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河县的老人们都说,黑江是条有脾气的龙。平日里它裹着浑黄的江水,沉默地向东奔涌,宽阔而深沉。可一旦入了深秋,雨水渐歇,这条龙就像耗尽了力气,水位一天低过一天,最后,大片大片的黑色滩涂裸露出来,嶙峋的怪石和朽烂的沉木如同巨兽的骸骨,沉默地昭示着江底的秘密。
今年的枯水期来得又早又狠。墨河码头的水位线标尺早已露出了最底下几道狰狞的红漆刻度。就在这万物萧索的时节,一个惊人的消息如同冰冷的江水倒灌,瞬间淹没了整个墨河县:黑江心那片被称为鬼见愁的水域,水位退到了百年未有的低点,江底淤泥之下,竟赫然露出了七艘巨大木船的轮廓!
消息是几个胆大包天的半大小子传开的。他们划着家里破旧的小舢板,想去鬼见愁那片平时深不可测的水域碰碰运气,捞点沉底的物件。船还没到中心,船底就嘎吱一声蹭到了硬物。几人壮着胆子用钩子扒开厚厚的淤泥,腐朽但巨大的船体轮廓,在浑浊的江水中若隐若现。不是一艘,是整整七艘!巨大的龙骨如同史前巨兽的脊椎,歪斜地插在漆黑的江泥里,断裂的桅杆斜指向灰蒙蒙的天空,黑洞洞的船舱口如同巨兽死而不僵的眼睛,凝视着岸上喧嚣起来的人间。
整个墨河县炸了锅。人们蜂拥到江边,踮着脚,伸长脖子,对着江心那片阴影指指点点。浑浊的江水拍打着裸露的船体,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回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叹息。县文物局的老学究带着几个年轻人,穿着齐胸的防水裤,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进冰冷的江水里,小心翼翼地测量、拍照。初步结论很快在县政府门口贴了出来:木质结构,形制特征符合清代晚期商船,沉没时间……至少在百年以上。清代沉船!七艘!墨河县志上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沉船事故的记载。它们是谁载着什么为何沉没于此鬼见愁的凶名似乎找到了古老的注脚。
喧嚣持续了一整天。夜幕降临,江风陡然变得凛冽刺骨,带着深秋特有的肃杀。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江边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风中摇曳,将摇晃的光斑投在黝黑的江面上。子夜时分,墨河县彻底沉入寂静。突然,毫无征兆地——
咔嚓!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浓墨般的夜空,将整个黑江河谷照得亮如白昼!瞬间的强光下,江心那片沉船残骸的轮廓显得格外狰狞。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滚滚而来,仿佛天穹被生生劈开。雷声未歇,大地开始剧烈震颤!桌上的杯碗叮当作响,窗棂发出呻吟。地震!
就在这天地变色的混乱中,有尚未睡熟的人挣扎着扑到窗边,望向黑江。借着惨白闪电的余光,他们看到了毕生难忘的、足以冻结血液的一幕:
在鬼见愁那片刚刚露出沉船的水域,浊浪滔天!七艘巨大、完整的古式帆船,如同从地狱深渊挣脱束缚的幽灵,正破开汹涌的浪涛,逆流而上!船体散发着幽暗、惨淡的微光,仿佛自身在燃烧着冰冷的磷火。腐朽破烂的船帆鼓胀着,却不见一丝风动它们的迹象。船头雕刻的兽首在电光中忽明忽暗,空洞的眼窝里似乎有红光闪烁。最令人头皮炸裂的是,每一艘船的甲板船头,都笔直地站立着一个漆黑的人影!身影凝固如铁铸,纹丝不动,无视脚下颠簸的巨浪和头顶狂暴的雷霆,面朝墨河县的方向,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闪电熄灭,雷声远去,大地停止颤抖。黑暗重新吞噬一切,连同那七艘逆流而上的鬼船。江面只剩下汹涌的波涛声,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只是大地震和雷电交加下产生的集体幻觉。但恐惧的种子,已经随着那七道幽灵般的船影,深深地楔入了每一个目击者的心脏。
幽灵船队!亡者归来!
翌日清晨,一个更恐怖的消息如同瘟疫般瞬间传遍墨河县的大街小巷,彻底压垮了人们紧绷的神经:本县首富,掌控着矿业、运输和半个县房产的庞德海,暴毙于他位于江景豪宅观澜苑的卧室之中!
