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当了十年替身皇后 > 第一章

我叫琯玥,当今圣上的皇后。皇后这个位置,我坐了整整十年。
金丝楠木的梳妆台冰凉,映着我一张脸。这张脸,眉眼温顺,唇角总是恰到好处地微微抿着,像一幅精心临摹的画。画的原主是谁,宫里老人都知道,只是没人敢提。
镜子里的人,不是我。
娘娘,御膳房新进贡了江南的核桃酥,陛下特意吩咐给您送来尝尝。贴身宫女云岫端着描金漆盘进来,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核桃酥我指尖一顿,捻着的一支点翠步摇差点掉落。心头像被细针猛地扎了一下,尖锐的疼。
我不爱吃核桃酥。从来就不爱。不仅不爱,我闻着那核桃的油味儿,还会隐隐作呕。
但陛下爱。或者说,是她爱。
那个藏在陛下心尖尖上、据说十年前就病逝了的白月光,前太傅家的嫡女,沈清梧。她最爱这口酥脆喷香的核桃酥。
所以,这十年来,御膳房每隔几日便会送来一盘。陛下会看着我吃,眼神缥缈,仿佛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我拿起一块。金黄油亮,酥皮层层叠叠,精巧无比。指尖用力,酥皮簌簌落下。我慢慢递到唇边,咬下一小口。
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油味瞬间充斥口腔。我强忍着翻腾的胃,面无表情地咀嚼,咽下。动作标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嗯,不错。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半点情绪。
云岫松了口气,脸上堆起笑:陛下心里总是记挂着娘娘的。
记挂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记挂的,不过是这张酷似沈清梧的脸,能让他重温旧梦罢了。
刚吃完一块,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陛下驾到——
明黄色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带来一阵龙涎香的风。他眉眼依旧英俊,只是十年的帝王生涯,在那张脸上刻下了更深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他目光扫过桌上的核桃酥,又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
琯玥,点心可还合口他走到我身边,手指习惯性地抚上我的脸颊,指腹带着薄茧,动作却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是否完好。
谢陛下挂心,臣妾很喜欢。我垂下眼睫,避开他穿透性的目光,温顺地回答。
他似乎满意了,唇边勾起一点弧度,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喜欢就好。他顿了顿,视线再次落回那盘核桃酥,眼神有瞬间的恍惚,声音也低了些,清……她当年,也是极爱的。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进我心底最腐烂的地方。
十年了。整整十年。我活在她的影子里,连喜好都要被篡改。
胸腔里那团压抑了太久的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我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是么。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那臣妾……更要多吃些了。
他像是没听出我话里的异样,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随意在我身边坐下,拿起一块核桃酥,自己咬了一口,眼神放空,陷入了某种回忆。殿内一时只剩下他咀嚼的细微声响,和我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恶心感。
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我不是琯玥。我只是一个叫做沈清梧的赝品。一个用了十年,皇帝还没腻,但早已磨损不堪的替代品。
日子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重复中滑过。我像一个提线木偶,穿着最华贵的凤袍,顶着最尊贵的名号,扮演着皇帝心中那个完美的幻影。他偶尔的温情,是给沈清梧的;他不经意的苛责,是因为我这赝品还不够像。
直到那日午后。
我带着云岫在御花园偏僻的荷塘边透气。这里离主殿远,少有人来,只有几株晚荷还倔强地开着,是我为数不多能喘口气的地方。
刚在临水的石凳上坐下,假山石后隐约传来两个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是负责打理这一片花木的两个老宫女。
……你说,皇后娘娘也真是可怜,十年了,活脱脱就是个影子。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唏嘘。
另一个声音更沙哑些,透着点神秘:影子呵,只怕连影子都不如!前头那位……可没真死!
我浑身血液唰地一下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云岫脸色煞白,惊恐地看向我,下意识地想出声呵斥。
我死死攥住她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用尽全身力气才没发出一点声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什……什么第一个声音惊疑不定,当年不是说……
嘘!要命的话就小声点!沙哑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知道惊天秘闻的兴奋,当年那位沈小姐,根本就不是病死的!她是跟人跑了!跟一个南边来的行商!太傅府丢不起这个人,才对外称病逝了!陛下……陛下当年差点把整个京城翻过来,最后也只能咬牙认了这‘病逝’的说法,暗地里派了多少人去找啊!可惜,石沉大海……
天爷啊!第一个声音倒吸一口凉气,那皇后娘娘她……
替身呗!找不到正主儿,找个长得像的摆在眼前,看着解解恨还是念念不忘谁知道呢!反正啊,咱们这位娘娘,就是个填窟窿的……
后面的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响,再也听不真切。
假山石后的人似乎说够了,脚步声窸窸窣窣地远去了。
荷塘边只剩下风吹残荷的沙沙声,还有我粗重得无法控制的喘息。
原来如此。
不是病逝,是私奔。
他找不到她,所以抓了我这个倒霉的替身。十年!我像个傻子一样,活在他编织的、名为深情实为耻辱的牢笼里!我的温顺,我的忍耐,我强迫自己咽下的每一口核桃酥,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又被我狠狠咽了回去。胃里翻江倒海,比以往任何一次吃到核桃酥都要恶心百倍。
娘娘……娘娘您别听她们胡说!她们嚼舌根,该死……云岫带着哭腔,慌乱地想扶住摇摇欲坠的我。
我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她踉跄了一下。我抬起头,看向荷塘里自己扭曲的倒影。那温顺的眉眼,此刻被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和冰冷覆盖。
替身填窟窿的
呵。
沈清梧,你好得很。皇帝,你更是好得很!
