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意识脱离身体的感觉很奇妙,像一个被吹得过满的气球,忽然挣脱了那根攥着它的线,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我飘在半空中,看着底下的一切。
雨下得很大,冲刷着柏油马路,汇成一条条浑浊的溪流。红蓝交替的警灯,将周围所有人的脸都映照得明明灭灭。一辆黑色的轿车,车头已经面目全非,像一头死去的钢铁巨兽,横在路中间。
不远处,医护人员正将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抬上救护车。
白布下面,是我。
1
我叫沈言,二十九岁,是个没什么名气的摄影师。就在十分钟前,我死于一场简单的雨天车祸。一辆失控的货车,越过双黄线,迎面撞了上来。
很公平,不是吗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我的灵魂很平静,没有太多的不甘,也没有太多的留恋。
只是……有点遗憾。
我下意识地,想去摸口袋里的手机。我记得,就在被撞击的前一秒,我还想给她发一条消息。
【晚星,下雨了,开车小心。】
可惜,这条消息,永远也发不出去了。
晚星,苏晚星,是我的……前妻。
我们上周刚刚办完了离婚手续。三年的婚姻,走到了尽头。
签离婚协议的那天,她穿着一身得体的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一如既往地像个高高在上的女王。
沈言,我们好聚好散。她将签好字的协议推到我面前,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这套房子留给你,车子也给你。另外,这张卡里有五百万,算是我对你这三年的补偿。
我没有看那张卡,只是看着她。
晚星,我问,这三年,你爱过我吗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
最后,她抬起眼,那双曾让我沉醉的、如同星辰的眼眸里,此刻只有一片冰冷的疏离。
沈言,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合则聚,不合则散。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但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拿起笔,在协议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从民政局出来,她坐上了保姆车,绝尘而去,没有回头。
我一个人,在门口站了很久。
……
救护车的鸣笛声,将我的思绪拉回。
我看着自己的尸体被运走,灵魂也下意识地跟着那辆救护车,飘向了医院。
也好,死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不用再想,她今天有没有按时吃饭。
不用再想,她拍戏吊威亚会不会害怕。
也不用再想,在她心里,我是不是……永远都比不上那道皎洁的白月光。
2
我在医院的太平间里,陪了自己三天。
灵魂没有知觉,感觉不到寒冷,但我总觉得,这里很冷。
我的后事,是我的朋友兼律师周铭办的。他哭得像个孩子,一边处理手续,一边骂我傻。
我的葬礼很简单,只请了几个关系最好的朋友。
我飘在告别厅的上方,看着他们一一向我的遗像鞠躬。周铭致悼词的时候,几度哽咽,说我是他见过最善良、最才华横溢的摄影师。
我笑了笑,才华横舍或许吧。善良或许吧。
但我唯独,不是一个好的爱人。因为我没能让我爱的人,爱上我。
整个葬礼,苏晚星都没有出现。
意料之中,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失落。
也好,她是大明星,出现在这种场合,第二天又会上头条,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那么爱惜自己的羽毛,不来,是对的。
葬礼结束后,朋友们都走了。我的灵魂却被一股莫名的执念牵引着,飘出了殡仪馆,飘过了大半个城市。
最终,我停在了市中心那家最好的私立医院前。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直到我穿过一堵堵墙壁,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苏晚星。
她穿着简单的便服,素面朝天,却依旧美得让人心惊。她站在一间ICU病房的玻璃窗外,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紧张又期待的表情。
她的身边,站着她的经纪人,还有……一对看起来雍容华贵的中年夫妇。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病房内。
病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脸色苍白,但眉眼清隽,即使在病中,也带着一股艺术家的忧郁气质。他身上连接着各种仪器,胸口处,缠着厚厚的纱布,隐约能看到一道新鲜的、狰狞的伤疤。
我认识他。
陆景初。
著名的青年钢琴家,也是苏晚星放在心尖上、念了许多年的……白月光。
更是我们离婚的导火索。
一个月前,他心脏病恶化,被紧急送回国治疗,医生说,除非能找到合适的心脏源进行移植,否则,时日无多。
苏晚星为了他,推掉了所有工作,日夜守在医院。
也是为了他,她向我提出了离婚。她说,她要陪陆景初,走完最后一程。
现在看来,他不用走了。
他等到了那颗,能让他活下去的心脏。
医生!医生出来了!苏晚星的经纪人激动地喊道。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满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苏小姐,陆先生,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手术非常成功!捐献者的心脏……非常健康,非常强大,和陆先生的匹配度,是完美的百分之百!可以说,是奇迹!
