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当代寓言新编 > 第8章
“凯伦,别总缠着你哥哥。”
母亲的声音像把冰锥,精准地楔入我和凯伦之间。凯伦正踮着脚,努力想把刚画好的、涂满凌乱红蓝线条的“全家福”贴到我卧室的门上,那稚嫩的手指上还沾着未干的蜡笔痕迹。母亲的手却像一道不容置疑的闸门,横亘在凯伦小小的身体和我之间,那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反射着吊灯冰冷的光,几乎要触到凯伦柔软的脸颊。
凯伦的小手僵在半空,蜡笔画的边角微微颤抖。她仰起脸,那双酷似母亲的、过于早熟的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茫然的水汽。母亲俯视着她,眼神里没有熟悉的温度,只有一种审视物件般、令人心底发凉的冷静。“去练琴,”母亲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不容抗拒的重量,“贝多芬的《月光》,第三章。你的强弱处理,还远不够‘纯粹’。”
凯伦扁了扁嘴,那层水汽迅速凝结,眼看就要滚落。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目光里有委屈,有依赖,也有一种我不愿深究的、孩子气的控诉。最终,她低下头,默默抱起那张色彩刺眼的“全家福”,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贴着冰冷的墙壁,挪出了我的房间。空荡荡的门口,只留下母亲身上那股昂贵却冷冽的香水味,固执地弥漫在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晚餐时间。
长条餐桌铺着浆洗得僵硬发亮的白桌布,像停尸房的裹尸布。水晶吊灯的光线过分刺眼,照亮了银餐具冰冷的反光,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精心维持的平静假象。空气里飘荡着烤小羊肋排的油腻香气和母亲那挥之不去的冷冽香水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
父亲切下一块带着血丝的肉,刀叉碰在骨瓷盘上,发出短促尖锐的刮擦声。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餐厅里显得突兀而沉重,仿佛一个蹩脚的演员在登台前最后的准备。
“今天的家庭会议,”父亲开口,目光扫过桌面,刻意地避开了我,最终落在母亲脸上,带着一种寻求支持的征询。母亲嘴角向上提了提,回给他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鼓励般的弧度。“我们决定,”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神谕般的庄严,目光也终于转向了凯伦,那眼神里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狂热,“凯伦,等你十六岁生日那天,将成为我的新娘。”
“哐当!”
我手边的水杯猛地一晃,半杯冰水泼洒出来,迅速在僵硬的桌布上洇开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污渍,像一块丑陋的淤伤。冰冷的液体顺着桌沿滴落,砸在我脚边的地板上,声音清晰得刺耳。
餐桌瞬间凝固。母亲切肉的动作停下了,刀尖悬在半空,一丝血水顺着刀刃缓缓滑落。父亲脸上的狂热僵住了,他皱起眉,带着被打断的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看向我。凯伦,那个风暴的中心,她只是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密的阴影,小小的肩膀似乎缩得更紧了,双手紧紧攥着餐巾的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她面前的盘子干干净净,食物一口未动,像个早已知道剧本、等待谢幕的玩偶。
只有刀叉偶尔碰触盘子的轻响,像垂死病人的心跳。父亲的目光带着责难钉在我脸上:“马克?”他尾音上挑,是质问,也是警告。
喉咙里堵着石块,又冷又硬。我盯着桌布上那片迅速扩散的水渍,它像一张扭曲的脸,无声地尖叫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晚餐精心烹制的食物气味此刻如同腐烂的淤泥。我猛地推开椅子,椅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饱了。”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我没看任何人,不敢看父亲眼中可能燃烧的怒火,不敢看母亲脸上可能浮现的冰冷满意,更不敢看凯伦——那张苍白的、被命运提前钉在祭坛上的小脸。转身离开餐厅,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三道目光的灼烧:父亲的怒意,母亲的审视,还有……凯伦那无声的、沉重的依赖?抑或是别的什么?我不敢分辨。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逃离那片散发着“纯血”腐臭的泥沼。