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十年屈辱,这笔债,我琯玥记下了。但想让我继续当这个笑话做梦!
一个疯狂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满了我的心——逃!离开这个金丝笼,离开这个把我当成另一个女人豢养了十年的男人!让他和他那不知所踪的白月光,都见鬼去!
死遁。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彻底摆脱这一切的办法。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准备。十年皇后生涯,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被家族轻易送进宫的小官之女。深宫磨砺出的不仅是隐忍,还有在夹缝中求生存的、不为人知的谨慎和心机。
我需要钱,大量的钱。宫里的份例和赏赐虽多,但都有记录,大额支取必然引起怀疑。我盯上了库房里那些积年旧物。一些前朝遗留下来的、不算特别打眼但价值不菲的玉器、金饰。登记册上早已模糊不清,或者干脆被蛀虫啃噬了记录。
云岫,把这些收起来。我指着几件蒙尘的玉璧和一支赤金累丝凤簪,本宫瞧着样式太过陈旧,放着也是积灰,你找个稳妥的宫外匠人,熔了重新打几件时兴样子,本宫赏人用。理由合情合理,熔金重铸,是最容易抹去痕迹的办法。云岫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唯一的、勉强能信任的人。她虽然害怕得发抖,但看着我眼中从未有过的决绝和冰冷,还是含着泪应下了。
我需要一个完美的死因。一场意外的大火,是最干净利落的。凤仪宫偏殿,靠近小厨房的位置,有一间存放旧年节庆物什的库房,里面堆满了易燃的绸缎、灯笼、纸张。位置足够偏,起火不会立刻蔓延到主殿伤及无辜,但又足够证明是意外。
最重要的是,我需要时间差。一场足以将人烧得面目全非的大火,需要时间燃烧。而我,必须在这段时间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宫里的守卫轮值,我花了半个月时间,借着夜不安寝,散步定神的由头,在夜深人静时,由云岫陪着,在凤仪宫外围的宫墙下不经意地走过数次。哪段宫墙的阴影最深,哪个时辰守卫换岗的间隙最长,哪条通往废弃角门的宫巷最僻静……都一一刻在脑子里。
最难搞的,是出宫后的身份和落脚点。京城是绝对不能待的。目标太大,皇帝震怒之下,掘地三尺也可能把我挖出来。南边不,沈清梧据说就是跟南边行商跑的,皇帝的人肯定重点盯着。西边苦寒,北边战事刚歇也不太平。东边……靠海。海,意味着更多的可能,更广阔的天地,也意味着……未知。
一个模糊的计划逐渐成形。
就在我紧锣密鼓地准备,甚至已经让云岫通过一个病逝老宫人留下的、绝对可靠的宫外亲戚,秘密置办了几套最普通的粗布衣裳和少量碎银时,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差点打乱我所有的计划。
起因,还是那该死的核桃酥。
那日皇帝心情似乎格外阴郁,下朝后直接来了凤仪宫。御膳房照例送来了新制的核桃酥。他坐在那里,沉默地吃着,一块接一块,眼神却越来越沉,像暴风雨前的死寂。
我坐在他对面,安静地绣着一方帕子,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胃里熟悉的翻搅感又来了,我强忍着。
他突然把手里咬了一半的核桃酥重重拍在桌上!精致的点心瞬间碎裂成渣,溅落在明黄的桌布上,刺眼又狼狈。
废物!他低吼一声,声音压抑着雷霆之怒,一群废物!十年了!连个点心都做不回原来的味道!要你们何用!
殿内侍立的宫人吓得齐刷刷跪倒,抖如筛糠。
我知道,他骂的不是御膳房。他是在发泄,发泄十年寻而不得的积郁,发泄对我这个替代品日益加深的不满——因为我终究不是她,连带着她喜欢的点心,也永远差了那么点意思。
怒火在他眼中燃烧,他猛地转头,那噬人的目光直直钉在我脸上。那眼神,不再是透过我看沈清梧,而是带着一种审视赝品瑕疵的、赤裸裸的厌弃。
你!他指着我,指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连吃个点心都如此木然!毫无意趣!你……他似乎想找出更恶毒的词,但最终,那怒火化作一声极冷的嗤笑,终究是……东施效颦!
东施效颦。
四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窝,又用力搅动。
十年隐忍的委屈、不甘、愤怒、屈辱……在这一刻,被这四个字彻底点燃、引爆!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甚至黑了一瞬。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尖锐,却压不住那灭顶的绝望和恨意。
我猛地抬起头,迎上他暴怒又带着一丝错愕的目光,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没让那即将冲口而出的尖叫和诅咒迸发出来。我的身体在凤袍下剧烈地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唇瓣被咬破,一股腥甜在口中蔓延开。
臣妾……愚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珠,污了……陛下的眼。
说完,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旁边的绣架。我也顾不上了,几乎是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向内殿。身后,似乎传来他更愤怒的咆哮和瓷器碎裂的声音。
我冲进内室,反手死死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剧烈的颤抖和无边的冰冷。
东施效颦……
原来在他心里,我连做个替身,都是拙劣的、令人作呕的模仿。
最后一丝犹豫和残留的、可笑的情愫,彻底被这四个字碾得粉碎。
逃!立刻!马上!