发现者是庞家战战兢兢的女佣。她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厚重的红木卧室门,准备打扫。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甜腻与腐朽的恶臭扑面而来。卧室奢华依旧,水晶吊灯散发着冰冷的光,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庞德海穿着丝绸睡袍的身体扭曲地倒卧着。他双目圆睁,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脸上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惊骇,嘴巴大张,似乎死前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在他裸露的脖颈、手臂皮肤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铜钱大小的、边缘不规则的诡异黑斑!那黑斑并非淤青,更像是一种从皮肤深层渗出的污秽,带着一种不祥的光泽。
警察迅速封锁了现场。墨河县公安局长周正,一个身材敦实、眉头紧锁的中年汉子,站在卧室门口,脸色铁青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刺鼻的恶臭和庞德海尸体上那诡异的黑斑,让他胃里一阵翻腾。法医老陈蹲在尸体旁,带着厚厚的口罩,眼神凝重:周局,初步看…没有任何外伤痕迹。窒息不像。更像是…某种急性的、烈性的东西。这黑斑…我从没见过。
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触碰了一下尸体的皮肤,像是…某种毒素沉积或者…某种怪病
怪病周正的声音低沉沙哑,目光扫过奢华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房间,最后落在窗外奔流的黑江上。昨夜那幽灵船的恐怖传说,和眼前首富离奇的暴毙,在他脑海中瞬间重叠。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升。
瘟疫的阴影,如同幽灵船带来的诅咒,开始在墨河县的上空盘旋。
恐慌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在墨河县蔓延开来。庞德海的离奇死状和那诡异的黑斑照片,虽被官方严密封锁,但小道消息早已插上翅膀。人们私下里惊恐地议论着黑斑瘟、幽灵船的诅咒。药店里的板蓝根、口罩被抢购一空,江边几乎断了人迹,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恐惧混合的味道。
然而,诅咒并未因人们的恐惧而停止。它像一个精准而冷酷的计时器,在庞德海暴毙后的第三天深夜,再次降临。
这一次的目标,是钱永禄。这个靠着边境走私起家、如今洗白经营着几家娱乐场所和物流公司的男人,是墨河县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死在自己经营的金海岸KTV顶层最隐秘的私人包厢里。发现时,他肥胖的身体歪倒在真皮沙发上,昂贵的雪茄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同样的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惊骇。裸露的脖颈和手腕上,那诡异的、边缘不规则的铜钱状黑斑,如同死亡的印章,触目惊心。包厢里弥漫着浓烈的酒精、雪茄和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臭。据当晚唯一在KTV顶层值班、吓得魂飞魄散的保安回忆,出事前,他曾隐约听到钱永禄在包厢里对着电话声嘶力竭地吼着什么不可能…都沉了…二十年前…找替死鬼…,随后就是一声沉闷的倒地声。
第四天,墨河县商会会长,德高望重的退休老教师孙明远,被人发现死在自己堆满古籍的书房里。他伏在红木书案上,像是因为研究某个问题太过专注而睡着。然而走近了看,才能发现他同样睁着眼睛,瞳孔扩散,脸上带着一丝凝固的困惑。那象征着死亡的黑斑,在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悄然浮现。书桌上摊开着一本泛黄的县志手抄本,正好翻到记载本地清代航运的一页,旁边放着一个空了的青花瓷茶杯。
第五天,一个名叫李栓柱的孤寡老人被发现死在自己江边破旧的棚屋里。他年轻时曾是黑江上水性最好的水鬼之一,后来不知为何瘸了一条腿,靠捡破烂和打零工为生。他的死状相对平静,只是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同样带着那些黑斑。他的死几乎无人关注,除了少数几个老街坊。但有人隐约提起,李栓柱年轻时似乎和庞德海、钱永禄他们有过交集,后来据说是因为一次意外事故才废了腿,人也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疯癫,偶尔会念叨船沉了…都死了…不是我告密的…。
第六天,第七天……
死亡名单还在增加。每一个死者之间似乎都有着或明或暗的联系,都曾活跃在二十年前墨河县那个走私盛行的灰色年代。死亡的方式各不相同——暴毙家中、死于娱乐场所、书房猝死、棚屋病亡……但死亡的印记却出奇地一致:那诡异的黑斑,以及死前或惊骇、或困惑、或绝望的神情。
七日内,七条人命!时间精准得如同丧钟在敲响。数字七像一个无形的枷锁,紧紧扼住了墨河县的咽喉。街头巷尾的议论彻底变了调:
七艘船!七条命!一个都跑不了!
是幽灵船队!船上的亡魂来找替身了!
二十年前那场沉船事故…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冤魂不散啊!
下一个会是谁当年那批人还剩几个
黑斑瘟!被诅咒的人都会死!
亡魂索命的流言甚嚣尘上,几乎成为了唯一被广泛接受的解释。恐惧像冰冷的江水,淹没了每一寸土地。县政府焦头烂额,组织了所谓的专家会诊,却对黑斑成因和致死机制一筹莫展。防疫部门如临大敌,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在县城各处喷洒消毒剂,更增添了末日般的恐慌氛围。整个墨河县,笼罩在一片绝望的、等待下一个死亡降临的窒息之中。
周正感觉自己快要疯了。局里的压力、上级的问责、民众的恐慌,像三座大山压在他肩上。法医老陈几乎住在了解剖室,却只能一遍遍确认死因是急性多器官衰竭伴随不明物质中毒,对那黑斑的成分束手无策——设备有限,送省城检验需要时间,而且结果可能更糟。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那虚无缥缈的幽灵传说。
就在第七个死者出现的那个令人窒息的黄昏,周正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烟灰缸早已堆满。墙上挂着巨大的墨河县地图,七个死者的照片和名字被红笔圈出,用线胡乱连接着,旁边贴着江底沉船和幽灵船目击报告的复印件,一片混乱。他盯着地图上蜿蜒的黑江,尤其是鬼见愁那个用红笔狠狠圈住的位置,目光几乎要将地图烧穿。
二十年前…走私…沉船…他喃喃自语,反复咀嚼着钱永禄临死前电话里的只言片语和李栓柱疯癫的呓语。一个模糊的轮廓在脑海深处挣扎,却抓不住清晰的脉络。他需要一把钥匙,一把能同时打开科学和传说的钥匙!
就在这时,他猛地想起了省地质局那份被他随手塞进抽屉的传真——关于紧急调派一位特殊专家协助调查的回复。他当时焦头烂额,只当是省里派来的又一个钦差大臣,并未在意。
他几乎是扑到办公桌前,粗暴地拉开抽屉,翻找着。终于,在一堆文件下面,找到了那份传真。纸张很普通,抬头是省地质矿产研究院。内容极其简短:
墨河县公安局周正局长:
兹派我院研究员秦川同志,前往贵局协助调查近期异常事件。秦川同志精通地质学、环境矿物学,并对地方民俗传说有深入研究。请予接洽为盼。此致,敬礼。
落款是省地质矿产研究院的印章和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秦川…周正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地质…矿物…民俗…
这几个关键词像火花一样撞入他混乱的思维。他抓起电话,拨通了内线,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绝境中抓住稻草的急切:小张!立刻!马上!给我联系省里来的秦川研究员!问他在哪我亲自去接!