走廊的阴影冰冷地包裹上来,带着一种虚假的安全感。我靠在冰冷的墙纸上,急促地喘息,试图压下胃里翻涌的恶心和胸口那股撕裂般的窒息感。餐厅里传来父亲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训斥声,对象是凯伦,内容模糊不清,但那种掌控一切的语调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耳膜。
“纯血统……”母亲那带着奇异满足感的声音碎片般飘出来,“…高贵…”
我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尖锐的疼痛取代了那种灭顶的眩晕。够了。真的够了。这栋华丽坟墓里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腐烂的甜味。
我的房间在二楼走廊尽头,像一个刻意被遗忘的角落。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天光,也隔绝了楼下那令人作呕的“高贵”气息。只有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像黑暗中唯一一只冷静的眼睛。
我反锁了门,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仿佛这样才能隔绝外面那个扭曲的世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一下,又一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探入书桌最底层的抽屉深处。那里没有书,只有一堆杂乱的旧数据线。摸索着,直到指尖触到一个冰冷的、硬塑料的小方块。
一个微型录音笔。金属外壳在昏暗中泛着微弱、冷静的光。
我把它拿出来,冰凉的触感奇异地让混乱的思绪沉淀了一瞬。指尖在光滑的侧面上移动,熟练地找到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开关。轻轻一拨。屏幕亮起,显示出一个极小的红点,稳定地闪烁着,像一颗凝固的血珠,又像黑暗中无声燃烧的愤怒火种。
我盯着那一点红光,它微弱却坚定,映在我放大的瞳孔里。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楼下餐厅那令人窒息的味道——烤羊排的油腻、冷香水的甜腥、还有那股无形的、名为“纯血”的腐烂气息。录音笔的红点,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开去。
“马克?”
门外传来凯伦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像只迷路的小猫在抓挠门板。那声音瞬间穿透了门板的阻隔,刺入我紧绷的神经。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录音笔塞进睡衣宽大的口袋深处,金属外壳贴着皮肤,一片冰凉。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滞涩,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什么事,凯伦?”我站在原地没动,没有开门的意思。口袋里的硬物硌着我的大腿,那点微弱的红光似乎能透过布料,灼烧着我的意识。
门外沉默了几秒。我能想象她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小小的身影被壁灯拉得很长,低着头,手指可能正绞着睡衣的衣角。
“我……”她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湿漉漉的委屈,“我想画画。哥哥,你能……能帮我削铅笔吗?”她的请求小心翼翼,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孩子气的依赖。这依赖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扎进心脏最酸软的地方。削铅笔?在父亲刚刚宣布她将成为他新娘的夜晚?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太晚了,凯伦。”我的声音干巴巴的,像被砂纸磨过,“明天吧。”我无法开门。我害怕看见她那双眼睛,害怕自己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任何一丝不该属于她的、被强行催熟的“理解”或“顺从”,更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想要摧毁一切的冲动。口袋里的录音笔,像一块沉重的烙铁,提醒着我此刻唯一能做的、也必须去做的事。
门外又静默了更长的时间。然后,传来极其细微的、拖鞋摩擦地毯的声音,慢慢地、拖沓着远去了。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沉重地碾过寂静的空气,每一步都踏在我紧绷的神经上,留下清晰的凹痕。直到声音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我才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薄薄的睡衣。房间里只剩下电脑风扇低沉的嗡鸣,还有口袋里,那点固执闪烁着的、冰冷的红光。