太好了!太好了!苏晚星喜极而泣,她捂着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
我们结婚三年,她遇到再大的困难,被黑粉骂得再惨,也从未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可现在,她为了另一个男人的新生,哭得像个孩子。
谢谢……谢谢您医生……陆景初的母亲握着医生的手,感激涕零。
不用谢我,医生摆摆手,感慨道,要谢,就谢那位捐献者吧。那么年轻,就……唉。他真是个伟大的人。他的心脏,给了陆先生第二次生命。
苏晚星一边流泪,一边笑着点头:是,是,我们一定会好好感谢那位捐献者的家人的!
我飘在他们身后,看着玻璃窗里,陆景初胸口那道属于我的伤疤,看着窗外,苏晚星那张因为喜悦而焕发着光彩的脸。
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真是荒唐得可笑。
我的葬礼,她没有出席。
却在我的心脏,移植给另一个男人的这一天,为他庆祝新生。
苏晚星,你看。
最后,还是我,用我的心,救了你的心上人。
这样,算不算,我也赢过他一次了
3
陆景初的康复,比想象中更快。
那颗年轻、健康、充满了活力的心脏,在他的胸膛里,有力地跳动着,为他带去了源源不断的生命力。
一周后,他转入了普通病房。
苏晚星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她亲自为他擦脸,为他喂食,为他读报。她的温柔和耐心,是我在三年的婚姻里,从未见过的。
我像个可悲的偷窥者,一个无形的幽灵,日夜盘旋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看着他们。
看着她为他削苹果时,专注的侧脸。
看着她在他床边,轻声哼唱着他最喜欢的歌谣。
看着他在阳光下,苍白的手,覆上她柔顺的长发。
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被命运拆散多年,如今终于破镜重圆的恋人。
是啊,他们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郎才女貌,青梅竹马。
而我,沈言,不过是他们爱情故事里,一个不合时宜的、多余的插曲。
晚星,陆景初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带着笑意,辛苦你了。
不辛苦。苏晚星摇摇头,为他掖了掖被角,眼里的爱意,几乎要溢出来,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等我出院了,我们就……重新开始,好吗陆景初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期盼。
好。苏晚星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是幸福的红晕,景初,这一次,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这句话,多熟悉啊。
三年前,我们新婚的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依偎在我怀里,轻声说:沈言,我们结婚了,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可誓言,终究是会被风吹散的。
我飘在天花板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心我没有心了。所以,也感觉不到痛。
我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苏晚星,你现在所守护的,陆景初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来自于你最看不起的、那个你认为永远比不上他的,你的前夫。
你听着他的心跳,会不会,偶尔,能想起我
答案是,不会。
她所有的心神,都在陆景初身上。她甚至,已经快要忘记我的存在了。
直到一天,她的经纪人,拿着一份报纸,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
晚星!不好了!出事了!
报纸的娱乐头条上,用黑体加粗的标题,写着——
【影后苏晚星前夫车祸身亡,疑点重重,或涉嫌酒驾!】
4
酒驾这不可能!
苏晚星看到报纸标题的第一反应,是脱口而出的否认。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沈言从不喝酒。他有轻微的酒精过敏,一杯啤酒就能让他浑身起红疹。我们结婚三年,他滴酒未沾。
警方初步调查是这么说的。现场没有发现第二辆车的刹车痕迹,而沈言的车,撞击角度很奇怪,像是……主动失控。经纪人王姐的脸色很难看,现在外面的舆论,对你很不利。
对我苏晚星皱起了眉头。
对。王姐将手机递给她,上面是各大社交媒体的热搜。
苏晚星前夫去世
沈言酒驾
影后刚离婚前夫就身亡
底下的评论,充满了恶意。
笑死,前脚刚离婚,后脚就死了,这是想不开为情所困
楼上的,有没有可能是影后把人甩了,人家借酒消愁,结果……啧啧。
我怎么闻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该不会是影后为了给白月光腾位置,所以……
不堪入目的揣测,像污水一样,泼向了苏晚星。
混蛋!苏晚星气得浑身发抖,他们凭什么这么说!