两个小时后,周正在墨河县唯一一家还算干净的招待所门口,见到了这位被省里称为特殊专家的秦川。
第一眼望去,周正有些意外。他想象中的专家,要么是白发苍苍的老学究,要么是西装革履的精英派头。而眼前的秦川,看起来三十多岁,个子很高,身形偏瘦,穿着一件半旧却很干净的深灰色夹克,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地质包。他的脸型棱角分明,肤色是那种常年在野外跑动的健康小麦色,鼻梁挺直,嘴唇紧抿着,显得有些沉默。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沉静,像两口深潭,目光扫过周围混乱的街道和远处暮霭沉沉的黑江时,带着一种专注的审视,仿佛能穿透表象,看到地下的岩层和历史的尘埃。这双眼睛让周正烦躁的心绪莫名地平复了一丝。
秦研究员我是周正。周正伸出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沉稳。
周局长,幸会。秦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着一种理科生特有的冷静质感。他的手握上来,干燥而有力。
没有多余的寒暄,周正直接将秦川带回了警局自己的办公室。他指着墙上那幅混乱的地图,以及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案件资料和法医初步报告,言简意赅地将这七天内发生的连环死亡、诡异的黑斑症状、二十年前可能存在的走私沉船背景,以及最关键的——枯水期江底沉船重现和幽灵船队目击事件,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现在外面传疯了,都说是幽灵船上的亡魂索命,来找二十年前的替死鬼。七艘船,七条命,时间卡得死死的。周正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压抑的焦躁,法医那边只能确定是急性中毒,但找不到毒源!设备跟不上,送检又怕引起更大的恐慌。我们排查了所有死者的社会关系、近期饮食、接触物品,毫无头绪!就像…就像这毒是凭空出现的!他重重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茶杯一跳。
秦川一直安静地听着,目光在墙上的地图、死者的照片和法医报告之间缓缓移动。当周正提到枯水期、江底沉船、幽灵船伴随雷电地震出现、黑斑这些关键词时,他的眼神明显锐利起来。他没有打断周正,只是当周正发泄般地一拳砸在桌上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
周局长,我能看看死者的血液和组织样本吗特别是那些黑斑部位的。
当然!周正立刻拿起电话,老陈!带上东西过来!省里的专家到了!
很快,法医老陈抱着几个冷藏箱和几份详细的病理切片报告进来了。秦川戴上老陈递过来的手套和口罩,动作熟练地打开冷藏箱,取出装有血液和组织样本的试管、切片盒。他没有立刻使用显微镜,而是先仔细观察试管中暗沉的血液,然后拿起一张染色的皮肤组织切片,对着灯光仔细查看那些黑斑区域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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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秦川翻动切片、调节显微镜的细微声响。周正和老陈紧张地看着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秦川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终于,他放下最后一张切片,目光投向周正:
法医判断的急性中毒和多器官衰竭方向是正确的。但关键不在于毒物本身是什么,而在于它的载体和进入人体的方式。他指着切片,黑斑区域的皮肤组织有异常结晶沉积,血管壁也有类似附着。血液检测报告里提到重金属离子浓度异常,但很分散,不成系统…这不符合常规的投毒特征。
载体周正和老陈异口同声。
水。秦川斩钉截铁地说出一个字。他走到墙上的墨河县地图前,手指点向蜿蜒的黑江,然后精准地落在鬼见愁水域。枯水期,水位降到百年最低,露出了那些沉船。但这同时意味着,江底更大范围的区域暴露了出来,尤其是河床下的岩层。
他拿起笔,在地图上鬼见愁的位置画了一个圈。这一片水域,地质构造复杂。根据我出发前调阅的区域地质资料,这片江底可能存在富含特定金属硫化物的矿化带。在正常水位下,这些矿物被厚厚的江水、泥沙和生物沉积物覆盖、封存,相对稳定。但是——他的笔尖重重一点,今年异常的低水位,加上地震——就是幽灵船出现那晚的地震——这两者结合,很可能破坏了江底的封存结构!富含金属硫化物的岩层暴露出来,甚至可能因为震动产生了新的裂隙。
金属硫化物老陈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对,秦川点头,比如辉锑矿(Sb2S3)、雄黄(As4S4)或者雌黄(As2S3),这些矿物在氧化条件下不稳定,尤其暴露在空气或含氧的浅层江水中时,会缓慢溶解,释放出锑(Sb)、砷(As)等剧毒元素离子。这些离子进入水体,浓度可能不高,短期内对普通人影响不大,甚至难以察觉。但是——
他的目光扫过墙上七个死者的照片,如果,有人长期、大量地饮用这些被特定污染源点污染的水呢或者,通过某种方式,让这些微量的毒素在特定的人体内快速、高浓度地富集呢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周正和老陈都被这基于地质学的、冷冰冰的推理震住了。它无情地撕开了亡魂索命的神秘面纱,露出了一个更令人心寒的可能性——利用自然异象的、精准的环境投毒!
我明白了!老陈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地说,微量重金属慢性中毒通常症状缓慢,但如果是高浓度的急性摄入,或者个体本身因为某些原因(比如长期接触导致体内蓄积基础高)…再加上这些元素离子可能和一些有机物质结合,或者形成特殊的胶体形态…就可能在短期内造成急性器官损伤,形成那种独特的黑斑!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我们常规毒物筛查找不到明确目标!
没错,秦川肯定道,砷、锑中毒都可能引起皮肤色素沉着异常,出现类似‘黑变’的症状。急性中毒引发多器官衰竭死亡也完全可能。关键在于暴露剂量和暴露方式。
周正的心脏狂跳起来,秦川的分析像一道强光,照亮了迷雾的核心。所以…所谓的‘瘟疫’,所谓的‘诅咒黑斑’,根本不是什么亡魂法术,而是人为操控下的、利用枯水期暴露的江底有毒矿脉进行的精准化学谋杀
可能性极高。秦川的眼神锐利如刀,凶手极其高明。他(她)利用了三个关键点:一是百年难遇的枯水期暴露江底矿脉的自然现象;二是伴随幽灵船出现的地震(可能是巧合,也可能被利用了时间点)加速了毒物的释放;三是最重要的——利用了二十年前的沉船事故和随之而来的恐怖传说作为完美的掩护和嫁祸对象!
