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是京城头号纨绔,日日斗鸡走马,挥金如土。
>女帝夏初厌极了他,一道圣旨将他押上刑场。
>刑场上,江屿却指着女帝腰间的玄铁扳指:陛下,那是我娘给你的信物。
>夏初脸色骤变,命人将他软禁。
>三日后皇家诗会,才子们争相献诗。
>当朝状元沈清秋当众嘲讽:江世子何不也作诗一首
>满堂哄笑中,江屿提笔挥毫写下《洛神赋》。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女帝看着熟悉的词句,猛然起身:你怎会知道本宫生母最爱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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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场的空气沉重得像是凝固的铅块,死死压在每一个围观者的胸口。午时三刻的太阳毒辣无情,垂直地砸在青石板铺就的广场上,蒸腾起一股混杂着尘土和劣质汗水的气息,令人作呕。中央,那具巨大的黑沉木砧板,如同巨兽张开的狰狞口器,边缘暗红发乌,不知浸染了多少亡魂的绝望。刽子手杵着沉重的鬼头刀,刀柄油亮,刀身却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而冰冷的寒光。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浓重的酒气和隔夜的蒜味喷薄而出,随即朝磨刀石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粗壮的手指不耐烦地蹭着刀锋,发出令人牙酸的噌噌声。
空气里弥漫着死亡特有的、甜腥的铁锈味,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围观的人群密密匝匝,里三层外三层,却异样的死寂。一张张脸孔挤在警戒的麻绳之外,麻木、好奇、隐含着嗜血的兴奋,如同阴沟里等待腐食的蛆虫。他们踮着脚,伸长脖子,目光贪婪地聚焦在那片死亡的核心区域,等待着那具年轻、曾经鲜亮无比的身体被利落地一分为二。京城头号纨绔、挥霍无度的定北侯世子江屿,今日终于要伏法了!女帝陛下亲自下旨,何等大快人心!
来了!来了!一阵压抑的骚动如同水波般在人群中漾开。
骚动的源头,是刑场入口。一队身着玄黑甲胄、神色肃杀的禁卫军,押解着一个身着素白囚衣的身影,缓缓步入这片死亡之地。
囚衣宽大,穿在他身上却依旧透出几分松垮的落拓。正是江屿。他的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剪在身后,手腕处勒出刺目的红痕。那头往日精心打理、束着金冠的墨发,此刻只是胡乱用一根布带草草系着,几缕发丝垂落,粘在汗湿的额角和颈侧。那张曾经让无数闺阁女子脸红心跳的俊美脸庞,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睑下浮着两抹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深潭般幽邃,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漠然仿佛周遭这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那一道道刮骨般刻毒的目光,都与他无关。
他就那样被推搡着,踉跄走到刑台中央,面对着那沾满血污的冰冷砧板。沉重的脚镣拖过地面,发出哗啦——哗啦——刺耳的摩擦声,像钝刀子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跪下!监斩官,一个面皮紧绷、法令纹深如刀刻的中年官员,坐在高台之上,声音像生锈的铁片摩擦。
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粗暴地按住江屿的肩膀,狠狠往下一压!
砰!膝盖骨重重砸在坚硬的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听着都疼。江屿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更加惨白。他闷哼一声,牙关紧咬,下颌线条绷得死紧,硬生生将那痛楚咽了回去,没有发出一丝求饶或咒骂。他微微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掠过监斩官那张冷漠的脸,投向更远、更高的地方——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朱雀门城楼。
城楼之上,明黄华盖如同巨伞般张开,遮住了毒辣的阳光,也隔开了凡尘的喧嚣。华盖之下,一道身影端坐于龙椅之中,身着玄色底绣金凤的帝王常服,身姿挺拔如松,隔着遥远的距离,依旧能感受到那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正是大夏女帝,夏初。
她的面容隐在华盖的阴影和帝王珠旒之后,看不真切,唯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空间的阻隔,精准地钉在刑台中央那个跪着的白色身影上。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浓重的厌弃,如同在看一件亟待清除的、令人作呕的秽物。
时辰一分一秒地爬行。日晷上铜针的影子,缓缓指向那决定生死的刻度。
监斩官拿起桌案上那枚血红的令箭,象征最终裁决的朱砂刺得人眼疼。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威严,尖利地刺破刑场上令人窒息的死寂:
时辰已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犯臣江屿,身为勋贵之后,不思报国,罔顾皇恩,骄奢淫逸,败坏纲纪,更有结党营私、动摇国本之嫌!其罪滔天,万死难赎!今依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斩——!
斩字出口,如同巨石投入冰湖,瞬间激起了围观人群压抑已久的狂热。低低的议论声猛地拔高,汇成一片嗡嗡的声浪:
斩了他!
败家子!活该!
早该如此了!女帝圣明!
快动手!看他的血能溅多高!
声音里充满了扭曲的快意和嗜血的期待。
监斩官的手高高扬起,那枚朱红的令箭在阳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眼看就要脱手掷下!
刀下留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到极致、刽子手已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贲张、鬼头刀即将破风而下的瞬间!
一个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某种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
是江屿!
他竟然在此时,在死亡的镰刀已经贴上脖颈的刹那,开口了!
全场骤然一静!所有的喧嚣、议论、催促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喉咙,戛然而止!时间仿佛凝固了。数千道目光,混杂着极度的震惊、茫然和难以置信,齐刷刷地从四面八方聚焦到那个跪在砧板前的白色身影上。
他不再低着头,而是挣扎着,挺直了那伤痕累累的脊梁,用尽全身力气昂起了头颅,目光不再空洞,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死死地、穿透遥远的距离,锁定在城楼华盖之下那抹玄金交织的身影上!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干裂的唇瓣因用力而渗出血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从灵魂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沫,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和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刑场上空:
陛下!那扳指!
声音嘶哑破裂,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您腰间……悬挂的那枚玄铁扳指!江屿的声音因激动和身体的剧痛而断续,却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那是我娘……留给我,托我……亲手交给您的信物!
轰——!
这句话,比刚才的刀下留人更具毁灭性的冲击力!如同一道九天狂雷,毫无预兆地劈落在整个刑场!
