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电话里说小野就麻烦你了时,我正把毕业论文致谢词里那句感谢表弟陈野在我大学期间的精神支持删得干干净净。麻烦这个词放在陈野身上,简直像给火山贴了个小心低温的标签。
门铃响得毫无耐心,一声接一声,催命符似的。我拉开门,七月滚烫的暑气裹着一个身影蛮横地撞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和机车皮革混合的气息。
陈野。他比过年见时又高了些,几乎要顶到门框。原本漆黑的头发嚣张地挑染了几缕火焰般的红,左耳垂上晃着一枚小小的银色耳钉,在玄关顶灯下闪出一点冷冽的光。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T恤,破洞牛仔裤,脚上是沾着泥点子的高帮球鞋。他像一张刚从混乱摇滚现场撕下来的海报,带着未散的喧嚣,硬生生贴进了我这间整洁到近乎无菌的出租屋。
他随手把那个巨大的、看起来塞得毫无章法的登山包往地上一墩,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和挑衅的眼睛扫视了一圈我的小客厅——沙发套铺得一丝不苟,茶几上纤尘不染,几本书按高矮排列得如同受阅士兵。他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介于嗤笑和玩味之间的弧度。
啧,他声音有点哑,是那种变声期刚过不久的低沉,林晚学姐,你这地方,干净得跟太平间似的。
他故意加重了太平间三个字,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某种…实验性的挑衅。
我瞬间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深吸一口气,我强迫自己冷静,试图用学术论文答辩的严谨口吻跟他约法三章:陈野,住这里可以。第一,晚上十一点前必须回来;第二,不许带乱七八糟的人;第三,保持卫生,尤其是你那个包,别到处乱放……
我指着地上那个碍眼的巨大行李。
行行行,他不耐烦地打断我,动作幅度很大地挥了下手,差点扫到门边的衣帽架,规矩真多,跟教导主任似的。
他拖着那个沉重的包,故意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走向我给他指的小客房。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并不算重的咔哒一声,却像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又敲了一记。
灾难。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盘旋轰鸣。这个暑假,算是彻底交代了。
接下来的日子,陈野果然不负我所望,身体力行地诠释着什么叫麻烦制造机。
他像一台永不停歇的噪音发生器。深更半夜,戴着耳机沉浸在激烈的游戏世界里,手指在键盘上噼啪作响,伴随着时不时爆出的几句低吼或脏话,穿透并不太隔音的墙壁,精准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清晨,当我还沉浸在最后一点宝贵的睡眠中时,他又能把厨房弄得叮当作响,仿佛在举行一场重金属打击乐表演。
我精心维护的整洁空间,在他的存在下迅速沦陷。他的外套、T恤、游戏手柄、喝了一半的可乐罐,如同某种生命力旺盛的藤蔓,总能以各种刁钻的角度出现在沙发、餐桌甚至洗手间的地板上。洗手池里时常漂浮着他剃须后留下的黑色胡茬,像一片片微型垃圾岛屿。
最让我头疼的是他的交际圈。虽然没把人直接带回来(这大概是唯一遵守的底线了),但电话不断。一个叫阿辉的似乎是他狐朋狗友里的核心人物,电话内容充斥着车场、改装、今晚老地方之类的词汇,语气总是亢奋又带着点不务正业的流气。每次接到这种电话,陈野的声音会压低,但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隔着门缝都能透出来。
冲突像夏日午后的雷阵雨,说来就来。
一个闷热的傍晚,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我抱着刚从图书馆借回的一摞专业书,抄近路穿过小区后面那条略显僻静、路灯也总坏几盏的巷子回家。高跟鞋敲击着老旧的水泥路面,在过分安静的巷子里回响。拐过一个堆着废弃杂物的转角,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挡住了路。他们叼着烟,头发染得花里胡哨,穿着紧身背心,露出大片的纹身,眼神黏腻地在人身上逡巡。
哟,美女,抱这么多书,大学生啊为首的一个黄毛嬉皮笑脸地凑上来,一股浓重的烟臭味扑面而来,哥几个请你喝杯东西,聊聊人生理想他伸手就想碰我抱着的书。
胃里一阵翻搅,是纯粹的厌恶和恐惧。我抱紧书,后退一步,后背抵上了冰凉的砖墙:让开!
还挺有脾气!另一个花臂男也围了上来,堵住了侧面的空隙。他们形成一个小小的包围圈,像盯上猎物的鬣狗,不怀好意的哄笑声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格外刺耳。
我说,让开。一个冰冷、带着十足戾气的声音突然在他们身后响起。
黄毛他们猛地回头。逆着巷口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陈野靠在他那辆线条粗犷的黑色机车上,一条长腿支着地。他没戴头盔,那头挑染的红发在昏暗中像几簇不安分的火焰。他嘴里也叼着烟,一点猩红在薄暮里明灭。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极度不耐烦、极度危险的气息,仿佛下一秒就能把烟头摁在对方脸上。
陈野黄毛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冒犯了权威,恼羞成怒,少他妈多管闲事!滚一边去!
陈野没说话。他把烟头随手弹开,那点火星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落在肮脏的地面上。他利落地翻身下车,动作流畅得像豹子伸展筋骨。他一步步走过来,脚步不疾不徐,踩在碎石上发出清晰的咯吱声,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那三个混混的脸。
她是我姐。
他停在离黄毛两步远的地方,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砸得人生疼,听不懂人话我再说最后一遍——滚。
你他妈算老几!花臂男显然觉得被一个半大孩子唬住太丢脸,猛地挥拳砸向陈野面门!
时间在那一瞬间似乎被拉长、扭曲。我看见陈野的头猛地一偏,拳头带着风声擦过他的颧骨。紧接着,世界骤然加速,变成一团混乱的旋涡。沉闷的拳头撞击肉体的闷响,粗野的咒骂,痛苦的闷哼,身体沉重摔在地上的钝响……交织在一起,疯狂地冲击着我的耳膜和神经。
我死死抱着怀里的书,脊背紧贴着粗糙的墙壁,冰冷的砖石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寒意,却丝毫压不住我浑身无法控制的颤抖。指甲深深掐进书脊坚硬的封面里,留下月牙形的凹痕。视线模糊又聚焦,只看到陈野的身影在那三个人的围攻中腾挪闪躲,动作凶狠又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蛮力。他的红发在混乱中跳跃,像在暴风雨里挣扎的火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随着黄毛一声变了调的惨叫(陈野似乎一脚狠狠踹在了他的膝盖侧面),另外两人也踉跄着后退,脸上带着惊惧和难以置信。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骂骂咧咧地扶起抱着腿哀嚎的黄毛,仓皇地消失在巷子更深的黑暗里。
巷子里瞬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陈野背对着我,肩膀剧烈地起伏着。昏暗的光线下,他后颈的线条绷得很紧。我这才看清,他左侧手臂的袖子从肩膀处被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布料边缘染着深色的、刺目的湿痕。那痕迹在蔓延。
陈野!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怀里的书哗啦一声全掉在地上。
他缓缓转过身。额角有一道新鲜的擦伤,正缓缓渗出血丝,划过他紧蹙的眉峰。他抬手,用指关节随意地蹭了一下颧骨上的一块青紫,动作带着一股子满不在乎的狠劲。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我惨白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那里面翻涌的戾气似乎才一点点褪去,被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某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覆盖。
没事了。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沙哑低沉许多,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喘息。他弯腰,用没受伤的右手,动作有些别扭地帮我捡起散落一地的书。一本,两本…他捡书的动作很慢,手指似乎也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能走吗他问,目光扫过我还在微微发抖的腿。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弯腰想去帮他拿书,他却侧身避开了,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受伤的手臂:小意思。回家。
那晚的家,寂静得可怕。陈野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很久,水声哗哗地响。我心神不宁地坐在客厅,茶几上摊着刚翻出来的碘伏、棉签和纱布,酒精刺鼻的气味在安静的空气里弥漫,搅得人心慌。
水声停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浴室门才咔哒一声打开。陈野走出来,只穿了条宽松的运动裤,赤裸着上身。客厅只开了沙发旁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像一层薄纱,勾勒出少年人初具轮廓的肩背线条,也清晰地映照出左臂上那道伤口。
比在巷子里昏暗光线下看到的更狰狞。一道约莫七八公分长的口子,不算很深,但皮肉翻开,边缘红肿,还在缓慢地往外渗着血珠和淡黄色的组织液。血迹蜿蜒流下,在他紧实的小臂上画出几道刺目的暗红轨迹。他额角和颧骨的擦伤也清晰可见,青紫肿胀。
他径直走到我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靠垫里,仰着头,闭着眼,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额角的汗珠混着一点血丝,沿着太阳穴滑落。
过来,处理一下。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端起放着消毒用品的托盘走过去,在他脚边的地毯上坐下。地毯柔软的绒毛包裹着膝盖。
酒精棉球触碰到他额角擦伤的瞬间,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瞬间绷紧,肌肉线条贲张。我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棉签蘸着冰凉的碘伏,小心翼翼地涂上他手臂那道翻开的伤口边缘。他手臂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牙关咬紧,下颌线绷得像刀锋。空气里只剩下碘伏的苦涩气味和我们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忍着点,我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说服自己,马上就好。
清理伤口附近的血迹和污迹时,指尖偶尔会不可避免地、极其短暂地擦过他手臂滚烫的皮肤。那温度高得惊人,带着年轻躯体特有的蓬勃热力和搏动的生命力,像通了电的烙铁,每一次细微的触碰都让我指尖一麻,一股难以言喻的电流顺着指尖窜上手臂,直冲心脏,撞得心口发慌。我几乎能感受到他皮肤下血液奔流的节奏。
我强迫自己专注在伤口上,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屋外是夏夜特有的粘稠寂静,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虫鸣,更衬得屋内空气紧绷如弦。只有碘伏瓶盖拧开又拧上的细微声响,棉签落在托盘里的轻响,还有我们两人交错着的、竭力压抑的呼吸声。
终于清理干净,开始缠绕纱布。我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要环过他的手臂。这个动作让距离骤然拉近。他的气息完全笼罩下来,混合着淡淡的汗味、刚刚洗浴后的清爽皂角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的、难以形容的独特气息,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和一种原始的、未被驯服的野性。这气息强势地侵入我的感官,像一张无形的网,带着灼人的热度,将我紧紧裹住。我的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烫,脸颊也烧了起来,动作变得僵硬笨拙。
我低着头,视线死死钉在纱布上,不敢偏移半分。我能感觉到他低垂的目光落在我头顶的发旋上,沉甸甸的,带着探究,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像夏日午后低气压的积雨云。那目光如有实质,几乎要将我点燃。
就在纱布绕到最后一圈,我的指尖颤抖着寻找胶布时,一只滚烫的手突然覆上了我缠绕纱布的手背!
