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爷爷的破粮袋 > 第一章

爷爷目不识丁却当了生产队长,村里日子越过越好,我家粮缸却日渐见底。
奶奶骂他傻,他总搓着手笑:人家揭不开锅哩,能帮一把是一把。
那年大雪封山,他把自家房顶的茅草全扛去给王寡妇补墙。
回来时冻得嘴唇发紫,却从怀里掏出温热的烤红薯塞进我们手里。
他走那日毫无预兆,是在帮孤老李头修院墙时倒下的。
十六年后清明,当年那个在王寡妇家冻僵的男孩跪在墓前哽咽:叔啊,那年要不是您……
我摸出爷爷留下的破粮袋,袋角磨穿两个洞,曾漏掉我家多少口粮。
雨丝落在我仰起的脸上,墓碑照片里他依旧笑呵呵望着漫山扫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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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敲打伞面的闷响,一声声,像是无数细小的指节在叩问。山路泥泞湿滑,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拖拽感。我撑着伞,目光穿透蒙蒙雨雾,望向半山腰那片熟悉的松柏林。远远的,爷爷坟茔前攒动的人影便撞入眼帘。灰蒙蒙的天色下,那些晃动的人形轮廓,如同他生前当生产队长时,村头仓库前总也散不去的景象。十六年了,奶奶也已于五年前安眠在爷爷身旁,可爷爷坟前这无声的祭奠,却像山涧的泉水,从未真正枯竭。
空气里弥漫着湿泥、青草和焚烧纸钱后特有的焦糊气息,混合着一种沉甸甸的、名为思念的潮湿。离得近了,那攒动的人影清晰起来。有佝偻着背、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泥点溅满了裤脚;有面容黧黑、身材壮实的中年汉子,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臂膀;也有被大人牵着手、懵懂张望的孩童。他们或默默拔除坟茔周围新生的杂草,或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去墓碑上积聚的水珠,或将带来的简单祭品——几颗水果、一碟点心、一壶土酒——庄重地摆放在石供台上。没人高声喧哗,只有低低的、含混不清的絮语和压抑的咳嗽声,在淅沥雨声中浮沉。
爷爷张大有,只活了短短四十五个春秋,生命短暂得如同山间一道急促掠过的闪电。他走那年,我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记忆中,他身材算不上魁梧,甚至有些瘦削,常年的劳作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皮肤是风吹日晒的古铜色。他目不识丁,自己的名字也写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胸膛里仿佛天生就揣着一把丈量人心的尺子,宽厚得能装下整个村子的悲欢。奶奶生前总爱戳着他的脑门骂他傻根儿,那调门又高又亮,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怨气,源头无一例外——爷爷又把自家那点本就不够糊口的东西,挪到了别人家的锅台上。
傻根儿!榆木疙瘩!灌了迷魂汤啦奶奶的声音仿佛还在老屋那薄薄的泥墙间回荡,自家几个崽子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巴巴瞅着锅底,你倒好!胳膊肘尽往外拐!那点口粮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风刮来的她气得脸色发红,手指几乎要戳到爷爷的鼻尖。
每当这时,爷爷便习惯性地低下头,那双布满厚茧、沟壑纵横如同老树皮的大手,局促地互相搓揉着,发出沙沙的轻响。他黝黑的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愠色,反而咧开嘴,露出被劣质旱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嘿嘿地笑起来,笑声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哎呀,孩儿他娘,莫气,莫气,他声音温厚,你瞅瞅隔壁王婶家,米缸都见了底,娃儿饿得嗷嗷哭,那声音……听着揪心呐。咱勒勒裤腰带,总能熬过去,人家是真揭不开锅了哩!能帮一把是一把,乡里乡亲的……
这能帮一把是一把,成了爷爷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也成了我们家日子越过越紧巴的魔咒。