他走到窗边,望着暮色中死寂的墨河县城和远处幽暗的黑江。七艘船,七条命…这绝非巧合。凶手在模仿,在宣告。他(她)要惩罚的目标,就是二十年前那场沉船事故的始作俑者!所谓的‘亡魂索命’,不过是精心策划的复仇!
复仇…周正咀嚼着这个词,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猛地看向墙上那七个红圈,庞德海、钱永禄、孙明远、李栓柱…还有另外三个死者…他们都和二十年前的走私船队有关!凶手就在他们身边!就在那批幸存者之中!或者…是当年事故中死者的至亲!
迷雾被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露出了血色复仇的本质。幽灵船的传说,成了凶手最完美的面具。
立刻!周正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他猛地抓起电话,小张!通知专案组所有人,五分钟内会议室集合!另外,把二十年前所有关于‘鬼见愁’水域沉船事故、人员伤亡、相关调查(无论有没有立案)、幸存者名单、以及当时主要走私团伙的背景资料,不管藏在哪个犄角旮旯,全给我翻出来!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要快!
他放下电话,转向秦川,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和紧迫感:秦研究员,接下来的调查,需要你全程参与!特别是关于江底矿脉污染源的确证,以及…如何锁定那个利用这一切的‘幽灵’!
秦川沉稳地点点头:当务之急,立刻封锁‘鬼见愁’附近水域,严禁任何人靠近取水或捕捞。我需要亲自去江底沉船区域取样,验证矿物成分和污染扩散情况。同时,对已故七名死者生前的固定水源——家里的自来水、常喝的井水、办公室饮水机、甚至他们情妇家里的水…进行最细致的回溯和秘密取样比对!凶手一定控制了某个关键的、高浓度的‘投毒点’!
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无声较量,在亡魂索命的恐怖传说掩盖下,在冰冷的黑江之畔,骤然展开。真正的幽灵,就藏在活人中间。
专案组的会议室灯火通明,烟雾缭绕。二十年前的尘封卷宗如同被惊扰的墓穴,散发出陈腐而危险的气息。秦川的到来和基于地质矿物学的分析,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也瞬间扭转了调查的方向。
庞杂的资料堆积如山。周正亲自坐镇,专案组的刑警们红着眼睛,像梳理乱麻一样从故纸堆里、从老民警模糊的记忆中、甚至是从街头巷尾尚未完全消散的流言里,艰难地拼凑着二十年前那场被刻意遗忘的灾难。
线索逐渐清晰,勾勒出一幅令人齿冷的图景:
二十一年前,墨河县对岸的邻国陷入短暂动荡,边境管控出现缝隙。巨大的利益诱惑下,一股由本地势力组成的走私团伙迅速膨胀。核心成员正是此次连环死亡的七人:首富庞德海(当时负责资金和销赃)、钱永禄(负责船只和武力)、孙明远(利用其教师身份和商会人脉提供信息和掩护)、李栓柱(水性极佳,负责水下探路和应急)、以及另外三人:经营地下钱庄的吴老四、负责码头接应的赵疤瘌、以及一个名叫王翠花的女人(利用小旅馆作为秘密联络点)。
他们拥有一个小型船队,大约七到八艘经过改装、马力强劲的钢壳渔船(并非此次发现的木质古船!),频繁穿梭于黑江之上,走私柴油、紧俏电器、甚至违禁品,获利极其丰厚。
然而,好景不长。二十年前的秋天,同样是一个枯水期(但远没有今年严重),他们的一批价值惊人的重货(据传是当时国内极其稀缺的某种精密工业设备或贵金属)即将运抵。就在交货前夜,鬼见愁水域发生了惨烈事故——他们的七艘走私船,在浓雾中意外连环相撞,并引发大火和爆炸,最终全部沉没!官方报告记载:事故造成船上押运人员共计十一人死亡,三人失踪(生还可能性极低)。仅有少数几名当时恰巧不在船上的核心成员幸免于难,包括庞德海、钱永禄、孙明远、李栓柱、吴老四、赵疤瘌、王翠花。
事故调查在当时混乱的边境环境和有限的刑侦技术下草草收场,结论是浓雾航行,操作失误,引发连锁碰撞和爆炸。巨额走私货物连同船只沉入江底,无法打捞。保险公司在庞德海等人的积极运作下,赔付了一笔数额不菲的保险金。
骗保!周正一拳砸在桌上,震得卷宗跳起,根本不是什么意外!是他们自己沉了船!为了吞掉那批货,或者是为了摆脱什么更大的麻烦!那十一个船员…就是被灭口的牺牲品!
没错,一个头发花白、当年参与过事故外围调查的老刑警沙哑地开口,眼神里充满了迟来的愤怒和愧疚,当年就觉得蹊跷。‘鬼见愁’虽然险,但老水手在雾天也不会蠢到七艘船撞在一起爆炸。而且…事故后没多久,庞德海就低价盘下了县里濒临倒闭的矿场,钱永禄开了第一家舞厅…他们突然就有钱了!还有李栓柱…他的腿,根本不是事故后捞东西伤的!是事故前半个月,在江边‘意外’被滚落的巨石砸断的!当时就觉得他运气太背,现在想想…恐怕是发现了什么,被灭口未遂!