我惊得猛地一颤,像被烙铁烫到,倏地抬起头。
他的脸近在咫尺。昏黄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浓重的阴影,却掩不住那双眼睛里翻腾的、几乎要灼伤人的东西。那不再是平日的挑衅或漫不经心,而是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渴望和一种近乎痛苦的挣扎。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带着一种危险的信号。
别动。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粗糙的砂纸磨过木头,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灼人的热度,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再动……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眼神变得更深,更沉,像两潭即将失控的漩涡,后果自负。
空气凝固了。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世界只剩下他滚烫的手掌覆盖在我手背上的触感,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和他那句充满威胁与某种致命诱惑的低语。我的心跳声在死寂的房间里轰鸣,震耳欲聋,血液疯狂地涌向脸颊和被他触碰的地方,烧得一片滚烫。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就在我几乎要溺毙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时——
啪嗒!
清脆的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惊雷炸响!
紧接着,是防盗门被用力推开的沉重闷响!
客厅顶灯刺目的白光瞬间倾泻而下,如同舞台追光,将我们这凝固的一幕——他赤裸上身,手臂缠着染血的纱布,一只手紧紧覆在我的手背上,而我半跪在他腿边的地毯上,仰着头,脸颊绯红,眼神惊惶——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强光之下,纤毫毕现。
门口,站着风尘仆仆的母亲。她手里还拖着行李箱,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然而此刻,所有的疲惫都被眼前这极具冲击力的一幕彻底碾碎,只剩下震惊、难以置信和一种山雨欲来的震怒。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们身上扫过,最终死死钉在陈野那只压在我手背的手上,仿佛要将那里烧穿两个洞。
你们……母亲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气,砸在地上发出铿锵的回响,在干什么!
大脑一片空白,嗡鸣不止。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血液。几乎是本能地,我猛地抽回自己的手,仿佛被烙铁烫到!动作幅度大得惊人,手肘狠狠撞翻了放在脚边的碘伏瓶和托盘!
哐当——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和金属托盘滚落的噪音在死寂的客厅里尖锐地炸开!深棕色的碘伏液体瞬间泼洒出来,在浅色的地毯上洇开一大片丑陋污浊的深色印记,浓烈刺鼻的气味疯狂弥漫,呛得人几乎窒息。玻璃碎片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散落一地狼藉。
我踉跄着站起来,膝盖发软,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感到一种灭顶的羞耻和恐慌。
母亲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从地上的狼藉,移到我惨白惊慌的脸上,最后又钉回陈野身上。陈野也猛地站了起来,动作牵扯到伤口,他眉头狠狠一蹙,但目光却直直迎向母亲,那里面没有退缩,只有一种近乎倔强的沉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他赤裸的上身,手臂上染血的纱布,在惨白的灯光下构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客厅里只剩下碘伏刺鼻的气味在无声地尖叫,还有三个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沉重地敲打着凝固的空气。
那一夜,家里的空气沉重得能滴出水来。母亲没有再多说一句质问的话,但那冰冷的、审视的、带着巨大失望和愤怒的眼神,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她像一尊移动的冰山,沉默地收拾好自己带回来的行李,然后把自己关进了主卧。门关上的那一声轻响,在我听来如同丧钟。
陈野也沉默着回了他的房间。关门声同样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我瘫坐在客厅那片狼藉旁,碘伏污渍在灯光下散发着绝望的光泽。脑子里一片混乱,嗡嗡作响。母亲的眼神,陈野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还有那句后果自负……各种画面和声音交织冲撞,让我头痛欲裂。最终,疲惫和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压倒了一切。我几乎是爬回了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在冰冷的恐惧和混乱的思绪中,不知何时才昏沉地睡去,梦里全是刺目的灯光、打翻的药水和母亲冰冷的眼神。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窗外异常清晰嘹亮的鸟叫声吵醒的。阳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斑。头昏脑涨,眼皮沉重得像是粘在了一起。挣扎着坐起身,摸过床头的手机。屏幕亮起,时间显示是早上八点一刻。
解锁屏幕,还没来得及点开任何应用,一个鲜红刺目的99+就赫然霸占了小区业主群的图标位置!
心脏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指尖冰凉,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点开了那个不断跳跃的群图标。
聊天记录像瀑布一样刷上去,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文字。但那些跳动的文字碎片,却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眼里:
>【阳光明媚张阿姨】:哎哟喂!惊天大八卦!说出来你们都不信!昨晚十点多,我家阳台收衣服,就听见隔壁楼那林家……
>【家有萌宝李姐】:哪个林家3栋那个女儿很漂亮、刚考上研究生的
>【阳光明媚张阿姨】:对对对!就是她!昨晚她妈不是出差回来吗啧啧啧,一开门!你们猜怎么着!客厅里……(此处省略N个感叹号)……她家那个红头发的表弟,光着膀子!那林家姑娘就跪在他旁边……两人手还拉着!那场面……哎哟!脸都丢尽了!
>【棋王老赵】:真的假的不能吧那姑娘看着挺文静的啊
>【阳光明媚张阿姨】:千真万确!我听得真真儿的!林家妹子她妈那一声吼,隔着楼我都听见了:你们在干什么!
那动静,吓得我衣服都掉了!紧接着就是稀里哗啦摔东西的声儿!啧啧啧……
>【家有萌宝李姐】:天呐!表姐弟!这也太……伤风败俗了吧!现在年轻人怎么回事
>【爱宠一生王姨】:哎呀,我说呢!平时看那小伙子染个红毛,打耳钉,骑个摩托轰隆隆的,就不是什么正经孩子!这不,把自家姐姐都带坏了!
>【棋王老赵】:@阳光明媚张阿姨
然后呢林家妈妈什么反应没当场打起来
>【阳光明媚张阿姨】:那还用说气得声音都抖了!后面吵吵什么没听清,反正动静不小!现在想想,那小伙子手臂上好像还缠着纱布打架了啧啧,真是乱成一锅粥了!
>【家有萌宝李姐】:手臂缠纱布该不会是……玩什么过火的了吧(一个捂嘴偷笑的表情)
>【爱宠一生王姨】:哎哟喂!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无法无天!在自己家里就敢……啧啧啧!林家妈妈得多糟心啊!
我的手指死死捏着手机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回流,四肢百骸一片冰凉。屏幕上的文字像无数只恶毒的爬虫,扭曲着、蠕动着,钻进我的眼睛,啃噬我的神经。那些臆测、那些恶意的揣度、那些带着兴奋的啧啧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脸上、心上。
光着膀子、跪在旁边、手还拉着、伤风败俗、带坏了……这些词语在眼前疯狂旋转,放大,变成嗡嗡作响的魔音。
脸颊火辣辣地烧着,仿佛被当众剥光了衣服鞭挞。羞耻、愤怒、委屈、恐惧……无数种情绪像失控的洪流在胸腔里冲撞、撕扯,几乎要将我撑爆。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在掌心剧烈震动了一下!