后来,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村里人私下里传开了话,说张大有人心公道,肯吃亏,能服众。再后来,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一合计,大家伙儿一呼百应,硬是把大字不识一个的爷爷,推上了生产队长的位置。没人走过什么选举的过场,仿佛这位置天生就该是他的。爷爷搓着手,照例是嘿嘿笑着,没推辞,也没说啥豪言壮语,就那么接下了这副沉甸甸的担子。
爷爷当上队长后,村子里像是被注入了某种奇异的活力。他带着大伙儿起早贪黑地侍弄田地,协调着有限的农具和耕牛,谁家劳力弱了,他一声不吭就带着人去搭把手;哪块地该种啥,他凭着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的直觉,安排得井井有条。村头村尾的日子,竟真的像被一场及时的好雨浇透的麦苗,眼见着饱满、青翠起来。秋后算账,家家户户分到手的口粮,竟比往年厚实了不少。人们脸上有了点笑模样,提起张队长,言语里是实打实的敬重。
然而,这日渐红火的景象,唯独绕开了我们家。灶膛里的火苗似乎总也旺不起来,稀粥在碗里晃荡,清亮得能照出人影和我们兄妹几个眼巴巴的馋相。家里的米缸,那个曾经被奶奶擦得锃亮的大肚陶缸,越发显出空荡的底子来。奶奶的脸拉得更长了,像挂了霜的茄子。家里的锅碗瓢盆似乎都染上了她的怨气,稍一磕碰就发出刺耳的声响,成了那段日子挥之不去的背景音。
傻根儿!张大有!你这队长当得可真够‘风光’啊!奶奶的责骂声穿透薄薄的泥墙,在黄昏的暮色里显得格外尖利,风光得自家娃儿都跟着喝西北风!队里的东西你倒大方,这家匀一把,那家分一瓢!轮到自家了,就剩个空碗响叮当!你这官儿当得,把家当都散尽了吧图个啥图人家叫你一声‘张队长’脸上有光那光能当饭吃
爷爷刚从地里回来,裤腿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他放下沉重的锄头,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姿态,搓着手,脸上挂着那永不褪色的、近乎憨厚的笑容,仿佛奶奶那连珠炮似的埋怨只是山间掠过的清风,吹过便了无痕迹。嘿嘿,孩儿他娘,消消气,消消气,他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抹了抹嘴,这不……快了,快了,等秋收,等交了公粮,咱家也能宽裕点,给娃们割点肉打打牙祭……
他描绘着那似乎触手可及的美好,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笃信,让奶奶后面更难听的数落,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
爷爷的快了,像挂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永远差那么一步。家里的日子并未因他的承诺而好转,反而在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滑向了更深的窘迫。
腊月里,一场罕见的、鹅毛般的大雪毫无征兆地袭击了我们这偏僻的山村。狂风卷着雪沫,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无数野兽在嘶吼。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积雪压断了村口老槐树的枯枝,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整整三天三夜,大雪封死了出山的路,也把寒冷和恐惧,死死地摁在了家家户户的屋顶上。
就在雪势稍歇的一个傍晚,急促的拍门声打破了老屋的寂静,带着一种不祥的惊惶。来的是王寡妇家半大的小子,石头。他裹着一件破旧的、根本不合身的棉袄,小脸冻得青紫,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囫囵话:张……张叔……俺娘……俺家……墙……塌了!风……雪……灌……灌进来了!
孩子眼里全是惊恐的泪水,在冻僵的脸上迅速结成了冰碴子。
爷爷蹭地一下从火塘边的矮凳上站起来,脸色瞬间凝重。他二话没说,甚至没顾上披件厚实的棉袄,只穿着那件磨得发亮的旧夹袄,转身就冲进了里屋堆放杂物的角落。奶奶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声音都变了调:张大有!你要干啥!
爷爷没回答。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很快,他吭哧吭哧地扛着东西出来了——那是我们家攒了整整一个秋天,预备翻修自家那几间一到雨天就滴滴答答漏水的破屋顶用的、金贵的新茅草!厚厚的一大捆,被麻绳紧紧勒住,散发出干燥的草香。那捆草几乎压弯了他的腰。
你疯啦!奶奶的声音尖锐得几乎要撕裂屋顶,那是咱家修房子的草!这大雪天,你把草给她咱家屋顶也快撑不住了!你就不怕塌下来砸死我们娘几个!
