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深秋的夜风像裹着冰碴的刀片,切割着裸露的皮肤。我裹紧了单薄的旧外套,站在“星光无限”娱乐公司那栋通体闪耀着未来感蓝色冷光的摩天楼下,仰头望着那几乎刺破夜空的尖顶。玻璃幕墙如同巨大的冰面,映照出下方车水马龙的光流,也映照出我渺小而模糊的影子——金俊宇,一个名字普通、样貌更普通的练习生。口袋里那张薄薄的淘汰通知书,边缘被汗水浸得发软,仿佛也在嘲笑着我的不自量力。今天选拔赛的结果,冰冷又锐利,像针一样扎进我的骨头缝里。
选拔大厅的穹顶极高,悬浮着巨大的水晶吊灯,光线经过无数棱面的折射,冰冷、刺眼,精准地打在每一个角落,无处可逃。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氛,混合着某种消毒水的味道,奇异地构成一种无菌又压抑的氛围。我站在舞台中央那块被强光烤得发烫的圆形区域里,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剥光了毛皮、钉在解剖台上的实验动物。汗水沿着脊椎沟壑一路滑下,在廉价的练习生制服布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台下,长条形评审桌后坐着三个人,他们的面孔在强光的反衬下显得模糊不清,只有审视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遍遍刮过我的脸。
中间那位,大概是首席造型总监,戴着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狭长,锐利得令人心慌。他微微歪着头,下巴抬起,用一种近乎评估橱窗里待售商品的挑剔语气开了口,声音经过麦克风的放大,清晰得残忍:“金俊宇,X号练习生?”
“是。”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反射着冷光。“嗯……基础条件,坦白说,非常遗憾。”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欣赏我瞬间绷紧的肌肉线条,“颧骨结构过于突出,正面看,线条太硬,侧面看,又缺乏应有的立体支撑感。这种棱角,在镜头下会显得非常……粗粝。”他微微摇头,那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宣判般的重量。
我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这个动作立刻被左边那位妆容精致、红唇似火的女评委捕捉到了。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优雅地托着腮,嘴角向下撇了撇,发出一个极其轻微的、带着水汽的“啧”声。“嘴唇,太薄,形状也模糊。”她的声音又软又冷,像淬了毒的丝绸,“缺乏记忆点。想象一下,在特写镜头里,这样的嘴唇怎么传递出‘心动’、‘诱惑’?怎么让粉丝尖叫?完全没有表现力。”她挑剔的目光扫过我紧紧抿住的唇线,仿佛那是一条丑陋的伤疤。
右边的男评委似乎更专注于我的侧脸,他皱着眉头,视线在我鼻梁的位置反复逡巡。“鼻梁高度是硬伤。”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山根起点太低,侧面线条几乎平直。这极大地破坏了面部的黄金比例和立体度。在舞台的追光下,你的整个中庭会显得……扁平,甚至凹陷。没有立体感的脸,在镜头里就是一张纸,没有生命。”他摊了摊手,做出一个“毁灭性”的手势。
三个人的话语,冰冷的、挑剔的、权威的,像三把精准的手术刀,在我脸上轮番切割。我站在那团几乎要将我蒸发的强光里,感觉血液一点点从脸上褪去,手脚冰凉。耳边只剩下他们冷酷的宣判在嗡嗡作响:
“……缺乏镜头感……”
“……可塑性极低……”
“……这张脸……”首席造型总监最后做了总结陈词,他拿起我的资料册,象征性地翻了翻,又随意地丢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如同盖棺定论,“永远无法成为顶级偶像。练习生合约到此结束。星光无限需要的是能代表极致完美的面孔。你,不在那个范畴里。”
“永远无法”。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意识里。强光刺得我眼睛生疼,视线开始模糊。我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机械地弯腰鞠躬,又是如何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在那些或同情、或漠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挪出那个金碧辉煌的屠宰场的。那扇厚重的隔音门在我身后无声地关上,瞬间隔绝了里面的冰冷评判与外面的喧嚣世界。走廊里明亮的灯光也变得惨白,照在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上,晃得我头晕目眩。