这个鬼地方,多待一刻都让我窒息!
计划必须提前。
两天后,一个乌云低垂、闷热得没有一丝风的夜晚。
我借口白日受了点暑气,心口烦闷,早早打发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下云岫在寝殿内伺候。夜色渐深,窗外黑沉沉的,连月亮都隐没在厚厚的云层之后,只有远处宫灯微弱的光晕,勾勒出宫殿狰狞的轮廓。
娘娘,都准备好了。云岫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抖得不成样子。她递给我一个粗布包裹,里面是最普通的灰色粗布衣裳,还有一小包硬邦邦的干粮和几块碎银。
我迅速脱下身上繁复的皇后常服,摘下所有珠翠首饰,只留下贴身衣物。换上那套粗布衣裳,宽大、粗糙,摩擦着皮肤,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壮的踏实感。我把如瀑的长发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紧紧挽成一个最寻常的妇人髻。
这个,你拿着。我把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塞进云岫手里,里面是我能搜集到的、最大额且没有明显标记的几张银票和一些金瓜子,出宫后,立刻去找你舅舅,有多远走多远,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过日子。记住,今晚之后,你从未见过我,也从未知道任何事。明白吗
娘娘!云岫泣不成声,紧紧攥着那个布包,您……您一定要保重!
我会的。我用力抱了抱她,这个陪伴了我十年、见证了我所有屈辱的小丫头,快走!按计划,去偏殿库房那边,小心点,别让人看见。
云岫含着泪,一步三回头地悄悄溜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我一个人。死寂。心跳声在耳边如擂鼓般轰鸣。我深吸一口气,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支玉簪。这是沈清梧当年最爱的款式,皇帝赏给我的。通体碧绿,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玉兰。
我冷冷地看着它,然后,用尽力气,狠狠在梳妆台的尖角上一磕!
啪!一声脆响,玉簪断成两截。
我捡起带着尖锐断口的那一截,毫不犹豫地,狠狠在自己左臂内侧划下!皮肉被割开的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臂流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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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染血的半截玉簪,轻轻放在梳妆台最显眼的位置。又将那件我刚刚换下的、属于皇后的华服外袍,随意地搭在旁边的椅背上。
做完这一切,我最后看了一眼这囚禁了我十年的金丝笼,眼神冰冷,再无留恋。
转身,吹熄了内殿所有的灯烛。只留下外间一盏昏黄的烛火。
我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溜出寝殿后门,融入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按照早已烂熟于心的路线,避开偶尔巡逻的禁卫模糊的身影,快速潜行。
就在我即将接近凤仪宫最西侧那段守卫最松懈的宫墙时——
走水啦!走水啦!偏殿库房走水啦——!!
尖锐凄厉的呼喊,如同鬼啸,猛地撕裂了死寂的夜空!紧接着,是更多杂乱的脚步声、铜盆撞击声、惊恐的呼号声……整个凤仪宫瞬间炸开了锅!
来了!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回头望去,只见偏殿方向,浓烟裹挟着赤红的火舌,已经狰狞地舔舐上了夜空!火光映照下,人影幢幢,乱成一团。时机正好!
趁着这巨大的混乱,我像一只受惊的狸猫,飞快地蹿到宫墙根下。那里,几块早已被我暗中松动的墙砖,被我用力扒开一个仅容一人钻过的洞口。墙外,是更深、更安全的黑暗。
我毫不犹豫地钻了出去。粗糙的砖石刮破了手臂和脸颊,火辣辣地疼,却丝毫感觉不到。
跌落在宫墙外的泥地上,我甚至来不及拍掉身上的尘土,就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朝着宫巷深处那片废弃的、堆满杂物的角落狂奔而去。那里,靠近最不起眼的西华门附近,有一个狗洞大小的、通往宫外护城河堤的排水口。这是我在一次意外迷路时发现的生机。
身后的喧嚣、火光、惊叫……都被厚重的宫墙隔绝。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我扑到那个被枯藤和垃圾半掩着的洞口,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狭窄、潮湿、恶臭扑面而来,污水浸透了粗布裤腿,冰冷刺骨。
我咬着牙,在黑暗中艰难地向前爬行。不知爬了多久,直到肺里的空气快要耗尽,前方终于透来一丝微弱的光亮和带着河水腥气的凉风。
我挣扎着从排水口钻出,滚落在护城河冰冷湿滑的堤岸上。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自由的气息,也带着劫后余生的冰冷。我抬起头,望向那巍峨宫墙内冲天而起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凤仪宫……皇后琯玥……那把火,烧掉了所有。
我挣扎着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水和血污,辨认了一下方向,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京城最混乱、最鱼龙混杂的南城坊市深处,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大火烧了一夜。
凤仪宫偏殿库房连同紧邻的几间屋子,几乎化为白地。万幸的是,火势控制得及时,没有蔓延到皇后寝宫主殿。
但皇后琯玥,失踪了。
或者说,薨逝了。
据幸存的宫人说,皇后娘娘因前两日被陛下斥责,心绪不宁,早早歇下。火起时,浓烟最先灌入寝殿内室,值夜的宫女云岫昏倒在外间,被救出时已不省人事。而内室……只找到一截染血的、断裂的玉簪(正是沈清梧最爱的那款),还有一件被浓烟熏燎过的皇后常服外袍。人,却不见了踪影。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唯一的线索,是那截染血的玉簪。太医验看,血迹确系皇后所有。
结论似乎只有一个:皇后琯玥,在火起混乱之际,或因浓烟窒息,或因惊慌失措,跌入了火场深处某个尚未清理的角落,尸骨无存。
皇帝震怒。
整个皇宫噤若寒蝉。所有凤仪宫的宫人被严刑拷问,尤其是那个昏迷的云岫,醒来后面对酷刑,只反复哭嚎着娘娘还在里面!救救娘娘!,最终也没问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被当做护主不力,杖责后发配去了最苦寒的掖庭。
御膳房更是倒了血霉,因进献点心不当,致皇后心绪郁结的莫须有罪名,从上到下被清洗了一遍。
皇帝亲自在化为废墟的偏殿前站了一夜。火光早已熄灭,只剩下焦黑的断壁残垣和刺鼻的焦糊味。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半截染血的玉簪,指节捏得发白,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找!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绝望和暴戾,对跪了一地的禁卫统领和暗卫首领咆哮,给朕掘地三尺!活要见人,死……也要给朕找到尸骨!