一条新信息的提示音尖锐地刺破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发信人:陈野。
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更加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指尖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我死死盯着屏幕,像等待某种最终的审判。
信息内容只有一行字,简单,直接,带着他一贯的、此刻却显得无比突兀的玩世不恭,甚至……一丝隐约的疯狂:
>
**绯闻女友,现在私奔还来得及吗**
屏幕的光映在我骤然收缩的瞳孔里,像两点冰冷的鬼火。窗外,小区清晨的喧嚣——孩子的嬉闹、汽车的鸣笛、收废品的吆喝——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离。世界在我眼前褪色、扭曲、坍缩,最终只剩下掌心这一方小小屏幕,和那行触目惊心的文字。
绯闻女友私奔
血液里的冰与火疯狂交战,羞耻的烈焰烧灼着每一寸神经,而一种被巨大荒谬感攫住的冰冷又让四肢僵硬。陈野……他到底在想什么是在嘲讽这铺天盖地的流言,还是……一种更危险的试探
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微微颤抖,却迟迟无法落下。
手机屏幕上那行字——绯闻女友,现在私奔还来得及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蜷缩,几乎握不住这冰冷坚硬的金属方块。血液在耳膜里轰鸣,小区群里那些恶毒的揣测还在眼前疯狂跳动,与这行字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令人窒息、充满羞辱和巨大荒谬感的网。
咔哒。
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开门声。是陈野的房门。我没有回头,后背却瞬间绷紧,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像拉满的弓弦,敏锐地捕捉着身后的动静。没有脚步声靠近,只有一种无声的、极具压迫感的注视,像芒刺一样钉在我的背上。
我猛地转身,动作快得近乎狼狈。
他斜倚在自己房间的门框上,姿势带着他一贯的松散,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绷。晨光从客厅的窗户斜斜切进来,落在他身上,清晰地勾勒出他额角贴着的纱布边缘,还有颧骨那块愈发明显的青紫。他没穿上衣,精瘦的腰腹线条在光线里起伏,手臂上缠绕的白色绷带刺眼地宣告着昨夜巷子里的真实。
他的目光直直地投向我,那双总是带着点挑衅和漫不经心的眼睛,此刻幽深得像两口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昨夜残留的某种滚烫的东西,有面对流言的嘲弄和不屑,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试探
他就那样看着我,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无声地重复着短信里那个荒谬的问题。
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烧得脸颊滚烫。羞耻、愤怒、被逼到绝境的委屈,还有对他这种火上浇油行为的极度恼火,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陈野!我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嘶哑颤抖,带着哭腔,你疯了吗!还嫌不够乱!你看看群里!看看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我几乎是失控地把手机屏幕朝他晃了晃,尽管知道他根本看不清那些字,‘伤风败俗’、‘带坏了’、‘玩过火’……你满意了!你非要毁了我才甘心!
吼完最后一句,积蓄了一夜的恐惧和委屈终于决堤,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视线瞬间模糊。我猛地别开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脆弱,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狭小的客厅里蔓延,只有我压抑的抽气声和他沉缓的呼吸声交织。
几秒钟后,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走过来了。那股混合着药味、皂角味和他自身独特气息的味道再次逼近,带着无形的压力。
他停在我面前,很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热力。他微微俯身,那张带着伤、轮廓分明的脸凑近我模糊的泪眼。
毁了你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林晚,你以为我在乎那群吃饱了撑的老东西嚼什么舌根
我愕然地抬眼看他,隔着泪雾。
他嘴角那点嘲弄的弧度加深了,眼神却锐利得像刀锋,直直刺入我眼底:我在乎的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昨晚那三个杂碎碰了你。我在乎的是,他们差点伤到你。
他的目光扫过我,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审视,确认我是否完好无损。
至于那些屁话……他直起身,目光越过我,投向紧闭的主卧房门,那眼神冰冷而充满戾气,让他们说去。说得越难听越好。
他最后那句话,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和一种我无法理解的逻辑,像一块巨石投入我混乱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恐惧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以一种更尖锐、更陌生的形态攫住了我——一种对他这种近乎毁灭倾向的恐惧。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慌。然后,他转身,径直走向厨房,拉开冰箱门,拿出一罐冰可乐。铝罐被拉开时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在紧绷的空气里格外刺耳。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冰凉的液体似乎稍稍压下了他眼底翻腾的某种东西。他捏着罐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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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在家里。
他背对着我,声音恢复了那种命令式的、不容置疑的语调,带着昨夜巷子里那种护着我的凶狠余韵,哪里也别去。等我回来。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径直走向玄关,弯腰利落地套上那双沾着泥点子的高帮球鞋。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那件黑色机车夹克,动作间牵扯到手臂的伤,他眉头皱了一下,却毫不停顿地拉开门。
你去哪!
我失声喊道,一种更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我。
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他最后的身影,也隔绝了回答。只有那巨大的关门声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心脏也跟着狠狠一沉。
他要去干什么去找那群混混还是……去制造更大的混乱来掩盖昨晚的真相那句说得越难听越好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我像个困兽,在客厅里徒劳地踱步,手机被我扔得远远的,不敢再看一眼那个如同毒蛇般不断吐着信子的业主群。母亲的房门依旧紧闭,死寂一片,那沉默比任何责骂都更令人窒息。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在门后的表情——极度的失望、震怒,或许还有被背叛的冰冷。
窗外的阳光明媚得刺眼,楼下小区花园里传来孩子无忧无虑的嬉笑声,收废品的吆喝声悠长地回荡。这日常的喧嚣与我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了荒诞而残酷的对比。世界被割裂成两个毫不相干的碎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楼下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极其嚣张的引擎轰鸣声!
那声音我太熟悉了,是陈野那辆改装过排气的机车!它像一头被激怒的钢铁野兽,咆哮着冲进小区,声音巨大得足以撕裂午后的宁静。紧接着,是刺耳到令人牙酸的、轮胎摩擦地面的急刹声!
吱嘎——!
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我们这栋楼的单元门口!
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我冲到窗边,手指颤抖着拨开百叶窗的一条缝隙,心脏狂跳着向下望去——
楼下单元门口的空地上,陈野跨坐在他那辆线条粗犷的黑色机车上,一条长腿支着地。他穿着那件敞开的黑色夹克,里面依旧是赤裸的胸膛,手臂上缠绕的白色绷带在阳光下刺眼夺目。额角的纱布和颧骨的青紫也清晰可见。
这还不是最惊人的。
他的车头,几乎顶着单元门的台阶停下。而在他机车旁边,地上瘫坐着一个黄毛青年,正是昨晚为首的那个混混!黄毛脸色惨白,眼神涣散,浑身抖得像筛糠,裤裆处赫然洇开一大片深色的、可疑的湿痕——他竟然被吓得失禁了!
陈野微微俯身,头盔的面罩掀开着,露出他冰冷锐利的眼睛和紧抿的薄唇。他伸出手,动作不算粗暴,甚至带着点慢条斯理的意味,用两根手指,捏着黄毛胸前那件印着骷髅头的廉价T恤领口,将他整个人向上提了提,迫使瘫软的黄毛勉强半跪着面对他。
距离太远,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能看到陈野的嘴唇在动,声音不大,但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冰碴。黄毛惊恐地瞪大眼睛,嘴唇哆嗦着,拼命地点头,幅度大得几乎要把脖子折断。
然后,陈野松开了手。黄毛像一滩烂泥般重新瘫软在地。
陈野直起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周围。此刻,楼下已经聚集了不少被巨大动静吸引过来的住户。有晨练回来的大爷大妈,有带着孩子的家庭主妇,有刚下班回来的上班族……他们或远或近地站着,脸上写满了震惊、好奇、恐惧和看热闹的兴奋。几部手机正明目张胆地对着楼下这一幕拍摄。
他似乎毫不在意。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镜头,嘴角甚至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挑衅。
最后,他的视线,精准地、穿透了人群和楼层的距离,猛地向上抬起,直直地射向了我所在的窗口!
隔着百叶窗的缝隙,隔着好几层楼的高度,我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那双眼睛。
冰冷,锐利,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不顾一切的火焰。那火焰深处,似乎又藏着一丝极其隐晦的、只投向我的……某种确认或者,是警告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血液仿佛冻结。我像被那目光烫到,猛地缩回手,百叶窗叶片啪地一声合拢,隔绝了楼下那令人窒息的一幕。
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我大口喘着气,浑身冰冷,指尖都在颤抖。
他疯了。他真的疯了。他不仅没有平息流言,反而用这种更极端、更具冲击力的方式,把昨夜巷子里的暴力,赤裸裸地、无比高调地摊开在了所有邻居面前!他把混混、打架、受伤这些关键词,以一种无法辩驳的方式,焊死在了昨晚事件的背景板上!