玄铁扳指信物
江屿的娘那个早已在记忆里模糊了面容、只留下一个定北侯夫人尊贵封号的女子
女帝陛下
这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三者,被江屿用这样一句话,以一种近乎亵渎的方式,强行捆绑在了一起!荒谬!可笑!这是濒死前的疯言疯语还是……一个足以颠覆所有人认知的惊天隐秘
死寂,比刚才更加浓重、更加诡异的死寂,瞬间笼罩了一切。连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震惊、茫然、骇然、难以置信……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泥塑木偶。刚才还喧嚣着要看他头颅落地的人群,此刻连呼吸都忘了。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艰难地向前爬行了一息。
高台之上,监斩官那张法令纹深刻的脸,由铁青瞬间转为煞白,握着令箭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朱红的令箭几乎要脱手掉落。他猛地抬头,惊骇欲绝地望向城楼方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这变故,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一个监斩官的认知和掌控范围!
城楼之上,那片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阴影里,端坐于龙椅之上的身影,也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辨的震动!
女帝夏初,一直如冰雕玉琢般威严不动、隔着珠旒俯视刑场的身影,在江屿那句嘶吼出口的瞬间,猛地一僵!
随即,她搭在龙椅扶手上的那只戴着薄薄金丝手套的右手,骤然收紧!坚硬的紫檀木扶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她生生捏碎!
紧接着,她的左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和急迫,猛地按向了自己腰间的束带!
在那里,垂挂着一枚毫不起眼的物件。
一枚扳指。
通体玄黑,黯淡无光,没有任何繁复的雕琢,只在边缘处隐约可见几道极其古拙、几乎难以辨认的云雷纹路。它静静地垂落在玄金色的帝王常服上,朴素得与周围环绕的珠玉锦绣格格不入,像一块未经打磨的顽铁,又像一滴凝固了千年的墨。若非江屿此刻以命相搏地嘶吼出来,恐怕这刑场上数万人,无一人会留意到女帝腰间竟佩戴着如此一件平凡的饰物。
夏初的手指,隔着薄薄的金丝手套,死死地、近乎痉挛地攥住了那枚冰冷的玄铁扳指!力道之大,指节都泛出青白色。冰冷的触感透过手套,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窒息的刺痛!
她霍然起身!
沉重的帝王珠旒因这剧烈的动作而猛烈晃动,相互撞击,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哗啦声响,打破了城楼上方那凝固般的死寂。珠玉的缝隙间,她那张一直被旒珠和阴影巧妙遮掩的面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暴露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庞,不过双十年华,五官精致得如同最上等的白瓷精心描绘而成,每一处线条都恰到好处地诠释着造物主的偏爱。然而,此刻这张绝美的脸上,却找不到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明媚或娇柔。冰雕般的肌肤下,是冻结了千年的寒意。紧抿的薄唇失去了血色,绷成一条冷酷而决绝的直线。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凤眸,此刻却深不见底,如同两口亘古不化的寒潭。震惊、狂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深切的痛楚各种激烈到极致的情绪在她眼底疯狂翻涌、碰撞,几乎要将那层冰封的外壳彻底撕裂!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件秽物的厌弃,而是……一种被最隐秘的逆鳞被狠狠掀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惊怒与狼狈!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玄金色的龙纹随着呼吸在她胸前明暗不定地起伏,如同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整个城楼上的空气,仿佛都因她的起身和那可怕的眼神而瞬间冻结、抽空,侍立两侧的宫女太监们更是面无人色,筛糠般抖着,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时间,在女帝那足以冻结灵魂的怒视下,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那两片紧抿的、失去血色的薄唇,缓缓开启。声音并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因极度克制而产生的、不易察觉的微颤,却如同裹挟着极北之地的万载寒冰,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穿透了整个刑场的死寂,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押——下——去!
她甚至没有说押回天牢,只是无比简洁、冰冷到极点的三个字——押下去。但这三个字所蕴含的滔天怒意和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却比任何冗长的命令都更加令人胆寒。
严加看管!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违令者——她冰冷的视线扫过下方监斩台,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得监斩官瞬间瘫软在地,——斩!
最后一个斩字出口,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森然杀意,让所有听到的人,从骨髓深处升起一股冰冷的寒意。
遵……遵旨!禁卫军统领一个激灵,猛地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几乎是吼出来的。他连滚爬爬地冲下监斩台,带着一队如狼似虎的黑甲禁卫,粗暴地将还跪在刑台上的江屿拖了起来。
江屿被猛地拽起,脚镣哗啦作响,身体因剧痛和脱力而摇晃。在即将被拖离刑台的瞬间,他艰难地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城楼之上。
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晃动的珠旒,他的目光,与女帝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寒眸,再次有了短暂的交汇。没有言语。他眼底那最后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在女帝那足以冻结一切的冰冷注视下,倏然熄灭,只余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沉寂的灰烬。随即,他便被禁卫蛮横地拖拽着,消失在通往皇宫深处的甬道阴影里,只留下刑场上那沉重的脚镣拖地声,在死寂中回荡,渐行渐远。
城楼上,女帝夏初依旧挺直地站立着,如同冰封的雕像。她的右手,依旧死死地攥着腰间那枚冰冷的玄铁扳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阳光照在她玄金色的龙袍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却丝毫驱不散她周身弥漫的、比隆冬更甚的凛冽寒意。
一场突如其来的斩立决,最终以一场更加突兀、更加诡谲的押下去仓促收场。只留下满场呆若木鸡的看客,和一地无从收拾的震惊与疑问,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下无声发酵。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丝光线和喧嚣,也隔绝了生死一线的惊魂。江屿被粗暴地推进一间斗室,铁门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冷酷,如同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哐当!