然而,京城内外,方圆百里,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所有城门严查,河道设卡,可疑人员抓了一批又一批。但那个叫琯玥的女人,如同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只有那半截染血的玉簪,像一个冰冷的嘲讽,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事实:皇后琯玥,已葬身火海。
一年,两年。
时间像流沙,无声地掩埋着一切。新皇后的人选在朝堂上被提起过几次,但都被皇帝以雷霆之怒压了下去。凤仪宫的废墟一直保留着,没有重建。皇帝偶尔会独自一人去那片焦土前站很久,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孤寂而阴沉。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是追忆那个温顺的替身还是透过那片废墟,依旧在寻找那个早已消失无踪的白月光
京城依旧繁华热闹。关于那场离奇大火和皇后之死的议论,渐渐被新的奇闻轶事取代,只在茶余饭后偶尔被人唏嘘几句。
而千里之外,东南沿海一个叫鹭洲的繁华港口小镇。
咸湿的海风带着特有的腥气吹拂着码头。一艘巨大的海船刚刚靠岸,卸下成箱的香料、宝石和南洋特有的木材。码头工人喊着号子,赤膊搬运着沉重的货物。空气中混杂着鱼腥、汗味和远方飘来的食物香气。
我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色棉布衣裙,头上包着一块同色的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背上用结实的布带绑着一个襁褓,里面是我刚满一岁的儿子,阿屿。小家伙睡得正香,小脸被海风吹得红扑扑。
我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里面是刚分拣好的、还带着海水气息的牡蛎。走到码头边一个熟悉的摊位前。
阿玥妹子,今天牡蛎真肥!摊主是个爽利的渔家妇人,姓林,大家都叫她林嫂。她利落地接过我的篮子,过秤,数出几枚铜钱塞到我手里,喏,拿好。阿屿睡了这小家伙,真是乖。
嗯,刚睡着。我笑了笑,接过铜钱小心收好。声音有些低哑,是当年浓烟呛伤后留下的毛病。
两年前,我如同丧家之犬,靠着那点微薄的金银和一股豁出去的狠劲,一路颠沛流离,从京城逃到这天涯海角的鹭洲。这里商船云集,人员混杂,天南海北的口音汇聚,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我用最后一点金子,在一个偏僻的渔村角落租了个简陋的石屋,谎称是死了丈夫、被婆家赶出来的可怜妇人。为了活下去,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帮人补渔网、分拣海鲜、在码头扛小件的货物……双手很快磨出了厚茧,皮肤也被海风和烈日染上了粗糙的蜜色。曾经属于皇后琯玥的精致、苍白和温顺,被彻底磨去,只剩下一个叫阿玥的、沉默坚韧的渔妇。
后来,我认识了林嫂,她丈夫跑船,时常不在家,她一个人支着个小摊卖海鲜干货,看我带着遗腹子艰难,时常照顾我,给我些分拣海货的活儿。日子清苦,但踏实。每一口饭,每一文钱,都是我用双手挣来的,干干净净。
去年冬天,我生下了阿屿。孩子的父亲,是镇上唯一那个心肠好、话不多的年轻郎中,墨昀。他时常免费给穷苦人看病,也帮过生病的我。在远离京城、彻底摆脱过去阴影的漫长时光里,两颗同样孤寂的心,在平淡的相处中慢慢靠近。没有轰轰烈烈,只有相濡以沫的温暖。墨昀知道我的过去是假的,但他从不多问,只是用行动告诉我,他接受的是现在的我。
阿玥,今天收工早,回去给墨郎中熬点鱼汤补补,他前些日子给人接诊,熬了好几个大夜呢。林嫂一边招呼着其他客人,一边对我嘱咐。
嗯,知道了林嫂。我应了一声,紧了紧背上的阿屿,转身准备离开喧闹的码头。
就在这时,一阵不寻常的骚动从码头入口处传来。
人群像被无形的刀劈开,自动向两边退让。一队穿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神情冷肃的护卫,簇拥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那男人身形高大,穿着锦缎常服,料子华贵,却掩不住一身久居上位的冷冽气势。他面容依旧英俊,只是比两年前更加深刻,眉宇间积压着挥之不去的阴鸷和一种……近乎枯槁的疲惫。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缓缓扫过嘈杂混乱的码头。
是他!
即使隔了两年,即使他穿着常服,即使隔着攒动的人头……我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皇帝!