十一个冤魂…秦川的声音低沉,他翻看着那十一个死亡船员的名单,资料简陋得可怜,只有名字、年龄、籍贯,大多来自偏远贫困地区,照片一张都没有。这就是幽灵船队传说的根源也是这次连环谋杀复仇的动机
动机足够了!周正眼中燃烧着怒火,十一个家庭破碎!凶手…很可能就是这十一个冤魂的亲人!或者…是当年事故的知情人,良心发现来复仇!查!给我查清这十一个人的所有社会关系!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配偶、子女!一个都不许漏掉!特别是…有没有活到现在,并且具备实施这种高智商犯罪能力的!
调查的矛头瞬间集中。然而,调查的结果却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十一名死亡船员,资料极其匮乏。二十年的时光足以湮灭太多痕迹。专案组动用了一切手段,甚至派人远赴他们模糊的户籍所在地走访。反馈回来的信息令人绝望:这十一个人,几乎都来自赤贫家庭,是家中主要的劳力。他们的死,让本就艰难的家庭雪上加霜。父母大多早已在悲痛和贫病中离世;兄弟姐妹离散,杳无音信;有两人登记已婚,但妻子在丈夫死后不久就改嫁他乡,无从查找;仅有一人(名叫马向阳)资料显示有一个儿子,但儿子在父亲死后第二年,随改嫁的母亲去了外地,母亲病逝后,这个名叫马小军的男孩便下落不明,算起来现在也才二十五六岁,如同人间蒸发。
一个失踪的马小军…他有动机,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能策划出如此精密的、利用地质条件和传说的连环投毒周正眉头拧成了疙瘩,感觉刚刚明朗的线索又陷入了泥潭。而且,他如何精准掌握所有仇人的行踪和饮水习惯如何确保毒素只杀死这七个人
或许…不是一个人秦川沉吟道,或许,复仇者不止一个或者…马小军背后有人
还有当年那三个‘失踪’的船员!周正猛地想起,生还可能性极低,但不等于零!如果他们有人活下来,隐姓埋名二十年…
可能性存在,但同样渺茫。秦川冷静地分析,二十年隐忍,需要极强的意志力。而且,活下来的人,为什么要等到现在为什么要借这次枯水期和幽灵船事件
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复仇者的幽灵,似乎比江上的更加飘忽。
就在此时,负责秘密排查七名死者生前水源的警员带来了突破性进展!
周局!秦研究员!年轻的警员小跑进来,手里拿着几份水质检测报告,脸上带着兴奋和凝重。有重大发现!我们对七名死者生前最后48小时内主要饮水点进行了秘密采样和快速毒理筛查(主要针对砷、锑等离子)。
结果周正和秦川同时站起。
庞德海(首富):家中自来水、进口瓶装矿泉水、办公室饮水机水样均未检出显著异常。但他死前当晚,在‘观澜苑’家中独自饮用了半瓶存放在书房酒柜里的…陈年药酒!据保姆说,那是庞德海的习惯,每晚睡前喝一点‘补身’。我们设法取到了残留药酒样本,检出极高浓度的砷(As)和锑(Sb)化合物!
钱永禄(走私头目):死于金海岸KTV包厢。包厢内提供的瓶装矿泉水、茶水均正常。但他死前喝光了自带的一个保温杯里的‘参茶’。保温杯残留物检出高浓度砷、锑!
孙明远(商会会长):书房青花瓷茶杯残留茶渍检出高浓度砷、锑!他家自来水正常。茶叶本身无毒。问题出在他泡茶的水源——他不用自来水,而是常年派人去县城西郊‘净心泉’取山泉水泡茶!
李栓柱(告密者):棚屋简陋,直接饮用从黑江挑回来的水!但我们检测了他水缸里的水,浓度并不算特别高,不足以短期内致命。关键点是他死前几小时,邻居看到他从小卖部买了一瓶最便宜的散装白酒!酒瓶残留物检出极高浓度毒素!
吴老四(地下钱庄):死于自家浴室(初步判定洗澡时毒发溺亡)。家中饮水正常。但其情妇交代,吴老四有泡药浴‘养生’的习惯,死前在浴缸里添加了某种‘祖传秘方’的药粉。残留药粉检出高浓度砷、锑!
赵疤瘌(码头接应):死于常去的一家地下赌场后巷(疑似毒发后呕吐窒息)。赌场提供的饮水正常。但他有个习惯,赌钱时会喝一种特制的‘提神饮料’(据说是某种草药熬煮),用自带的旧军用水壶装着。水壶残留物剧毒!
王翠花(联络点):死于自己经营的小旅馆储物间。平时喝自来水。但她的女儿(非亲生,养女)证实,王翠花有严重的风湿痛,死前几小时,女儿刚给她熬了一碗从‘老中医’那里求来的‘祛风止痛’药汤。药罐残留物检出剧毒!
报告念完,会议室一片死寂,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药酒…参茶…山泉水…白酒…药浴…提神饮料…止痛药汤…周正喃喃自语,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每个人的投毒方式都不同!但都精准地利用了死者个人的生活习惯和‘保健’、‘嗜好’!凶手对他们的习惯了如指掌!而且,毒素都高度富集在特定的、死者必定会摄入的‘载体’里!这不是随机的污染,这是最阴险、最精准的定点投毒!
秦川迅速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孙明远的取水点净心泉:这个泉眼的水质检测结果呢
警员立刻回答:正常!我们检测了泉眼源头和孙明远家取回的水桶,都只含极微量的本底矿物质,完全无毒!