晚星,你冷静点。王姐连忙安抚她,现在最关键的,不是跟网友置气,而是要尽快把这件事压下去。我已经让公关团队去处理了。你这边,暂时不要做任何回应。等陆先生身体好一点,你们就官宣恋情,到时候,所有的负面新闻,都会被喜讯盖过去。
躺在病床上的陆景初,也虚弱地开口:晚星,别为这些事烦心,影响了身体。清者自清。
苏晚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是啊,沈言的死,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需要尽快处理掉的公关危机。
她没有去怀疑警方的结论,也没有想过,要去查明所谓的真相。
她只是觉得,沈言,连死了,都要给她添麻烦。
我飘在空中,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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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驾多么拙劣的谎言。
他们当然查不到第二辆车的刹车痕迹,因为那辆撞向我的货车,根本就没想过要刹车。
而我,也并非主动失控。我记得很清楚,在被撞击的前一秒,我的刹车……失灵了。
这不是一场意外。
这是一场谋杀。
可是,谁会想杀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摄影师,无权无势,与世无争。
我的灵魂,第一次,感到了困惑和……一丝寒意。
而这份寒意,在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得到了印证。
苏晚星的对家,另一个炙手可热的小花旦,和她的金主,在一家会所的包厢里密会。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灵魂可以不受限制地穿梭,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苏晚星那边,现在被她前夫的死搞得焦头烂额,正是我们反击的好机会。
那个姓沈的,处理干净了吗不会留下什么手尾吧金主的声音很油腻。
放心吧,找的人很专业。一场‘意外’,天衣无缝。刹车动了手脚,又伪造了酒驾的假象,条子们查不出什么的。
那就好。一个不识相的摄影师,敢拿着苏晚星的‘黑料’来威胁我,真是不知死活。
黑料威胁
我的灵魂,在黑暗中,剧烈地波动起来。
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会死了。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竟然……撞破了什么秘密还去……威胁了别人
可是,我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
我看着包厢里那对男女丑恶的嘴脸,一股无声的、冰冷的愤怒,第一次,自我这个虚无的灵魂中,升腾而起。
5
苏晚星最终还是听从了经纪人的建议,对我的死,保持了沉默。
在公关团队的操作下,关于酒驾和为情所困的热搜,很快就被其他明星的八卦取代了。
互联网没有记忆。
一个月后,除了我的几个朋友,似乎已经没人再记得,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叫沈言的人。
陆景初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他出院那天,苏晚星亲自去接他,两人在媒体的镜头前,虽然没有公开承认,但那亲密的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们住进了市中心的一套顶级公寓,而不是……我们曾经的那个家。
也好。我不想让他们,玷污了那个地方。
我的灵魂,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那栋空无一人的房子里。
这里,充满了我的气息,也充满了……我们曾经的回忆。
客厅的墙上,还挂着我们结婚时的照片。照片上,她笑得矜持而疏离,而我,笑得像个傻子。
厨房的料理台上,还放着我给她买的、她最喜欢吃的草莓味麦片。
书房的架子上,摆满了她出道以来所有的电影碟片和杂志。
卧室的床头柜上,还放着我每晚为她准备的温水和安眠的香薰。
这个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刻满了我的爱,和我卑微的讨好。
可她,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
直到一天,周铭,我的律师,给她打了个电话。
苏小姐,关于沈言的遗物,你看什么时候方便,过来处理一下他名下的这套房子,按离婚协议,是留给你的。但里面的东西,可能需要你亲自整理。
苏晚星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了,我周末过去。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周末,她来了。
她还是一个人来的,戴着墨镜和口罩,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打开门,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站在玄关,久久没有动。
最终,她还是走了进来。
她的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悲伤或怀念,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不耐烦的冷漠。
她像一个检查员,在房子里走了一圈。
这些……都扔了吧。她指着我那些宝贝的摄影器材。
这些衣服,也捐了。
这些书……也处理掉。
她雷厉风行,似乎想尽快抹去我在这里生活过的一切痕迹。
我飘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我发现,我竟然……感觉不到愤怒了。
或许,死过一次之后,很多事情,就真的看开了。
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的目光,被书房角落里,一个蒙着防尘布的画架,吸引了。
她皱了皱眉,走过去,伸手,揭开了那块布。
布的下面,是一幅尚未完成的、巨大的摄影作品。
照片上,是她。
是她去年获得影后桂冠,站在领奖台上,手捧奖杯,眼含热泪,对着镜头微笑的瞬间。
那是我……为她拍的。
我记得,那天我没有拿到媒体证,是混在粉丝堆里,用长焦镜头,在最远的角落,抓拍到的这一张。
照片的右下角,有一行我用铅笔写下的小字。