他怎么会在这里!鹭洲!这个远离京城千里之遥的海边小镇!
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手脚冰凉,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跑!立刻!马上!
可是,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背上,阿屿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惊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身子,发出一声细弱的哼唧。
这声细微的动静,在因皇帝一行到来而骤然安静了几分的码头,显得格外清晰。
皇帝那锐利如刀的目光,猛地扫了过来!精准地落在了被人群半挡着的、背着孩子的我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眼中的冰冷审视,在触及我脸庞的刹那,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骤然碎裂!先是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瞳孔猛地收缩!随即,那震惊迅速转化为一种狂喜的、近乎贪婪的攫取光芒!像是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琯……他嘴唇翕动,那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想拨开人群冲过来!
巨大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僵直!我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本能地,抱着背上的阿屿,转身就朝旁边一条堆满渔网和木桶的狭窄小巷里钻去!动作快得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站住!皇帝厉喝出声,声音因激动和急切而微微变调!
他身边的护卫反应极快,锵啷一声拔刀出鞘,如狼似虎地就要追上来!
保护陛下!护卫首领则紧张地护在皇帝身前,警惕地看向四周混乱的人群。
码头上彻底乱了!惊叫声、推搡声、货物翻倒声……混成一片。
我拼尽全力在小巷里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炸开!背上阿屿被颠簸惊醒,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孩子的哭声在狭窄的小巷里回荡,像催命的符咒!
哇——哇——
站住!再跑格杀勿论!身后护卫的怒喝声和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不能被抓回去!绝对不能!阿屿怎么办墨昀怎么办一旦被抓回去,等着我的,将是比死更可怕的炼狱!还有阿屿,他会被如何看待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慌不择路间,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我一个趔趄,重重地朝前扑倒!
啊!惊呼脱口而出。电光火石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全身力气扭转身子,将自己垫在下面,死死护住背上的阿屿!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一只有力的大手,猛地从旁边伸出来,稳稳地托住了我的胳膊,将我即将摔倒的身体硬生生拽了回来!
熟悉的、带着淡淡药草清苦气息的味道笼罩下来。
阿玥!别怕!跟我来!是墨昀!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清俊的脸上带着少见的凝重和焦急,眼神却异常镇定。
他一手紧紧扶住我,另一只手飞快地解开了我背上阿屿的布带,将哭得小脸通红的儿子稳稳抱进自己怀里护住。动作快得惊人。
这边!他拉着惊魂未定的我,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钻进了小巷旁边一个更不起眼、堆满破旧渔具和咸鱼筐的、几乎被杂物堵死的死胡同!
护卫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已经到了巷口!
墨昀抱着阿屿,拉着我,灵巧地拨开几个散发着浓重腥臭味的空鱼筐,后面竟然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极其隐蔽的墙洞!显然是他平日里行医,熟知这些犄角旮旯。
快进去!他毫不犹豫地将哭着的阿屿先塞了进去,然后用力把我往里推。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钻过那个狭小肮脏的墙洞。墨昀紧随其后,敏捷地钻了进来,又迅速将外面几个破筐子拉过来,勉强挡住了洞口。
墙洞后面,是一个废弃的、堆满垃圾的后院。腐臭气熏天。
护卫的脚步声和刀鞘碰撞声就在墙洞外几步之遥!
人呢明明跑进这条巷子了!
分头找!仔细搜!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大人!这边好像有动静……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捂住阿屿的嘴,生怕他再哭出声。墨昀将我们母子紧紧护在身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眼神锐利地盯着那个被杂物遮挡的洞口缝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外面护卫的搜索声、咒骂声、翻动杂物的声音清晰可闻,好几次,他们的脚步就在墙洞外徘徊!
阿屿似乎也感受到了极度的危险,在我怀里抽噎着,小身体一抖一抖,却奇迹般地没有再放声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嘈杂的搜索声渐渐远去,似乎是往巷子另一头去了。
走!墨昀当机立断,压低声音,这里不能久留!
他抱起阿屿,拉着我,猫着腰,熟门熟路地在迷宫般的废弃院落和狭窄后巷中快速穿行。他对这里的熟悉程度远超我的想象。七拐八绕,避开了几处可能有人把守的路口,最终从镇子另一头一个荒草丛生的破败小门钻了出去,外面是长满红树林的滩涂地。
直到彻底远离了镇子的喧嚣,只能听到海浪拍岸和风吹红树林的沙沙声,我们才敢停下来,靠在几棵粗壮的红树后面大口喘气。
劫后余生。
海风吹在汗湿的背上,一片冰凉。我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阿屿,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是后怕,是庆幸,是绝望之后看到一丝光亮的崩溃。
墨昀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我和孩子一起拥入怀中。他的怀抱并不宽厚,却带着令人心安的药草香和温暖的力量。
没事了,阿玥,没事了……他低沉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有我在。
阿屿在我怀里拱了拱,似乎找到了最安全的位置,抽噎声渐渐停歇,又沉沉睡去。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我声音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理解的恐惧。
墨昀眼神凝重,轻轻拍着我的背:别怕。我刚才在码头那边,看到那些护卫的架势,还有那人的气度……绝非寻常商贾。他们像是在找什么人。我担心你,就绕路想过去看看,正好看到你……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将我搂得更紧,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回家,收拾东西。今晚就走。
走去哪我茫然地看着他。
去更南边,去海岛。墨昀的眼神异常坚定,没有一丝犹豫,我认识一个跑远洋海货的老船主,为人仗义,口风极紧。他的船今晚后半夜就有一班去更南边的大岛,我们在那里有落脚点。先离开鹭洲再说!