夜风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穿透我单薄的衣物,扎进骨头缝里。我漫无目的地走着,首尔繁华的街道在我眼中扭曲变形,成了流动的、毫无意义的色块和噪音。巨大的广告牌上,那些被精心雕琢过的“神颜”偶像们正用无懈可击的笑容俯视着众生,他们的皮肤光滑如瓷,眼睛亮得惊人,每一个弧度都完美得像是经过上帝之手亲自校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那张被判了“死刑”的脸最辛辣的讽刺。胃里翻江倒海,一种混合着屈辱、绝望和强烈自我厌弃的灼烧感直冲喉咙口。我扶着冰冷的灯柱,弯下腰,对着路边的排水沟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涎水不受控制地沿着嘴角滴落。
就在这时,一只苍白的手,毫无预兆地伸到了我的面前。那只手瘦削,骨节分明,皮肤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色,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干净。掌心静静地躺着一张名片。名片是沉沉的黑色,质地厚实坚硬,边缘烫着一种极其细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金色纹路,像某种古老的符咒。名片中央,没有任何公司名称或花哨的头衔,只有两个冷硬的汉字印刷体:**崔氏**。下方,是一串同样用暗金色印着的电话号码,数字本身似乎也带着一种金属的冷感。
我愕然地抬起头。
名片的主人站在几步开外的阴影里。路灯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一个模糊的轮廓——异常高瘦,裹在一件裁剪极其合体、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皱褶的深灰色长大衣里。他的脸大部分藏在竖起的衣领和高挺的鼻梁投下的阴影中,只能看到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眼窝很深,瞳孔的颜色是一种极致的浓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反射着路灯微弱的光。那目光并非审视,也非同情,更像是一种……纯粹的观察,如同实验室的研究员在记录标本的反应。
“金俊宇?”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共振感,仿佛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直接敲打在我的鼓膜上。这声音穿透了街头的嘈杂,异常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喉咙发紧,干涩得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能僵硬地点了下头,目光死死锁住那张诡异的黑色名片。
阴影里的男人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也许是嘴角牵起了一丝难以捕捉的弧度。他维持着递出名片的姿势,那苍白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空气,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质感:
“我能给你一张脸。”他顿了顿,那双深井般的眼睛似乎捕捉到了我瞳孔深处瞬间燃起的、混杂着恐惧与绝望渴求的火星,“一张……让人呕吐的脸。”
“让人呕吐的脸?”
这五个字像烧红的铁块砸进我的意识,烫得我灵魂都在抽搐。恐惧的本能让我几乎要立刻后退,逃离这个诡异的人和这荒谬的提议。让人呕吐?是丑陋到极致吗?那和现在这张被判了“死刑”的脸又有什么区别?但就在这恐惧的洪流即将淹没我的刹那,另一个更尖锐、更疯狂的声音在心底嘶吼起来:丑陋到极致?不!评审的话、广告牌上那些无暇的“神颜”、那冰冷刺骨的“永远无法”……这一切的一切,瞬间压倒了恐惧。
让人呕吐……如果是“美”到让人呕吐呢?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照亮了我绝望的深渊。一种病态的、孤注一掷的渴望猛地攫住了我。丑陋是深渊,平庸是泥沼,而“美到极致”……哪怕是通向地狱的阶梯,只要能离开这片绝望的泥沼,只要能撕碎那张淘汰通知书,我还有什么不能失去?!