这声响在狭小、空荡的石室内激起沉闷的回音。他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脚镣依旧锁在脚踝上,冰冷的金属摩擦着皮肉,带来持续的钝痛,但比起刑场上那刺骨的死亡寒意,这疼痛竟显得微不足道。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尘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血腥气混合的气息,冰冷、潮湿,直往骨头缝里钻。
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墙,缓缓滑坐在地。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囚衣,刺得他一个激灵,却也让他混乱、紧绷到极致的大脑稍稍冷却下来。他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在死寂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赌对了。
那枚扳指……果然是她唯一的软肋,是她深埋心底、不容触碰的逆鳞。
娘……
一个极其模糊、却又无比温暖的轮廓在记忆深处浮现。温柔低语,带着江南水汽的湿润气息……还有那枚被她珍而重之、反复摩挲,最终交到他小小手心,千叮咛万嘱咐的玄铁扳指。阿屿,记住,只有见到那个眉心有颗小小朱砂痣、叫‘初儿’的姐姐,才能把这个交给她……这是娘和她娘亲的约定……
眉心朱砂痣……初儿……
江屿猛地睁开眼,眼底的疲惫被一种更深的锐利取代。他靠着冰冷的石壁,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墙壁高处那唯一一个狭小的、透进些许惨淡天光的铁窗。
窗外,是宫墙夹峙下的一线灰蒙天空。有风吹过,带来几声遥远模糊的鸟鸣,更衬得这石室死寂如墓。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石壁缝隙渗出的水珠,缓慢地、一滴、一滴落下,在角落的地面砸出一个小小的、深色的水洼,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嗒……嗒……声,如同催命的更漏。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只有几个时辰。门外走廊深处,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不是沉重的禁卫军靴声,也不是太监那种细碎急促的小跑,而是另一种声音——缓慢,稳定,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如同尺子量过般的精准节奏,每一步踏在冰冷的石板上,都发出清晰、均匀、甚至有些悦耳的轻响。嗒…嗒…嗒…像某种精心设计的节拍器,从容不迫地靠近。
脚步声最终停在了江屿这间石室的门前。没有立刻开门,也没有说话。门外的人似乎在静静地站着,隔着厚重的铁门,无声地审视着门内的囚徒。
那无声的停顿,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终于,咔嚓一声轻响,铁门下方一个巴掌大的小方孔被从外面拉开。一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透过方孔射了进来。那目光锐利、审慎,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评估
江屿依旧维持着靠墙而坐的姿势,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对门外的一切毫无所觉,又仿佛早已料到会有此一探。
方孔后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数息,似乎想从这狼狈囚徒的姿态中解读出什么。片刻后,方孔无声地关上。紧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沉重铁锁被打开的机括声。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厚重的铁门被缓缓推开。门外走廊里幽暗的光线流淌进来,勾勒出一个颀长而一丝不苟的身影。
来人并未踏入石室,只是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他身着深紫色云雁纹锦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如松,面容白皙,五官端正,尤其一双眼睛,狭长明亮,目光流转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精明和沉稳。正是女帝夏初最为倚重的心腹内侍,掌管宫内一切机要事务的总管大太监——李德全。
李德全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潭,扫过石室内简陋得近乎残酷的环境,最后落在江屿身上。那目光里没有鄙夷,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执行公务的疏离。
江世子。李德全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如同他走路的节奏,清晰而平缓,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陛下口谕。
江屿终于动了动。他缓缓抬起头,动作间牵动了身上的伤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脸上依旧是那副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一丝极细微的嘲讽飞快掠过。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脚镣哗啦作响。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垂下眼睑,做出聆听的姿态。
李德全对他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继续用那平板的语调宣告:陛下念及定北侯府世代忠烈,功勋卓著,世子虽行止有亏,然其母……终究曾有功于社稷。他话语微妙地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故,特免世子今日之刑。
石室内一片死寂。只有江屿脚镣的微响和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然,李德全的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并无加重,却瞬间带上了千钧之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陛下有令,即日起,世子暂居此间,静思己过。无陛下明旨,不得擅离半步。
他微微停顿,狭长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江屿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至于世子于刑场所言之事……李德全的声音愈发平稳,却字字如冰珠落地,陛下有言:无稽之谈,惑乱人心。若再妄言半句,定斩不饶!望世子好自为之。
宣读完口谕,李德全不再看江屿一眼,微微颔首,便转身欲走。那姿态,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例行公事。
李总管。就在李德全即将踏出门口的瞬间,江屿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久未开口的干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烦请转告陛下。
李德全脚步一顿,停在门口的光影里,并未回头,只是侧耳听着。
江屿扶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似乎站立对他而言已是极大的负担。他吸了口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入李德全的耳中:江屿……谢陛下不杀之恩。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低垂,看着自己脚下冰冷的石板,也请陛下……保重龙体。那扳指……寒气重,冬日里,莫要贴身佩戴太久。
石室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李德全背对着江屿,身影在门口的光影里凝固了一瞬。他肩部的线条似乎有极其细微的绷紧。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片刻后,他重新迈步,沉稳而均匀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地消失在幽暗走廊的深处。
厚重的铁门再次被缓缓合拢,哐当一声闷响,隔绝了内外。锁舌扣入锁孔的清脆咔嚓声,如同给这短暂的会面画上一个冰冷的句点。
石室内重归彻底的黑暗和死寂。只有墙壁渗水处,那单调的嗒……嗒……声,依旧固执地响着。
江屿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回地面。黑暗中,他那双疲惫至极的眼睛,却异常地亮了起来,如同两点幽深的寒星。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极淡、极冷,却又带着一丝复杂难言意味的弧度。
寒气重么娘……您交给我的东西,终究还是……触到她了。