他是在用新的、更惊悚的事实,去覆盖那些关于姐弟乱伦的龌龊流言!用暴力的标签,取代暧昧的标签!
楼下,引擎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陈野没有再看任何人,猛地一拧油门,黑色的机车像离弦的箭,载着他和他的伤痕,以及楼下瘫软失禁的黄毛和无数惊愕的目光,嚣张地冲出了小区,只留下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和久久不散的噪音尾迹,还有一地狼藉的八卦素材。
单元门口死寂了一瞬。随即,更大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轰然炸开!那些举着手机的人兴奋地交流着,低头快速操作着屏幕。可以想象,此刻的小区业主群,将会掀起怎样一场核爆级别的狂欢。而这一次,主角不再是模糊的衣衫不整,而是无比清晰的暴力冲突、混混寻仇、当众恐吓!
陈野的目的达到了,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
我双腿发软,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额头抵着膝盖,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将我淹没。他把自己彻底推向了流言和危险的中心,只为了……把污水引开为了证明他手臂上的伤是打架来的,而不是……别的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心脏,带来一阵阵闷痛。他到底是个疯子,还是一个……用最笨拙、最惨烈方式试图保护什么的傻瓜
就在这时,身后主卧的门,终于发出了声音。
不是打开,而是门锁被轻轻拧开的、金属摩擦的咔哒声。极其轻微,却像惊雷一样在我紧绷的神经上炸响。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门开了一条缝。母亲站在门内的阴影里。她没有完全走出来,只露出了半边身体和苍白的脸。她的手里,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某个界面——极有可能,就是楼下那场精彩表演的现场直播画面,或者刚刚刷新出来的、更加不堪入目的群聊信息。
她的眼睛不再是昨夜那种纯粹的震惊和愤怒,而是布满了红血丝,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疲惫、深重的忧虑、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还有……一种冰冷的、审视的锐利。
她的目光,越过瘫坐在地上的我,投向我身后紧闭的玄关大门——陈野刚刚离开的地方。然后,那目光缓缓移回我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和山雨欲来的冰冷。
她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但那无声的注视,比昨夜任何一句质问都更具压迫感。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我知道,楼下陈野那场疯狂的表演,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将我们三人彻底拖入了一个更加混乱、更加无法预测的漩涡中心。
风暴,才刚刚开始。
陈野那辆改装机车的嚣张咆哮声,如同滚烫的烙铁,深深烫进小区午后的宁静里,也烫在每一个竖起耳朵的邻居心上。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吱嘎声,是他留下的最嚣张的休止符。楼下短暂的死寂之后,是远比昨夜更加汹涌、更加兴奋的议论浪潮轰然炸开,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
我的天!看见没!那小子把人都吓尿裤子了!
真动手了手臂上那绷带!昨晚肯定就是跟这帮人打的架!
凶神恶煞啊!林家那姑娘怎么敢跟这种人住一起
啧啧啧,这下热闹了,群里都疯了!有视频!快看视频!
……
那些刻意压低却又因激动而拔高的议论声浪,如同无形的针,穿透玻璃窗,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耳膜。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板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收缩都带来闷痛。陈野最后射向窗口那冰冷、燃烧又带着某种确认的目光,像烙印一样烫在我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他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把昨夜巷子里模糊的暴力冲突,无比清晰地、血淋淋地钉在了所有邻居眼前。用街头混混寻仇、当众施暴恐吓这样更惊悚、但也更合理的标签,粗暴地覆盖掉了那些关于姐弟乱伦、衣衫不整的龌龊臆测。
代价是,他自己彻底成了风暴眼,成了邻居眼中危险的、不可控的暴力符号。
就在楼下鼎沸的人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时,身后主卧紧闭的门,终于发出了轻微的咔哒声。
门开了一条缝。母亲站在门内的阴影里,只露出了半边身体。客厅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她苍白的侧脸轮廓。她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还亮着刺眼的白光,停留在某个界面——不用猜,必然是楼下那场惊悚直播的画面,或者此刻正以爆炸速度刷新着实锤的小区群聊。
她的眼神不再是昨夜那种纯粹的震怒和冰冷失望。那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像熬干了油的灯芯。深重的疲惫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沉甸甸地压在她整个人的肩头。然而,在这疲惫之下,却翻涌着更加复杂的暗流——忧虑,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像阴云笼罩着她;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在她紧抿的嘴角微微抽动;但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重新凝聚起来的、冰冷的审视和锐利。
她的目光,先是越过瘫坐在地、形容狼狈的我,如同冰冷的探针,钉在刚刚被陈野重重关上的玄关大门上。那目光里带着穿透力,仿佛能看见门外残留的引擎轰鸣和暴戾气息。然后,那目光才缓缓地、沉重地移回我脸上。
没有质问,没有咆哮。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空气凝固成了坚硬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母亲那无声的注视,比昨夜任何一句厉声呵斥都更具压迫感,像无形的巨石悬在头顶。我知道,陈野那场疯狂到极致的表演,非但没有解开任何死结,反而像往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炸裂出更大的混乱,将我们三人死死地困在了漩涡的最深处,动弹不得。
风暴,才刚刚开始真正肆虐。
母亲最终什么也没说。那扇门在我面前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她的身影,也隔绝了所有可能的交流。那咔哒的落锁声,像宣告了某种彻底的孤立。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窗外鼎沸的人声终于渐渐散去,留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空洞。我蜷缩在沙发角落,像一尊被抽干了灵魂的泥塑。手机被我塞到了沙发垫最深处,仿佛那是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小区业主群我连碰一下的勇气都没有。陈野那条绯闻女友,私奔吗的信息,像一个狰狞的鬼脸,烙印在脑海里。
天光由炽白转为昏黄,又从昏黄沉入浓稠的墨蓝。暮色四合,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母亲的主卧门再也没有打开过,里面也听不到一丝声响,如同坟墓。陈野……更是音讯全无。他去了哪里手臂的伤怎么样了楼下那场冲突之后,会不会有更大的麻烦找上他无数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越勒越紧,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窒息感。
饥饿感早已被巨大的焦虑吞噬殆尽。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边无际的寂静和恐慌淹没时,门外终于传来了声音。
不是钥匙开锁的清脆,而是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一步,又一步,缓慢地、艰难地爬上楼梯,停在了门外。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但转动得异常笨拙、滞涩,反复尝试了好几次,才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门被推开一条缝。
浓重的夜色涌了进来,伴随着一股浓烈得呛人的烟味、汗味,还有一种……淡淡的血腥味一个高大的身影嵌在门框的黑暗里,摇摇晃晃。
是陈野。
他几乎是撞进来的,沉重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踉跄着向前扑倒,全靠及时用手撑住了玄关的鞋柜,才没有直接摔在地上。鞋柜被他撞得发出沉闷的巨响,上面的小摆件哗啦啦掉下来几个,碎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远处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但这点光,足以让我看清他此刻的状态。
他低着头,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像破旧的风箱。汗水浸湿了他额前凌乱的红发,几缕黏在贴着纱布的额角。颧骨上的青紫在昏暗中显得更加狰狞。他身上那件黑色夹克敞开着,里面胡乱套着一件深色T恤,但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臂——缠绕的白色绷带早已被深色的、近乎黑褐的污渍浸透了一大片,边缘甚至能看到干涸发硬的血痂。那浓重的血腥味,源头就在这里。
他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又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浑身散发着一种极度虚弱却又极度危险的气息。他撑在鞋柜上的手臂在剧烈地颤抖。
陈野!
我从沙发上弹起来,声音因惊恐而变调。巨大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
他像是没听到我的声音,或者说,无力回应。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涣散、失焦,费力地扫视着客厅,最终落在我身上。那眼神空洞了一瞬,才仿佛艰难地辨认出什么。
……水……
他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嘶哑、干裂的音节,如同砂纸摩擦。
我慌忙冲向厨房,手忙脚乱地倒了杯凉水。端着水杯冲回玄关时,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撑住鞋柜、勉强站立的姿势,头深深地垂着,肩膀随着沉重的呼吸剧烈起伏。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水……
我把水杯递到他唇边,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他像是渴极了,就着我的手,大口地、贪婪地吞咽起来。水流从他嘴角溢出,混合着汗水滑过他滚烫的脖颈。一杯水很快见了底。
还要……
他声音依旧嘶哑,但似乎找回了一点力气。
我又去倒了一杯。他再次急切地喝干。两杯凉水下肚,他粗重的喘息似乎平复了一丝,但身体的颤抖却更明显了。他试图直起身体,离开鞋柜的支撑,但刚一动,整个人就剧烈地晃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小心!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触碰到的胳膊——正是他受伤的左臂!
