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陆沉曾是修仙界最耀眼的天才,道心澄澈如琉璃。
却在结婴大典上,道心寸寸碎裂,沦为废人。
宗门将他弃于凡尘,昔日仇敌上门羞辱。
他隐于市井当了个账房先生,打算盘度日。
某夜暴雨,仇人踹门而入:天才现在连狗都不如!
陆沉咳着血,翻开一本枯荣经残卷:
道心碎了正好,拿来当肥料。
他竟在残破经脉内种下道心碎片。
三年后,丹田结出一株青翠道苗。
仇人再度上门时,陆沉轻抚道苗:
该算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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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得像泼翻了墨,浓得化不开。窗棂纸被风撕扯着,发出呜咽般的悲鸣,又倏地被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紧随而至的闷雷,如同巨大的石碾滚过天穹,震得这座临河小城的破败小屋簌簌发抖,灰尘簌簌落下。
屋内,豆大的油灯在风中拼命摇曳,昏黄的光晕在斑驳土墙上画出扭曲跳跃的鬼影,又被雷光瞬间吞没,复又挣扎亮起。陆沉就缩在这光晕边缘的阴影里,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他裹着一件洗得发白、多处磨破露出灰白内衬的旧棉袍,枯瘦的手指却异常灵活,拨弄着一把旧算盘。
噼啪、噼啪、噼啪……
算珠撞击木框的声音,细碎、单调、顽固,竟奇异地穿透了屋外哗啦如注的暴雨声和隆隆的雷鸣,在这方寸之地固执地回响着。那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韵律,像是某种无声的祷文,又像是唯一能抓住的、确定无疑的锚点。油灯昏黄的光线勾勒着他低垂的侧脸轮廓,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曾经如刀削斧凿般意气风发的线条,如今只剩下嶙峋的瘦骨和挥之不去的疲惫,还有那深深刻入眉宇的沉郁。岁月和绝望,在他身上留下了比刀斧更深的刻痕。
账簿摊开在面前,密密麻麻的数字如同爬行的蚁群。陆沉的目光凝滞在纸页上,指尖拨动算珠的动作却流畅得近乎本能。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晕开,氤氲成一团团模糊的灰影。
又是一声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爆开,震得房梁上的积尘簌簌而落。
就在这雷声余威尚未散尽的瞬间,陆沉拨动算珠的手指猛地一僵!
一股毫无征兆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那痛楚并非来自肉体,而是从意识最深处、从曾经承载着煌煌道基的灵台识海废墟中猛然炸开!如同千万根无形的毒针,狠狠扎进早已碎裂成齑粉的道心残骸上,再狠狠搅动!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挤出。陆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烛。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算盘木框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几乎要将那朽木捏碎。胸腔里像塞满了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喘息都带来撕裂般的灼痛。
他猛地弓起身,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剧烈的咳嗽再也无法抑制。喉头一股浓重的腥甜直冲上来。
咳咳……咳咳咳……
指缝间,暗红的血沫不可遏制地渗了出来,一滴滴砸落在摊开的账簿上,在墨字间洇开一朵朵刺目、狰狞的残梅。血腥气混着屋内陈旧的霉味和油灯的烟味,弥漫开来,令人窒息。那噼啪作响的算盘声,彻底被这痛苦的喘息和咳血声取代。
窗外,雨声更急了,风嚎叫着撞击木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疯狂地想破门而入。
砰!