那就对了!秦川的思维如同精密的齿轮在高速咬合,凶手没有污染公共水源,那样不可控,容易暴露。他(她)采取的是‘终端投毒’!在死者必定接触的、私人化的‘入口’处下手!药酒、参茶、药粉、药汤…这些‘添加物’本身,就是毒源!凶手只需要将提纯浓缩的含砷、锑的矿物毒素(比如从暴露的江底矿脉附近秘密采集、提纯),混入这些死者信赖的‘保健品’或‘嗜好品’中!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地扫过众人:凶手必须满足几个关键条件:第一,熟知所有七名死者极其私密的个人生活习惯和‘保健’方式!第二,有能力获取高纯度的剧毒矿物原料,并懂得提纯和投毒技巧!第三,对二十年前的沉船骗保内幕一清二楚,有强烈的复仇动机!第四,很可能与‘净水’有关,或者能接触到那个‘老中医’之类的掩护身份!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他(她)必定出现在我们之前梳理出的关系网中!庞、钱、孙、李、吴、赵、王,他们七个幸存者之间,或者他们与那十一个死者之间,必然存在一个被我们忽略的、符合所有条件的‘第八人’!
第八人…周正咀嚼着这个词,感觉那个幽灵般的复仇者,轮廓正在急剧清晰。不是冤魂亲属,也不是失踪船员…而是当年那场血腥骗保的参与者之一或者…是他们的身边人一个被所有人忽视的…影子
他猛地看向那份七名幸存者(即此次死者)的关系图谱,目光锐利如鹰隼,开始重新审视每一个关联点:妻子情妇子女心腹手下合作伙伴尤其是…那个有能力接触药、酒、水、保健这些关键环节的人!
重点查王翠花的养女!孙明远的那个负责取泉水的远房侄子!还有那个给吴老四提供‘祖传药浴粉’、给王翠花开‘止痛药汤’的所谓‘老中医’!周正的声音斩钉截铁,另外,庞德海书房那瓶药酒是谁送的钱永禄的参茶是谁泡的赵疤瘌的‘提神饮料’配方从哪来的李栓柱死前买的那瓶散装白酒,是哪个小卖部进的货源头!给我挖出所有投毒载体的源头!凶手就在这些源头的交汇点上!
一张无形的大网,带着科学的锋芒和复仇的血气,开始向那个隐藏在传说阴影下的幽灵,悄然收紧。墨河县的空气,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墨河县西郊,净心堂的招牌在暮色中显得古旧而安静。这是一间不起眼的小药铺,门面狭小,散发着浓郁的中草药味。坐堂的薛老中医须发皆白,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蓝色对襟褂子,看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当周正和秦川带着几名便衣刑警走进药铺时,老人正眯着眼给一个老太太把脉,神态安详。
薛大夫,打扰了。周正亮出证件,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想跟您了解点情况,关于您给‘悦来客栈’王翠花老板娘开的方子。
薛老中医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睁开,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又恢复平静。他收回把脉的手,对老太太温言道:您先去抓药,按方子吃,过几日再来。打发走老太太,他才看向周正:警官同志,王老板娘的方子…是有什么问题吗都是些寻常的祛风散寒药,当归、川芎、独活…老夫行医几十年,断不会用虎狼之药。
秦川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药铺的每一个角落:靠墙一排排古旧的药柜,磨得发亮的铜秤,墙角堆积的麻袋(里面是未分装的药材),还有…药柜后面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门缝下似乎有些不同于周围地面的暗色痕迹。
方子没问题,周正紧盯着薛老中医,但药有问题。王翠花死前喝了你开的药,药罐里检出剧毒。你怎么解释
剧毒!薛老中医脸色瞬间煞白,手一抖,差点打翻桌上的脉枕,不可能!绝不可能!老夫的药都是正经渠道进的,亲自验看炮制!那药…那药是…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突然卡住,眼神飘忽起来。
药是什么周正逼问一步。
是…是…薛老中医额角渗出冷汗,是王老板娘的养女,小芸姑娘…她说她娘嫌药苦,自己拿回去加了点‘红糖’一起熬的…药渣和药汤,都是她拿走的啊!老夫这里只有抓好的药材包!
小芸周正和秦川交换了一个眼神。王翠花的养女林小芸,二十岁出头,在县医院做实习护士。资料显示她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对养母王翠花非常孝顺。
王翠花的药,是林小芸熬的,并且是她‘加了糖’秦川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力,那么,给‘金海岸’钱老板提供‘参片’和‘特制保温杯’的人,是你铺子里的伙计吧他是不是也经常给码头赵疤瘌送‘提神草药’
薛老中医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秦川:你…你怎么知道阿贵他…他是负责给一些老主顾送货上门…
阿贵人呢周正厉声问。
他…他昨天说家里老母病了,请假回老家了…薛老中医的声音开始发抖。
老家哪个老家身份证登记地址查!周正立刻对身后的刑警下令。同时,他的目光锐利地盯住薛老中医:还有庞老板那瓶‘陈年药酒’,据说也是你这里‘秘制’的
那…那是庞老板几年前寄存的方子,老夫只是按方配药,酒是他自己带来的基酒…薛老中医的防线在迅速崩溃。
方子呢
在…在…薛老中医手忙脚乱地去翻抽屉。
就在这时,秦川的目光锁定了药柜后面那扇小门。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轻轻推了一下。门没锁。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土腥味和淡淡化学品味道的气息飘了出来。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后院,堆满了杂物和晾晒的药材。角落有一个简陋的石磨和一个废弃的灶台,灶台上放着一个布满污渍的陶钵和几件沾着暗红色泥土的工具(小铲、锤子)。地上散落着一些深褐色、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碎石块。
秦川蹲下身,捡起一小块碎石,用随身携带的放大镜仔细观察,又凑近闻了闻,眼中精光爆射。他迅速取出手套和证物袋,小心地收集了石块样本和陶钵、工具上的残留物。
周局,秦川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兴奋,找到‘毒源’加工点了。矿物标本…初步看,是辉锑矿和含砷黄铁矿的混合物。提纯的工具也在这里。
周正大步走进后院,看着秦川手中的证物,脸色铁青。阿贵…送货的伙计…林小芸…养女…还有这个老东西!他猛地转身,逼视着瘫软在椅子上的薛老中医,说!阿贵真名叫什么老家在哪里他和林小芸什么关系二十年前那场沉船事故,他或者他的家人,是不是在那条船上!