指尖隔着薄薄的、被汗浸透的T恤布料,触碰到他上臂的皮肤。
烫!
那温度高得惊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嘶——
陈野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瞬间绷紧,肌肉贲张,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猛地甩开了我的手,动作带着虚弱的暴躁,别碰!
我的心猛地沉到谷底。伤口感染了!一定是!那浸透绷带的深色污渍,那滚烫的体温……
就在这时,主卧紧闭的门,毫无预兆地打开了。
客厅的顶灯啪一声被按亮!刺目的白光瞬间倾泻而下,将玄关处这狼狈、混乱又带着强烈病态气息的一幕照得无所遁形!
母亲站在门口。她显然也没睡,或者被刚才的动静惊醒了。她穿着整齐的家居服,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强光下锐利如鹰隼,冰冷地扫过浑身湿透、摇摇欲坠、手臂缠着骇人绷带的陈野,又扫过惊慌失措、伸手欲扶的我。
空气瞬间冻结。
陈野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和母亲的注视刺激到,他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在接触到母亲冰冷的视线时,骤然凝聚起一股桀骜不驯的狠戾和防备。他咬着牙,用尽力气挺直了脊背,像一头受伤却绝不低头的孤狼,硬生生对抗着身体的虚弱和眩晕,试图维持那点可笑的尊严。
妈……
我喉咙发紧,试图解释。
母亲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陈野那条被污血浸透的手臂上,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眼神里的锐利被一种更深的、混合着愤怒和某种痛心的情绪取代。
滚出去。
母亲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我和陈野都愣住了。
陈野脸上那股强撑的狠戾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和更深的狼狈覆盖。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只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他撑在鞋柜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身体晃得更厉害了。
妈!他受伤了!很严重!在发烧!
我失声喊道,巨大的恐慌让我不顾一切,你看他的胳膊!绷带都……
我再说一遍,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冰冷愤怒,她伸手指向洞开的、涌动着寒意的门外,陈野,立刻,马上,给我滚出去!这个家,容不下你这种惹是生非、不知廉耻的东西!
不知廉耻四个字,像四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空气里,也抽在我和陈野的脸上。昨夜客厅灯下的衣衫不整,今早群里的污言秽语,楼下那场疯狂的暴力表演,还有此刻他这副狼狈不堪、散发着血腥和危险气息的样子……所有的一切,在母亲眼中,大概都汇聚成了这锥心刺骨的四个字。
陈野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在刺目的灯光下惨白如纸,额角的纱布边缘渗出更多冷汗。他死死盯着母亲,那双因高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屈辱、愤怒、受伤,还有一种……被彻底抛弃的、幼兽般的绝望。他紧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他不再看我,也不再看母亲。猛地,他松开了撑着鞋柜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脊梁,像一个即将奔赴刑场的战士,拖着那条沉重、剧痛、被污血浸透的手臂,踉跄着、却无比决绝地,一步一步,朝着门外那片浓重的、冰冷的黑暗走去。
他的背影,在刺目的灯光下,高大却摇摇欲坠,带着一种惨烈的孤独和悲壮。
陈野!你别走!
我冲上去想抓住他,却被母亲冰冷而严厉的眼神钉在原地。
让他走!
母亲的声音带着不容反抗的威压。
陈野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然后,他高大的身影,彻底融入了门外的黑暗里。沉重的防盗门,在我和母亲之间,在他和这个曾经短暂收留他的家之间,砰地一声,被母亲用力关上!
那声巨响,如同丧钟,在死寂的客厅里久久回荡。
门关上了。隔绝了门外浓稠的黑暗和那个踉跄离去的身影,也彻底关上了某种可能性。客厅里只剩下刺目的顶灯光芒,冰冷地照耀着我和母亲之间的鸿沟。
巨大的关门声余韵在耳膜里震荡,带来一阵阵眩晕。我僵在原地,指尖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母亲就站在几步之外,背对着我,肩膀绷得笔直,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她面对着那扇刚刚隔绝了陈野的门,沉默着,只有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在死寂的空气里起伏。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终于,母亲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客厅刺目的灯光毫无遮拦地打在她的脸上。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与干练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透支后的灰败和深不见底的疲惫。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淤伤,眼角的细纹深刻得像是刀刻上去的。但最令我心脏骤停的,是她的眼神。
那里面没有了昨夜那种被冒犯的震怒,也没有了傍晚看到楼下视频时的冰冷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无力感,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的痛楚。那痛楚沉甸甸地压在她的眼底,让她整个人都显得佝偻了几分。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极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叹息。那叹息声里包含了太多东西——失望,忧虑,茫然,以及一种被卷入风暴中心、无法掌控局面的深深疲惫。
妈……
我喉咙干涩发紧,声音嘶哑得厉害,他……他的伤真的很重!在发烧!外面那么冷……
陈野最后那踉跄的背影,手臂上刺目的污血绷带,还有他滚烫的皮肤触感,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着我的心。
母亲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她抬手,疲惫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沙哑而干涩,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沙砾感:小晚……妈累了。真的……太累了。
她没有回应关于陈野伤势的话,仿佛那已经超出了她此刻能承受的极限。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无奈,有警告,还有一种深重的、难以言喻的悲哀。
然后,她不再看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回了主卧。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没有落锁,但那无声的闭合,却比任何锁都更沉重地宣告着隔阂。
客厅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刺目的灯光下,像个被遗弃在舞台中央的小丑。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陈野在外面,伤口感染,高烧,孤立无援……他会去哪里会出事吗
不行!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外面!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黑暗。恐惧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取代。我冲到玄关,手忙脚乱地抓起自己的外套和手机,甚至顾不上换鞋,一把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防盗门!
浓重的、裹挟着深秋寒意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我一个激灵。楼道里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照亮了空荡荡的楼梯间。
陈野呢
心猛地一沉。我冲下楼梯,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发出空洞的回响。一层,两层……单元门口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夜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
他走了就这么消失了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我冲出单元门,站在小区冰冷的水泥路面上,茫然四顾。路灯昏黄的光晕下,小区道路空寂无人,只有远处几扇窗户透出模糊的暖光。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
他会去哪里他那个狐朋狗友阿辉可我不知道阿辉在哪!机车……他的机车也不见了!他还能骑车那种状态!
巨大的无助感几乎将我击垮。我颤抖着手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我惨白的脸。手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点开通话记录,找到那个只存着名字、几乎从未拨出过的号码——陈野。
拨号音单调地响着,一声,又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漫长、刺耳。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心上。
无人接听。
再拨。依旧是冰冷单调的忙音。
心一点点沉入冰窖。我握着手机,站在冰冷的夜风里,像个迷路的孩子,巨大的恐慌和自责几乎要将我撕裂。是我……是我没能抓住他……是我看着他被赶走……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个陌生的本地座机号码跳了出来!
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我几乎是抖着手按下了接听键。
喂请问是林晚吗
一个陌生的、带着职业性冷静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
是!我是!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这里是市二院急诊科。你的联系人陈野,现在在我们这里。他手臂伤口严重感染,伴有高烧和轻度昏迷,情况比较危急,需要家属尽快过来签字办理手续……
后面的话,我几乎听不清了。脑子里嗡的一声,只剩下急诊科、严重感染、昏迷这几个词在疯狂旋转、炸裂!
二院急诊!他去了医院!
巨大的恐慌瞬间被找到目标的急切取代。我甚至没顾上和电话那头多说一句,挂了电话,转身就朝着小区门口狂奔!冷风灌进喉咙,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去医院!
冲出小区,深夜的街道空旷冷清。我站在路边,焦急地挥手拦车。一辆辆空驶的出租车呼啸而过,刺眼的车灯晃得人头晕目眩。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减速停下。我拉开车门钻进去,声音因急切和喘息而破碎:市二院!急诊!师傅麻烦快点!很急!
司机师傅大概见惯了深夜的急切,没多问,一脚油门,车子猛地蹿了出去。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带。我死死攥着手机,指尖冰凉,手心却全是冷汗。急诊科……严重感染……昏迷……这些词反复在脑海里冲撞,带来阵阵眩晕。陈野那惨白的脸,浸透污血的绷带,还有他最后踉跄融入黑暗的背影,交替闪现。
车子终于一个急刹停在二院急诊门口刺眼的红灯下。我扔下钱,甚至来不及等师傅找零,推开车门就冲了进去。
深夜的急诊大厅依旧灯火通明,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味和各种药物混合的刺鼻气味。人声嘈杂,哭喊声、呻吟声、医护急促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混乱而压抑的景象。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冲进大厅,目光急切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躺在担架床上的人影。
陈野!陈野!