日子像裹着糖衣的毒药,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中缓慢爬行。母亲的笑容越发完美,如同博物馆橱窗里精心打光的蜡像,嘴角上扬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她开始热衷于带着凯伦频繁出入高级定制沙龙,那些华美却带着冰冷质感的布料裹在凯伦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上,总显得异常怪异。凯伦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任由母亲摆布,试穿一件又一件缀满蕾丝和水晶的“嫁衣”。她沉默着,只有在母亲转身的瞬间,那双过于早熟的眼睛会飞快地抬起,目光越过璀璨的水晶吊灯和琳琅满目的衣架,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依赖,里面混杂了太多东西——一种无声的、沉重的询问?一丝被强行催熟的麻木?甚至是一点……难以言喻的幽怨?每一次被她这样的目光捕捉到,都像被冰冷的针尖猝不及防地刺中,口袋里的录音笔也随之变得滚烫沉重。
父亲则沉浸在一种亢奋的、准新郎般的状态里。晚餐的话题常常被他引向婚礼的细节,他对宾客名单、场地布置、甚至蜜月地点的设想滔滔不绝。每一次提及凯伦的名字,都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亲昵和占有欲。他的眼神肆无忌惮地在凯伦身上流连,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到手的、完美的收藏品。
“纯血结合,马克,”一次晚餐,父亲啜饮着昂贵的红酒,脸颊泛着兴奋的红光,目光却像秃鹫般锐利地攫住我,“这是最古老、最高贵的传统。稀释的血脉只会带来软弱和混乱。”他晃动着杯中的深红色液体,那颜色浓稠得像凝固的血,“看看外面的世界,种族混杂,道德沦丧!只有像我们这样,维持血脉的纯净,才能保有真正的力量和精神的高贵。”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传道者般的狂热,“凯伦,”他转向她,语气瞬间变得甜腻,“你将是这高贵血脉延续的完美容器。”
凯伦正小口吃着盘子里被母亲切割得异常精致的蔬菜沙拉。听到父亲的话,她握着叉子的手猛地一颤,金属叉齿刮过骨瓷盘,发出一声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锐响。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瞬间锯断了父亲慷慨激昂的演说。
餐厅里死寂一片。母亲切牛排的动作停滞了,刀尖悬在粉红色的肉块上方,一滴暗红的汁水缓缓渗出,滴落在雪白的桌布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污渍。父亲脸上的亢奋凝固了,像一张骤然撕裂的面具,露出下面被冒犯的愠怒。他紧盯着凯伦,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凯伦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盘子里。我能看到她细瘦的肩膀在微微发抖,握着叉子的指关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像在抵抗某种无形的巨大压力。她盘子里的蔬菜沙拉,被刚才那失控的一颤搅得乱七八糟,绿色的菜叶和红色的圣女果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对不起…”凯伦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破碎地从她埋着的头下逸出。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紧绷的空气上。
父亲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声音充满了不悦和警告。他不再看她,转而拿起餐巾,用力擦拭着嘴角,仿佛要擦掉某种不洁的东西。母亲依旧沉默着,只是拿起水杯,姿态优雅地啜饮了一小口,眼神像冰冷的玻璃珠,扫过凯伦瑟瑟发抖的肩膀,又瞥了我一眼,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却又事不关己的漠然。
口袋里的录音笔,忠实地记录下那声刺耳的刮擦,记录下父亲关于“高贵容器”的宣言,记录下凯伦那声破碎的“对不起”,也记录下这令人窒息的、弥漫着血腥味的沉默。每一次按下停止键,指尖都残留着金属的冰冷,那冰冷顺着血液蔓延,冻结了胸腔里最后一点温度。
凯伦十六岁生日前一周。
晚餐的气氛比以往更加粘稠凝重,像一锅即将煮沸的沥青。空气里弥漫着烤鹅油腻的香气和父亲身上浓烈的古龙水味道,混合着母亲那标志性的冷冽香水,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甜腻漩涡。父亲显然喝了不少,眼神浑浊而亢奋,像两簇在沼泽里燃烧的鬼火。他不断重复着婚礼的细节,声音洪亮而含混,唾沫星子偶尔溅到雪白的桌布上。
母亲保持着得体的沉默,只是偶尔用刀叉优雅地切割着食物,动作精准得如同手术。她的目光,却像无形的探针,在我和凯伦之间来回逡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凯伦坐在我对面,穿着母亲为她挑选的、一件缀满蕾丝的象牙色“生日礼服”。那华贵的布料衬得她的小脸愈发苍白透明,像个易碎的瓷娃娃。她几乎没动面前的食物,只是低着头,机械地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豌豆,一颗,又一颗,绿色的圆点在白瓷盘里无助地滚动。
