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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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中搜寻了很久,想起来那个瘦弱的小身影。
他那时府邸被一场大火烧毁,不得已借住我家。
瘦小的身子不时咳嗽,最爱趴在鱼池边抓鲤鱼,那是我最爱的鱼儿。
小屁孩!不许抓了!
这是我最常说的话,他瑟瑟将手收回,抬眸打量我。
像是见了什么奇珍异兽一般围着我看。
你就是那个直性子
他问我,我有些恼,小时候最讨厌人说我直性子。
是因为宋明远讨厌,他总让我矜持些。
一来二去和这小孩熟了,我喜欢骑大马,他当马。
父亲撞见后慌得不行,训斥我目无尊卑。
后来我还想玩,小孩就带我去后屋的荒院子玩。
直性子,你今日怎么没去找那个宋家的小子。
直性子,你多来找我玩吧。
他嘟嘟囔囔说着,我给了他屁股一巴掌。
少废话,快跑!
想起来竟有些不好意思。
小公子是安阳侯的独子,今日来了信件,明日上门提亲。
疏影,爹不愿你进那显贵家中,可如今......
你如何想呢
我怔住,我与那小孩相处不过半年,若不是父亲提起,我早忘了。
父亲神色有些为难,我还是点了头。
嫁便嫁吧,好歹也是官家。
次日天蒙蒙亮,一堆人吹锣打鼓从城门一路到了陆府门口。
阵仗之大引得城中百姓围观,随后望不到头的聘礼抬进了陆府。
大伙知道,我要嫁安阳侯世子。
府中好不热闹,我未见那小孩,来人说世子还有公务未处理妥当。
我默默点了头,心中有丝丝不悦。
哪有提亲人不上门的说法。
10
入了夜,才要歇下,窗外一阵动静,紧接着我听见了宋明远的声音。
陆疏影,你不许嫁人。
你听见了吗
我从床上扶起,窗外的人影似乎抬手擦了擦鼻尖。
陆疏影,那日我给你的信没看吗
我说了,等然然生了孩子,地位稳固了,我再抬你做平妻。
然然现在已经有了身子,你多等一年半载又如何我心里有你,然然也是好相处的。
我听着这番话忍不住干呕。
窗外的人影叩了叩窗棂,陆疏影,你在听吗
他的声音极力压低,我已经来到窗前,用力推开窗户。
宋明远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平静下来。
宋明远,我要嫁谁跟你没有关系。
我的语气冷到了极点。
刚刚那一番话令我对宋明远只剩厌恶。
疏影,你不知道高门贵族里的恩恩怨怨,你以为嫁过去是享福,那些宅子里的争斗,你这样蠢笨定是被人吃的份。
我愣住了,看着神色笃定的宋明远。
他何时变得这样,这样不堪。
从前说非我不娶的那个人似乎是另一个宋明远。
你可知安阳侯世子的名声他到处养外室,到哪巡视,那就有个外室。
陆疏影,我也是为你好。
我看着宋明远,勾起嘴角冷笑一声,下一瞬猛地将窗户合上。
重重的声响惊得府里的狗子吠叫。
窗外的宋明远压低了声音带着愤怒。
陆疏影,你真不知好歹!
说完,一阵脚步声后,窗外安静下来,狗子也不叫了。
11
婚期定在下月初,还有七日的时间。
府里上下忙着置办我的婚宴。
这期间城中起了流言,周知然在外有孩子。
玉竹出门采买,听着百姓议论宋家的是非,周知然的母亲从宋府跑了出来。
我喝着茶听玉竹绘声绘色说着。
那妇人发簪乱作一团,衣裳破烂,她在宋府门口撒泼打滚,还有一孩子跪在一旁哭喊着娘。
孩子抱着周知然的大腿叫娘,被周知然狠狠踢开了,那一脚真是......啧啧......