她冲上去,死死抓住茅草捆的一角,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发抖。
爷爷的脚步顿了一下。他侧过头,火光映亮了他半边脸,那深刻的皱纹里嵌着疲惫,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和清明。他望着奶奶,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孩儿他娘,松手。王婶家那土坯墙裂开个大口子,风雪直往里灌,娘俩缩在炕角,石头那孩子冻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咱家屋顶是旧,好歹还能凑合挡几天。那墙……是救命的墙啊!这草,救急哩!
他顿了顿,看着奶奶眼中瞬间涌上的水光,声音放得更软了些,顶多……顶多我再想想办法。总不能看着人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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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手,像是被那话语烫到,猛地一松。她别过脸去,不再看爷爷,也不再看那捆代表着家中一点微薄希望的茅草,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爷爷不再犹豫,肩膀一耸,将那沉重的草捆更稳固地扛好,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沉默地、决然地闯入了门外那漫天风雪和刺骨的黑暗之中。他那负重的背影,在风雪里艰难地移动,越来越小,最终被狂暴的白色彻底吞噬,像一个孤独的、奔赴使命的草丘。
时间在呼啸的风声和灶膛里柴火微弱的噼啪声中,被拉得无比漫长。奶奶坐在火塘边的小板凳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火苗映着她紧绷的侧脸,忽明忽暗。她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根细柴枝,指尖用力得泛白,柴枝被无声地折成了几段。每一次风声的骤然加剧,都让她身体不易察觉地一颤。我们兄妹几个蜷缩在火塘边,不敢说话,只听见彼此牙齿细微的打颤声,以及外面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鬼哭狼嚎般的风雪声。寒冷像狡猾的蛇,从门缝、从窗隙钻进来,缠绕着每个人的脚踝,一点点向上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沉重的、带着冰碴的脚步声终于艰难地挪到了门口。门被用力推开,一股混合着冰雪、汗水和干草气息的凛冽寒气猛地灌了进来,冲得火塘里的火苗剧烈地摇摆、矮下去一大截。
爷爷回来了。
他浑身上下裹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雪沫,眉毛、胡茬上都结满了白霜,整个人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那件旧夹袄早已被雪水和汗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冻得僵硬、微微佝偻的轮廓。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脸颊上几处皮肤被冻得发白,失去了知觉。他站在门口,呼出的白气浓重得像一团化不开的雾,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高大的身躯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
爹!我们几个孩子惊呼着扑过去,却被那扑面而来的寒气冻得缩了缩脖子。
爷爷没有立刻进屋,他站在门槛外,像是怕把更多的寒气带进来。他吃力地、带着一种近乎滑稽的僵硬动作,伸手进怀里摸索着。那件湿透的夹袄紧贴着身体,他的动作显得异常笨拙而艰难。终于,他掏出了什么东西——用一块同样湿透了的破布包裹着,紧紧捂在胸口的位置。
他一步一挪地走进屋,带进来的寒气让屋里的温度骤降。他走到火塘边,顾不上自己,先将那块湿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块烤红薯!红薯皮烤得焦黑,有些地方甚至裂开了口,露出里面金黄、绵软的瓤。它们被爷爷紧紧捂在怀里最靠近心口的地方,竟然还散发着丝丝缕缕温热的白气!那点微弱的热气,在冰窖般寒冷的屋子里,显得如此珍贵,如此耀眼。