我焦急地喊着,声音在嘈杂的大厅里显得微弱。
林晚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快步朝我走来,手里拿着登记板,刚才是你接的电话陈野家属
是!我是他表姐!他怎么样
我冲到护士面前,声音带着哭腔。
跟我来!
护士语速很快,转身引路,伤口严重感染,脓性分泌物很多,高烧40度,送来时有短暂意识模糊,现在用了退烧药和抗生素,稍微稳定一点了,在清创室处理伤口。需要你签几个字,还有费用……
护士的话语像连珠炮,但我只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他还活着,暂时稳定。巨大的恐慌稍稍退潮,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沉重的心悸。我机械地跟着护士走向清创室外的登记台,手指颤抖着在她递过来的各种知情同意书、风险告知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冰凉的笔杆硌着指尖。
签完字,护士指了指清创室紧闭的门:在里面处理,你可以在这里等一会儿。处理完会送去留观输液。
说完,她又匆匆投入到其他病人的忙碌中。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隔着清创室门上磨砂玻璃透出的模糊光影,能隐约看到里面晃动的白色人影和仪器的轮廓。里面时不时传出压抑的、极其痛苦的闷哼声。
是陈野的声音。
那声音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心。他那么骄傲,那么能忍痛的人……此刻却在里面发出这样压抑不住的痛苦声音。伤口……该有多疼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无比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随着里面传出的细微声响和消毒水的气味,煎熬着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清创室的门终于被推开。两个护士推着一张移动病床出来。床上,陈野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起皮。他的左臂裸露着,从肩膀到小臂裹满了厚厚的、雪白的新绷带,几乎看不到原来的皮肤。手臂下垫着支撑的软垫。额头上贴着新的退热贴,透明的输液管连接着他右手背上的留置针,药液正一滴一滴缓慢地输入他的静脉。他整个人陷在白色的被单里,显得异常脆弱,与平日那个嚣张跋扈、浑身是刺的形象判若两人。
陈野……
我轻声唤他,声音哽咽。
他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掀开一条缝。眼神涣散,失焦地游移了片刻,才艰难地定格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戾气,没有了孤狼般的戒备,只剩下高烧带来的迷茫、深重的疲惫,还有一种……溺水之人看到浮木般的微弱依赖。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化作一声模糊的气音。随即,沉重的眼皮又缓缓阖上,仿佛光是看我这一眼,就已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
护士推着他,我跟在旁边,穿过嘈杂的急诊大厅,走向相对安静的留观输液区。刺鼻的消毒水味和病痛的气息无处不在。最终,他被安置在一个靠墙的临时输液隔间里。护士调好输液速度,又检查了一下他的生命体征,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匆匆离开去照顾其他病人。
小小的隔间里,只剩下我和病床上昏睡不醒的陈野。惨白的灯光落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均匀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伴随着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轻微声响,是这方寸之地唯一的动静。
我拖过一张硬邦邦的塑料凳,坐在床边。看着他被厚重绷带包裹的手臂,看着他因高烧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毫无防备的、近乎脆弱的睡颜,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
那个在巷子里为我打架、凶狠得像头小豹子的少年;那个在昏暗灯光下用滚烫的手抓住我、眼神灼热地说后果自负的少年;那个为了掩盖流言不惜当众施暴、把自己变成危险分子的疯子……此刻,就这样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像一个破碎的玩偶。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我用力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指尖颤抖着,极其小心地、隔着空气,虚虚地描摹着他被绷带覆盖的手臂轮廓。不敢触碰,怕惊醒他,更怕弄疼他。
就在这时,隔间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
我猛地抬头,泪水还挂在睫毛上。
是母亲。
她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身上披着一件单薄的外套,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是长途奔波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她的目光越过我,落在病床上昏睡的陈野身上,落在那条被厚重绷带包裹、连接着输液管的手臂上,落在他苍白脆弱的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急诊大厅遥远的嘈杂声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母亲的目光在陈野身上停留了很久很久。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有愤怒的余烬,有深不见底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缓慢浮现的、难以掩饰的……痛心。那痛心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她的眼底,让她整个人都显得苍老而脆弱。
终于,她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走了进来,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她没有看我,径直走到病床的另一侧。
她停在那里,微微俯身,目光专注地凝视着陈野昏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昏黄的灯光落在她半边的侧脸上,勾勒出深深的眼袋和紧抿的唇角。病房里只剩下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单调声响,嗒,嗒,嗒,敲打着紧绷的寂静。
母亲伸出手,那只手保养得宜,却在此刻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她的指尖,没有直接触碰陈野,而是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开了他额前被汗水黏住的、一缕挑染成火焰般红色的碎发。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易碎的瓷器。
然后,她的目光,缓缓地、沉重地,移向了他那条被厚厚绷带包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的手臂。那目光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像浑浊的河流。愤怒的残渣在底层涌动,那是被流言中伤、被当众表演带来的难堪;更深的,是浓稠的忧虑,如同阴云,笼罩着床上这个伤痕累累的年轻人;但最终,所有激烈的情绪似乎都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东西覆盖了——那是一种近乎哀伤的痛惜,一种看着年轻生命在自己眼前以如此惨烈方式燃烧、却无法阻止的深深无力感。
她的嘴唇,在昏黄的灯光下,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声音发出,但我却清晰地读懂了那个无声的唇形。
那是一个沉重到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疑问:
值得吗
为了掩盖那些难听的流言,为了证明一个所谓的清白,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躺在冰冷的急诊病床上,值得吗
这个无声的诘问,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我心里激起滔天巨浪。我猛地看向母亲,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身影,也模糊了病床上陈野苍白的面容。
就在这时,病床上昏睡的陈野,似乎被这沉重的静默所惊扰,或是伤口的剧痛再次袭来。他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眉头痛苦地紧锁,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极其模糊的呓语。
……姐……
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破碎而沙哑,带着高烧的混沌和深重的依赖,在寂静的隔间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母亲拂过他额发的手指,骤然僵在了半空中。
那一声轻如叹息、破碎沙哑的姐,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猛地劈开了急诊留观隔间里凝固的、沉重的空气。
母亲拂过陈野额发的手指,骤然僵在半空中,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她整个人都定住了,像一尊被瞬间抽走灵魂的石像,只有那双眼睛,瞳孔在昏黄的灯光下猛地收缩,里面翻涌的情绪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激烈地动荡起来——惊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猝然击中的、猝不及防的痛楚。
我的心也被那一声呓语狠狠揪紧。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病床上的陈野。他依旧陷在昏沉的高热里,眉头紧锁,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沉重。刚才那一声呼唤,仿佛只是意识边缘无意识的挣扎,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确认存在的浮木。
时间在窒息的静默中艰难流淌。输液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落下,声音被无限放大。
母亲僵在半空的手指,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垂落下来。她没有再看陈野,也没有看我。她只是微微侧过身,目光空洞地投向隔间外急诊大厅那片模糊的、永远喧嚣的光影。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下颌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隔间里只剩下陈野沉重浑浊的呼吸声,和那单调的滴答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令人窒息。母亲终于有了动作。她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短促而压抑。然后,她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隔间门口走去。她的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单薄、佝偻,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没入门外那片更亮也更嘈杂的光影时,她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回头,只有一句极轻、极冷,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话,如同冰锥,从门口的方向抛了过来,精准地刺入这方寸之地的死寂:
等他退烧,能下地……
声音顿了顿,像是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确认那个冰冷的决定,立刻让他搬走。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进我的耳膜,也钉在病床上昏睡不醒的陈野身上。
说完,那个单薄而沉重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门外晃动的光影和人声里,没有一丝留恋。
搬走……
这两个字在死寂的隔间里冰冷地回荡,砸在我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灭顶的绝望。我看着病床上毫无知觉的陈野,看着他被厚厚绷带包裹的手臂,看着他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他为自己所谓的清白付出了几乎惨烈的代价,换来的,却依旧是冰冷而决绝的放逐。
泪水再次失控地涌出,灼热地滑过冰凉的脸颊。我猛地捂住嘴,压抑着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呜咽,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巨大的委屈、无助、愤怒和对床上这个麻烦制造者的心疼,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我濒临崩溃的边缘时,病床上的人,似乎被这巨大的悲伤气息所惊扰,或是伤口的疼痛再次猛烈袭来。
陈野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如同困兽濒死般的痛苦呻吟!他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在瞬间放大,里面充满了高烧带来的混乱和无法忍受的剧痛!他那只没有输液的手,猛地抓住了身下洁白的床单,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呃啊——!
破碎的痛呼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血腥气。
陈野!
我惊叫出声,所有的悲伤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取代,猛地扑到床边,你怎么了!哪里疼!护士!护士!