我的晚星,你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苏晚星看着那张照片,看着那行字,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僵在了原地。
她伸出手,似乎想去触摸照片上自己的脸,但手指,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6
那本名为《我的晚星》的摄影集,就放在画架旁的桌子上。
包装得很精致,还系着一根我亲手打的、有些笨拙的蝴蝶结。
这是我准备在她下个星期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
可惜,我没等到。
苏晚星颤抖着手,解开了那根蝴蝶结,翻开了影集的第一页。
【致,我的晚星。】
【初见你时,你还是个穿着白裙子,在校园艺术节上弹钢琴的女孩。你说,你的梦想,是当一个演员,在光影的世界里,体验万千人生。】
【后来,你真的成了演员。】
【我成了你的……专属摄影师。】
影集里,是她。全都是她。
从她刚出道时,在片场跑龙套,累得在角落里睡着的侧脸。
到她第一次拿到重要角色,在镜头前,笑得青涩又开心的样子。
再到她第一次走红毯,穿着不合脚的高跟鞋,紧张得手心冒汗。
还有她生病时,素面朝天,赌气不肯吃药的倔强。
她开心时,她难过时,她疲惫时,她闪耀时……
三年来,数万张照片,我精挑细选,将她的每一个瞬间,都定格在了里面。
每一张照片下面,都有一行我的手写字。
【2022年,横店。晚星第一次吊威亚,她说她害怕,但还是坚持没用替身。我的星星,一直很勇敢。】
【2023年,上海。晚星的电影首映礼。她穿着红色的长裙,像一团火。那天,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光芒,只有我,看到了她躲在后台,因为紧张而偷偷深呼吸的样子。】
【2024年,北京。晚星拿到了影后。她在台上感谢了很多人,导演,制片,经纪人……我知道,她不会感谢我。没关系,我能在台下,看着她发光,就够了。】
一页,一页。
苏晚星翻得很慢,很慢。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那些被她忽略的,被她遗忘的,被她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瞬间,如今,都通过我的镜头,我的文字,变成了一封迟到了三年的、最漫长、也最沉默的情书。
她一直以为,我不懂她。
不懂她的事业,不懂她的追求,不懂她光环下的辛苦与压力。
她一直以为,我只是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沉默寡言的丈夫。
可现在,这本影集,却像一个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脸上。
原来,这个世界上,最懂她的人,不是别人。
正是我,这个被她亲手推开的,沈言。
啪嗒。
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在了照片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捂着嘴,不想让自己哭出声,但那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却还是从指缝间,泄露了出来。
她蹲下身,将那本影集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她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缩成了一团。
我飘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崩溃的样子,心中没有快意,只有一片空茫的悲哀。
苏晚星,现在,你看到了。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我已经死了。
这份迟来的懂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对你来说,却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凌迟。
7
从那天起,苏晚星变了。
她把自己关在了我们曾经的家里,推掉了所有的通告和邀约,包括陆景初的见面。
她开始像一个考古学家,疯狂地、偏执地,在我留下的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挖掘着关于我的一切。
她把我那些积了灰的摄影器材,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摆放整齐。
她把我那些被她认为枯燥无味的摄影理论书,一本本拿出来,笨拙地翻阅。
她甚至,把我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不是捐掉,而是……一件件洗干净,叠好,重新放回去,仿佛我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很快就会回来。
而最大的发现,来自我的电脑。
那台旧电脑,她以前从不碰。她觉得里面都是些无聊的照片和文件。
可现在,她却像是对待一个神圣的遗迹一样,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
开机密码,是她的生日。
她愣了一下,输入,桌面亮起。
桌面背景,是她在海边的一张抓拍,笑得像个孩子。
她点开了一个被我命名为晚星的声音的文件夹。
里面,是几百个音频文件。
有她第一次拿到剧本时,兴奋地给我念台词的录音。
有她杀青后,在KTV里,喝醉了酒,五音不全地唱着跑调歌曲的录音。
有她和我吵架时,那些气急败坏的、不讲道理的话。
还有……她睡着后,轻微的、带着梦呓的呼吸声。
我把她所有的声音,都录了下来。
因为我说过,她的声音,是天底下最好听的声音。她当时还嘲笑我,说我土。
苏晚星戴上耳机,一个一个地听着。听着听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她哭得那么伤心,好像要把这三年欠我的眼泪,一次性都还给我。
而真正让她彻底崩溃的,是另一个被加密的文件夹。
文件夹的名字,叫潘多拉的盒子。
她试了很多次密码,都打不开。最后,她鬼使神差地,输入了我爱苏晚星的拼音首字母。
文件夹,开了。
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和几份邮件往来的截图。
她点开视频。
视频里,是两年前,一个酒店的走廊监控。画面上,是她的对家,那个小花旦,和她当时正在争取的一个大制作电影的制片人,两人搂抱着,走进了同一个房间。
而那些邮件截图,则是这个制片人,发给苏晚星的、充满了骚扰和暗示意味的邮件。
苏晚星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想起来了!