我猛地伸出手,指尖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死死攥住了那张黑色的名片。它的边缘像刀锋一样硌着我的掌心。冰冷,坚硬,带着一种非人的质感。
“带我……去。”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从破裂的风箱里挤出来的。
阴影中的崔博士(我几乎已经认定他就是名片上的“崔氏”)没有任何回应。他缓缓地收回了那只苍白的手,插进深灰色大衣的口袋,然后转身,像一抹没有重量的幽灵,无声地融入了首尔夜晚更深的阴影里。没有回头,没有催促,只是沉默地向前走。我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攥紧那张名片,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全身的血液都涌向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掌心那张黑色的名片,是唯一的浮木,也是唯一的毒药。
我们穿行在首尔迷宫般的小巷深处,远离了霓虹闪烁的主干道。路灯越来越稀少,光线昏暗而浑浊。崔博士的脚步轻捷无声,他的灰色大衣在偶尔掠过的光影中几乎与墙壁的阴影融为一体。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垃圾的腐臭,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冰冷的金属气味,越来越浓。最终,他在一扇毫不起眼的黑色铁门前停下。铁门没有任何标识,光滑冰冷,像是银行金库的门。他伸出那只苍白的手,手指在门旁一块同样光滑的黑色面板上快速按了几下。没有声音,只有面板上几道细微的幽蓝色光纹一闪而逝。
沉重的铁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强力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金属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淹没了我的鼻腔。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灯光是纯粹的冷白色,从天花板无缝嵌入的灯带中倾泻而下,明亮到刺眼,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却也冷酷得不带一丝温度。墙壁、地面、天花板,全都是光滑无缝的白色高分子聚合材料,反射着冷光,像一个巨大的无菌培养皿。空气循环系统发出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嘶嘶”声,如同毒蛇的吐信。这里的安静是绝对的,死寂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崔博士径直走向尽头一扇同样材质的白色自动门。门无声滑开,里面是一个巨大的空间,核心是一座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手术台。无影灯如同悬在头顶的苍白太阳,尚未点亮,却已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四周是排列整齐的银色器械柜,玻璃后面陈列着形状奇特、闪着寒光的工具:各种尺寸的骨锉、精细的钻头、薄如蝉翼的刀片、冷硬的牵开器……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群等待被唤醒的金属凶兽。房间一角,复杂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屏幕漆黑,旁边连接着几台我不认识的、布满复杂旋钮和管线的设备,沉默地蛰伏着。
没有护士,没有助手。这个巨大而冰冷的空间里,只有我和他。
崔博士走到手术台旁,背对着我,开始有条不紊地戴上薄如皮肤的橡胶手套。手套与皮肤摩擦发出细微的“嚓嚓”声,在死寂中异常清晰。他脱下那件深灰色大衣,露出里面同样一丝不苟的白色罩衫,肩背挺直得如同一柄手术刀。
“躺下。”他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种平稳、毫无波澜的金属质感,没有命令的语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绝对力量。像冰冷的机械指令。
我的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冰冷的金属台面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刺骨的寒意。我躺上去,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头顶那盏巨大的无影灯“嗡”地一声亮起,惨白的光柱瞬间将我吞噬,视野里只剩下刺目的白,仿佛灵魂都要被这强光灼烧殆尽。崔博士的身影在强光下变成了一道模糊的、移动的黑色剪影。他拿起一支注射器,针尖在灯光下闪过一点致命的寒星。
冰凉的液体注入我的静脉。意识像退潮般迅速模糊、下沉。视野开始旋转、扭曲,天花板上的冷光变成迷离的光晕。耳边,似乎有金属器械被拿起、碰撞的轻微声响,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秒,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声音,穿透了麻醉的迷雾,直接钻进了我的大脑深处。
滋——嘎——滋——嘎——
那是坚硬粗糙的金属物,在人的骨骼上反复摩擦、刮削的声音。缓慢,稳定,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研磨骨粉的质感。像一把冰冷的锉刀,正在无情地重塑着造物主的作品。每一次摩擦,都带着骨屑簌簌落下的幻觉。
我的灵魂在黑暗中尖叫,身体却像一具尸体般毫无反应。那骨锉摩擦的声音,成了坠入深渊前最后、也是最深刻的烙印。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浓稠得像凝固的墨汁。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意识像一块沉重的湿布,被一只无形的手从深海里缓慢地、艰难地拖拽上来。首先感知到的不是光,也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弥漫性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置换成了冰水,在血管里缓慢地流淌。紧接着,是沉重感,一种被巨石压住、连指尖都无法动弹的麻木。
然后,是痛。
不是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而是一种沉闷的、无处不在的钝痛。从头部,尤其是面部,像潮水般一波波涌来。颧骨、鼻梁、下颌……这些地方仿佛被重新熔铸过,每一寸骨头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肿胀感包裹着整个头颅,皮肤紧绷得像是随时会裂开。
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我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刺目的白光瞬间灼痛了视网膜。是病房。依旧是那种纯粹到冷酷的白色,墙壁、天花板、床单……一片令人窒息的惨白。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一盏同样惨白的灯。空气里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消毒水和金属混合的气味更加浓烈了。
我转动唯一能动的眼球。视野受限,只能看到床边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崔博士。他依旧穿着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色罩衫,双手插在口袋里,正微微低头俯视着我。他的脸大部分在逆光中显得模糊,只有那双眼睛,深井般的漆黑瞳孔,清晰地倒映着顶灯惨白的光点,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观察。
他想开口说话,但嘴唇刚一动,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就从颧骨下方猛地炸开,仿佛有无数根细小的钢针同时刺入。喉咙里只能发出模糊的“嗬嗬”声,带着血腥味。
崔博士似乎并不意外。他缓缓抬起一只戴着薄橡胶手套的手,动作平稳地拿起床头柜上一面边缘冰冷的金属框方镜。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镜面缓缓地、精准地移到了我的正前方。
冰冷的镜框边缘触碰到我肿胀麻木的皮肤,激得我微微一颤。然后,我看到了。
镜子里的人……是谁?