一声巨响,粗暴地撕裂了小屋内的痛苦喘息与屋外的风雨声。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用木条勉强钉住的破门板,如同被攻城巨锤正面轰中,连门带框向内炸裂开来!腐朽的木屑、断裂的栓木碎片激射,带着尖锐的啸音,狠狠打在墙上、桌上,溅起一片狼藉的尘埃。
狂烈的风雨瞬间找到了宣泄的缺口,裹挟着冰冷的湿气与泥腥味,蛮横地灌满了整间小屋。那盏本就昏黄的油灯,灯焰被风扯得笔直,发出噗的一声轻响,骤然熄灭。
黑暗,如同黏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一切。
只有门外倾泻而入的天光,勾勒出一个高大、湿漉漉的身影轮廓,像一尊从雨夜里走出的煞神,堵在门口。
呵……一声冰冷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戏谑,从那黑影口中传来,清晰地压过风雨,陆大天才啧啧啧,真是好雅兴啊!黑灯瞎火的,还在算你那几文铜板的烂账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陆沉的耳膜。
借着门外微弱的天光,陆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嘴角的血迹在黑暗中蜿蜒出一道暗色的痕。他的视线有些模糊,透过凌乱垂下的几缕灰白发丝,勉强看清了来人的脸。
雨水顺着对方那张略显刻薄的脸颊流下,勾勒出熟悉的五官——李魁。当年在青云宗山门外,那个因为一点琐碎口角就被外门管事抽得满地打滚、几乎废掉根基的杂役弟子。那时的陆沉,恰巧路过,不过是念在同门之谊,随意丢下了一瓶不入流的止血散。于当时的陆沉而言,那只是指尖漏下的一粒尘埃,转眼即忘。
如今,眼前之人身披一件品相尚可、隐隐流转着微弱灵光的避水法袍,雨水在其表面自动滑落。他腰间悬挂的玉佩,在黑暗中散发出温润的青色毫光,映照着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近乎扭曲的得意笑容。筑基期的灵力波动虽不算磅礴,却带着一种刻意张扬的压迫感,在这狭窄的凡俗陋室里,如同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块,激起一圈圈令人窒息的涟漪。
陆沉的咳嗽终于平息下去,胸腔里只剩下火烧火燎的痛楚和翻涌的血腥气。他慢慢坐直了些,那只沾满血污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冰冷的算盘框边,紧紧握住。指腹下算珠粗糙的棱角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感。
他沉默着,没有去看李魁那张写满恶意的脸,浑浊的目光只是越过对方湿淋淋的肩膀,投向门外泼天而下的雨幕。那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喧嚣。
李魁向前一步,踏在碎裂的门板上,发出刺耳的咔嚓声。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蜷缩在阴影里的陆沉,眼中的快意几乎要溢出来:
怎么陆沉师兄,哦不,陆账房连条看门狗都不如的废物,连话都不会说了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每一个字都淬着毒,当年你在青云之巅,结婴大典,万众瞩目,何等风光啊!道心如琉璃,光照九天哈哈哈!谁能想到,琉璃一碎,连地上的烂泥都不如!
他猛地一脚踹出,陆沉面前那张缺了腿、用半块砖头垫着的破旧木桌应声而倒。桌上的账簿、笔墨、粗陶碗稀里哗啦摔了一地,墨汁和陆沉咳出的血污混在一起,在泥地上洇开一片污浊。
瞧瞧你这狗窝!李魁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发泄的狂喜,看看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这就是当年那个高高在上、施舍给我一瓶垃圾散剂的陆天才啊!
他踏前一步,筑基期的灵压如同无形的巨石,带着冰冷的恶意,轰然压向角落里的陆沉!
噗——!
陆沉的身体如同被重锤砸中,猛地向后一仰,狠狠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早已脆弱不堪的脏腑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揉搓,喉咙一甜,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狂喷而出!