他闭上眼,将头靠在冰冷刺骨的石壁上。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惫,但紧绷了太久的心弦,却在这一刻,奇异地松弛了一瞬。至少,暂时……活下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凝固在石壁渗水声中的灰色长卷。江屿被囚禁在这方寸之地,如同被遗忘在时光缝隙里的尘埃。每日只有固定的时辰,铁门下方那个小方孔会无声打开,递进来一碗清可见底的糙米粥,一个硬邦邦、几乎能硌掉牙的粗面窝头。食物冰冷粗糙,仅能维持生命最低限度的运转。无人与他交谈,无人过问他死活,只有门外禁卫那沉重、规律的脚步声,如同刻板的更漏,在死寂的走廊里日复一日地重复。
江屿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头蛰伏的受伤野兽。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身体的创伤和精神的极度消耗需要时间舔舐。偶尔清醒,也只是望着那扇狭小的铁窗出神。窗外的天光从惨白到昏黄,再到墨黑,日升月落,无声地记录着被囚禁的刻度。他的脸颊迅速地凹陷下去,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透出一种病态的蜡黄,唯有那双眼睛,在偶尔睁开时,深处似乎有幽暗的火苗在无声燃烧,越来越亮,越来越沉静,如同被磨砺的寒铁。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流淌,慢得令人窒息。不知过了多少日,当那扇铁门再次被打开时,进来的不再是李德全,而是一队面无表情、动作机械的宫女。
没有一句解释。她们如同提线木偶般,沉默地涌进这间弥漫着霉味和血腥气的石室。冰冷的水被倒入粗糙的木盆,散发着刺鼻皂角味的布巾被浸湿、拧干。她们的动作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刻板,毫不温柔地开始剥除江屿身上那件早已污秽不堪、凝结着血痂和尘土的囚衣。
粗糙的布巾擦过身上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江屿闷哼一声,身体下意识地绷紧,牙关紧咬,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他睁开眼,眼底深处那簇幽火猛地一跳,但随即又强行压了下去,任由她们摆布。清洗的过程粗暴而高效,如同处理一件需要清洁的物件。冷水冲刷掉污垢,也带走了最后一丝体温,让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清洗完毕,一套全新的衣物被扔在他面前。不再是囚衣,但也绝非华服。质料是普通的细棉布,颜色是毫无生气的藏青,式样简单到近乎简陋,没有任何纹饰,尺寸也显得过于宽大,套在他明显清瘦了许多的身体上,空空荡荡,更添几分落魄。
宫女们完成了任务,如同潮水般无声地退去,只留下地上残留的水渍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皂角味。石室重归死寂。江屿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身不伦不类的新衣,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自嘲。这就是所谓的恩典剥去囚徒的身份,却套上另一种形式的枷锁从阶下囚到……被圈养的废物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脚踝,脚镣已被除去,但被禁锢太久的关节依旧酸涩发麻。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走到那扇狭小的铁窗下,踮起脚,努力向外望去。
窗外的景象依旧是被高耸宫墙切割出的一线灰蒙天空。但今日,似乎有些不同。远处,隐隐传来一种模糊的、不同于禁卫军巡逻的喧嚣声浪。丝竹管弦的悠扬乐音,如同无形的丝线,若有若无地飘荡在风里,夹杂着人群的喧哗和喝彩,隔着重重宫阙,被削弱了音量,却依旧透出一种与这死寂囚室格格不入的热闹与喜庆。
江屿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眼中那点幽暗的火光骤然凝实。
皇家诗会……果然到了。
这精心准备的新衣,这恰到好处的清洗,还有窗外那隐约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浮华声响……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悄然张开。女帝夏初,是想让他穿着这身恩赐的体面,去那金碧辉煌的盛宴之上,像一个真正的、被剥光了所有尊严的废物般,承受最后的、公开的羞辱,彻底碾碎定北侯府最后一点声名
他缓缓收回目光,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重新将自己埋入角落的阴影里。藏青色的粗布衣袖下,那双曾因纵酒斗鸡而显得修长白皙、如今却布满细碎伤痕和薄茧的手,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窗外的喧闹乐声,如同遥远的背景噪音,持续不断地飘入这间冰冷的石室,越发衬得其内死寂如墓。时间在无声的等待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走廊深处再次响起了脚步声。这一次,并非李德全那种精准如尺的步伐,而是更加沉重、整齐、带着金属甲叶摩擦声的禁卫军靴声。
哐当!铁门被大力推开,震得墙壁簌簌落下灰尘。
两名身披玄黑重甲、面覆铁罩、只露出一双冰冷眼眸的禁卫,如同铁塔般堵在门口。他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钉在角落里的江屿身上。
江屿!其中一个禁卫的声音沉闷如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奉旨,押赴御花园!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字眼。命令就是命令。
江屿缓缓抬起头。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平静地回视着门口的铁甲禁卫。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沉寂之下,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凝聚、沉淀。
片刻的静默对峙。禁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和随之而来的不耐,似乎没想到这个早已被踩进泥里的纨绔,此刻竟还能流露出如此平静的眼神。
江屿终于动了。他扶着墙壁,动作有些迟缓地站起身。那身藏青色的宽大布衣挂在他清减了许多的身上,更显空荡。他微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然后,在两名禁卫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他迈开了步子。
一步,踏出角落的阴影。
一步,踩在门口流淌进来的、略显明亮的光线边缘。
一步,跨过了那道分隔囚禁与恩典的门槛。
他的背脊,在走出石室阴影的瞬间,似乎不易察觉地挺直了一分。尽管脸色依旧苍白憔悴,尽管步伐因虚弱和脚镣留下的隐痛而略显滞涩,但当他抬起头,望向走廊深处那通往未知盛宴的幽暗路径时,那双深潭般的眼底,那点幽暗的火光骤然一跳,随即彻底沉静下来,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一丝风浪被强行按捺下去的海面,深不见底,只余下令人心悸的平静。
走吧。他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两名铁甲禁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莫名的寒意。他们没有再催促,只是沉默地一左一右,如同押解重犯般,裹挟着这抹藏青色的身影,踏着沉重的步伐,向着御花园那隐约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喧嚣深处走去。
每一步落下,铁甲铿锵,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里回荡,如同送葬的鼓点。
御花园。
这里与江屿囚居的石室,俨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时值暮春,正是皇家园林最富丽堂皇的时节。精心培育的奇花异卉争奇斗艳,牡丹魏紫姚黄,芍药娇艳欲滴,大片大片的海棠、玉兰如云似锦,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甜香,混合着名贵熏香的气息,几乎令人沉醉。清澈的活水引渠环绕着主宴所在的流觞台,渠中漂浮着精致的荷叶盏,盛着美酒佳肴,随波缓缓流淌,极尽风雅之能事。
流觞台本身,更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巨大的蟠龙柱撑起高高的穹顶,檐角悬挂着金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倒映着上方无数盏琉璃宫灯流泻下的璀璨光华,以及下方衣香鬓影、冠盖云集的景象。
大夏朝最顶尖的权贵、最具盛名的才子、以及受宠的宗室子弟,济济一堂。男子们或着锦袍玉带,或穿飘逸文士衫,个个气度不凡;女眷们更是珠围翠绕,云鬓花颜,环佩叮当,低声谈笑间眼波流转,顾盼生辉。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歌姬清越的嗓音如同黄莺出谷,舞姬曼妙的身姿在水袖翻飞间引人入胜。
这是一场极致的感官盛宴,是大夏文华盛世的一个精致缩影。
然而,当那抹藏青色的身影,在两个玄甲禁卫的护送下,出现在流觞台边缘的回廊入口时,这片歌舞升平的和谐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荡开了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所有的目光,无论是好奇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还是纯粹看热闹的,都不约而同地聚焦过来。
看!是江屿!