家徒四壁,没什么好收拾的。墨昀只拿上了他视若珍宝的几本医书和一个装着银针和常用药材的小药箱。我抱着阿屿,拿上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和一点点积蓄。
趁着夜色,我们如同惊弓之鸟,在墨昀那位老船主朋友的接应下,悄无声息地登上了一艘即将启航的海船。船舱低矮昏暗,充满了鱼腥和桐油的味道。
当沉重的船锚被拉起,巨大的船帆在夜风中鼓胀起来,船身缓缓离开码头,驶向漆黑无垠的大海深处时,我抱着阿屿,站在摇晃的甲板上,最后一次回望那片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轮廓的鹭洲小镇。
灯火渐远,最终消失在茫茫海天之间。
海风猛烈,吹散了我包头的布巾,露出我饱经风霜却眼神沉静的脸。身后,是墨昀沉默而坚实的守护。怀里,是阿屿均匀的呼吸。
前路是未知的波涛。
但我知道,那个叫琯玥的皇后,早已死在了两年前凤仪宫的那场大火里。
活下来的,是阿玥。
一个母亲,一个……终于能为自己活着的女人。
船行三日后,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清晨,抵达了目的地——一个比鹭洲更偏远、几乎不为外人所知的环状珊瑚岛,名为月牙屿。岛上居民不多,多是靠海吃海的渔民和少数几家经营简单客栈、杂货铺的商户,民风淳朴,与世隔绝。
墨昀口中的落脚点,是岛上一位独居的老婆婆空置的旧屋。老婆婆被儿子接到更大的岛上养老去了,房子托付给相熟的船主照看。屋子虽然简陋,但背山面海,推开窗就能看到碧蓝的海水和洁白的沙滩,干净而宁静。
惊魂初定的我们,终于在这里暂时安顿下来。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在鹭洲时的平静,甚至更加安宁。墨昀很快凭借精湛的医术,赢得了岛上居民的信任和尊敬。他免费为渔民看诊,处理一些常见的伤病和岛上特有的热病,只收取一些力所能及的食物或海货作为报酬。我则帮人补网、晒鱼干、做些简单的缝补,换些米粮。
阿屿在温暖的海风和自由的气息里茁壮成长,小脸晒得黑红,咿咿呀呀地学着岛上土话,成了大家的开心果。
然而,那日在码头与皇帝猝不及防的对视,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他眼中那瞬间爆发的狂喜和势在必得的攫取光芒,像毒蛇的信子,时不时地在我心头舔过,带来一阵阵冰冷的战栗。
我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以他的权势和偏执,找到鹭洲绝非偶然。那次让他亲眼看到我还活着,更如同在猛兽面前暴露了行踪。月牙屿虽然偏远,但终究还在海上,还在他所能触及的范围之内。
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汹涌。我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墨昀,一天傍晚,看着阿屿在海滩上蹒跚学步,追逐着退潮后留下的小螃蟹,我轻声开口,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墨昀正低头整理晾晒的草药,闻言动作一顿,抬起头看我。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他的眼神平静而了然。
我知道。他放下手中的草药,走到我身边,目光也追随着沙滩上那个小小的身影,那日码头的人,是冲你来的,对吗他的眼神……太可怕了。他没有问他是谁,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陈述着事实,语气里是全然的理解和担忧。
我点了点头,心头涌起一阵酸涩的暖流。这个男人,用他沉默的守护,包容着我所有的过去和惊惶。他……不会放弃的。鹭洲能找到,月牙屿……也未必安全。我看向墨牙屿港口的方向,那里停泊着几艘渔船和一艘稍大些的补给船,我想……我们得走得更远。远到……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墨昀顺着我的目光望去,沉默了片刻,然后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带着药草的微凉,却传递着坚定的力量。
好。他毫不犹豫,我跟船主打听过了,下个月初,会有一艘远洋的大商船在‘星罗群岛’的主岛‘望潮岛’停靠补给,然后一路往南,穿过‘风暴角’,去往更南边那片被称作‘千屿之海’的地方。那里岛屿星罗棋布,很多小岛在地图上都没有名字,与中原几乎断绝往来。
千屿之海,风暴角……光是听名字,就充满了未知和艰险。
会很苦,很危险。我看向他,眼中带着歉意和对未来的忧虑。阿屿还那么小。
墨昀却笑了,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温和而坚定,他低头亲了亲阿屿沾满沙子的头顶,小家伙咯咯笑起来。
再苦,能苦过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吗他看向我,眼神清澈而执着,阿玥,有你和阿屿的地方,就是家。天涯海角,我都跟你们去。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哪里都是安稳。
一家人……我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眶瞬间湿热。曾经母族视我为棋子,皇帝视我为替身。而此刻,在这天涯海角,我竟然拥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好!我用力回握他的手,将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压下,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心,我们去千屿之海!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不动声色地准备远行。墨昀加倍地行医,换取更多不易腐烂的粮食干货和岛上特产的、能在远方换钱的珍珠、玳瑁片。我则日夜赶工,用结实的帆布缝制能抵御风浪的包裹和衣物。
离开的日子定在了一个月后。我们像蚂蚁搬家一样,将准备好的物资一点点转移到船主朋友安排好的、即将开往望潮岛的那艘补给船上藏好。
然而,就在离启航还有三天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再次将我们推到了悬崖边缘。
傍晚,墨昀去给住在岛另一头的一个摔伤腿的老渔民换药,迟迟未归。我心中莫名地不安,哄睡了阿屿,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望着墨昀归来的小路。
夕阳沉入海平面,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天色迅速暗了下来。海风渐大,带着不详的凉意。
终于,小路的尽头出现了人影。不是墨昀。
是岛上平日给船主跑腿、消息灵通的少年阿水,他跑得气喘吁吁,脸色发白,看到我,几乎是扑了过来,声音带着哭腔:
阿玥姐!不好了!墨、墨大哥他……被……被外面来的人抓走了!