我…我不知道啊警官!薛老中医涕泪横流,阿贵是三年前从外地来的,干活勤快,懂点药材…他说他叫马贵…老家在很远的山里…他和林小芸没…没什么关系啊…就是有时候小芸姑娘来替她娘抓药,阿贵会帮忙送…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只是…只是贪图他给的‘辛苦费’,让他用了后院…
马贵姓马周正瞳孔骤缩。二十年前死亡船员名单上,那个有儿子失踪的,就叫马向阳!他的儿子——马小军!
立刻通缉马贵!控制林小芸!周正对着对讲机吼道,查所有交通出口!他跑不远!
一张针对马贵和林小芸的通缉令迅速发出。然而,就在警方全力搜捕时,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打到了周正的手机上。来电显示,是墨河县医院的号码。
周局长吗我…我是县医院的护士长。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恐,林小芸…林小芸她…她刚才在值班室…喝了什么东西…人…人快不行了!全身…全身都是黑斑!
周正和秦川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县医院。抢救室外一片混乱。林小芸躺在抢救床上,已经停止了呼吸。年轻的脸上布满扭曲的痛苦和一种奇异的释然,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那熟悉的、边缘不规则的铜钱状黑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加深。一个空的玻璃小瓶滚落在她手边,标签被撕掉了。
氰化物!剧毒!抢救医生疲惫而愤怒地摇头,发现得太晚了…
秦川拿起那个空瓶,凑近瓶口闻了闻,又仔细观察瓶内残留的极微量液体痕迹,眉头紧锁:不是矿物毒素…是纯粹的化学剧毒氰化物。自杀灭口
周正脸色铁青。林小芸的死,掐断了指向马贵(马小军)最直接的活口线索。这更像是一种绝望的自我了断,或者…是被迫的牺牲
查林小芸的社会关系!特别是和马贵的交集!她的通讯记录!银行流水!一切!周正咬着牙下令。林小芸的死,非但没有洗清嫌疑,反而像一层新的迷雾。她仅仅是马贵的同伙还是…有着更深的、不为人知的联系
技术部门很快传来了林小芸手机的初步恢复信息。在一个加密的聊天记录里(对方信息被刻意抹除),发现了大量的对话碎片。时间跨度很长,从几年前开始。对话内容充满了对养母王翠花表面孝顺下的刻骨怨恨:
老东西又在人前装可怜,说把我当亲女儿…呸!她看我的眼神像看一条狗!
当年要不是她把我从人贩子手里‘买’下来当童工,我会是现在这样
她以为我不知道我爸…我爸就是被她们一伙人害死的!在船上!沉在黑江里!
快了…快了…那些人都要下去陪我爸…
他回来了…他在帮我…我们快成功了…
最后几条信息时间就在昨天:
他暴露了…净心堂的后院…
他说…让我照顾好自己…他要去完成最后一件事…
别了…替我告诉我爸…女儿给他报仇了…
信息戛然而止。
林小芸…是二十年前沉船死亡船员的女儿!周正拿着打印出来的聊天记录,手在微微颤抖。巨大的悲愤和沉重的宿命感压得他喘不过气。王翠花这个恶魔!她当年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仇人的女儿当童工养在身边!林小芸隐忍这么多年…她和马小军…是同谋!马小军就是阿贵!他就是复仇者!
动机、手段、人物关系瞬间贯通!马小军隐姓埋名潜入墨河县,利用在药铺当伙计的身份,秘密从暴露的江底采集有毒矿物,在后院提纯毒素。他利用送货的便利,精准掌握了所有目标的私密习惯(参茶、药浴、药酒、提神饮料),将剧毒混入其中。林小芸作为内应,负责对王翠花(她的养母/仇人)下毒,并可能协助提供其他目标的信息。他们利用幽灵船的传说和枯水期矿脉暴露的自然现象,完美地掩盖了投毒的实质!
最后一件事…秦川盯着聊天记录里那句话,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悸,七艘沉船,七条命…已经完成了!他还要完成什么林小芸已经自杀…除非…
一个恐怖的念头同时击中周正和秦川!
沉船!江底沉船!周正失声喊道,那七艘船是他们的耻辱柱!也是他们罪恶的墓穴!马小军…他要去沉船那里!他要让那七艘船…和他自己…成为真正的、最后的祭品!完成对那十一个冤魂最彻底的献祭!
立刻封锁江边!尤其是‘鬼见愁’水域!所有船只出动!快!周正对着对讲机嘶吼,拔腿就往外冲。秦川紧随其后。
夜幕再次降临黑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警笛声撕裂了墨河县的死寂,探照灯的光柱在漆黑的江面上疯狂扫射。快艇的马达轰鸣着,犁开冰冷的江水,扑向江心那片如同鬼域的沉船残骸区。
就在快艇即将接近鬼见愁水域时,前方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芒!
不是灯光,是火光!
一艘破旧的小渔船,正孤零零地停在七艘巨大的沉船残骸中间。船身上被泼满了柴油,正熊熊燃烧!冲天的烈焰在漆黑的江面上疯狂舞动,将周围嶙峋的沉船龙骨映照得如同地狱的图腾。在燃烧的船头,一个模糊的人影张开双臂,如同殉道者般站立着,面对着那七艘沉默的、巨大的水下坟墓。火光映照下,他的侧脸依稀可见一道陈旧的疤痕——正是那个药铺伙计阿贵,马小军!