他竟然真的来了女帝陛下竟允他出席此等盛会
啧啧,瞧瞧那身打扮……落魄如斯,真真是……
嘘!小声点!没看见禁卫跟着吗陛下这是……要当众落他的脸
定北侯府……唉,真是虎落平阳……
低低的议论声如同细密的蚊蚋,在丝竹的间隙里嗡嗡作响,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向入口处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江屿站在回廊的阴影与流觞台璀璨灯火的交界处。藏青色的粗布衣服,在周围一片绫罗绸缎、金玉锦绣的映衬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那么刺眼的寒酸。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垂落的发丝遮住了部分眉眼,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略显单薄的肩背在宽大的衣服下绷得笔直,下颌的线条紧紧收着。
他没有理会那些针扎般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像,与周遭的繁华喧嚣形成一道无形的壁垒。
禁卫将他带到流觞台边缘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位置,那里只有一张孤零零的矮几,连个像样的蒲团都没有,仿佛他是一件需要被放置、却又碍眼的东西。两人如同门神般在他身后左右站定,冰冷的目光扫视着周围,隔绝了任何人靠近的可能。
江屿默默地走到那张矮几后,盘膝坐下——没有蒲团,冰冷的金砖地面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他垂着眼,看着矮几上光洁如镜的金砖倒映出上方琉璃灯模糊的光晕,以及自己模糊而苍白的影子。他将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粗糙的布料,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
高台之上,最尊贵的位置。女帝夏初端坐于龙椅之中,身着玄金二色的常服,龙纹隐现,威仪天成。她的面容在珠旒和宫灯的光影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眸子,如同两点寒星,穿透了喧嚣的华彩,精准地落在那角落里的藏青色身影上。那目光深不见底,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然而,她搭在龙椅扶手上的右手食指,却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在冰冷的紫檀木上叩击着。
陛下,李德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微微躬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回禀,人已带到,按陛下吩咐,安置在最末位了。他顿了顿,补充道,看起来很……安静。
夏初的目光并未移动,依旧锁着那个角落,只是那叩击扶手的指尖,微微停顿了一瞬。她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热情的声音在流觞台中央响起:
陛下!今日诗会,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实乃我大夏文坛之盛事!值此良辰美景,微臣不才,愿抛砖引玉,献拙作一首,以博陛下与诸君一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一人越众而出,立于流觞台中央,水渠之畔。他身着一袭月白云纹锦袍,玉冠束发,面如冠玉,气质温润儒雅,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蕴藉。正是今科状元郎,翰林院新贵,素有玉郎美誉的沈清秋。
他笑容和煦,如春风拂面,朝着女帝和周围宾客团团一揖,姿态潇洒从容,瞬间赢得了满场瞩目和不少女眷倾慕的目光。
好!沈状元先请!
玉郎出手,必是佳作!
我等洗耳恭听!
一片附和与期待声中,沈清秋含笑吟诵起来。他的诗作辞藻华丽,意境清雅,引经据典恰到好处,描绘的正是眼前御花园的春景盛况,将繁花、流水、歌舞升平之态尽数融入诗中,博得了满堂喝彩。
好!‘蝶舞芳丛迷醉眼,莺啼碧柳乱晴空’,工整!灵动!
‘琼浆流玉盏,雅韵动天风’,沈状元此句,尽显我大夏文华风流啊!
状元郎果然名不虚传!
赞美之声不绝于耳。沈清秋含笑谢过,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流觞台最末那个不起眼的角落。当他看到那个沉默低头的藏青色身影时,眼底深处飞快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轻蔑和得意。他并未立刻回座,反而在众人的赞誉声中,微微提高了些声音,带着一种看似随意、实则刻意的姿态,朗声笑道:
陛下,诸位大人谬赞了。清秋这点微末道行,不过是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他话锋一转,脸上笑容不变,目光却如同带着钩子,精准地投向角落,今日盛会,群英荟萃,清秋倒是想起一人。昔日定北侯世子江屿,也曾是我京城‘风流人物’,交游广阔,见识不凡。虽说……嗯,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惋惜又带点戏谑的神色,近来世子韬光养晦,深居简出,但想必胸中自有丘壑。值此良机,何不请世子也赋诗一首,让我等开开眼界也免得……辜负了陛下今日一番恩典啊。
话音落下,整个流觞台瞬间安静了一瞬!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再次聚焦到那个角落里的藏青色身影上!这一次,目光中蕴含的情绪更加赤裸裸——惊愕、嘲讽、看好戏的兴奋、以及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谁不知道江屿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斗鸡走马、挥霍无度在行,吟诗作对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沈清秋此举,无异于当众扒下他最后一块遮羞布,要将他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噗……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极低的嗤笑。
紧接着,如同点燃了引线,压抑的哄笑声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
沈状元真会说笑……
让江世子作诗不如让公鸡打鸣来得容易些!
哈哈,沈兄这是要逼死江世子啊!
嘘!小声!没看见陛下在呢吗不过……嘿嘿……
哄笑声、议论声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狠狠扎向角落。
高台之上,夏初依旧端坐。珠旒遮掩下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唯有那双注视着角落的寒眸,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她放在扶手上的右手,食指的叩击动作彻底停止,指尖微微陷入紫檀木的雕花之中。
李德全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
而在那片哄笑声浪的核心,在无数道或鄙夷或戏谑目光的聚焦下,角落里的江屿,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张脸依旧苍白憔悴,额角甚至还有一道未曾完全消退的青紫瘀痕。然而,当他的头抬起,目光从垂落的发丝后透出时,所有看清那眼神的人,心头都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
没有预想中的羞愤欲绝,没有狼狈不堪,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
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暴风雨肆虐过后,被洗刷得异常干净、深邃的夜空。所有的情绪——疲惫、屈辱、不甘,仿佛都在那短暂的低头中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纯粹的、冰冷的平静。那平静之下,又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无声地凝聚、酝酿,如同深海之下汹涌的暗流。
他就用这样一双眼睛,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淡漠地,迎上了沈清秋那充满挑衅和戏谑的目光。
沈清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江屿的眼神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不舒服,那绝非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废物该有的眼神。但随即,那点异样感就被周围更响亮的哄笑声和对自己才华的绝对自信所淹没。他下巴微扬,笑容重新变得和煦,带着一丝施舍般的宽容,朗声道:
江世子大家可都等着呢!莫非是……身体不适还是觉得我等才疏学浅,不配听您的大作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将大作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引得周围又是一阵低笑。
江屿依旧沉默。他没有看沈清秋,目光缓缓扫过周围那一张张带着讥诮笑意的面孔,扫过高台上那道玄金交织、看不清表情的威严身影。
时间仿佛在流觞台上凝固了一瞬。哄笑声渐渐小了下去,众人的目光也从单纯的嘲笑,带上了一丝探究和等待——等着看这昔日的纨绔,如何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上演一场更加彻底的丑态。
就在这死寂般的等待中,在沈清秋嘴角那抹胜利在望的弧度即将彻底扬起时——
江屿动了。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扶着身前的矮几,站了起来。动作牵扯到身上的伤处,让他身形微微晃了一下,脸色似乎更白了一分。但他站得很稳。
然后,在身后两名铁甲禁卫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在满场聚焦的视线中,他一步一步,朝着流觞台中央,那张早已备好笔墨纸砚的紫檀长案走去。
他的步伐很慢,甚至有些虚浮,藏青色的粗布衣摆随着他的走动轻轻晃动。每一步落下,都踏在光滑冰冷的金砖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
嗒。
嗒。
嗒。
这脚步声,在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的流觞台上,显得格外突兀,格外沉重。如同无形的鼓槌,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那些方才还在哄笑的脸孔,此刻都僵住了。惊愕、不解、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眼中交织。他……他竟然真的走上去了他要干什么难道……真敢提笔
沈清秋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随即化为一丝冰冷的嘲讽。他倒要看看,这个草包能写出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来!