两年前,她确实在竞争那个角色时,遭遇了这位制片人的潜规则暗示。她当时严词拒绝,却反被对方倒打一耙,污蔑她为了角色不择手段,主动勾引。
紧接着,网上就爆出了所谓的苏晚星与制片人深夜密会的模糊照片,和一些断章取义的聊天记录。
那一次,是她事业上最大的危机。全网都在骂她,骂她不检点,骂她靠身体上位。
而就在那时,更致命的爆料出来了——一份关于那部电影核心剧本的泄密文件,被人发到了网上。而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我,沈言。
是我,利用职务之便(我当时是那部电影的特约剧照师),窃取了剧本,卖给了对家公司。
一时间,我成了业内的败类,苏晚星也成了管不好丈夫的笑话。
她当时对我失望透顶。她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报复她对我的冷淡
我们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也就是那次争吵后,她第一次,向我提出了分居。我们的婚姻,从那时起,就名存实亡了。
她一直以为,是我背叛了她,是我毁了她的事业。
可现在,眼前这些证据,却在告诉她一个,截然相反的、残酷的真相!
是我,沈言,发现了制片人和她对家的阴谋。是我,拿到了他们交易的证据。
但我没有选择把证据曝光出去。因为一旦曝光,就会把苏晚星也卷入这场肮脏的交易丑闻中,对她的名声,是毁灭性的打击。
所以,我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我主动联系了那个制片人,用手里的证据,逼他放弃了对苏晚星的栽赃。
而代价,就是我,来背这口泄密的黑锅。
我用我自己的名声,我自己的事业,换来了她的清白。
苏晚星看着电脑屏幕,看着那段足以改变一切的视频,和那些我与制片人谈判的邮件。
她终于明白了。
原来,她一直以为的背叛,是守护。
她一直以为的伤害,是牺牲。
那个她认为最不懂她、最自私的男人,却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为她,挡下了最致命的刀。
啊——!!!
一声凄厉的、压抑了太久的尖叫,从她喉咙里爆发出来!
她抱着头,趴在桌子上,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她的记忆,她的认知,她对我所有的怨恨和不满,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然后,碾得粉碎。
我飘在她身后,看着她因巨大的悔恨和痛苦而颤抖的背影。
晚星,现在,你懂了。
可是,太晚了。
太晚了啊。
8
苏晚星病了。
一场来势汹汹的重感冒,伴随着高烧和精神恍惚。
她把自己锁在家里,不见任何人,包括陆景初。
陆景初每天都来,带着鲜花和补品,站在门外,柔声呼唤她的名字。
但她一次也没有开门。
她无法面对他。
她无法面对那个,胸膛里跳动着我心脏的男人。
每当她想到,她所亏欠的、那个被她伤得最深的男人的心脏,正在为她所迷恋的、那个完美的白月光提供着生命,她就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这是一种怎样残忍的讽刺
病中,她开始做梦。
梦里,全是我。
是我在她生理期时,笨拙地为她熬红糖姜茶。
是我在她拍冬天下水戏后,默默地为她准备好热水袋和姜汤。
是我在她因为减肥而饿得胃痛时,半夜起来,为她煮一碗清淡的小米粥。
那些她曾经不屑一顾的、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瞬间,如今,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凌迟着她的心。
她终于开始调查我的车祸。
凭借她的人脉和资源,要查清一件事,并不难。
她很快就查到了那辆失控的货车司机。司机早已不知所踪,但他家人的账户里,却凭空多出了一大笔钱。
顺着这条线,她轻易地就查到了她那个对家小花旦,和她背后的金主。
真相,与我在潘多拉的盒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是因为我拿到了他们的证据,要去揭发他们,所以,他们才选择,杀人灭口。
原来,我不是因为什么酒驾或者意外死的。
我是为了保护她,被人……谋杀的。
苏晚星拿着调查报告,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一夜未眠。
天亮时,她拨通了经纪人王姐的电话。
王姐,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帮我准备一份新闻稿。我要召开发布会。
发布会你要做什么晚星你别乱来!王姐预感到了不妙。
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苏晚星说,关于两年前的‘泄密门’,关于沈言的车祸真相,所有的一切。
你疯了!这会毁了你的!王姐尖叫道,你现在的事业如日中天,和陆先生的婚事也马上要定了!你把这些都抖出去,你考虑过后果吗!