口袋里的录音笔像一块烧红的炭,紧紧贴着我大腿的皮肤。我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叉起一块烤土豆送进嘴里,味同嚼蜡。必须记录。每一次这样的“家庭会议”,都是铁证链条上不可或缺的一环。
“马克,”父亲突然转向我,声音带着酒后的粗嘎和一种刻意的亲密,打破了沉闷,“等你妹妹婚礼那天,你可得打起精神!”他咧开嘴笑着,露出被红酒染色的牙齿,眼神浑浊地扫过凯伦,“你这个做哥哥的,要好好…送她‘出嫁’!”他刻意加重了“出嫁”两个字,尾音拖得很长,带着赤裸裸的暗示和一种令人作呕的得意。
一股冰冷的愤怒瞬间冲上头顶,血液在耳膜里轰鸣。我握紧了手中的餐刀,金属的冰凉触感勉强拉回一丝理智。刀锋在吊灯下反射着寒光。
就在这时,凯伦猛地抬起头。她的动作太突然,撞到了面前的玻璃水杯。杯子晃了一下,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几滴水洒了出来。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却异常鲜红,微微颤抖着。她看向我,那双酷似母亲的大眼睛里,此刻没有泪水,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燃烧的祈求。那目光像两道炽热的探照灯,穿透油腻的空气,直直刺入我的眼底。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没有声音,但我清晰地读懂了那个词:
“哥哥…”
那无声的呼喊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我胸腔里积压的所有黑暗。口袋里的录音笔似乎也感应到了这无声的爆炸,在我指尖下微微震动。
“父亲,”我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冷静,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这突如其来的称呼让父亲脸上的得意僵了一下,浑浊的眼神闪过一丝困惑。母亲切肉的动作也停顿了半秒,刀尖悬在空中。
“送凯伦‘出嫁’之前,”我迎着他困惑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像在宣读判决,“我想先请教您一个问题。”我刻意停顿了一下,感受着口袋中录音笔那微弱的、持续的震动,像一颗等待引爆的炸弹的心脏。“关于‘纯血统’,”我继续,目光扫过凯伦惨白的脸,最后钉回父亲脸上,“您一直说它高贵。那么,当这‘高贵’的血脉,”我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逼人的力量,“在同一个身体里,孕育出下一代时…您有没有想过,那孩子,”我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它该叫您什么?”
餐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巨大的水晶吊灯下。烤鹅的油腻香气、古龙水的浓烈、冷香水的甜腥,所有的味道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真空般的死寂。父亲脸上的得意和酒后的红晕像被瞬间抽干,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死人般的灰白。他张着嘴,浑浊的眼珠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死死地盯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我的模样。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被冒犯的、野兽般的暴怒,还有一丝……被猝不及防地剥光了伪装的、深不见底的恐惧。
母亲手中的银质餐刀“当啷”一声掉在精致的骨瓷盘子上,发出一声刺破死寂的脆响。那声音像信号枪。她猛地转头看向我,不再是那种玻璃珠般的漠然,而是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冰冷杀意。她的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细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昂贵的丝绸礼服下,能看见紧绷的弧度。
凯伦发出一声短促的、几乎窒息的抽气。她猛地用手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不再是绝望的祈求,而是纯粹的、孩童般的惊恐,仿佛看到了最可怖的怪物。她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餐椅里剧烈地颤抖起来,像寒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
“你……”父亲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猛地站起身,沉重的橡木餐椅被他巨大的力量带倒,轰然砸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他庞大的身躯因暴怒而微微摇晃,手指颤抖地指着我,脸色由灰白转为骇人的猪肝色,“你这个…下贱的…杂种!你在说什么?!”