高台之上,夏初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江屿。看着他艰难起身,看着他一步步走向中央。她搭在扶手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珠旒后的眼眸,幽深得如同寒潭古井,死死锁住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
江屿终于走到了紫檀长案前。案上,雪浪笺洁白如雪,上等徽墨在端砚中散发出淡淡的松烟香气,一支紫毫笔搁在笔山上,笔锋饱满。
他没有立刻去拿笔。他微微垂下眼睑,目光落在洁白无瑕的宣纸上,仿佛在凝视着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他缓缓抬起手,宽大的藏青衣袖滑落,露出半截手腕,上面布满了细碎的伤痕和薄茧。那只手,骨节分明,却异常稳定。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宣纸表面,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脸颊。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声音——丝竹、低语、甚至呼吸声——都消失了。数千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长案前那个孤峭的身影上,有嘲讽,有好奇,有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也有极少数的、难以言喻的紧张。
江屿的指尖终于离开了宣纸。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似乎带着石室的霉味和刑场的血腥,又仿佛涤荡了所有尘埃。他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了那支紫毫笔。
笔杆温润,带着玉石般的凉意。
他提起笔,手腕悬空,笔尖饱蘸了浓黑的墨汁。墨色在笔锋凝聚,饱满欲滴。
就在他凝神静气,笔尖即将触及那一片雪白的刹那——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响,如同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纹路,突兀地在死寂中响起!
江屿手中那支看似完好、笔锋饱满的紫毫笔,在他手指微微施力的瞬间,笔杆从中部,毫无征兆地、齐刷刷地断裂开来!
断口光滑,显然早已被人做了手脚!
半截笔杆连同那饱蘸浓墨的笔头,失去了支撑,直直地坠落下去!
啪嗒!
一声沉闷的轻响。浓黑的墨汁如同污秽的泪滴,在洁白的雪浪笺上猛地炸开!瞬间洇染开一大片狼藉刺眼的墨团!墨点甚至溅到了江屿藏青色的袖口和苍白的手背上,如同肮脏的烙印。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整个流觞台,陷入了一片绝对的死寂。落针可闻。
数千道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张长案,盯着那被污墨彻底毁掉的宣纸,盯着江屿袖口和手背上刺目的墨点,盯着他手中那半截断裂的笔杆。
然后——
噗嗤!
哈哈哈……
断了!笔断了!
墨都洒了!哈哈哈,真是……真是笑死人了!
我就说嘛!草包就是草包!连笔都拿不稳!
这是天意啊!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压抑了许久的哄笑声、嘲讽声、奚落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爆发出来!比之前更加汹涌,更加肆无忌惮!声浪几乎要掀翻流觞台的穹顶!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有人拍着桌子,有人指着江屿的方向,眼泪都笑了出来。
沈清秋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脸上终于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胜利者般的畅快笑容。他微微摇头,叹息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部分笑声:唉,江世子,这……这又是何苦呢强求不得啊!看来这文墨之道,终究是讲究天赋的。世子还是安心……斗鸡走马,方是正途啊!话语中的刻薄和得意,如同淬毒的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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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之上,李德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飞快地瞥了一眼身侧的女帝。
夏初依旧端坐。珠旒纹丝不动。只是,她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指甲深深陷入紫檀木的雕花缝隙,几乎要折断。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死死钉在江屿手中那半截断笔上,眼底深处,一丝被愚弄的狂怒和冰冷的失望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废物!果然还是那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连笔都能拿断!她给他机会,他就给她看这个!
然而,就在这片足以将人彻底淹没的滔天嘲笑声浪中,就在沈清秋得意洋洋的奚落里,就在女帝那冰寒刺骨、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边缘——
长案前,那个被墨点溅污了衣袖、手中只剩半截断笔的身影,却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没有像众人预想的那样,羞愤欲绝地扔掉断笔,掩面而逃。
他甚至没有去看袖口和手背上的污迹。
他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那震耳欲聋的嘲笑,没有看到那一片狼藉的宣纸。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握着半截断笔的手。
那半截断笔,笔杆的断口处,参差尖锐的木刺如同獠牙。他平静地看着那尖锐的断口,然后,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忘了继续嘲笑的目光注视下——
他猛地将左手拇指的指腹,狠狠按在了那尖锐的断口之上!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撕裂声!
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
浓稠,温热,带着浓烈的铁锈腥气!
鲜红的血珠,顺着断口处的木刺,迅速汇聚,滴落下来。
一滴。
两滴。
如同红梅初绽,精准地滴落在那片被浓墨污染、狼藉不堪的宣纸中心!
洁白的纸,漆黑的墨,刺目的血!
三种极致的颜色,瞬间碰撞、交融,构成一幅惊心动魄、诡异而震撼的画面!
整个流觞台的哄笑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扼住,戛然而止!所有的表情都僵在脸上,张大的嘴巴忘了合拢,眼中的嘲讽瞬间被巨大的惊骇和茫然所取代!
死寂!
比之前更加深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数千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骇然地盯着江屿那只正在滴血的手,盯着宣纸上那触目惊心的红与黑!