肿胀尚未完全消退,整张脸被厚厚的白色绷带包裹着,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但那露出的部分,已经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
眼睛。那还是我的眼睛吗?形状似乎被微妙地拉长、扩大,眼裂开得更大,眼尾的弧度被精细地调整过,像精心描画的花瓣边缘。眼珠的颜色在强光下显得异常幽深,如同最上等的黑曜石,流转着一种非人的、无机质的光泽。仅仅是这双眼睛,就透出一种超越人类范畴的、冰冷的精致感。
被绷带勒得有些变形的嘴唇,轮廓变得无比清晰、饱满,唇峰如雕刻般锐利,下唇的弧度圆润得惊人。即使肿胀未消,也能看出那是一种超越了所有“标准”的、近乎完美的唇形。
绷带下的轮廓,鼻梁的位置异常挺拔,如同陡峭的山脊,将整个脸分割出近乎冷酷的对称。颧骨的线条被绷带勾勒得异常清晰、流畅,不再是记忆中突兀的棱角,而是如同经过最精密计算后得出的、支撑起整张面孔的完美拱形。
这张被包裹着的脸……陌生,冰冷,完美得令人心头发颤。像一件刚刚从模具里脱出的、尚未打磨抛光的艺术品胚体,带着一种未完成的、却又惊心动魄的潜在冲击力。
我死死盯着镜中的影像,喉咙里那股血腥味更浓了。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这张完美得如同假面的脸?
崔博士缓缓移开了镜子。那双深井般的眼睛似乎看透了我翻涌的恐惧。他没有任何安慰的话语,只是用那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的金属质感嗓音,下达了下一个冰冷的指令:
“忍耐。完美需要代价。你的蜕变,才刚刚开始。”
时间在崔氏诊所这片纯白、冰冷、绝对寂静的孤岛上失去了意义。每一天都像是在重复播放的默片:被冰冷的器械检查,被注射各种不知名的药物,被拆开一部分绷带又换上新的,被强制灌下营养流食。疼痛是永恒的基调,从最初的钝痛逐渐转为尖锐的神经痛,又慢慢沉淀为一种深入骨髓的酸胀和无处不在的紧绷感,仿佛皮肤之下不是血肉,而是被强行绷紧在陌生骨架上的一层薄膜。
崔博士是这片孤岛上唯一的、沉默的国王。他极少言语,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精确的操作和冰冷的观察。他的触碰总是隔着那层薄薄的橡胶手套,精准、稳定,不带任何属于人类的温度。只有在我因为剧痛而发出无意识的呜咽时,他那双深井般的眼睛才会短暂地停留在我脸上,里面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评估,仿佛在确认一件正在锻造中的器具是否承受住了应有的淬火。
绷带一层层减少。每一次拆换,都像是一场残酷的揭幕仪式。当最后包裹着鼻梁和颧骨的绷带被崔博士那双稳定的手小心翼翼地剥离时,冰冷的空气第一次直接接触到了那全新的、脆弱的皮肤。
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皮肤异常光滑,紧绷得近乎透明,像是被一层薄薄的、冰冷的瓷器覆盖着。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那陌生的轮廓,却又在距离几毫米的地方停滞。恐惧攫住了我。那高耸的鼻梁,流畅如雕塑的颧骨曲线,饱满得如同花瓣的嘴唇……它们在镜子里组合成的,是一张美得惊心动魄、却又美得毫无生气的脸。像博物馆里陈列的希腊神像,完美,永恒,冰冷。
“恢复得很好。”崔博士的声音在死寂的病房里响起,依旧平稳无波,像是在宣读一份实验报告,“超过预期。你拥有罕见的……可塑性。”他顿了顿,那双深井般的眼睛扫过我的脸,似乎在捕捉每一处细微的光影变化,“这张脸,现在拥有一种力量。一种……让人无法移开视线,却又本能地想要回避的力量。记住这种感觉。它会成为你的武器。”
武器?我茫然地看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美得令人窒息的脸。一丝微弱的情绪波动,试图牵动嘴角。镜子里的影像回应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但那笑容……僵硬,空洞,如同面具上一个被设定好的程序。它不属于我,只是这张完美面孔上的一道装饰性刻痕。
“表情管理需要重新训练。”崔博士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瞬间的僵硬,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责备,只有陈述事实的冰冷,“你的神经需要重新适应新的肌肉结构。这需要时间,和绝对的意志。”他递给我一张全新的名片——不再是之前的纯黑,而是带着冰冷的金属银光泽,上面只有一个名字:**金俊宇**,和一个全新的、极其简短的电话号码。下面印着一行小字:“新星计划”。
“拿着它,去‘新星计划’公司报到。”崔博士的声音如同最终宣判,“属于你的舞台,开始了。”