他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震得水晶吊灯都在嗡嗡作响。唾沫星子喷溅而出。
我依旧坐着,后背挺直,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口袋里,录音笔的指示灯透过薄薄的布料,闪烁着微弱却稳定的红光,忠实地捕捉着这头野兽濒死前狂怒的每一个音节。脸上没有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片燃烧殆尽后的、冰冷的灰烬。风暴的中心,此刻只剩下一种诡异的平静。我看着他因暴怒而扭曲变形的脸,看着母亲眼中那淬毒的冰寒,看着凯伦筛糠般的颤抖。够了。证据已经足够。
“我在说,”我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父亲的咆哮,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空间里,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开脓疮,“这个建立在乱伦和谎言上的‘高贵’之家,从根子上就烂透了。”我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缓慢。目光扫过他们每一张因震惊、愤怒、恐惧而扭曲的脸。“你们引以为傲的‘纯血统’?”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近乎残忍的冷笑,“不过是近亲繁殖必然的诅咒——疯狂、畸形、还有…彻底的毁灭。”
父亲脸上的暴怒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被戳中要害的惊惧取代。他像被无形的重拳击中,庞大的身躯晃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撞在身后的餐柜上,上面的水晶酒杯一阵叮当作响。
母亲眼中的冰寒碎裂了,第一次露出一种近乎茫然的、被彻底颠覆的恐慌。她保养得宜的手紧紧抓住桌沿,指节同样泛白。
凯伦的抽泣变成了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椅子里,仿佛要缩进那华丽的布料中消失。
我从睡衣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小的、冰凉的金属方块——录音笔。它在吊灯下泛着冷静、无机质的光芒。我把它轻轻放在铺着“裹尸布”般白桌布的餐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嗒”声。那声音微不足道,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这里面,”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设备上,又缓缓抬起,扫过他们,“记录了每一次‘家庭会议’。每一次关于‘血脉’、‘新娘’、‘纯净’的宣言。每一个字,都是你们亲手写下的罪状。”我顿了顿,看着父亲灰败的脸色和母亲瞬间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地宣告,“明天,它会出现在警察局,出现在所有媒体面前。你们的‘高贵’,你们的‘纯净’,”我加重了语气,带着刻骨的讽刺,“将和这栋腐烂的房子一起,暴露在阳光之下,彻底…风化。”
死寂。比刚才更深的死寂。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父亲死死盯着桌上那个小小的金属块,仿佛那是颗即将引爆的炸弹。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灰败的脸上,暴怒、惊惧、难以置信交替闪现,最终凝固成一种彻底的、失魂落魄的茫然。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扶着餐柜的手微微发抖。
母亲的反应截然不同。最初的震惊和恐慌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抓着桌沿的手,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整理裙摆。她的目光不再看我,也不再看那个录音笔,而是越过我们所有人,投向餐厅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属于自家花园的沉沉夜色。嘴角,竟然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一种……解脱?抑或是某种疯狂终于找到出口的扭曲快意?
凯伦的呜咽声不知何时停止了。她依旧蜷缩在椅子里,小小的脸埋在臂弯中,只露出一点凌乱的金发。肩膀不再颤抖,呈现出一种僵硬的、彻底的静止。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空壳。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母亲动了。
她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那种刻入骨髓的优雅,甚至整理了一下并没有褶皱的裙摆。她没有看任何人,没有看如遭雷击的父亲,没有看桌上那个决定命运的录音笔,也没有看蜷缩的凯伦。她的目光依旧投向那片深沉的黑暗,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步履平稳,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咔哒、咔哒”声,一步步走向餐厅角落那个装饰着繁复洛可可花纹的壁炉。
壁炉上方,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家族油画。画中,年轻的父亲意气风发,母亲依偎在他身边,笑容温婉,年幼的我站在他们身前,背景是这栋房子的花园,阳光明媚得不真实。那是被精心粉饰的、虚假的“永恒”。
母亲在壁炉前停下。她没有看那幅画。她弯下腰,动作从容不迫,从壁炉旁那个同样雕工精美的黄铜工具架上,拿起了一盒装饰用的长柄火柴。火柴盒是深红色的,在她苍白的手中异常醒目。
她抽出一根火柴。