江屿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的表情依旧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他抬起滴血的左手,用那染血的拇指指腹,代替了断裂的笔锋,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地按在了那片被血与墨浸染的宣纸之上!
血,是墨!
指,是笔!
他以指为笔,以血为墨!
在那一片狼藉的、象征着耻辱与嘲弄的墨污和血泊之上,在无数道几乎要将他洞穿的惊骇目光中,在女帝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他运指如飞!
藏青色的衣袖翻飞,带起细微的风声。染血的指尖,如同饱蘸了最浓烈情感的朱砂笔,在洁白的底色与污浊的墨团之间,划开一道惊心动魄的轨迹!
指落,血染!
力透纸背!
一个接一个铁画银钩、却又带着诡异凄艳美感的大字,如同挣脱了枷锁的虬龙,带着淋漓的鲜血和决绝的意志,狂野地跃然纸上!
那字迹,不再是任何名家法帖的模仿,而是自灵魂深处喷薄而出的呐喊!刚劲处如刀劈斧凿,带着金戈铁马的铮铮杀伐之气;转折处又似流水行云,蕴藏着难以言喻的沉痛与孤高!每一笔,都饱蘸着鲜血,在纸上发出无声的嘶吼!
当第一个字在血与墨的交融中狂放地显现时,高台之上,一直如同冰雕般端坐的女帝夏初,身体猛地向前一倾!珠旒因这剧烈的动作而疯狂晃动,撞击声清脆刺耳!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死死地钉在那片血字之上!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那笔迹……那狂放不羁却又力透万钧的筋骨!那深埋于血脉深处、早已湮灭在时光尘埃中的熟悉气韵!
怎么可能!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江屿的指尖如同在燃烧,在宣纸上疯狂地游走!血珠随着他急促的动作飞溅,落在他的袖口、衣襟,甚至溅到了紫檀案几的边缘,他却浑然不觉!
一个个染血的大字,带着磅礴的生命力,如同决堤的洪流,不可阻挡地冲击着所有人的视觉和认知: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轰——!
当这八个血字清晰地、带着淋漓的惨烈美感呈现在所有人眼前时,整个流觞台,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炸弹!
时间彻底静止了。空气凝固成了坚冰。
方才还在哄笑的脸孔,此刻只剩下极致的呆滞和茫然。沈清秋脸上那胜利者的笑容彻底僵死,如同风化碎裂的面具,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扩散,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砸中了天灵盖,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八个血淋淋的字在疯狂旋转!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这怎么可能出自一个草包之手!这意象,这辞藻,这扑面而来的、几乎要将人灵魂吸走的磅礴气韵!
高台之上,李德全的呼吸骤然停止!他那张永远古井无波的脸,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无法控制的波动!眼睛死死地瞪着下方,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鬼魅!
而龙椅之上——
呃!
一声极其压抑、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短促气音,猛地从夏初的喉咙里迸出!
她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猛地从龙椅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沉重的帝王珠旒猛烈地晃动、撞击,发出急促而混乱的哗啦巨响!
她再也无法端坐!再也无法维持那冰冷的威仪!
她的双手死死地撑在身前的御案边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得毫无血色,甚至能看到皮肤下绷紧的青色血管!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倾、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支撑不住!
珠旒剧烈地晃动着,缝隙间,那张绝美却冰封的脸庞上,所有的表情都碎裂了!震惊不,那是一种远超震惊的、近乎崩塌的骇然!狂怒不,那里面掺杂着一种更深、更尖锐的、如同被最信任之人从背后捅穿了心脏的剧痛!
她的眼睛,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掀起了滔天巨浪!瞳孔深处,倒映着下方宣纸上那不断增加的、血淋淋的字迹,倒映着那个在万众瞩目下以血为墨、挥洒如狂的身影!那目光,如同淬了最毒的冰,又像是燃着最烈的火,充满了难以置信、被彻底愚弄的暴怒,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痛楚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江屿的指尖没有丝毫停顿!鲜血顺着他的动作在宣纸上蜿蜒流淌,如同为这些惊世骇俗的文字注入了最炽热的灵魂!他的脸色因失血而更加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但他运指的速度却越来越快,越来越狂放!每一个字落下,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流觞台上,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沈清秋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如同刷了一层白垩。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地盯着那宣纸,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他引以为傲的才学,他刚刚赢得满堂彩的诗句,在这篇以血书就的、如同神迹降临般的文字面前,瞬间变得苍白可笑,如同尘埃之于皓月!
周围的权贵才子们,脸上的惊骇早已凝固,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呆滞。有人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忘记了合拢;有人无意识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襟,指节发白;更有甚者,身体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巨大压力。
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江屿的指尖如同在燃烧,在宣纸上疯狂地舞蹈!鲜血随着他急促的动作飞溅,落在洁白的纸面,也落在他藏青色的衣襟和苍白的手腕上,如同点点盛开的红梅。他的呼吸变得粗重,额头的冷汗汇聚成大滴,沿着瘦削的脸颊滑落,混入纸上的血痕。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所有的生命力、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屈辱与不甘,都在这一刻,通过这染血的指尖,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他写到了极致的神女之姿,写到了那令人心旌摇荡的相遇与怅惘……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当最后一句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的最后一个血字落下,江屿的指尖终于离开了纸面。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
因长时间的俯身和失血,眼前猛地一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用那只未曾染血的右手,猛地撑住了身前的紫檀长案!案几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他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左手拇指的伤口依旧在缓缓渗出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案几上积成一小滩刺目的红。那身藏青色的粗布衣衫,袖口和前襟早已被溅射的血点和墨迹染得斑驳狼藉,脸色更是苍白如纸,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然而,当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流觞台上那一片死寂、如同被施了石化咒语的众人时,那眼底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焚烧一切的平静火焰。
他成功了。
他以血为墨,以指为笔,在这金玉其外、权贵云集的流觞台上,在这象征着女帝无上权威的盛宴之中,用最惨烈、最震撼的方式,将这篇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千古绝唱,狠狠砸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死寂。比之前更加深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只有江屿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空气中异常清晰地回荡。
数千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地、骇然地、呆滞地凝固在那张紫檀长案上。洁白的雪浪笺,此刻已不复洁白。中央是那片被刻意毁坏的、泼洒的浓墨污团,如同一个丑陋的疮疤。然而,就在这疮疤之上,在这片狼藉之中,一篇以淋漓鲜血书就的华章,如同浴血重生的凤凰,带着惊心动魄的凄美与磅礴,傲然绽放!