走出崔氏诊所那扇沉重的黑色铁门时,首尔午后的阳光猛烈得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地抬手遮挡,那光滑、紧绷的皮肤接触到阳光,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空气里不再是冰冷的消毒水味,而是混杂着汽车尾气、食物香气和人群气息的复杂味道,汹涌地灌入鼻腔,竟让我感到一阵陌生的眩晕。
“新星计划”公司大楼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前台小姐看到我递出的银色名片时,脸上职业化的微笑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混合着惊艳和难以置信的呆滞取代。她没有询问任何多余的信息,只是用一种近乎敬畏的语气快速接通了内线电话。
不到十分钟,一个穿着剪裁犀利黑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地出现在我面前。他的眼神像鹰隼般锐利,在我脸上来回扫视了足足十几秒,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和狂喜。
“朴振赫,你的经纪人。”他伸出手,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的手干燥有力,握住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指尖轻微的颤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兴奋。“老天……崔博士真是点石成金!这张脸……”他松开手,围着我缓慢地踱步,眼神灼热得像是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完美!简直是超越完美的艺术品!不,是核弹!是能引爆整个K-POP界的核弹!”
没有练习生生涯,没有漫长的等待。朴振赫直接把我带进了最高规格的训练室。镜子墙里,映照出那个穿着昂贵训练服的陌生身影。舞蹈老师、声乐老师、表演老师……所有见到我的人,第一反应都是瞬间的失神和倒抽冷气。他们的目光黏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和赞叹。训练变得异常严苛,甚至残酷,但所有的要求都围绕着同一个核心——如何最大限度地展现这张脸在镜头下的“杀伤力”。
“眼神!再冷一点!对!就是这种……无机质的感觉!像月光下的黑宝石!”表演老师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头部角度!左偏15度!这个角度你的颧骨线条在侧光下简直能杀人!”摄影师在镜头后大喊。
“微笑!嘴角弧度再精确一点!上提3毫米!要那种……让人心碎又不敢靠近的完美!”朴振赫亲自下场指导。
每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都像投入滚烫油锅的一滴水,瞬间引爆。
第一次公开的机场路透照。我戴着墨镜,被保镖簇拥着快步行走。照片在网上疯传,热搜瞬间登顶。评论爆炸式增长:
【#金俊宇神颜降临#
卧槽卧槽卧槽!这是真实存在的人类吗?!】
【这鼻梁是上帝用尺子画的吧?!这脸是女娲毕业设计吧?!】
【救命!我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十分钟,感觉灵魂都要被吸进去了!美到窒息!】
【这种级别的美貌是真实存在的吗?感觉呼吸都困难了……】
第一次登上打歌舞台。灯光聚焦的刹那,台下爆发出足以掀翻屋顶的尖叫,随即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般的停顿。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舞台中央,忘记了挥舞应援棒,忘记了呼喊口号,只是张着嘴,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撼和一种……近乎恐惧的茫然。音乐响起,我随着节拍舞动。每一次精准的卡点,每一个被精心设计过的、展示侧脸或下颌线的定格动作,都引发新一轮海啸般的尖叫和无数手机屏幕疯狂的闪光。表演结束,我站在舞台中央,汗水沿着那冰冷完美的下颌线滑落。台下,是一片被极致的美貌冲击得近乎呆滞的海洋,无数年轻的面孔上挂着泪水,眼神空洞,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洗礼。
粉丝俱乐部人数呈几何级数暴增。她们自称“朝圣者”,狂热地收集我的每一张照片、每一个视频片段,分析我的每一个表情弧度、每一根发丝的飘动角度。应援口号是:“美即真理,宇即神明!”社交媒体上,我的名字和那张脸,成了流量的黑洞,任何与之相关的内容都会被瞬间吞噬、放大、传播。质疑的声音不是没有,但很快就被淹没在“朝圣者”们狂热的赞美和“你懂什么是真正的美吗?”的斥责声中。
“美到让人失语!”