爷爷冻得发紫、几乎不听使唤的手指,笨拙地拿起一块最热乎的烤红薯,不由分说地塞进离他最近的小妹冰凉的小手里。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又温热的表皮,一股强烈的暖意瞬间穿透了孩子冻僵的皮肤,直抵心尖。小妹啊地低呼了一声,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那块救命的温暖。爷爷又拿起一块,塞给我,然后是弟弟……每一块红薯都带着他胸膛残留的体温,沉甸甸地落在我们冻得麻木的手心。
分完红薯,爷爷这才挨着奶奶身边的小板凳,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坐了下来,似乎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离火塘很近,伸出那双冻得通红、布满裂口和老茧的大手,凑向那跳跃的、橘红色的火焰,汲取着微薄的热量。火光跳跃着,映亮了他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因寒冷而显得格外憔悴的脸。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我们几个孩子正狼吞虎咽、被烤红薯烫得直吸冷气又舍不得松口的模样时,那憨厚的、标志性的笑容,又奇迹般地在他冻得青紫的脸上缓缓绽开。那笑容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委屈或抱怨,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满足的暖意。
嘿嘿,他搓着渐渐恢复知觉的手,声音还带着寒颤,却异常轻快,草……都堵上了,严实了。王婶家……暖和了。石头那小子……抱着他娘……睡踏实了。
他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气息在火光前凝成一大团白雾,救急哩……救急哩……
他喃喃着,像是说给奶奶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奶奶始终没有回头看他。她依旧背对着爷爷,身体绷得笔直。灶膛里,一根粗柴噼啪一声爆开一粒火星,那骤然亮起的火光微微晃动了一下,短暂而清晰地映亮了奶奶的侧脸——一滴浑浊的泪水,正无声地从她布满细纹的眼角滑落,迅速消失在火光投下的阴影里。她抬起手,用同样粗糙的袖口,极其快速地、用力地擦了一下眼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跳跃的火光,和她微微耸动的肩膀,泄露了那一刻汹涌的心潮。那声沉重的叹息,终究还是被她死死地压在了喉咙深处,比落在屋顶上的任何一片雪花都要沉重。
日子就在奶奶的埋怨、爷爷的笑声和我们家那只永远填不满的米缸的见证下,流水般淌过。爷爷依旧是他,那个肩扛着整个村子期望的队长,那个偷偷把自家最后一点玉米面塞进孤寡老人米缸里的傻根儿。他那件旧夹袄的口袋里,常年揣着一个巴掌大的粗麻布粮袋,袋口用一根麻绳系着。那袋子又旧又破,边角磨得起了毛,稀薄发白,最显眼的是袋底磨穿了两个黄豆大小的洞。这破粮袋,就是爷爷能帮一把是一把的作案工具。
多少次,我亲眼看见爷爷背着奶奶,悄悄解开米缸盖子,用葫芦瓢舀起本就不多的粮食,小心翼翼地倒进那个破粮袋里。黄澄澄的玉米糁子或者灰扑扑的地瓜干碎屑,从袋底那两个小洞里簌簌地漏出来,洒在米缸边沿和泥地上。爷爷总是慌忙地用手去接,把漏下的那一点点再捧回袋子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惋惜。然后,他系紧袋口,把破粮袋揣进怀里,像个做贼心虚的孩子,弓着腰,轻手轻脚地溜出门去。等他回来时,粮袋总是瘪的,而他的脸上,则带着一种完成使命后的轻松和满足,还有那永不缺席的、嘿嘿的笑声。
奶奶心知肚明,骂声也渐渐少了些,只是眼神里的无奈和忧虑更深了。家里的日子,就像那破粮袋一样,四处漏风,勉强维系着摇摇欲坠的温饱线。
爷爷走的那天,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就像他无数次扛着锄头走向田埂的任何一个清晨。那天阳光很好,初春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村东头的孤老李头,他那用碎石和黄泥垒起来的院墙,被开春几场连绵的雨水冲垮了一段豁口。爷爷吃过早饭,对奶奶说了声去李老头那瞅瞅,就扛着铁锹和泥兜出了门。他走的时候,背影在晨光里显得高大而踏实,脚步稳健,仿佛能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
谁也没想到,这一去,竟是永诀。
消息是石头跌跌撞撞跑来报的,他跑得满脸是汗,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连贯:张……张婶!快……快去!俺张叔……李爷爷家……墙……墙……倒了!