我慌乱地朝着门外大喊。
陈野似乎完全听不见我的呼喊。他的意识被剧烈的疼痛撕扯得支离破碎,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着,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混着退热贴的水汽,沿着他苍白的脸颊滚落。他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抓着床单,仿佛要将那布料撕裂,粗重的喘息带着撕裂般的杂音。
手臂……疼……
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濒死的绝望,……像……在烧……
是伤口!清创后的剧痛,加上感染和高烧的折磨!
护士听到动静快步冲了进来,看到陈野的状态,脸色也凝重起来。按住他!别让他乱动扯到伤口!
她语速飞快,一边检查输液管和生命体征,一边迅速地从推车上拿起一支预先准备好的注射器,止痛针!忍一下!
尖锐的针头刺入他手臂完好的肌肉。陈野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药液缓缓推入。几秒钟后,那骇人的痉挛才如同退潮般,一点点平息下来。他紧绷的身体慢慢瘫软下去,抓住床单的手也无力地松开,留下深深的褶皱和汗湿的印记。他急促的喘息渐渐变得沉重而缓慢,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了一瞬,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茫然和极度的疲惫,失焦地落在惨白的天花板上。
护士迅速处理了一下他额头被冷汗浸湿的退热贴,又调整了输液速度,低声对我说:止痛药起效了,但伤口感染严重,清创后的疼痛是难免的,加上高烧,人会非常难受。看着他点,别让他碰伤口,有事按铃。
说完又匆匆离去。
隔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陈野沉重而略显平稳的呼吸声,和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
我瘫坐在冰冷的塑料凳上,浑身脱力,心脏还在因为刚才的惊魂一幕而狂跳不止。看着他被剧痛折磨得近乎虚脱的样子,看着他脸上残留的痛苦痕迹,母亲那句冰冷的搬走所带来的绝望感,暂时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心疼所覆盖。
我拿起床头柜上护士留下的干净纱布,浸湿了温水,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擦拭他额头和脖颈不断冒出的冷汗。指尖偶尔会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那灼人的温度提醒着我他体内还在肆虐的炎症。他闭着眼睛,眉头依旧痛苦地蹙着,长长的睫毛被汗水濡湿,黏在下眼睑上,脆弱得像个易碎的琉璃娃娃。
疼……
他闭着眼,无意识地又溢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委屈,像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
我的动作顿住,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难当。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洁白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很快就好了……
我轻声回应,声音哽咽,明知是谎言,却只能这样笨拙地安慰,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手指更加轻柔地擦拭着他额头的汗水,仿佛这样能拂去他一丝痛苦。
也许是止痛针的作用,也许是极度的疲惫,陈野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再次陷入了昏睡。只是这一次,他的眉头不再像刚才那样痛苦地紧锁,只是微微地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依旧承受着某种无法摆脱的重量。
我守在床边,不敢合眼。看着药液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他的血管,看着监测仪上跳动的数字,听着他时而平稳时而略显沉重的呼吸。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仪器单调的声响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黑渐渐透出一点灰白。
清晨熹微的光线,终于艰难地穿透了急诊大厅厚重的玻璃窗,给混乱疲惫的空间带来一丝微弱的、近乎虚幻的明亮。
陈野的烧,在黎明时分终于有了明显的退却。护士量过体温,降到了38度以下。虽然依旧低烧,但那股骇人的滚烫感消失了。他脸上的痛苦也缓和了许多,睡得相对安稳了一些。
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在得知他体温下降的瞬间,终于有了一丝松懈。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意识开始模糊,不知不觉间,竟也沉入了短暂的、不安的浅眠。
不知睡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也许更短。我被一阵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惊醒。
猛地睁开眼。
清晨的光线柔和了许多,斜斜地照进隔间。陈野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半靠在摇起一点的床头,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却已经褪去了高烧时的混沌,恢复了清亮,尽管里面还残留着深深的疲惫和病气。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
在我惊醒、茫然地对上他目光的瞬间,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太苍白,太虚弱,虚弱得几乎没有一丝弧度。更像是肌肉无意识的抽动。
但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却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桀骜、挑衅或是灼人的火焰,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一种近乎脆弱的澄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重的依赖。
那目光,像初春刚刚破冰的溪流,带着寒意,却也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小心翼翼的暖意,无声地流淌过来,将我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惊惶,温柔地包裹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急诊大厅遥远的嘈杂声成了模糊的背景音。隔间里只有我们两人,只有他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和他那双专注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我的眼睛。
所有的委屈、愤怒、绝望、恐惧……在这一刻,在这无声的注视里,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就在这无声的暖流几乎要将我淹没时,陈野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
他的声音极其沙哑,微弱得如同耳语,带着高烧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昨晚……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目光依旧牢牢锁着我,……那条短信,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你还没回我。
空气瞬间凝固了。
那条短信——绯闻女友,现在私奔还来得及吗
如同被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击碎了刚刚弥漫开的那点脆弱而短暂的暖意。
我愕然地睁大眼睛,看着他苍白虚弱却异常认真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抹小心翼翼的、带着某种执拗的期待。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回流。羞耻、慌乱、巨大的荒谬感,还有昨夜母亲冰冷的话语、邻居恶毒的揣测……所有的一切,如同潮水般轰然回卷,瞬间将我淹没!
他……他居然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问这个!
病房里清晨的光线,被陈野那句沙哑低语彻底冻结了。
……那条短信……你还没回我。
空气瞬间凝滞成冰。消毒水的气味尖锐地刺入鼻腔。我僵在冰冷的塑料凳上,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回流。羞耻、慌乱、巨大的荒谬感,还有昨夜母亲冰冷的搬走,邻居群里那些恶毒的揣测……所有被暂时压抑的污浊与压力,如同溃堤的洪水,轰然回卷,瞬间将我淹没!
陈野!
我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羞愤而拔高,带着破音的颤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我猛地站起来,塑料凳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你看看你自己!看看这条胳膊!再看看外面……
我指向隔间外喧嚣混乱的急诊大厅,指向那无处不在的、象征着他疯狂代价的冰冷现实,你还有心思想那个!
我的胸口剧烈起伏,脸颊火辣辣地烧着,像被当众剥光了衣服。那条私奔短信,此刻从他苍白干裂的唇间说出,在这个弥漫着伤痛和消毒水的地方,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令人难堪。它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破了刚刚那点劫后余生的、脆弱的温情。
陈野依旧半靠在床头,脸上因我的激烈反应而掠过一丝错愕,随即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执拗的暗色覆盖。他清亮起来的眼眸里,那点短暂的脆弱澄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刺痛后的倔强和某种固执的探寻。他没有退缩,反而微微抬起了下巴,尽管这个动作牵扯到他受伤的手臂,让他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什么时候
他重复着我的质问,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他惯有的、带着冷硬棱角的嘲弄,不就是现在吗不就是在这个我为了……
他顿住了,没有说出那个你字,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刺过来,……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的地方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牵扯到胸腔,引发一阵低咳。咳声压抑而痛苦,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一分灰败。但他强行压下不适,目光死死锁住我,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孤勇:林晚,回答我。那条短信,你是觉得可笑,还是……觉得恶心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很重,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狠厉。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我的心上。可笑恶心不……那感觉复杂得连我自己都理不清!是惊吓,是荒谬,是害怕,是铺天盖地的流言带来的窒息感,是母亲冰冷的驱逐令……还有,还有一丝被他此刻惨状刺痛的心疼,被他那句为了……所触动的心悸……无数种情绪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他那张带着伤、写满执拗和脆弱的脸。
就在这时,隔间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
不需要回头,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疲惫与冰冷气息的存在感,如同实质般压了过来。
是母亲。
她不知何时又来了。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大概是送来的早餐。她站在门口,脸色比昨夜更加灰败,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淤伤。她的目光,像两台冰冷的扫描仪,先是扫过病床上半撑着身子、眼神灼亮又带着狠厉的陈野,然后落在我布满泪痕、浑身颤抖的侧影上,最后,定格在我们之间那几乎要迸出火花的、令人窒息的对峙气氛里。
空气彻底凝固了。连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声音都消失了。