马小军!停下!周正通过快艇的扩音器厉声呼喊。
火焰中的人影似乎听到了,他缓缓转过头,看向疾驰而来的快艇。隔着熊熊烈火和冰冷的江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和解脱。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被火焰的爆裂声和江风吞没,但通过望远镜,周正和秦川清晰地读出了他的唇语:
……爸…妈…叔伯们…船…还给你们了…人…也还清了…
下一秒,燃烧的渔船在烈焰中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船体猛地倾斜,带着那个决绝的身影,沉入冰冷的、吞噬了无数秘密的黑江之中。火焰接触江水的瞬间,发出巨大的嘶鸣,腾起浓密的白烟,最终归于黑暗和死寂。
只有探照灯的光柱,徒劳地扫过那片翻滚着泡沫和油污的水面,映照着水下七艘巨大沉船的模糊黑影,如同七座永恒的墓碑。
一切都结束了。又似乎,从未真正结束。
三个月后,墨河县江堤。
枯水期早已过去,黑江恢复了往日的宽阔与浑浊,奔涌不息,将所有的秘密深深掩埋。江底那七艘清代沉船(后被证实为晚清运送木材的商船,与二十年前事故无关)重新隐没于幽暗的江水之下,连同二十年前那七艘罪恶的钢铁残骸,以及那个用生命完成复仇的年轻身影。
江堤上新建了一座小小的石碑,没有名字,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纪念所有在黑江逝去的生命。偶尔有知情的老人路过,会驻足片刻,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周正站在堤上,江风吹动着他的衣角。他刚刚拿到省厅对此次连环案的最终技术鉴定报告。报告详细确认了马小军(阿贵)在净心堂后院提取、提纯砷锑化合物的证据链,以及其投毒的路径。林小芸的身份也通过DNA比对,确认是二十年前沉船死亡船员林卫国的亲生女儿。案情清晰,证据确凿,可以结案了。
秦川站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份地质监测报告。江底矿脉的暴露点已经用特种水泥和粘土重新封固了。后续监测显示,江水中的锑、砷离子浓度已大幅回落至安全标准以下。他的声音平静无波,自然的部分,算是解决了。
周正点点头,目光依旧投向浩渺的江面。人的部分呢真的解决了吗他像是在问秦川,又像是在问自己。马小军…他死前说的‘船还给你们了’…是指什么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如何能对二十年前的沉船骗保细节了如指掌甚至精确到每个人的角色和习惯那份让庞德海致命的‘药酒秘方’,笔迹鉴定显示非常陈旧,绝非马小军能伪造…是谁给他的
秦川沉默了片刻,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份泛黄的、边缘烧焦的纸张复印件,递给周正。这是在净心堂后院灶台的灰烬里,找到的没烧完的残片。经过复原…是一份手绘的、极其精确的‘鬼见愁’水域江底地形图,标注了几个矿点。绘图风格…非常专业,是几十年前地质队的老方法。
周正接过复印件,看着那熟悉的、一丝不苟的线条和标注,瞳孔猛地收缩:这…这是…孙明远的手笔他退休前是地质队的工程师!
孙明远,七名死者之一,当年的商会会长,利用教师身份做掩护!
还有,秦川的声音低沉下来,庞德海书房那份‘药酒秘方’的原始方笺,虽然被撕掉了署名,但墨水的年代检测和纸质分析…都指向二十年前。而那个时期,墨河县有能力开出这种复杂滋补方子的人…只有当时还在县医院坐诊、后来因为医疗事故被开除的老中医——薛济仁。也就是…现在净心堂薛老中医的父亲。
周正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猛地想起薛老中医在审讯后期崩溃时,曾语无伦次地喊过:…是我爹…是我爹死前交给我的…他说欠庞老板的…要还…要还干净…
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拼图,在周正脑海中轰然成型:
二十年前,那场血腥的沉船骗保,参与者可能不止那七个浮出水面的幸存者!孙明远利用地质知识,或许早就知道鬼见愁江底存在矿脉,甚至可能参与了选择沉船地点以掩盖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秘密处理赃物)。老中医薛济仁,或许因为某种把柄或利益,为庞德海等人提供了某种特殊药物(用于灭口船员或者控制船员),并因此得到了好处或受到了胁迫。事故后,薛济仁可能良心不安,或者被庞德海等人持续勒索,郁郁而终,死前将秘密和那张江底矿图(可能来自孙明远)留给了儿子(现在的薛老中医),并嘱托还债。
二十年后,枯水期和地震的巧合,暴露了矿脉,也惊动了蛰伏的复仇者马小军。他不知通过何种途径(或许是暗中调查,或许是薛老中医因恐惧而泄露),找到了薛老中医,利用其父留下的江底矿图,获取了毒源。而薛老中医,在恐惧和父命的双重压迫下,提供了掩护和场地,甚至可能间接促成了马小军对某些目标的投毒(比如庞德海的药酒方子)…他以为是在还债,实则成了复仇的工具。
林小芸的加入,则是因为她意外发现了自己的身世和对养母王翠花的仇恨,与马小军的复仇目标重合…
所以…幽灵不止一个。周正的声音沙哑而沉重,马小军和林小芸是挥刀的复仇之灵。而孙明远、薛济仁(通过其子)…这些深藏在历史阴影里的‘鬼魂’,才是真正提供了毒牙和地图的…幕后之灵。一场跨越二十年的因果,环环相扣,最终在枯水期的黑江之上,完成了它血腥的闭环。
秦川望着滚滚东去的黑江,江风带着水腥味扑面而来。自然异象是舞台,历史罪恶是剧本,人性的贪婪、恐惧、仇恨和迟来的悔悟,才是登台唱戏的角儿。幽灵船的传说永远不会消失,因为只要江水还在流淌,只要人心还有暗影,这口‘钟’…就总会在特定的时刻,为特定的‘人’而鸣。
远处,墨河码头废弃的钟楼,锈蚀的钟摆,在风中轻轻晃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悠长而喑哑的轻鸣,仿佛来自时光深处的一声叹息,缓缓融入奔腾不息的江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