那倒了两个字,带着哭腔,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奶奶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愣在原地,身体晃了晃,被旁边的人一把扶住才没倒下。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死寂一片。整个世界仿佛在那一刻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石头那句带着哭腔的倒了,在死寂的空气中嗡嗡作响。
我们赶到时,李老头坍塌了一小半的院墙边,已经围了不少闻讯赶来的村民。爷爷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上还沾着新鲜的黄泥浆。他双眼紧闭,脸色是一种奇异的安详,仿佛只是太累,沉沉睡去了。右手紧紧攥着一块湿冷的、尚未砌上墙的土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在攥着一个未及完成的、微小的承诺。那把他用了半辈子的铁锹,斜斜地插在旁边的泥地里,木柄上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和汗渍。
那个总是搓着手、嘿嘿笑着的爷爷,那个扛着粮袋偷偷溜出门的爷爷,那个在风雪中扛着茅草蹒跚前行的爷爷,就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春日里,在他践行能帮一把是一把的路上,毫无预兆地倒下了。生命戛然而止,像一曲未完的歌谣,在最高亢处骤然断弦。
噩耗像一场无声的瘟疫,瞬间席卷了整个小山村。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钝重的痛楚,压得人喘不过气。田间地头没了爷爷吆喝牲口和指挥劳作的洪亮声音,村头巷尾也失去了那标志性的、能抚平一切褶皱的嘿嘿笑声。村子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一下子失去了精气神,静得可怕,连狗吠都显得有气无力,只剩下山风呜咽着掠过树梢和屋顶,发出空洞而悲凉的声响。
出殡那天,天色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蜿蜒崎岖的山道上,从未聚集过如此多的人。黑压压一片,沉默地移动着,像一条缓慢流淌的、哀伤的河。送葬的队伍排出去老长,望不到头。那些他曾偷偷塞过粮的、帮过工的手——王寡妇那双因常年浆洗而红肿皲裂的手,李老头枯瘦如柴、颤抖的手,石头和他娘布满冻疮疤痕的手,还有许多许多我认得或不认得、同样粗糙有力的手——此刻都沉沉地、稳稳地抬着他的棺木。棺木是村里最好的木料连夜赶制的,刷着深红的漆,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沉重。抬棺的汉子们脚步深深浅浅,踏在泥泞湿滑的山路上,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拔起时带起沉重的泥浆。那沉闷的脚步声,仿佛一声声无言的叩问,震得山间缭绕的薄雾都微微发颤。
爷爷的遗照摆在灵堂正中的供桌上。那是他生前唯一一张照片,为了当队长办手续才去镇上拍的。照片里的他,穿着最体面的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微微侧着头,脸上依旧是那熟悉的、带着几分憨厚和腼腆的、笑呵呵的神情。那双眼睛温和地注视着灵堂里挤得满满当当、悲恸欲绝的人们,眼神平静而包容,仿佛在无声地安抚着满堂的悲声:莫哭,莫哭,没啥大不了的……
十六年的光阴,足以让一个懵懂的孩子长成大人,足以让青丝染上霜雪,足以抚平许多沟壑。然而,在爷爷长眠的这片山岗上,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十六个春秋轮回,十六场清明的雨,从未间断过浸润这片土地,也从未间断过人们走向这里的脚步。
我撑着伞,一步一步走近。墓碑是朴素的青石,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碑上刻着几行朴拙的大字:先考张公讳大有之墓
生于一九三三年
卒于一九七七年
孝男孝女泣立。在墓碑的最下方,还刻着一行稍小的字,那是爸爸执意要加上去的:一个笑呵呵的人。
爷爷那张被风雨侵蚀了十六年的遗照,镶嵌在小小的瓷像框里,依旧清晰。他温和地笑着,望着眼前这年复一年为他而来的、沉默的人群。
祭扫的人比往年似乎更多了些。我默默地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做着熟悉的动作:拔草、擦碑、摆供品、烧纸钱。纸灰被雨水打湿,沉重地坠落在地,混入泥泞。低低的啜泣声和喃喃的祷告声,在雨幕中交织,模糊不清。
就在这时,一个异常魁梧的身影吸引了我的目光。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沾着泥点的工装,裤腿挽到了小腿肚,露出结实的脚踝和沾满黄泥的解放鞋。他拨开人群,走到爷爷墓碑前,没有丝毫犹豫,扑通一声,双膝重重地砸在湿漉漉、冰冷黏腻的泥地上。那声响,让周围的低语瞬间静了静。
是石头。当年王寡妇家那个冻得小脸发紫、半夜跑来拍门求救的男孩石头。如今他已是个肩宽背厚、满脸风霜的壮年汉子,长年的体力劳动在他身上刻下了力量和粗粝的印记。
他没有点香,没有烧纸,只是直挺挺地跪在那里。雨水顺着他粗硬的短发往下淌,流过他黝黑粗糙、刻满生活艰辛的脸庞。他死死地盯着墓碑上爷爷那张小小的、笑呵呵的照片,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拉风箱一般。猛地,他俯下身去,额头咚地一声,重重地、结结实实地磕在冰凉坚硬的墓碑底座上!那沉闷的撞击声,让周围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颤。
叔啊——!