“美到让人心绞痛!”
“美到让人不敢直视!”
这些话语成了我的标签。朴振赫看着不断飙升的数据和雪花般飞来的顶级代言合同,脸上的笑容从未如此灿烂。他拍着我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俊宇啊,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力量!这张脸,就是核弹!整个韩国都在为你颤抖!”
我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看着里面那个被无数人顶礼膜拜的身影。灯光下,皮肤光滑如最上等的白瓷,鼻梁高耸如同险峰,颧骨的线条流畅锋利,嘴唇饱满如精心雕琢的花瓣。这张脸,精致,冰冷,完美无瑕。镜子里的影像也看着我,眼神幽深,如同两口深井,映不出任何属于“金俊宇”的温度。指尖拂过那冰冷的、紧绷的皮肤,一种强烈的疏离感油然而生。这只是一件武器,一件名为“金俊宇”的、威力巨大的武器。它属于崔博士的手术刀,属于朴振赫的野心,属于“新星计划”的资本,属于无数尖叫的“朝圣者”……唯独,不再属于那个在星光无限选拔赛上被宣判“永远无法”的、名叫金俊宇的灵魂。
音乐银行演播厅的空气像是被加热到了沸点,又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炫目的镭射光束疯狂切割着黑暗,震耳欲聋的电子音浪撞击着胸腔,每一次鼓点都像直接敲打在心脏上。台下,是无边无际的、沸腾的灯海。无数写着我名字的应援灯牌疯狂地挥舞、碰撞,汇成一片灼热的光的海洋。“金俊宇!金俊宇!金俊宇!”的呼喊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带着一种近乎宗教狂热的嘶哑,几乎要掀翻演播厅的屋顶。
我站在舞台中央,汗水浸湿了演出服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呼吸控制得近乎完美,每一次吐纳都精准地卡在音乐的节拍点上。身体随着强劲的节奏舞动,每一个动作都被设计得无可挑剔,手臂的伸展,腰肢的扭转,脚步的滑移,都精准地指向同一个目的——最大限度地展示这张被资本和手术刀共同雕琢出来的“神颜”。高光时刻,一个利落的定点旋转,追光灯如同神罚般精准地打在我脸上。我微微侧头,下颌线绷紧,形成一个教科书般完美的锐角,眼神放空,直视前方刺目的光晕。这个角度,这个表情,是朴振赫和团队反复试验后确认的“核爆点”。
瞬间,台下爆发出海啸般的尖叫,分贝之高几乎要刺破耳膜。无数手机屏幕疯狂地亮起闪光灯,汇成一片令人眩晕的白色光瀑。我能清晰地看到前排几个女孩的脸,她们张大着嘴,眼睛瞪得滚圆,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脸上混合着极致的狂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扭曲。一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感觉,顺着我的脊椎悄然爬升。崔博士的“武器”,朴振赫的“核弹”,正在这片狂热的土壤上精确引爆。
音乐进入尾声。主持人激动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彻全场:“……那么,本周音乐银行一位的最终归属是——”
背景音乐陡然变得紧张,鼓点密集如雨。聚光灯在我们几个候选者身上快速扫过。
“金俊宇!恭喜金俊宇!”
巨大的金色纸花“嘭”的一声从穹顶喷涌而出,纷纷扬扬,如同金色的暴雨。激昂的胜利音乐骤然响起,震得地板都在微微颤抖。我脸上瞬间切换上那个被训练了千百次的、无懈可击的“惊喜”表情——瞳孔微微放大,嘴唇恰到好处地张开,形成一个完美的“O”型,随即绽放出那个弧度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的、带着一丝“羞涩”和无限感激的完美笑容。
我向前一步,准备去接那座象征着最高人气的水晶奖杯。
就在这一步迈出的瞬间。
“呕——!”