什么!我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心瞬间沉到了冰窟里,什么人在哪里
就……就在老海叔家门口!阿水急得语无伦次,来了好几艘好大的船!船上下来的人,穿着黑衣服,拿着刀!凶神恶煞的!他们……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人!看到墨大哥,就……就把他围住了!说他……说他包庇逃犯!要带他走问话!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
他们来了!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月牙屿!而且,直接抓了墨昀!
他们一定是顺藤摸瓜,从鹭洲查到了墨昀身上!抓墨昀,就是为了逼我现身!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间攫住了我!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墨昀!他落到那些人手里……我不敢想!
阿玥姐!你快想想办法啊!他们……他们还在老海叔家那边!阿水焦急地催促着。
跑带着阿屿立刻跑可墨昀怎么办他会被我连累死的!
不跑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墨昀被抓走,然后等着他们来抓我和阿屿
电光火石间,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闪过脑海。
阿水!我猛地抓住少年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决绝而嘶哑变形,你听我说!帮我!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我飞快地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语速又快又急。
阿水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褪尽,但看着我眼中近乎燃烧的决绝,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就朝村子的方向狂奔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冲进屋里,看了一眼熟睡中的阿屿,心如刀绞。但我没有时间犹豫。我迅速拿出墨昀早就准备好的、用油布仔细包裹好的一个小药包。那是他根据古方配制的,一种能让人短时间内气息脉搏微弱如同重病濒死、但不会真正伤身的药散。本来是备着以防万一、混淆视听用的,没想到真要用上了。
我颤抖着手,倒出一点点药散,混在温水里。然后,狠下心,轻轻唤醒阿屿。
阿屿乖,喝点水……我抱着迷迷糊糊的儿子,将混了药散的水一点点喂进他嘴里。阿屿咂咂嘴,似乎觉得味道有些怪,但在我轻柔的安抚下,还是喝了下去。很快,药效发作,他小小的身体软了下来,呼吸变得异常微弱缓慢,小脸也失去了红润,变得苍白冰冷,摸上去像一块冰。
看着儿子瞬间病危的样子,我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在他小小的衣服上。我紧紧抱着他,在他冰凉的小脸上印下无数个带着泪的吻。
阿屿不怕……娘在……娘一定会救你和爹爹……我哽咽着,用最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保证。
然后,我用最快的速度,将剩下的药散全部倒进自己嘴里,用冷水冲服下去!
一股强烈的眩晕和虚弱感瞬间席卷全身!心跳变得异常沉重缓慢,四肢百骸都像被灌了铅,冰冷麻木。我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抱着气息微弱的阿屿,踉踉跄跄地冲出屋门,朝着老海叔家的方向——也就是墨昀被抓的地方,用尽全身力气跑去!
夜风冰冷刺骨,吹在脸上如同刀割。眼前阵阵发黑,脚下的路崎岖不平,我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摔倒,全靠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支撑着。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老海叔家门前燃起的火把光亮!人影幢幢!
站住!什么人!外围警戒的护卫发现了跌跌撞撞冲过来的我,厉声喝道,长刀出鞘!
我根本不理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声音嘶哑凄厉,穿透夜空:
墨昀——!阿屿不行了——!救救我们的孩子——!!
这一声绝望的哭喊,如同惊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人群中心,被两个黑衣护卫反剪双臂制住的墨昀,猛地抬起头!当他看到我怀里气息奄奄、脸色死白的阿屿时,眼中瞬间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惊骇!他剧烈地挣扎起来:阿屿!阿玥!放开我!我的孩子!!
而那个被护卫簇拥在中间、负手而立的身影——皇帝,也猛地转过身!
火把跳跃的光亮,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模样: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如鬼,嘴唇毫无血色,抱着一个同样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孩子,整个人摇摇欲坠,如同风中残烛,透着一股浓烈的、行将就木的死气。
皇帝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眼神,充满了审视、惊疑、探究,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和某种期望落空的巨大失落。
他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属于琯玥的痕迹。但此刻的我,被巨大的悲痛(半真半假)和药力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神涣散绝望,加上两年海岛的磨砺早已改变了容颜气质,活脱脱就是一个濒临崩溃、孩子即将夭折的贫苦渔妇!
大人!大人救命啊!我抱着阿屿,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上,朝着皇帝的方向,哭得肝肠寸断,涕泪横流,求求您!放过我家男人吧!我家阿屿……阿屿他快不行了!他从小身子就弱,受不得惊啊!他爹就是我们的命根子……求求您高抬贵手,让他看看孩子……让孩子最后……最后看一眼他爹吧!求求您了!我给您磕头了!
