……地契文书
仔细一看,全是江南几处顶级桑园的契书!这些桑园,正是出产最优质湖绸的命脉所在!其价值,远超过我刚才献出的那批丝绸!
墨玉的声音依旧平板无波:王爷说,苏家主深明大义,献绸解朝廷之急。这些桑园,权当……恭贺苏家江南分行立足之礼。
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复述一句不太容易说出口的话,王爷还说……他备好您的嫁衣了,想……看您穿上。
嫁衣!
我捏着那叠沉甸甸的契约文书,看着墨玉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再联想到宫宴上沈枭寒那稍纵即逝的挫败眼神……一个既荒谬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猛地冲进脑海——
权倾朝野、冷峻威严的摄政王沈枭寒,他……他这是在拐着弯儿地、笨拙地给我塞聘礼
而且,在宫宴上被我当众婉拒了心意之后,他这是恼羞成怒,派人来提醒我,他连嫁衣都准备好了!
一股强烈的笑意直冲喉咙,我拼命咬住嘴唇才没笑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起来。
这个沈枭寒……战场上算无遗策,朝堂上翻云覆雨,怎么到了这种事情上……竟显得如此……憨直可爱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笑意,将锦盒合上,递还给墨玉。墨玉眼中罕见地掠过一丝错愕。
替我多谢王爷厚礼。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这些桑园,苏家收下了,权作王爷入股苏家江南分行。至于嫁衣嘛……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墨玉瞬间绷紧的身体,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慢悠悠地说道:
烦请转告王爷,苏家的新铺子刚开张,掌柜的嫁衣,自然得由东家自己来裁。他备下的那件……心意我领了,不过那款式嘛,
我拖长了调子,满意地看着墨玉那张万年冰山脸似乎裂开了一条细缝,兴许……不太合我苏家掌柜的身段。让他……先好好收着吧。
说完,我不再理会墨玉那瞬间变得极其复杂精彩的表情,干脆利落地转身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明珠高悬,刀锋常伴。而关于那件嫁衣……日子还长着呢,不是吗
马车缓缓驶离宫门,驶向属于苏挽禾的、无限光明的未来。
(番外)沈枭寒
书房的烛火跳跃不定。
墨玉已经一字不漏地复述完苏挽禾的话,连她那拖长的调子都学了个十足,此刻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阴影里。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剩下灯芯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
我的目光,落在书案一角。
那里静静躺着一个旧得发白、洗得褪色的粗布小包。里面是几块早已干枯变色、辨不出模样的药材碎片,还有一小块被磨得异常光滑的碎银子。
这是承平十二年那个冬天,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塞给我的全部生机。
我拿起那个小包,粗粝的布料摩擦着掌心,带来一种久远的、近乎磨砺的触感。
承平十二年的雪,太大了,大得能轻易冻死人。我和母亲像两条被遗弃的野狗,被扔在四面漏风的柴房里等死。求医无门,钱财耗尽,连最后一点希望,也被那些所谓的‘亲人’亲手掐灭。我记得自己跪在厚厚的雪地里磕头,额头破了,血混着雪水流进眼睛,看出去整个世界都是猩红的……那时候,我真的以为,我和母亲,都会那样悄无声息地烂在那个冬天。
然后,她出现了。那么小的一个人,裹着厚厚的斗篷,像个雪堆出来的小团子,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在雪地里朝我跑来。怀里紧紧揣着几包药,还有那点碎银子,被她捂得温热。
她一股脑地把东西塞进我冰冷僵硬的手里,小脸冻得通红,说话时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快…快给你娘亲煎药…别…别冻着了…
她的眼睛,那么干净,纯粹得像雪后初晴的天空,里面只有真真切切的担忧。
那一刻,她不是什么苏家高高在上的嫡小姐,她就是一道光。一道劈开我生命里无边黑暗和腐烂的光。
那点药,救了我娘的命。那点银子,让我们熬过了那个漫长的冬天。但最重要的是,她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干净的东西,还有值得我挣扎着活下去的理由。不是为了变成厉鬼去报复,而是……为了不辜负那一点暖,那一道光。
我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望向苏府的方向。
我活成了刀锋,踩着尸山血海走到如今这个位置。这把刀,可以屠戮天下,也可以……只为守护一人。
但守护她,不是将她禁锢在我的羽翼之下。她是明珠,天生就该光芒四射,照亮她自己的天地。我能做的,不是去遮挡她的光芒,而是为她劈开那些妄图缠绕她的荆棘,扫清那些觊觎她的豺狼。然后,退到暗影里,看着她……凭她自己的力量,光芒万丈。
目光重新落回那个陈旧的粗布小包上,指腹轻轻拂过粗糙的布料。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个雪夜里,从她小手中传递过来的、微弱却足以点燃我一生的暖意。
至于那件嫁衣……
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