猩红的血雾在黑暗中弥漫开来,浓重的铁锈味瞬间盖过了雨水的土腥。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哀鸣,残破的经脉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那源自道心根基的碎裂之痛,被这外来的灵压狠狠引动,如同沉寂的火山再次喷发,比方才剧烈十倍!灵魂仿佛都要被这股剧痛撕裂、扯碎。
他像一滩彻底烂掉的泥,顺着冰冷的土墙滑落下来,瘫软在地。血沫混着唾液,从嘴角不受控制地涌出,染红了胸前破旧的棉袍。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杂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地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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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在剧痛和窒息中沉浮,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只有耳边李魁那充满快意和鄙夷的狂笑,如同跗骨之蛆,穿透风雨和轰鸣的雷声,清晰地钻进他逐渐模糊的意识深处:
废物!烂泥!好好在这阴沟里,数着你的铜板烂掉吧!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雨夜中回荡,充满了报复得逞的扭曲快感。
李魁似乎觉得再待下去会脏了自己的靴子,又狠狠啐了一口浓痰,那粘稠的液体带着唾沫星子,精准地砸在陆沉身前那片混着血和墨的污秽里。他最后用看垃圾般的眼神扫了一眼地上蜷缩的人形,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大步踏入门外滂沱的雨幕中。
那扇破碎的门洞,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大嘴,任由冰冷的雨水和风灌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煎熬。陆沉的手指,在冰冷的、混合着血泥和灰尘的地面上,微微抽搐了一下。
剧痛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缓缓从意识的边缘抽离,留下的是更加深邃的麻木和冰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痛楚,带着浓郁的血腥味。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视线模糊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屋内——碎裂的门板、倾倒的破桌、散落一地的账簿纸页浸在血污和墨汁里、还有那把他赖以维生的旧算盘,摔在角落,几根珠子都崩飞了,滚在泥水里……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那只沾满污血和泥泞的手上。
枯瘦,无力,微微颤抖着。像极了秋风中最后一片挂在枝头、随时会凋零的枯叶。
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自嘲弧度,在陆沉干裂、沾血的嘴角缓缓扯开。那弧度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被彻底碾碎后的、死寂的灰烬。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支撑起上半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血沫溅落。他挪动着,像一条濒死的虫子,在冰冷泥泞的地上爬行。冰冷湿滑的地面摩擦着破烂的衣衫和皮肤,留下拖行的痕迹。
终于,他爬到了那张被李魁踹翻的破床旁边。床腿早已腐朽断裂,整张床斜斜地塌陷着。他伸出那只还算干净些的手,颤抖着,探向床底深处积满灰尘的角落。摸索着,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棱角的物件。
他用力将其拖了出来。
那是一块约莫半尺见方、厚一寸的残破石板。材质非金非玉,入手沉重冰凉,表面布满风霜侵蚀的痕迹,呈现出一种近乎枯槁的灰黄色,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掰断。石板上,刻着几个极其古老、扭曲、仿佛天然生长而成的符文,笔画间透着一股苍凉死寂的意味,与周围格格不入。
枯……荣……经……
陆沉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抚过那三个如同枯枝虬结、又似朽木逢春般奇异扭曲的古老符文。指尖下的触感冰凉而粗糙,带着一种沉寂了万载的漠然。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石板下方几行稍小的、同样古拙却相对清晰的刻字上。那些字,每一个都像用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濒临崩散的意识里:
……道基崩殂,心田枯涸,非绝境也……残骸为壤,朽骨作薪……以身为鼎炉,纳碎道以为种……历死劫,破樊笼,枯中蕴生,死极而荣……
残骸为壤……朽骨作薪……纳碎道以为种……
一遍,又一遍。陆沉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重复着这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字句。浑浊的眼眸深处,那一片死寂的灰烬里,似乎被投入了一点微弱的火星。
那火星,不是希望,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的……**明悟**!
道心碎了根基毁了沦为废人
呵……呵呵……低哑的笑声从陆沉喉咙深处挤出来,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血沫的气息。他死死攥紧了冰冷的石板,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肥料……正好……他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而出,碎了……正好……拿来当……肥料!
这念头一起,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瞬间在他意识深处掀起了滔天巨浪!那被李魁灵压引动、暂时沉寂的道心碎裂之痛,仿佛受到了最强烈的挑衅和指引,轰然爆发!
呃啊——!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百倍的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他残存的意识!这一次,痛苦不再是无序的肆虐,而是被一种冰冷的、近乎自毁的意念强行引导着,狠狠地看向那识海深处、那曾经澄澈如琉璃、如今却布满蛛网般裂纹、彻底黯淡的道心根基!
轰!
意识仿佛被强行拖拽进一片虚无的混沌。那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尽的、冰冷的、死寂的黑暗。而在黑暗的中央,悬浮着一块巨大的、布满狰狞裂痕的琉璃碎片!那是他曾经的道心,如今只剩下冰冷的残骸,每一道裂痕都闪烁着绝望的微光。
来!
陆沉残存的意志在虚无中发出无声的咆哮,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他看着那些散落在琉璃残骸周围、如同星辰尘埃般漂浮闪烁的、更微小的道心碎片。这些,才是真正深入骨髓、日夜折磨他的根源!