“嚓——”
划燃的声音在死寂中尖锐得刺耳。一簇小小的、跳跃的橘黄色火焰在她指尖亮起,映亮了她半边脸。火光下,她的表情平静得近乎诡异,眼神空洞地注视着那簇微弱的火苗,仿佛在凝视着某种宿命的终点。嘴角那抹细微的弧度,在明灭的火光中显得更加清晰,也更加…疯狂。
父亲似乎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惊醒,他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哑的低吼:“伊丽莎白!你…你要干什么?!”他踉跄着想冲过去,却被脚下倒地的椅子绊了一下,狼狈地跌靠在餐柜上,震得那些水晶杯又是一阵脆响。
母亲仿佛没有听见。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进行最后的仪式。那根燃烧着的火柴,被她轻轻丢进了壁炉里。
壁炉里没有柴火,只有一层厚厚的、干燥的、用作装饰的金色松针和几根涂了清漆的假原木。
“噗——”
橘黄色的火苗猛地舔舐上去,如同饥饿的毒蛇遇到了久违的猎物。干燥的松针瞬间爆燃,发出低沉的、贪婪的吞噬声!明亮的火焰骤然腾起,带着骇人的热浪,贪婪地向上攀爬,瞬间吞噬了那些假原木,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火光猛地照亮了整个昏暗的餐厅角落,将母亲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巨大、摇曳、扭曲如鬼魅。壁炉上方那幅巨大的家族油画,画框的边缘最先被跳跃的火舌贪婪地舔舐到,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不——!”父亲发出绝望的咆哮,挣扎着想要扑过去。
母亲却在这时猛地转过身。
火光在她身后狂舞,将她整个人映照得如同地狱归来的复仇女神。她的脸庞在明暗跳跃的光影中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陌生。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比壁炉烈焰更加炽热、更加纯粹的疯狂光芒。她的视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牢牢地锁定了我。嘴角那抹弧度骤然放大,咧开成一个真正的、极端扭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马克,”她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平日的冰冷刻板,而是一种高亢的、带着奇异颤音的、近乎歌唱般的调子,穿透了火焰的噼啪声和父亲的嘶吼,“你看!”
她展开双臂,宽大的丝绸袖口在热浪中翻飞,像一对即将燃烧的翅膀。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癫狂的、令人血液冻结的狂喜,尖利地刺破一切喧嚣:
“我们终于要…永远纯净了!!!”
火焰如同被她的宣言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轰然一声巨响,猛地冲出了壁炉的束缚!一条贪婪的火龙,带着骇人的热浪和浓烟,瞬间吞噬了旁边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昂贵的布料发出凄厉的“嘶啦”声,化为冲天的烈焰,火舌狂乱地舔舐着天花板华丽的石膏浮雕!浓烟滚滚,带着刺鼻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遮蔽了吊灯的光芒,整个餐厅陷入一片跳动着死亡阴影的红与黑!
“伊丽莎白!你这个疯婆子!!”父亲目眦欲裂,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野兽,不再试图救火,而是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咆哮着扑向了站在烈焰前的母亲!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两人扭打在一起,瞬间被翻腾的浓烟和狂舞的火舌吞噬!只传来父亲歇斯底里的诅咒和母亲那持续不断的、高亢到非人的尖笑声,那笑声在火焰的咆哮中扭曲、变形,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丧钟!
“哥哥…!”
一声微弱到几乎被火焰吞噬的呼唤猛地刺入我的耳膜。是凯伦!她在浓烟和火光中挣扎着,试图从那张巨大的餐椅里爬出来,小脸被浓烟熏得乌黑,那双过大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极致的恐惧,像受惊的幼鹿。
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猛地扑了过去,撞开被热浪掀翻的椅子,浓烟呛得我睁不开眼,肺部火烧火燎!我抓住凯伦细瘦冰冷的手臂,用力将她从椅子里拽出来!
“走!”我嘶吼着,声音被浓烟割裂,几乎发不出声。我紧紧抓住她的手,那小手冰凉而颤抖,像抓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稻草。浓烟如同厚重的、滚烫的帷幕,遮蔽了所有方向。火焰在四周咆哮、跳跃,贪婪地吞噬着所能触及的一切——昂贵的波斯地毯、橡木护墙板、丝绒沙发……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在高温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最终“哗啦”一声巨响,带着无数璀璨的碎片砸落在地,燃起一片新的火海!
热浪像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燃烧的炭火!我只能凭着记忆,拖着凯伦,跌跌撞撞地朝着记忆中餐厅通往门厅的拱门方向冲去!脚下是滚烫的地板和燃烧的碎片!
突然!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我们头顶炸开!餐厅巨大的、装饰着繁复石膏线的天花板,在烈焰长时间的灼烧下,终于不堪重负!一大块燃烧着、带着狰狞钢筋骨架的沉重天花板,如同地狱崩塌的巨口,裹挟着毁灭性的力量,朝着我们当头砸下!