妇人说周知然在乡下和猎户成亲生了孩子,猎户进山打猎人没了,周知然将孩子扔给妇人,一个人跑进城里。
好狠的心。
像是听话本子一般,我忍不住开口问。
那宋家一家子就这么任由闹着
宋老爷子最要脸面,本来对周知然就不满,出了这档子事,恐怕宋府要闹翻天。
玉竹撇了撇嘴,她给我蓄了茶,才开口。
宋老爷让人把夫人和孩子赶出城去,没做别的。
喝着温茶,我心里莫名畅快。
婚期前三日,安阳侯世子登门,这是我第一次见长大后的他。
安阳侯与父亲寒暄,我与他在花园内散步。
到底是许久未见,他问什么我答什么。
池子里的鲤鱼大了不少。
是啊。
还是儿时的那几条吗
是啊。
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
忽地我撞上了结实的人墙。
不知道他何时停下来的,一双黑眸紧盯着我。
我叫什么名字
12
他的声音有几分嘶哑,我抬眸对上目光,心底有些虚。
赵......赵晋。
赵晋的嘴角勾起,他笑得温柔,随即俯下身子,伸手去捞池里的鲤鱼。
他抓住一条纯金色的鲤鱼,鱼儿在他手中挣扎,随即被他松开。
我看着这举动愣神,他又抓住了一条红白色的,这一次任凭鱼儿怎么挣扎,他都未松手。
直到鱼儿像是挣扎不动,赵晋松开了手。
陆疏影,你变了,你都不像小时候那样呵斥我了。
我没想到赵晋会这样说,站在原地有些慌乱,片刻只得低下头解释。
世子尊贵,幼时不知尊卑,望世子......
罢了!
赵晋似乎生气了,他甩了甩手上的池水大步向前厅走去,我急忙跟上。
父亲和安阳侯聊得似乎很愉快。
婚宴上的细枝末节都确认妥当后,安阳侯忽地开口。
他一听退婚,急得要从边塞回来,七日的公务,紧赶慢赶三日做完。
赵晋脸色顿了顿,父亲笑得近乎仰过去。
我偷偷抬眸看赵晋,他的耳根子微微泛着红不敢与我对视。
日子过的快,我大婚当日,府上非凡的热闹。
玉竹说贺礼堆得院子里没有下脚的地方。
宋明远也来了,他身后跟着周知然。
周知然的肚子大了不少,气色却差极了。
玉竹说着给我递了一杯温茶,我无心再思索其他,只剩拜堂时的紧张。
和赵晋那日见过之后,他未再来过,且他好似气大了。
终于花轿来了,屋外好热闹。
世子爷也得过我们这一关啊!
是啊!世子爷把下联都对出来,我们心服口服!
酒也不必喝了!
我听得出来是几个堂兄弟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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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一阵高呼,听着声响,赵晋把酒都喝了,还把下联都对了出来。
他进屋时一阵微弱的酒气飘散开。
赵晋牵着同心结的另一端将我带出陆府。
鞭炮锣鼓齐名,周遭都是欢呼声,我竟感到一丝松快。
上花轿时,赵晋小声说了句娘子,当心。
我脸颊一阵微热,背后冒出了小汗珠,心跳得极快。
微微颠簸间,透过偶尔被风吹起的帘子缝隙,我瞧见骑在马上的赵晋。
宽肩细腰,背影一看就十分可靠。
似乎是感受到我的目光,赵晋回头看了一眼。
他笑得温煦,我急忙用扇子完全盖住脸。
赵府内已经挤满了人,我看到了宋明远,他站在人群前,身旁是周知然。
只是瞥了一眼,我便与他对上了目光。
那双眼里满是血丝,宋明远迈上前一小步,下一瞬被周知然拉住了。
不知道周知然咬牙切齿说了什么,宋明远垂下了抬起的双手,木讷地看着我。
我将视线收回,赵晋已经停住,我小步走到他对面。
随着一声声拜堂,众人的呼声越来越高。
送入洞房时,我被赵晋当众打横抱起,他小声说搂着他,忽地我想到了那日茶田宋明远的举动。
原来被人偏爱是这样的感觉,踏实且无须担忧。
将我安置好后,赵晋出去应酬宾客。
坐在婚房内,玉竹给我送来小点心填一填肚子。
小姐,世子爷说这个绿豆糕少吃些,他带烧鸡回来。
我怔住,手里的绿豆糕差点掉了。
他在外头应酬,哪有时间带烧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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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突然嘈杂起来,一行人喊着闹洞房。
赵晋一身喜服撞开了屋门,身后的人有几个我不认识,他们嬉笑着要闹洞房。
我忽然有些害怕,赵晋脚步凌乱,眼神飘忽不定,他似乎醉了。
去去去!这是老子的洞房!
他说着将众人推搡出门,一下子关上门,待门外安静下来。
玉竹行礼退下,赵晋摇摇晃晃到了我面前。
直性子,你怎么不说话!
你看看我。
赵晋伏在我膝前,刺鼻的酒味钻进我的鼻腔,他牵起我的一只手盖在脸颊上。
掌心传来温热,赵晋吻了吻我的指尖。
直性子,差一点我就娶不到你了。
宋家那小子没福气,还是我有福气。
赵晋说着头枕在我的腿上,他一动不动,背轻轻起伏着。
我轻拍他的肩膀,莫名开口唤了声小屁孩。
腿上的人猛地抬头,眼里闪着光。
直性子!你终于叫我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裹,打开之后是一只烧鸡。
赵晋站起身将烧鸡放在桌上,又倒好了酒。
直性子!快吃吧!