我考虑得很清楚。苏晚星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王姐,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用什么换来的
是用一个男人的名誉,事业,甚至……生命,换来的。
如果这些光环,需要用他的血来染红,那我……宁可不要。
王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
而此时,陆景初也拿着一份请柬,找到了苏晚星的家门口。
那是他们的订婚宴请柬,设计得唯美而浪漫。
他联系不上苏晚星,只能亲自前来。
他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晚星
他看到苏晚星坐在沙发上,形容枯槁,眼神空洞。
景初,你来了。她看着他,缓缓地开口,我们……解除婚约吧。
陆景初愣住了:为什么晚星,发生了什么
没有为什么。苏晚星摇摇头,只是……我累了。而且,景初,你不觉得吗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他心脏的位置,轻声说:
你不觉得……你的心跳声,有时候,很陌生吗
陆景初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9
苏晚星最终还是召开了新闻发布会。
在无数闪光灯的聚焦下,她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只是将所有的真相,冷静地,一五一十地,全部公之于众。
从两年前的潜规则威胁,到沈言为她顶罪背锅,再到那场精心策划的车祸谋杀。
她拿出了一份份无可辩驳的证据。
整个娱乐圈,乃至整个社会,都为之哗然。
舆论瞬间反转。
那个被钉在耻辱柱上两年的泄密者沈言,一夜之间,成了所有人心中为爱牺牲的悲情英雄。
而那个小花旦和她背后的金主,则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很快,他们就被警方带走,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苏晚星,也为她的坦诚,付出了代价。
她的事业,一落千丈。代言被撤,合同被解,正在拍摄的电影,也被无限期搁置。
但她不在乎。
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遣散了所有的助理和保镖,一个人,搬回了我和她的那个家。
她开始学着,过我曾经的生活。
她学着自己做饭,虽然总是把厨房弄得一团糟。
她学着侍弄我书房里那些快要枯死的花草。
她开始看我喜欢看的那些老电影,听我喜欢听的那些旧民谣。
她想通过这种方式,离我近一点,再近一点。
仿佛这样,就能弥补她万分之一的亏欠。
而陆景初,在得知一切之后,也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和矛盾之中。
他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脏,不再是生命的礼物,而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一个沉重到让他无法呼吸的枷锁。
他来找过苏晚星一次。
晚星,他在门口,轻声说,对不起。
苏晚星没有开门,只是隔着门,淡淡地说:你不用说对不起。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
从那以后,陆景初再也没有来过。据说,他出国了,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继续他的音乐之旅。只是,再也没有人,听过他弹奏那些欢快的曲子。
一切,都尘埃落定。
坏人得到了惩罚,真相大白于天下。
看起来,像一个圆满的结局。
可是,我,沈言,却再也回不来了。
我看着苏晚星日渐消瘦,看着她常常一个人,抱着那本《我的晚星》影集,一看就是一整夜,无声地流泪。
我的灵魂,感觉不到喜悦。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悲凉。
晚星,你想要的真相,现在有了。
可是,你为什么,看起来比以前,更不快乐了呢
终于,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周铭,我的律师,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拿着一个文件袋,敲响了她家的门。
苏小姐。周铭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冷漠。
周律师,请进。
不了。周铭摇摇头,我来,是把沈言最后的一些东西,交接给你。
他将文件袋递给她。
这是他名下所有资产的清算报告,受益人,都是你。还有他那间摄影工作室的转让协议。
苏晚星默默地接过。
另外,周铭顿了顿,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了一张薄薄的、被塑封起来的纸,还有这个,我想,你也应该看一下。
苏晚星低下头。
那是一张《人体器官捐献志愿书》的影印件。
上面的照片,是我。签名,也是我。
捐献器官那一栏,只填了一个:心脏。
苏晚星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苏小姐,周铭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用一种极其冷静,也极其残忍的语气,缓缓说道。
沈言生前唯一的要求,就是如果他发生意外,捐献成功后,不要告诉你,他任何器官的去向。
他说,他怕你……会觉得‘脏’。
不过,我想现在,你应该有权利知道。
据我所知,陆景初先生的心脏移植手术,和你手上这份捐献书的执行日期,是同一天。医院,也是同一家。