他强行运转起体内那早已枯竭、如同龟裂河床般残破不堪的经脉。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散逸在四肢百骸的残余灵力,被他以枯荣经上那匪夷所思的法门,疯狂地压榨、抽取、凝聚!
这过程,无异于用钝刀刮骨!每一丝灵力的抽动,都伴随着经脉寸寸撕裂的剧痛!
呃——啊——!
现实中,陆沉的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扔进滚油的大虾,剧烈地痉挛抽搐!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更多的暗红血液混着内脏的碎片从口鼻中狂涌而出!他枯瘦的双手死死抠进身下冰冷的泥地里,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淋漓,与泥土混在一起。身体撞击着地面和倒塌的床板,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汗水瞬间浸透了破棉袍,紧贴在皮包骨的身上,混合着血污,散发出浓烈的腥气。他的牙齿死死咬住,牙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一丝暗红的血线从嘴角蜿蜒而下。
然而,在那片意识投射的虚无混沌中,陆沉那濒临溃散的意志,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冰冷,死死锁定了一块指甲盖大小、闪烁着微光的道心碎片!
给我……过来!
残存的灵力,化作无数根比发丝还要纤细、却带着千钧之力的无形丝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又似最贪婪的根须,猛地缠绕上那块微小的碎片!
嗤——!
仿佛滚烫的烙铁按在了灵魂最深处!一种比刚才纯粹物理撕裂强烈千百倍的剧痛,瞬间席卷了陆沉的所有感知!那块碎片,是他道基的一部分,是他曾经神魂的核心!强行剥离,如同活生生剜出自己的心脏!
啊——!!!
现实中,陆沉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摔落!后背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他双眼圆睁,眼球因极致的痛苦而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了。
虚无混沌中,那块指甲盖大小的道心碎片,被无数灵力丝线死死缠绕、拖拽着,硬生生从它原本依附的琉璃残骸上撕裂下来!碎片剧烈地挣扎、闪烁着不稳定的光芒,每一次挣扎,都带来灵魂被片片凌迟般的剧痛!
拖拽!剥离!
这过程缓慢得如同永恒。每一息,都是炼狱。
终于,那块闪烁着微光、却蕴含着无尽痛苦和毁灭气息的道心碎片,被强行拖离了识海混沌的中央,拖向了陆沉意识所引导的地方——他体内一条相对完整、位于左臂内侧的细小经脉。
种……下!
陆沉的意志在剧痛的浪潮中发出最后的嘶吼!那块被强行剥离的道心碎片,在灵力丝线的包裹下,被狠狠地、粗暴地摁进了那条细小的、早已干涸龟裂的经脉管壁之中!
嗡——!
仿佛一颗烧红的铁球被强行塞进了纤细的竹管!
现实中的陆沉,左臂猛地绷紧、僵直!皮肤下的经脉瞬间贲张、扭曲、鼓起,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黑色!皮肤表面,一条条细微的血线骤然崩裂开来,如同无数红色的蚯蚓在皮下蠕动!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从手臂窜遍全身!