我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嚎着,一边真的咚咚咚地用力磕起头来。额头撞在粗糙的石子地上,瞬间就破了皮,鲜血混着泥土流下来,糊了一脸,狼狈凄惨到了极点。
周围的渔民都被这凄惨的一幕惊呆了,随即爆发出愤怒的议论和指责:
太欺负人了!
孩子都这样了,还不放人!
墨郎中是多好的人啊!你们凭什么抓他!
还有没有天理了!
群情激愤。连那些黑衣护卫,看着地上磕头磕得满脸是血、抱着垂死孩子的妇人,再看看旁边目眦欲裂、疯狂挣扎的墨昀,脸上都露出一丝不忍和迟疑。
皇帝的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阴沉得可怕。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是要把我整个人剖开。他似乎在极力辨认着什么,眉头紧锁,带着一种极度不甘心的烦躁。
就在这时,我怀里的阿屿,似乎被这巨大的动静惊扰,药效加上惊吓,突然猛烈地呛咳起来!小小的身体剧烈抽搐,脸色由白转青,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这绝非伪装!
阿屿!阿屿!!墨昀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挣扎得更加疯狂!他看向皇帝,眼神里充满了血红的绝望和哀求:大人!我求您!让我看看我的孩子!我什么都答应您!求您了!!
我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紧紧抱着阿屿,哭得几乎背过气去:阿屿!我的儿啊!你别吓娘啊!睁开眼看看娘!阿屿——!!
这母子连心、濒临崩溃的凄惨一幕,彻底击溃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皇帝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他看着地上那对垂死的母子,又看看状若疯狂的墨昀,再扫视了一圈群情激愤、几乎要失控的渔民。他眼中那最后一丝锐利的审视和疑虑,终于被眼前的事实和巨大的麻烦所取代。
他千里迢迢追查而来,是为了那个可能还活着的、他以为终于找到的琯玥。而不是为了看一个贫贱渔妇的孩子死在自己面前,更不是为了在这偏远小岛上激起民变,惹一身腥臊!
眼前这个哭嚎的妇人,除了那惊鸿一瞥下几分模糊的轮廓,哪还有半分琯玥的影子琯玥是高贵的,是隐忍的,是带着皇后气度的,即使落魄,也绝不会是眼前这副撒泼打滚、涕泪横流的粗鄙村妇模样!还有那个孩子……琯玥怎么可能会有孩子还是和一个卑贱的郎中
巨大的失望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涌上心头。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声音冰冷而厌恶:
晦气!放人!
制住墨昀的护卫立刻松开了手。
墨昀像疯了一样扑过来,一把从我怀里抢过阿屿,手指颤抖地搭上他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皮查看,动作快如闪电,完全是医者的本能。他脸上的悲痛和焦急绝不是假的。
阿屿!撑住!爹在这里!他嘶吼着,迅速从怀里掏出银针包,抽出几根银针,看也不看周围的人,全神贯注地开始施救。
我则瘫软在地,看着墨昀施救,依旧呜呜地哭着,浑身抖得像筛糠。
皇帝冷漠地看了我们最后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声音冰冷地丢下一句:撤!
黑衣护卫如潮水般迅速退去,簇拥着他,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马蹄和脚步声,直到确认那些人真的走了,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猛地一松,眼前一黑,彻底瘫倒在地,昏死过去。那药散的效力加上极度的精神冲击,早已超出了身体的负荷。
阿玥!墨昀一手抱着气息渐稳的阿屿,一手慌忙来扶我,声音里充满了后怕和心疼。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阵阵苦涩的药味中悠悠转醒。睁开眼,看到的是自家小屋熟悉的、有些漏光的茅草屋顶。窗外天光微亮,海浪声温柔地拍打着岸边。
娘……一个小小的、带着点虚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猛地侧头,看到阿屿正躺在我身边,小脸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正依赖地看着我。墨昀坐在床边,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正小心地用勺子给我喂着药。
阿屿……我颤抖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儿子温热的小脸,滚烫的泪水瞬间涌出。劫后余生。
没事了,阿玥。墨昀放下药碗,紧紧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温暖而有力,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阿屿没事了,药效过了就好,就是受了点惊吓。你也只是虚脱,养养就好。他们……都走了,彻底走了。
他告诉我,皇帝的人马当夜就全部登船离开了月牙屿,走得干干净净,连搜查都没再进行。显然,我们那场以命相搏、近乎自毁的表演,彻底浇灭了他最后一丝怀疑和兴趣。在他眼里,琯玥早已是死人,而我们,不过是一对让他倒了胃口、惹了晦气的卑贱渔民夫妇。
船……船什么时候开我哑着嗓子问,心有余悸。
明天傍晚,潮水合适就走。墨昀的眼神异常坚定,去千屿之海。这次,我们一定能彻底消失。
三天后,一艘吃水很深的旧式商船,缓缓驶离了月牙屿简陋的码头。
我和墨昀抱着阿屿,站在船舷边。阿屿似乎完全忘记了那晚的惊吓,好奇地看着渐渐远离的岛屿和盘旋的海鸟,咯咯笑着。
海风带着咸腥,吹拂着我们一家三口。我回头望去,月牙屿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海平线下。
这一次,是真的告别了。
告别了担惊受怕,告别了如影随形的过去。
船帆鼓满了风,朝着更南的方向,朝着那片传说中岛屿如星、与世隔绝的千屿之海坚定地驶去。前方,是未知,是风浪,也是真正属于我们的、没有阴影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