原来他没醉!他装的!
看着桌上诱人的烧鸡,来不及多想,我塞了满嘴。
赵晋撑着桌子笑得宠溺,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想到安阳侯说的那番话更是有些脸红,又忍不住问道。
赵晋,你真的为了娶我,赶着回来的
话落,赵晋抬手擦了擦我的嘴角。
他喝了一口清酒,那不是听说他要纳你做妾,谁知道你会不会委屈自己。
小时候你追在他屁股后头,一刻不离开的模样,我真是有点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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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晋说着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你现在对宋家那小子......
抛到九霄云外了!
我急忙回答,不曾想赵晋凑近,鼻尖对着鼻尖,他低声问我。
那你对我呢
这话像是一颗石子抛入静潭中,荡起一圈圈波纹。
我是第一次这么近看赵晋的眉眼,好看至极。
怎会有人眼瞳里闪着星星似的光芒。
嗯
许是见我不回答,赵晋揽住了我的腰,贴得更近了。
我支支吾吾才憋出三个字。
不知道。
红烛摇曳,赵晋将我轻轻放在床褥上。
这一夜我成了赵晋的正妻。
赵晋第二日便急着赶去边塞,临走前将我搂在怀里许久。
等我回来。
我笑着应他,将赵晋送走后,我没想到宋明远胆大包天寻上门来。
他从院墙翻进来的,衣裳有些凌乱。
宋明远见了我情绪愈发激动,一下抓住我的手腕。
疏影,你是不是被迫的
我知道,一定是你爹贪图荣华富贵将你嫁入这魔窟!
我看着他疯癫的模样忍不住嗤笑出声。
晃了晃另一只手腕上的织金云纹宝石镯子。
宋明远,你看我哪样像是被迫的
他抓着我的手力道松了松,像是不可置信般低吼出声。
你说过的,不喜欢勾心斗角,不喜欢高门显贵。
自小你便心悦我,怎么会不等我
满目的不甘心近乎要溢出来,我望着他许久。
思绪飘忽到年幼时,总是追在宋明远身后的我。
他从未停下来等过我,常常等我追上他在一旁喘着粗气。
陆疏影,你怎么走这么慢。
这是宋明远最常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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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傻到在家中练习奔跑,赵晋那会盯着我跑来跑去。
他在一旁数数,不时笑我傻,我却察觉不出来。
宋明远从未在意过我。
对他而言,只是觉得失去我有些可惜罢了。
他清楚我对他的心意,明白我的情意,喜欢他时,哪怕是随手给我一朵野花,我也会小心翼翼带回家用最金贵的花瓶养起来。
现在不喜欢了,瞧过去的自己觉着可怜,看宋明远全是厌恶。
疏影,我心里有你。
宋明远的声音将我思绪拉回,我挣脱被他抓住的手。
刮起了风,天暗沉下来,快下雨了。
低飞的蜻蜓不时掠过我眼前,宋明远就这样站着看我。
宋明远,你走吧,我现在是世子夫人,照理说你见我要行礼,更别提今日你翻墙进来,我若是叫来人,打死你也无妨。
说完这话,我没再理会宋明远,迈开步子离去。
没多久大雨倾盆,玉竹说宋明远在原地站了许久,雨大了后他狼狈地跑了。
雨天路滑,他摔了个狗啃泥,翻过墙后手一滑重重跌在墙根。
这个贵公子满身污泥在街上小跑,差点被自家看门的当作乞丐打一顿。
那日之后,宋明远没再来,城中却闹起来了。
周知然的母亲在城中最热闹的街口支起了摊子,她绘声绘色说着周知然在乡下如何苟活,又谈到高攀宋家。
看戏的百姓一言一语,传得满城皆知,就连城外的几个镇子都有听闻。
宋老爷子彻底怒了,带人将周知然母亲打了一顿,周知然母亲告官,宋老爷子理亏,被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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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远不得不求上我,赵晋不在,这事我没有应下。
他站在厅中,身形消瘦,眼眶凹陷下去,看不出半点贵公子的模样。
疏影,就这一次,我从未求过你。
语气极尽恳求,我垂眸瞧他跪在面前,心底畅快极了。
那日被悔婚的屈辱,此刻彻底消散。
宋明远,不是我不答应你,只是我没这本事。
我轻声说着,慢悠悠喝了口茶。
宋老爷曾经对我也不错,只是他打人在先,我总不能仗着侯府要官府放人,这不合规矩,也会落人口实。
那妇人也不是个安分的吧,我听说被赶出城去,她又能闹回来。
我说的慢,跪在地上的宋明远的腰越来越弯,最后头近乎要点到地上。
他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很久,玉竹提醒我要用午膳后,他才抬起头看我。
四目相对,宋明远眸底满是悲凉。
我唤来人送他走,没想到周知然冲了进来。
她一下便扑在宋明远身上,连锤带打,嘴里不停骂嗓。
我就知道忘不了她,人家现在是世子夫人,将来是侯府的主母,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来寻她,是忘了我肚子里的了!