一声突兀的、极其响亮的干呕声,如同冰锥般刺破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和音乐!
声音来自舞台正前方,一个穿着我的官方应援T恤、手里还死死攥着应援灯牌的年轻女孩。她猛地弯下腰,一只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抽搐着,脸色在舞台强光下瞬间褪成一片死灰。那一声干呕,像一个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呃啊——”
“呕——!”
“唔……”
像是被无形的瘟疫瞬间击中,以那个女孩为圆心,呕吐声如同瘟疫般在密集的观众席中炸开!几十个,上百个……前排的观众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成片地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有人扶着前排座椅的靠背,有人直接跪倒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浓烈刺鼻的酸腐气味,混合着未消化食物的恶臭,如同实质般汹涌地扑向舞台!金色的纸花还在飘落,粘在那些痛苦扭曲、沾满秽物的身体和地面上,构成一幅荒诞到极致的地狱图景。
狂热的欢呼和音乐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演播厅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混乱。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呕吐声、痛苦的呻吟声、以及工作人员惊慌失措的叫喊。我僵立在舞台中央,伸向奖杯的手悬在半空。脸上那个完美的“惊喜”笑容彻底冻结,肌肉僵硬得如同石雕。巨大的水晶奖杯反射着舞台混乱的光线,刺得我眼睛生疼。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椎瞬间窜上头顶,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胃里一阵翻搅,不是因为恶臭,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的恐惧。
崔博士的声音,如同诅咒般在脑海中轰然回响:“我能给你一张……让人呕吐的脸。”
后台休息室的门被猛地撞开,朴振赫像一阵黑色的旋风般冲了进来,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反而燃烧着一种近乎亢奋的狂喜!他反手“砰”地一声甩上门,巨大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看到了吗?!俊宇!你看到了吗?!”他冲到我面前,双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眼睛因为激动而布满血丝,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
我僵硬地站着,脸上那冻结的“惊喜”表情尚未褪去,皮肤下仿佛有冰冷的蛇在游走。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浓烈的酸腐气味,刺激着脆弱的神经。朴振赫的声音像钝器一样砸进我的耳朵:
“成功了!我们彻底成功了!美到极致!美到超越凡俗!美到让凡人的感官无法承受!”他松开一只手,用力在空中挥舞着,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的脸上,“生理性呕吐!这是最顶级的认证!是神迹降临的证明!她们不是厌恶,是被你无与伦比的美冲击得灵魂失守!是身体承受不了这种极致震撼的本能反应!懂吗?!”
他猛地凑近,那张兴奋到扭曲的脸几乎贴到我的鼻尖,浓重的烟味和古龙水味混合着涌来:“这是核爆!是历史性的一刻!明天,不!今晚!所有头条都将是这个!‘金俊宇神颜震撼全场,粉丝激动至生理性呕吐’!完美!太完美了!”他用力拍着我的后背,发出沉闷的响声,“保持住!记住刚才站在舞台中央的感觉!你是神!是行走的核弹!这张脸,就是我们的印钞机!我们的通天梯!”
他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公关部!立刻!把现场拍到的最震撼的呕吐画面,尤其是前排那几个吐得最厉害的‘朝圣者’特写,给我挑出来!要高清!要冲击力!配上通稿标题:‘美神的审判!金俊宇神颜降临,凡人灵魂震颤引发集体生理失守!’对!就这么写!措辞再悲壮一点!神圣一点!把‘呕吐’这个词给我包装成‘灵魂洗礼’、‘美之颤栗’!立刻!马上发布!”
他放下电话,胸膛还在剧烈起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攫取到巨大财富般的贪婪和满足。他看着我,眼神灼热得像是在看一座闪闪发光的金矿:“俊宇啊,你的时代,真正开始了!这张脸的价值,今晚之后,会翻十倍!百倍!哈哈哈哈哈!”