视野瞬间被刺眼的火焰和翻滚的浓烟充斥!致命的灼热气息扑面而来!
千钧一发!
身体比思维更快!我猛地将身边那个小小的、颤抖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前一推!力量之大,让凯伦像个轻飘飘的布娃娃一样,尖叫着扑向前方门厅相对开阔的地带!
几乎是同时!
“哥哥——!!!”
凯伦凄厉到破音的尖叫在我身后撕裂了火焰的咆哮!
一股无法形容的、毁灭性的巨力混合着足以融化钢铁的炽热,猛地砸在我的后背上!剧痛瞬间吞噬了所有意识!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得可怕,仿佛就在自己的颅内炸响!眼前的一切——狂舞的火焰、翻滚的浓烟、凯伦那张在火光中扭曲的、布满极致惊恐和绝望的小脸——瞬间被一片纯粹、冰冷、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
最后残留的感觉,是身体被无法抗拒的重量压垮,迅速沉入一片燃烧的地狱,还有凯伦那撕心裂肺、持续不断的尖叫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彻底坠入黑暗前的瞬间,反复锯割着灵魂的碎片。
……
意识像沉在漆黑冰海深处的碎片,缓慢、艰难地向上漂浮。冰冷刺骨的海水包裹着每一寸知觉,沉重得令人窒息。一点微弱的光感穿透眼皮,伴随着一种无处不在的、尖锐的、深入骨髓的剧痛。那痛感从后背辐射开来,牵扯着每一根神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在拉动胸腔里断裂的锯齿。
我试图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钧。
“哥哥…”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哭腔和无法抑制颤抖的声音,像一根细若游丝的线,穿透了沉重的黑暗和尖锐的疼痛,轻轻拉扯着我的意识。
是凯伦。
这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击穿了麻木。我凝聚起全身残存的力量,对抗着那要将我重新拖入深渊的剧痛和黑暗。眼睑颤抖着,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
刺眼的光线瞬间涌入,带着灼烧感。视野模糊,剧烈晃动,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浓重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盖过了身体深处残留的烟熏火燎的味道。
晃动渐渐平息。模糊的视野开始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凯伦的脸。
她趴在我的床边,离得很近。那张曾经精致得如同瓷娃娃的小脸,此刻沾满了黑色的烟灰和干涸的泪痕,纵横交错,像一张破碎的地图。额角有一块明显的擦伤,边缘红肿。她那双酷似母亲的大眼睛,此刻红肿得像桃子,眼白布满血丝,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里面盛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的惊恐和一种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悲伤。金色的头发凌乱地粘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失去了所有光泽。
看到我睁开眼,她的瞳孔猛地一缩,更多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地冲出眼眶,冲刷着脸上的污迹,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她的小手紧紧抓住我放在床边、缠满绷带的手,冰冷而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我手背的皮肤里,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哥哥…哥哥你醒了…”她的声音破碎不堪,被剧烈的哽咽切割得断断续续,“你…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后面的话被更汹涌的哭泣淹没,她小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揪心。
“凯伦…”我试着开口,声音却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喉咙火烧火燎,只勉强挤出她的名字。
“别说话!哥哥你别说话!”她慌乱地摇头,泪水飞溅,小手更加用力地攥紧我的手指,仿佛一松开我就会消失,“医生!医生!”她猛地扭头朝着门口方向,用尽力气嘶喊起来,声音带着极度的恐惧和求助的尖锐。
病房门被推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快步走了进来。医生面容严肃,快速检查着我的瞳孔和床边的监护仪器。护士轻声安抚着几乎失控的凯伦。
“病人醒了,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伤势非常严重,需要绝对静养。”医生检查完,对护士低声交代,然后转向我,语气专业而冷静,“马克先生,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后背剧痛是正常的,你有大面积烧伤和多处骨折,尤其是脊柱…情况很复杂。”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眼神里的凝重说明了一切。“现在你需要休息,尽量少说话。”
凯伦依旧紧紧抓着我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她的目光在医生和我之间慌乱地游移,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他们…”我艰难地再次开口,每一个音节都牵扯着胸腔的剧痛,喉咙里弥漫着血腥味,“父亲…母亲…”