这话像是刺激到宋明远,他不顾大着肚子的周知然,一下将她推倒在地。
你还敢提孩子!你那三岁的野种!我忍了,养在府中许他叫我一声父亲!
若不是你,我家不会沦落到这一步!
他颤着手指在周知然鼻尖,下一瞬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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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知然捂着脸愣住,片刻反应过来,她扫视一圈,目光停在我身上。
她的动作太快,玉竹来不及拦,周知然已经抓住我的衣袖。
走!出去!让大家伙都看看!堂堂安阳侯世子夫人勾引有妇之夫!
跟我出去!走!
我的外袍已经被扯到手臂中间,玉竹用尽了力气也没将周知然的手掰开。
宋明远又给了周知然一巴掌,她却死死拉着我。
场面一片混乱,我被来回扯得有些头晕。
一声凄惨的叫声后,我的衣袖松开了,周知然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我望着她五官皱在一起,红唇眼见的惨白起来。
鲜红从她裙摆溢出,腥甜味弥漫开。
宋明远站在原地,他那一脚不偏不倚踢在了周知然的肚子上。
周知然大半裙摆已经被染红,她手摸在流出的鲜红上。
孩子......孩子没了,没了,宋明远,快救救我......
她爬到宋明远脚下,抱着他的腿,泪水从眼角流出。
宋明远,孩子,孩子......
周知然哽咽说着不停摇晃宋明远,他却无动于衷。
直到一个挺拔的身影走近,赵晋回来了。
他沉着脸,将我搂在怀里,上下确认只有外袍乱了几分,我没有受伤,赵晋的神色缓和几分。
来人,送客。
赵晋说罢,手下一涌上前,宋明远任由被押着,他死死盯着那一滩鲜红。
周知然哭得惨厉,一道鲜红从大厅到侯府门口。
赵晋扳过我的脸叹了口气。
我回来晚了,你受委屈了。
19
我摇了摇头,这场闹剧结束了。
玉竹告诉我宋明远回到府中大病了一场,周知然疯了,被宋家休妻赶出府。
她整日游荡在大街上,碰着抱着婴孩的妇人就要抢。
常常遭一顿毒打,和猎户生的孩子只得求着人别打他娘。
我听了忍不住唏嘘,赵晋这时进屋,玉竹退了出去,只剩我与他。
心疼了
一开口便是醋味,我佯装捂着鼻子。
哪来的醋坛子!
赵晋急了,将我搂在怀里,他不知何时拿出一枚簪子。
虽是银做的,上头的雕工却不凡,一朵茶花栩栩如生。
喜欢吗
我满心欢喜接过,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
打开后是几片茶泡子。
以后找不着别哭了,叫我帮你找。
原来那日的人是他。
我忽觉有些丢人,想起那样狼狈的模样。
下一瞬赵晋贴上了我的唇,他笑得温柔,他的爱像是春雨一般沁入我的心底。
回门宴当日,家中挤满了人。
赵晋陪父亲喝得搂在一块。
我隔着人群瞧见了宋明远,他像是被抽了魂一般,与周遭格格不入。
玉竹扶我去后院休息,他跟了上来。
看样子是喝醉了,脚下步子飘忽。
疏影,我后悔了。
如若那日,我不悔婚,或许现在恩爱的是你我,或许现在与陆老爷畅饮的是我。
疏影,我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靠在柱子上,望着我,眼眶通红。
我走近宋明远几步,望着如今这副落魄模样的宋公子。
宋明远,你有很多次选择,可你都选了周知然。
你活该。
话落,我的腰被一只大手搂住,赵晋嗤了宋明远一声,随即柔声对我说。
娘子,我给你准备了好喝的莲子羹,跟为夫去尝尝。
他搂着我离去,身后是宋明远若有似无的抽泣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