嗬——!他身体剧烈地一挺,随即彻底瘫软下去,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麻袋,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每一次起伏都带出大股的血沫。
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与剧痛的深渊。
窗外,暴雨如天河倒泻,哗啦啦的声响淹没了一切。狂风卷着雨水,从破碎的门洞和残破的窗纸灌进来,冲刷着屋内满地的狼藉,也冲刷着地上那个蜷缩在血泊和泥泞中、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身影。
雨水混着血水,在他身下蜿蜒流淌。
昏死过去前,陆沉最后一丝模糊的意识,仿佛看到了那片虚无混沌的边缘。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在他刚刚粗暴种植下道心碎片的那条左臂经脉深处,那龟裂、枯槁、死寂的管壁上,一点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绿意,极其艰难地、顽强地……挣扎着,冒了出来。
细小得如同尘埃,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周围的死寂和痛苦湮灭。
却又那么……刺眼。
……
时光如门前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无声淌过。
三年。
河畔那间破败小屋的门,依旧是一个狰狞的破洞,只是用更粗糙的木板和草帘勉强遮挡着风雨。窗纸换了又破,糊着一层又一层的油污和灰尘。屋内陈设依旧简陋到了极致,倒塌的破桌换成了更矮小的木墩,账簿和笔墨整齐地放在上面。那把崩了珠子的旧算盘,被仔细修好,静静地搁在木墩一角,表面摩挲得光滑油亮。
屋角的破床上,陆沉盘膝而坐。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棉袍,身形依旧瘦削,颧骨高耸。但曾经深陷眼窝里的那种沉郁死寂,却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枯井的平静,深不见底。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却不再透着一股死气,反而有种奇异的温润感,如同深埋地底的老玉。
他闭着双眼,呼吸悠长而细微,仿佛与这陋室、与屋外潺潺的河水、与更远处市井隐隐传来的喧嚣融为了一体。阳光从破洞和窗纸的缝隙里艰难地挤进来,在他身上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斑,能清晰地看到空气中悬浮飞舞的微尘。
在他的丹田深处,那片曾经彻底枯竭、死寂如同荒漠的土地上,景象已截然不同。
一株幼苗,静静地扎根在那里。
它不过寸许高,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剔透的青翠,如同初春最嫩的柳芽凝聚而成,又似最上等的翡翠雕琢。两片小小的、近乎圆润的叶片舒展开来,脉络清晰,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充满生机的光晕,柔和而坚韧。纤细的茎秆笔直向上,透着一股昂然的稚嫩生机。
这株小小的青翠道苗,便是他三年苦痛煎熬、无数次濒临崩溃又挣扎回来的唯一果实。它并非实体,却真实不虚地扎根于他破碎道基的废墟之上,根系蔓延,贪婪而轻柔地吮吸着那些被陆沉以枯荣经秘法、如同农夫耕作般一点点种植在周身残破经脉里的道心碎片肥料。
每一次呼吸吐纳,外界稀薄到几近于无的天地灵气,被这株道苗缓慢而坚定地汲取、转化。丝丝缕缕精纯无比、蕴含着奇异生机的枯荣真元,从嫩叶和茎秆中流淌出来,如同最甘美的清泉,无声地滋养着他干涸枯萎的经脉,浸润着那遍布裂痕的识海。
屋外,阳光似乎偏移了些许角度。陆沉放在膝上的右手食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不再是三年前的浑浊死寂,也不是修炼枯荣经初期强行压制痛苦的冰冷疯狂。此刻,他的眼神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不起丝毫波澜。目光落处,是屋内简陋的土墙、漏风的屋顶、墙角堆积的杂物……一切都寻常无比。
然而,就在他睁眼的刹那,丹田内那株寸许高的青翠道苗,两片圆润的小叶子极其轻微地、同步地向上抬了抬。仿佛一个沉睡的小生命,也在此刻苏醒,好奇地感知着外界。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清新纯净的气息,如同初春第一场雨后森林深处逸散出的草木精华,不受控制地从陆沉周身毛孔悄然弥漫开来。这气息淡到了极致,凡人不可察,却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奇异活力,瞬间冲淡了屋内原本的陈腐霉味。
陆沉平静的目光微微一动,随即又归于深潭般的沉寂。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拂去尘埃般,轻轻按在了自己的丹田位置。
隔着破旧的棉袍,指尖似乎能感受到那株道苗散发出的、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温热与搏动。
……长势尚可。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依旧,却平缓无波,如同老农在查看自家田里的秧苗。
就在他指尖触及丹田的瞬间——
哐当!
小屋那扇用木板草帘勉强遮住的破门,再一次被一股蛮横的力量从外面狠狠踹开!腐朽的木屑和草帘碎片四散飞溅。
刺目的阳光猛地灌入昏暗的小屋,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勾勒出一个比三年前更加趾高气扬、带着浓烈煞气的身影。
李魁。
他依旧穿着那件避水法袍,流光更显华贵。腰间玉佩灵光湛然,气息比三年前更加凝实、张扬,显然修为又有所精进。那张刻薄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和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快感。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身着青云宗外门服饰的年轻弟子,脸上带着谄媚和看好戏的表情。
陆账房!别来无恙啊李魁的声音拔得极高,充满了刻意为之的刺耳,三年了!老子又来看你了!看看你这滩烂泥,是不是彻底被雨水冲进臭水沟里了哈哈哈!