凯伦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抓着我手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她脸上的悲伤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混合着恐惧和茫然无措的情绪取代。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医生和护士,又迅速低下头,盯着雪白的床单,小小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比之前更加剧烈。
医生和护士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医生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沉重的东西。他示意护士暂时带凯伦出去安抚一下。
“凯伦小姐,我们先让哥哥休息一下,好吗?”护士温柔但不容置疑地扶起凯伦的肩膀。
凯伦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护士的手,扑回床边,死死抓住我的手臂,惊恐地摇头:“不!我不走!我要陪着哥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的嘶哑。
“凯伦,”我忍着剧痛,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听话。我就在这里,不会有事。”我看着她惊恐的眼睛,试图传递一丝力量,“我…需要知道。”
凯伦咬着下唇,直到渗出血丝。她看看我,又看看医生,最终,在护士耐心的半搀扶下,一步三回头,极其不情愿地被带出了病房。门轻轻关上的瞬间,她那双充满无助和恐惧的大眼睛,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医生。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墙壁上投下冰冷的条纹。
医生走到床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词句。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器规律的、冰冷的“嘀嗒”声。
“马克先生,”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关于你的父母…”他停顿了一下,直视着我的眼睛,“消防员在清理火场主卧区域时…发现了他们。”
他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落下:
“遗体…是紧紧缠绕在一起的。初步判断,是在大火中…无法逃脱,最终…”他没有说出那个词,但意思已经足够清晰。他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发现时,已经…碳化了。身份是通过DNA和现场残留的一些…个人物品确认的。”
碳化。
这个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我的意识上。那些扭曲的、在烈焰前纠缠撕打的身影,父亲绝望的咆哮,母亲那癫狂的尖笑和“永远纯净”的宣告…最终,凝固成两具紧紧缠绕的、焦黑的残骸。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涌上浓重的血腥和铁锈味。我闭上眼,眼前不是黑暗,而是跳动的、吞噬一切的猩红火焰,还有火焰中那两具紧紧拥抱的焦骨。所谓的“高贵”,所谓的“纯净”,最终化为飞灰,只剩下最原始、最丑陋的毁灭形态。
“凯伦…”我再次开口,声音更加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她怎么样?除了…外伤?”
医生理解地点点头:“凯伦小姐只有一些轻微擦伤和吸入性呛伤,身体上没有大碍。只是…”他微微皱眉,流露出明显的担忧,“精神上的冲击非常大。她被发现时,是在门厅靠近大门的位置,似乎是被爆炸的气浪推出来的。她一直处于极度惊恐的状态,不让人靠近,只反复念叨着要找你。直到确认你被救出送医,她才稍微…安静一点。但心理创伤…需要很长时间的专业疏导。”他站起身,“你现在的任务是休息。警方稍后会来做笔录,但会等你情况更稳定些。别想太多。”
医生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嘀嗒”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属于正常世界的模糊车流声。
纯血统。
这三个字在我脑海中盘旋,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母亲扭曲的笑容,父亲浑浊眼中的狂热,壁炉前那簇点燃毁灭的火苗,还有最后那两具缠绕的焦骨……这一切,就是他们穷尽一生维护的“高贵”终点?用疯狂点燃疯狂,最终在烈焰中化为永恒的、扭曲的“纯净”?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我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后背和胸腔里搅动。护士冲了进来,手忙脚乱地处理。
当呛咳终于平息,我筋疲力尽地躺回枕上,意识在剧痛的边缘浮沉。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是凯伦。
她没有进来,只是扒着门框,探出半个小脑袋。脸上胡乱擦过,但泪痕和烟灰的污迹依旧明显,额角的擦伤在灯光下泛着红。那双红肿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我,里面盛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边的依赖,像一只在暴风雨后终于找到巢穴、却又害怕巢穴已毁的雏鸟。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从那个扭曲泥潭中幸存下来的、唯一的“纯血”遗孤。那眼神,纯净得让人心痛,却也沉重得让人窒息。母亲最后那句癫狂的“永远纯净了”,如同诅咒,在死寂的病房里无声回荡。
窗外的阳光,苍白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