字字如血,句句惊心!
那狂放不羁却又力透万钧的筋骨,那精妙绝伦、穷尽想象的神女之姿,那字里行间流淌的、令人心魂俱颤的倾慕与怅惘……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惊雷,在众人的脑海中疯狂炸响!震得他们魂飞魄散,震得他们所有的认知、所有的优越感,都在这血与墨的文字风暴中,被彻底碾碎!
这……这……终于有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颤抖得不成样子,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洛神……翩若惊鸿……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翰林,死死盯着那血字,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撼与迷惘,如同朝圣者见到了神迹,嘴唇哆嗦着,反复呢喃着开篇的句子,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不可能……这不可能……沈清秋脸色惨白如鬼,失魂落魄地摇着头,仿佛魔怔了一般,死死盯着那篇血书,眼神涣散,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意气风发他引以为傲的才学,此刻变成了最辛辣的讽刺!
死寂被打破,但随之而来的并非喧哗,而是一片更加混乱的、充满了极致震撼与难以置信的抽气声、低呼声、以及语无伦次的喃喃自语。流觞台上,方才还衣冠楚楚、谈笑风生的权贵才子们,此刻如同被飓风扫过的麦田,东倒西歪,失魂落魄。
而就在这片混乱的、被颠覆的震撼中心——
高台之上,那抹玄金色的身影,如同被最深的梦魇攫住!
哐当!
沉重的御案被一股无法控制的巨力猛地掀翻!上面陈设的金樽玉盏、果品珍馐,稀里哗啦地滚落一地,发出刺耳欲聋的碎裂声响!琼浆玉液泼洒在光洁的金砖上,如同蜿蜒的血泪!
女帝夏初,这位以铁血手腕登顶、威压四海的女帝,此刻竟完全失去了帝王的仪态!
她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踉跄着冲下高台!脚步虚浮而凌乱,那身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玄金常服,此刻却像沉重的枷锁,拖拽着她踉跄前行!帝王珠旒在她剧烈的动作下疯狂地晃动、撞击,发出混乱而急促的哗啦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
她甚至等不及走完那短短的台阶!
在距离紫檀长案还有数步之遥时,她猛地伸出手,如同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最后的浮木,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迫和无法言喻的惊骇,一把死死地、死死地攥住了那张染血的宣纸!
力道之大,将那坚韧的雪浪笺都攥出了深深的褶皱!她的指尖,甚至直接按在了那些尚未干涸、依旧温热的血字之上!冰凉的触感和粘稠的血迹瞬间沾染了她戴着金丝手套的手指!
她再也顾不上任何威仪!她猛地低下头,那张冰封的、绝美的脸庞,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珠旒早已歪斜,几缕散乱的发丝粘在她光洁的额角和脸颊。她的脸色,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惨白,如同最上等的宣纸被瞬间抽干了所有血色!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而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曾经深不见底、只有冰冷与威严的凤眸,此刻却如同破碎的琉璃!所有的冰层都被彻底击碎,只剩下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震惊、狂怒、难以置信、被彻底欺骗愚弄的暴戾,还有一种更深、更尖锐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和……恐惧各种激烈到极致的情绪在她眼底疯狂地冲撞、撕扯,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撕裂开来!
她的身体也在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支撑不住这巨大的冲击而倒下!她死死地盯着手中的宣纸,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刻刀,一遍又一遍地刮过那些血淋淋的字迹!从翩若惊鸿到怅盘桓而不能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她死死地盯着开篇的血字,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嘶哑、仿佛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滔天的怒焰,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她的目光如同着了魔,一遍又一遍地扫过那些句子,扫过那描述神女之姿的每一个词句。当她看到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时,她的呼吸猛地一窒!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她猛地抬起头!
那双破碎的、燃烧着骇人怒焰的眸子,如同淬了毒的利箭,死死地钉在江屿苍白如纸、摇摇欲坠的脸上!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个废物,不再是看一个臣子,而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向她索命的恶鬼!
江——屿——!
一声尖锐到变调的厉喝,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帝王之怒和深入骨髓的惊骇,如同九霄惊雷,轰然炸响在死寂的流觞台上空!
这赋!这词句!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嘶哑破裂,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喷出的血火,你从何处得来!你怎会知晓!你怎敢写出——‘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她猛地扬起手中那张染血的宣纸,纸张在剧烈的颤抖中哗啦作响,如同濒死的蝴蝶!
这八字!她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江屿脸上,带着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这分明……这分明是当年……母后……为我生母画像时……亲笔所题的赞语!
轰——!!!
如果说刚才江屿的血书是惊雷,那么女帝夏初此刻这句石破天惊的嘶吼,就是灭世的陨星,狠狠砸落在所有人的头顶!
整个流觞台,彻底死寂!如同被瞬间冰封的湖面!
所有的声音——抽气声、低呼声、甚至是心跳声——都消失了!
权贵、才子、宫女、太监、禁卫……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彻底凝固!惊骇、茫然、呆滞、难以置信……如同被石化了一般!沈清秋更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直接瘫坐在了地上,面无人色,眼神涣散,如同痴傻!
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女帝生母……
先太后亲笔题画……
江屿……
这一个个惊悚的词汇,如同最混乱的魔咒,在所有人的脑海里疯狂搅动、碰撞,炸得他们魂飞魄散!这已经超出了才学的范畴,这……这简直捅破了天!
李德全早已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身体抖如筛糠。
而风暴的中心,江屿。
在女帝那足以撕裂灵魂的怒视和质问下,在所有人如同看怪物般的目光聚焦下,他撑着紫檀长案的手臂,似乎终于支撑到了极限。
他的身体猛地一晃!
哇——!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毫无预兆地、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鲜红的血雾,如同凄艳的烟花,瞬间弥漫在他身前!
点点血珠,如同红梅溅落,洒在身前光洁冰冷的金砖上,也溅在了女帝夏初那玄金色的龙袍下摆之上,留下刺目惊心的点点猩红!
他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再也无法支撑,软软地、无声地向后倒去。
意识陷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他似乎看到女帝那张因极致的惊怒而扭曲的脸庞上,冰封的眼底,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却又极其复杂的……震动
还有……一丝深埋于滔天怒焰之下、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他仿佛又听到了娘亲温柔而遥远的低语,带着江南水汽的湿润气息:阿屿……记住……交给初儿姐姐……
然后,便是彻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