恭喜你,苏小姐。
你的爱人,从此,有了沈言的心跳。
10
周铭走了。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冰刀,狠狠地扎进了苏晚星的心里,然后,在她心口,搅得血肉模糊。
苏晚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风化了的石像。
那张薄薄的、该死的捐献书,从她颤抖的手中,飘然滑落。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她一直以为,是老天爷的眷顾,是医学的奇迹,是茫茫人海中,那亿万分之一的幸运,才让陆景初,等到了那颗完美匹配的心脏。
却没想到,这份幸运,这份奇迹,这份新生……
是沈言,用他的死亡,换来的!
是他,用自己那颗,被她伤得千疮百孔的心,给了她的白月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
她疯了一样,冲出家门,冲进了瓢泼的大雨中。
她要去哪里
她不知道。
她只想逃离,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真相。
最终,她浑身湿透,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我的墓前。
城市西郊的墓园,安静得只剩下雨声。
我的黑白照片,在墓碑上,安静地看着她。照片上的我,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甚至有些木讷的笑容。
沈言……
苏晚星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里,任由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冲刷着她苍白的脸。
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每一次,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嚎。
她用头,狠狠地撞向那冰冷的墓碑,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她心中万分之一的痛楚。
沈言……你赢了……你赢了……她趴在墓碑上,泣不成声,你用你的命,赢走了我的一生……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全世界最残忍的混蛋!
你回来好不好……我把心还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回来……
你把我的沈言……还给我啊……
她的哭声,在空旷的墓园里回荡,绝望而悲凉。
我飘在她的上空,静静地看着她。
雨水穿过我虚无的身体,我感觉不到寒冷。
我看着她哭到昏厥,看着她被随后赶来的周铭,送回了家。
看着她此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活在无尽的悔恨和自我折磨之中。
我知道,我赢了。
我用我的死亡,赢得了这场爱情的战争。
我让她,用余生,来爱我,来怀念我。
可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快乐。
我的灵魂,被这股浓重的悲伤和执念,束缚着,无法离去。
直到一年后,我的忌日。
周铭按照我的遗嘱,将一个密封的盒子,交给了苏晚星。
盒子里,是一台小小的录音笔。
苏晚星按下播放键。
里面,传来了我熟悉的声音,温和,平静。
晚星,当你听到这段录音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很久了。
别难过,也别自责。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签下捐献书,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觉得,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能让我的某个‘零件’,继续替我看一看这个世界,也挺好的。
那本影集,你看到了吧别哭,我拍下你,只是因为,我觉得你很美。你是我镜头里,永远的女主角。
还有,那场车祸,就算你知道了真相,也别去报复。放下吧。我希望你,永远活在阳光下,而不是被仇恨拖入黑暗。
……最后,忘了我吧。
忘了沈言,去找一个,你真正爱,也真正爱你的人,好好地,幸福地,活下去。
因为,你幸福了,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东西,才会有意义。
晚-星,再见了。
录音结束了。
苏晚-星趴在桌子上,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而我,飘在空中,听着自己留下的最后的声音,感觉束缚着我的那股执念,在一点点地,消散。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深爱过的女人。
然后,我看到了我的墓碑。
雨后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上面。
墓碑上,那行被周铭刻上去的、我生前最喜欢的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以我心,爱这世界。
是啊,我曾以我心,爱着这个有她的世界。
现在,我的心,还在继续爱着。
这就够了。
我笑了笑,感觉自己的灵魂,变得无比轻盈。
我转身,朝着那片温暖的、耀眼的晨光,缓缓地,飘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