他大笑着,一步踏入屋内,筑基中期的灵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开来,如同无形的浪潮,带着强烈的压迫感,蛮横地扫向盘坐在破床上的陆沉!这股力量,比三年前更强横数倍,足以让任何炼气期修士瞬间骨软筋酥,跪伏在地!
他身后的两个外门弟子也配合地发出嗤笑声,目光如同在看一堆垃圾。
无形的灵压巨浪轰然撞来!
陆沉盘坐的身体纹丝未动。甚至连他身上那件破旧的棉袍衣角,都没有被这股足以掀翻凡人的力量掀起一丝涟漪。
他只是微微抬起了头,平静无波的目光,越过门口刺目的阳光,落在了李魁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脸上。
那目光,太静了。静得让李魁嚣张的笑声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突兀地卡了一下。静得让那两个外门弟子的嗤笑声也下意识地收敛,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寒意。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三年前的痛苦挣扎,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就像在看一块挡在路上的、毫无意义的石头。
陆沉那只按在丹田位置的枯瘦右手,极其缓慢、极其平稳地移开了。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门口三人瞳孔骤然收缩的动作。
他微微前倾身体,伸出那只枯瘦的手,不疾不徐地探向木墩上那个粗陶烧制的、边缘豁口的茶杯。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口渴了想喝口水。
茶杯被稳稳端起。
浑浊的茶水在粗陶杯里,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了一下。
然后,就在李魁那筑基中期的灵压如同实质般笼罩整个小屋的瞬间,那浑浊的茶水表面,连一丝最细微的涟漪……都未曾荡起。
陆沉将茶杯凑到干裂的唇边,极其缓慢地啜饮了一小口。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旁若无人。
仿佛那足以压垮凡俗、令低阶修士色变的筑基灵压,不过是拂面而过的一缕……微风。
李魁脸上的得意和戏谑瞬间凝固,如同戴上了一张僵硬的面具。他身后的两个外门弟子更是瞪大了眼睛,如同白日见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一个被他们视为废物的凡人,在筑基修士的威压下,安然端坐,饮茶如常
李魁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一股被彻底无视、甚至是被某种更深沉的东西所蔑视的暴怒,如同滚烫的岩浆,猛地冲上他的脑门!那感觉,比三年前看到陆沉咳血倒地更让他难受百倍!
装神弄鬼!李魁脸色铁青,厉声咆哮,试图用更大的声音驱散心头的寒意,废物!你以为这样就能唬住老子给老子跪下!
他猛地踏前一步,右手并指如剑,一股远比之前更加强横、带着锋锐金煞之气的灵力瞬间凝聚指尖!他要亲手撕碎这故弄玄虚的假象,他要看到这个废物像狗一样重新趴在自己脚下!
陆沉终于放下了茶杯。
粗陶杯底与粗糙的木墩表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响。
他缓缓地、抬起了眼帘。这一次,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终于清晰地映入了李魁因暴怒而扭曲的身影。
然后,陆沉那只刚刚放下茶杯的右手,极其自然地垂落下来,掌心轻轻按在了自己的丹田之上。
动作轻柔,如同抚摸初生的幼苗。
丹田气海深处,那株寸许高的青翠道苗,两片圆润的小叶子,在这一按之下,无风自动,极其欢快地、同步地向上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一股无形的、难以言喻的势,以陆沉按在丹田的手掌为中心,悄然弥漫开来。那不是灵压,却比灵压更加深邃、更加本源,带着一种天地初开、万物生发的蓬勃意志,又蕴含着枯荣轮转、寂灭新生的无上玄机。
小屋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飞扬的微尘定格在空中。屋外灌进来的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陆沉的嘴唇微微开合,声音依旧沙哑、平缓,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这凝滞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在玉盘上,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清晰地送入李魁和那两个外门弟子的耳中:
时辰……到了。
他顿了顿,按在丹田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安抚性地摩挲了一下,仿佛在确认那株道苗的状态。
然后,那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一点沉寂了三年、淬炼了三年、冰冷了三年、也等待了三年的幽光,骤然亮起!
该算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