母亲的眼神,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复杂的变幻。从最初看到陈野醒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或许是身为长辈的本能关切),到看清我们之间剑拔弩张的状态时的错愕,最后,迅速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愤怒、失望和巨大疲惫的冰冷寒潭。
她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
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冰山,散发着凛冽的寒意。她提着保温桶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那冰冷的视线,像无形的枷锁,瞬间锁死了隔间里所有的空气流动,也锁死了我试图辩解或陈野试图继续逼问的任何可能。
陈野脸上那股孤勇的执拗,在母亲冰冷沉默的注视下,如同遇到烈火的薄冰,迅速消融、碎裂。他眼中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狼狈。他猛地别开脸,不再看我,也不再看向门口,目光失焦地投向惨白的墙壁,紧抿的嘴唇透出一股自暴自弃的灰败。
巨大的难堪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我像个被当场抓获的罪犯,在母亲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无所遁形。脸颊滚烫,泪水无声地滑落。所有的委屈、愤怒、辩解,都在这死寂的、冰冷的注视下化为齑粉。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艰难爬行。每一秒都是凌迟。
最终,母亲动了。她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走了进来,脚步沉重得像拖着镣铐。她没有看陈野,也没有看我。她径直走到病床边的床头柜前,将那个沉甸甸的保温桶,轻轻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咚地一声,放在了柜面上。
那声音不大,却在死寂的隔间里如同惊雷。
然后,她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陈野身上,但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重的漠然。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宣判:
东西放下。
她停顿了一瞬,目光扫过陈野被厚厚绷带包裹的手臂,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等你出院,林晚会帮你收拾东西。
她的视线转向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送他去车站。看着他上车。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铆钉,将搬走这个决定,彻底焊死。
说完,她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我们一眼。那个单薄而沉重的背影,决绝地、无声地再次融入了门外那片永远喧嚣的光影里,消失不见。
隔间里,只剩下保温桶里隐约透出的、一丝微弱的食物热气,和病床上陈野骤然变得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他依旧别着脸,对着墙壁。但我清晰地看到,他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在洁白的被单上,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死白,青筋暴起,手背上刚输过液的针眼附近,皮肤绷得几乎透明。那只手在剧烈地颤抖,仿佛在无声地、用尽全力地对抗着什么,却又被无形的枷锁死死困住。
他紧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像即将断裂的弓弦。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在喉咙深处低吼般的呜咽,沉重而痛苦,被强行锁在紧闭的牙关之后。
那声音,比任何痛哭都更令人心碎。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剧烈颤抖、死死攥紧的手,看着他用力别过去、不肯示弱却写满绝望的侧脸,听着那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呜咽……母亲冰冷的宣判言犹在耳,保温桶上那点微弱的温热,在此刻显得如此讽刺而冰冷。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蛛网,将我紧紧缠绕。风暴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留下的,只有一片被彻底摧毁的废墟,和废墟之上,两个遍体鳞伤、被冰冷现实彻底分开的孤岛。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不受控制地,重重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碎裂无声。
母亲那句冰冷的宣判——等他出院,收拾东西,送他上车——如同最终落下的铡刀,斩断了所有可能的回旋余地。
接下来的一切,都像被按下了加速键,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机械般的流程中进行。
三天后,陈野手臂的感染得到了控制,高烧彻底退了,只剩下伤口的钝痛和身体的极度虚弱。医生开了药,签了字。出院手续办得异常迅速,像要急于摆脱什么不洁之物。
我按照母亲的指令,回到了那个曾经短暂收留过陈野的出租屋。他的东西不多,一个巨大的登山包就能装下。那些曾经散落在沙发、餐桌上的T恤、游戏手柄、喝空的可乐罐,此刻被我一件件、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塞进那个巨大的包里。房间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烟草味和他身上那种独特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切割着回忆。客厅地毯上,那片碘伏留下的深褐色污渍,如同一个无法磨灭的伤疤,刺眼地提醒着那个混乱的夜晚。
陈野全程没有回来。他直接去了车站。我们之间所有的联系,只剩下手机上一条冰冷的、来自他新号码的短信,告知了车次和时间。
去车站的路上,出租车里弥漫着令人尴尬的死寂。司机师傅几次试图搭话,都被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冰墙挡了回去。陈野坐在副驾驶,侧脸对着窗外。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依旧苍白的脸上,额角的纱布已经拆掉,留下一道新鲜的粉色疤痕,颧骨的青紫还未完全消退。他穿着干净的衣服,手臂藏在袖子里,但那份虚弱和沉默却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狭小的空间里。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嘴唇紧抿着,下颌线绷得很紧,像一尊没有生气的、被强行搬离原地的石像。
我坐在后座,看着他的后脑勺,看着他沉默而紧绷的侧影。母亲冰冷的话语,邻居群里那些不堪的截图(即使不看,也早已刻在脑子里),还有他此刻这副被驱逐的、带着伤的、沉默的躯壳……所有的一切都像巨石压在胸口,闷得我喘不过气。想说的话在喉咙里翻滚了无数次,最终都化为一片苦涩的沉寂。
火车站巨大的穹顶下,人声鼎沸,广播声此起彼伏,行色匆匆的旅人拖着行李箱汇成嘈杂的河流。这喧嚣的背景,更衬得我们之间那方寸之地的死寂如同真空。
距离他那趟列车的检票口还有一段距离。我们停在相对空旷一些的立柱旁。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红色的车次信息不断滚动。
陈野终于转过了身。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他脚边那个巨大的、塞得鼓鼓囊囊的登山包上。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动作甚至带着一丝僵硬地弯下腰,用那只没受伤的右手,抓住了登山包的背带。
沉重的背包被他单手提了起来,甩到肩上。这个动作显然牵扯到了左臂的伤口,他的眉头瞬间紧蹙,脸色又白了一分,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但他只是咬紧了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重新站直身体,高大的身影在喧嚣的人潮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孤寂。
他依旧没有看我,目光低垂,盯着自己脚下冰冷光滑的地砖。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要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几乎被周围噪音淹没的叹息。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疲惫,不甘,屈辱,还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死寂。
他终于抬起了头。目光,不再是昏黄急诊室里那种脆弱的依赖,也不是病床上逼问短信时的执拗。那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像暴风雨过后死寂的海面,没有一丝波澜。那目光落在我脸上,只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短得如同错觉。
走了。
两个字。沙哑,干涩,没有任何温度。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等待我的任何回应。他转过身,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臂,稳稳地、甚至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道,将巨大的登山包向上耸了耸,然后迈开脚步,汇入了前方涌向检票口的人潮。
他的背影,在涌动的人流中显得异常高大,却又异常孤独。那条受伤的手臂,即使藏在袖子里,行走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沉重。他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他就那样,一步一步,沉默地、坚定地,走向检票口,走向那个将他彻底驱逐的通道,背影最终消失在闸机口后面涌动的人头攒动之中。
我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周围鼎沸的人声、广播声、行李箱滚轮声,瞬间变得无比遥远,模糊成一片毫无意义的背景噪音。视线里只剩下他最后消失的那个检票口,空空荡荡。
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掏空了,留下一个巨大的、呼呼漏风的洞。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无边无际的空茫。像是目睹了一场无声的葬礼,埋葬的不仅仅是那个染着红发、带着耳钉、嚣张跋扈的表弟,还有那个混乱、灼热、充满了暴力与荒诞流言的夏天。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口袋里的手机发出持续的震动,才将我麻木的魂魄勉强拉回现实。
是小区业主群。那个曾经掀起惊涛骇浪的源头。
我麻木地点开。鲜红的99+后面,是最新的几条消息。没有@我,但内容却像淬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我的眼睛。
>【家有萌宝李姐】:刚在楼下看到林家那红毛表弟了!提着个大包,灰溜溜的,像是要走了
>【阳光明媚张阿姨】:真的假的走了好!走了好!可算清净了!这种惹祸精早该走了!林家妹子她妈总算做了件明白事!
>【爱宠一生王姨】:走了谢天谢地!再不走,我们小区名声都要被他败光了!整天打打杀杀,吓死个人!
>【棋王老赵】:走了就好。年轻人不走正道,迟早栽大跟头。林家妹子也算解脱了。
解脱……
我盯着屏幕上那两个字,指尖冰凉。巨大的讽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空茫的心洞。解脱从什么里解脱是从那些恶毒的流言蜚语是从他带来的混乱和危险还是从……那场在急诊室灯光下被彻底掐灭的、无人知晓的、带着血腥味的短暂心动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点开了通讯录。那个曾经拨出过无数次、在深夜急诊时带来恐慌也带来希望的名字——陈野。
指尖悬停在那个名字上方,停顿了几秒。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重重地按下了删除键。
【确认删除联系人陈野】
冰冷的系统提示跳出来。
指尖悬在确认上方,微微颤抖。屏幕上那个名字,仿佛带着他额角新鲜的疤痕,带着他手臂上厚厚的绷带,带着他最后消失在闸机口时冰冷死寂的眼神。
最终,指尖落下。
确认。
屏幕闪烁了一下。那个名字,连同那个混乱夏天里所有的喧嚣、灼热、血腥与隐秘的悸动,一同消失在冰冷的电子数据流里。
空白的通讯录界面,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句号。
我缓缓抬起头。火车站巨大的落地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低垂,深秋的风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徒劳地撞击着冰冷的玻璃。一片萧索。
结束了。
这场由八卦掀起、以驱逐落幕的荒诞风暴,终于,彻底,归于死寂。
只有心底那个被掏空的洞,还在无声地呼啸着,灌满了深秋冰冷的穿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