一声压抑了十六年、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撕裂而出的哭嚎,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带着血泪的咸腥,在凄冷的雨幕中炸开。这声嘶吼,瞬间盖过了所有的雨声和低泣,在山谷间激起短暂的回响。
他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宽阔的肩膀如同被狂风摧折的树干,无法抑制地、痛苦地耸动着。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头,那青石仿佛能吸走他所有的热量和痛苦。泪水混合着雨水,在他脸上肆意奔流,冲刷出道道泥痕。
……那年……那年要不是您……您那捆草……堵住了墙……堵住了风……堵住了雪……
他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被汹涌的悲恸切割得支离破碎,我和我娘……我和我娘……早就冻死在那……那破屋里了!骨头……骨头都烂没了啊!
后面的话语彻底被失控的呜咽和抽噎淹没,变成了野兽负伤般的、压抑而痛苦的嚎啕。他巨大的身躯蜷缩着,额头死死抵着墓碑,肩膀剧烈地起伏,仿佛要将十六年来积攒的所有感激、所有未能报答的遗憾、所有失去依靠的惶惑,都在这冰冷的石碑前倾泻干净。那哭声混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撕扯着每一个在场者的心。
周围的村民默默地围拢过来一些,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叹息和更多无法抑制的泪水。王婶——如今已是满头银丝、腰背佝偻的老妇人——由人搀扶着,颤巍巍地走到石头身边,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拍打着儿子剧烈颤抖的后背。她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只有那眼神,越过十六年的风霜,痴痴地望着墓碑上那张定格的笑脸,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同样的感激与无尽的思念。
石头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我记忆深处那道沉重的闸门。爷爷那嘿嘿的笑声、奶奶又急又气的骂声、灶膛里微弱的火光、碗里清得照人的稀粥……无数碎片化的画面汹涌而至。而其中最鲜明、最刺痛的,是那个破旧的、磨穿了底的粗麻布粮袋!
我的心猛地一抽,手指下意识地探进贴身的衬衣口袋。指尖触到一个柔软、带着体温的旧布包。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掏出来,那是一个用手帕仔细包裹着的小包。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手背上,冰凉。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一层一层,极其缓慢地打开了那包裹。
最后包裹着的旧手帕被掀开,露出了里面的物件——一个巴掌大小、颜色褪得发白、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的粗麻布粮袋。正是爷爷当年用了无数次的宝贝!它那么小,那么轻,躺在我微微颤抖的掌心里,轻飘飘的几乎没有分量。然而,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它袋底的位置——那两个黄豆大小的洞!洞的边缘,麻布的纤维因为长年累月的摩擦和粮食的冲刷,已经变得稀薄、松散,像两张无声控诉的嘴。
就是它!就是这个小袋子,像一个贪得无厌的蛀虫,一点点、一次次地,偷偷地漏走了我家米缸里那点可怜巴巴的口粮!玉米糁子、高粱米、地瓜干碎屑……那些维系生命的金黄的、灰褐色的颗粒,曾经怎样欢快又无情地从这两个破洞里溜走,洒落在别人家的米缸里,换来了爷爷脸上那满足的笑容和我们兄妹腹中更深的饥饿感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眼前瞬间模糊。我伸出食指,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执拗,轻轻地、反复地抚摸着那破洞边缘粗糙、毛刺的纤维。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带着岁月的沧桑。恍惚间,我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指尖触碰到了爷爷当年那同样布满老茧、沟壑纵横的手指。我仿佛能感受到他每一次偷偷装粮时,指尖的微颤和那份沉甸甸的、不被理解的决心;仿佛能听到黄澄澄的玉米粒摩擦着粗糙麻袋内壁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那是生命无声流逝的声音。
冰冷的雨丝密密地落下来,打在我的脸上、手上,也打在那个小小的、承载了太多记忆与重量的破粮袋上。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决堤般汹涌而出,混合着冰凉的雨水,滚烫地滑过脸颊,滴落在掌心,洇湿了那破旧的麻布。我猛地仰起头,像一个溺水的人渴望呼吸,望向墓碑上那张小小的照片。
照片里,爷爷依旧在笑。那笑容温和、憨厚、坦荡,穿越了十六年的风风雨雨,穿越了生与死的界限,穿透了此刻迷蒙的雨幕,静静地、永恒地望着我。他的目光,仿佛也落在了我掌心里这个磨穿了的破粮袋上,没有一丝责备,只有一如既往的、洞悉一切的包容和宽厚。
就在这一刻,一种奇异的感觉席卷了我。那破粮袋仿佛不再冰冷、不再沉重。它紧贴着我的掌心,那被雨水打湿的麻布下,竟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暖意!那暖意像一颗深埋地下的种子,在春雨的滋润下终于破土而出,沿着我的手臂,逆流而上,迅速蔓延过冰冷的手臂、僵硬的肩膀,直抵胸腔深处那颗被悲伤和复杂情绪填满的心脏。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如同地下涌出的温泉,带着一种磅礴的、新生的力量,猛地从心底那破旧的粮袋里汩汩涌出!它冲刷着积郁多年的委屈、不解,甚至那一点点残留的怨怼,温暖而坚定地漫过整个冰冷的胸膛,驱散了骨髓深处的寒意。
爷爷,您看啊!
我的目光,从爷爷那张永恒的笑脸上移开,缓缓扫过眼前这漫山遍野、肃立雨中的人们——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者,那些沉默坚毅的汉子,那些被大人牵着手、眼中带着懵懂却庄重神情的孩童,还有跪在泥泞中、哭得像个孩子般的石头……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是被爷爷当年不经意间播撒下的种子,在这片贫瘠又深情的土地上,顽强地生根、发芽、抽枝散叶,最终连成了这片郁郁葱葱、生生不息的森林。
十六年光阴的尘埃与阴霾,在这一刻,被心底涌出的暖流彻底涤荡。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力量,一种对生命意义的顿悟,一种对傻的全新理解,让我僵硬的脸部肌肉不由自主地牵动起来。我学着爷爷的样子,对着墓碑上那张温厚的、穿越了生死依旧鲜活的笑脸,慢慢地、慢慢地,咧开了嘴角。一个无声的、带着泪水的笑容,终于在我脸上缓缓绽放开来。
爷爷,您看,您当年笑呵呵种下的,哪里仅仅是一捆草、一把粮您种下的,是人心深处永不熄灭的善念之火,是足以燎原的点点星火!这漫山遍野前来祭扫的身影,这山村里依旧流传着的关于您的故事,这石头哥额头上磕出的红痕和那声撕心裂肺的叔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您种下的春天啊!
这春天,历经十六载寒暑,未曾凋零,未曾褪色,反而在岁月的风雨中,愈发生机勃勃,绿意盎然,漫山遍野,生生不息!
石碑无言,静静地矗立在风雨之中,如同爷爷沉默而厚重的一生。碑上那行朴拙的字迹——一个笑呵呵的人——在雨水的冲刷下,反而显得更加清晰、深刻,仿佛拥有了生命。
风雨有声。雨点敲打着伞面,敲打着树叶,敲打着泥土,也敲打在每一个肃立者的心上。山风呜咽着掠过松柏的枝头,发出悠长而深沉的叹息,像是在应和着墓碑前那无声的诉说,又像是在吟唱着一首关于生命、付出与永恒传承的古老歌谣。
雨,还在下。那暖流,还在心口激荡。爷爷的笑容,在雨中,在泪光里,在漫山遍野的绿色和无数沉默的身影中,愈发清晰,愈发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