他狂放的笑声在狭小的休息室里回荡,刺耳无比。而我,只是站在那里,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木偶。脸上紧绷的皮肤下,那深入骨髓的冰冷感,正无声地蔓延。崔博士的预言,朴振赫的狂欢,台下那地狱般的呕吐场景……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那张所谓的“神颜”,此刻像一副沉重的、镶嵌着钻石的枷锁,死死地套在我的头上,冰冷,华丽,散发着腐朽的甜香。
朴振赫亢奋的狂笑还在休息室里嗡嗡作响,像一群恼人的毒蜂。他对着镜子整理着自己那价值不菲的领带,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后续的炒作方案和天价代言。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那张被狂热追捧的“神颜”面具下,一种更深的、粘稠的恐惧正疯狂滋长。
“我去趟洗手间。”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
朴振赫从镜子里瞥了我一眼,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去吧去吧,我的神!好好调整状态,晚上还有庆功宴!记住,你是行走的奇迹!”他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无关紧要的苍蝇。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令人窒息的休息室。走廊里依旧残留着混乱的气息,工作人员步履匆匆,低声交谈着刚才的“盛况”,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酸腐气味还未完全散去,像幽灵般缠绕着。我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暂时逃离这疯狂漩涡的地方。崔氏诊所那片死寂的白色空间,此刻竟成了我唯一能想到的、带着扭曲安全感的避风港。那张沉甸甸的黑色名片,上面的号码早已刻进我的骨髓。
电话接通,只有短暂的忙音,随即被挂断。几秒钟后,一条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串地址坐标的加密信息发到了我的备用手机上。地址指向城市边缘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老旧工业区。
朴振赫的司机被我以“需要独自安静”的理由支开。我裹紧外套,帽檐压到最低,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像幽灵一样融入首尔黄昏的人流,又迅速脱离主干道,钻进错综复杂的地铁网络。工业区废弃的厂房如同巨兽的骸骨,在暮色中投下狰狞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按照坐标指示,我在一片被高墙围起的、布满涂鸦的废弃仓库区深处,找到了一扇与周围破败格格不入的黑色金属门。门光滑冰冷,没有把手,只在旁边嵌着一个不起眼的虹膜扫描器。
冰冷的蓝光扫过我的眼睛。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依旧是那片纯粹的、令人心悸的白色。冰冷的灯光,死寂的空气,那股熟悉的消毒水混合着金属的冰冷气味。只是这一次,诊所里空无一人。没有崔博士那幽灵般的身影。死寂无声,只有我自己压抑的呼吸和心跳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显得异常空洞。
我像一个闯入禁地的游魂,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训练室、恢复室……一切都冰冷而陌生。直到我走到一扇之前从未注意过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合金门前。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
鬼使神差地,我推开了门。
里面像是一个资料陈列室,或者……一个纪念馆?灯光昏暗。正对着门的整面墙壁,被改造成了一面巨大的照片墙。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墙上,密密麻麻,整齐地悬挂着数十张放大的、装在冰冷金属框里的照片。每一张照片,都是一张曾经在某个时代光芒万丈、倾倒众生的顶级偶像的脸!
我认出了几张。那是几年前红极一时、被誉为“世纪末美少年”的姜成勋,他的笑容曾让无数少女心碎。那是更早一代的舞王李在勋,棱角分明的面孔是力量的象征。还有被誉为“冰山女王”的顶级女Solo崔智雅……这些名字,都曾是K-POP星空中最耀眼的星辰,然后,如同流星般骤然陨落,原因大多语焉不详:健康问题、心理崩溃、突然隐退……
而现在,他们的脸,被定格在这冰冷的金属框中,以一种超越人类想象的恐怖姿态呈现着。
融化。
是的,融化!
照片上的姜成勋,那张曾被誉为“天使吻过”的脸庞,皮肤像被高温炙烤的蜡像,正从高耸完美的鼻梁两侧缓慢地、粘稠地向下流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在融化的皮肤拉扯下,变成两个向下倾斜、流淌着浑浊液体的黑洞!嘴角那标志性的温暖笑容,被扭曲成一种极其怪诞、痛苦又诡异的弧度!
李在勋刚毅的下颌线完全崩塌,皮肤如同融化的奶酪,裹挟着模糊的肌肉纹理向下垂坠,露出底下一点森白的、像是骨头的颜色!
崔智雅那张被誉为“冰封神颜”的脸更是触目惊心。整个左半张脸的皮肤如同融化的冰淇淋,粘稠地向下滑落,堆积在颈侧,露出底下大片暗红、布满诡异增生血管的肌肉组织!一只眼睛被完全淹没在融化的组织液里,另一只则惊恐地圆睁着,瞳孔涣散,仿佛在无声地尖叫!
每一张脸!每一张照片!都在经历着不同阶段、但同样惊悚的“融化”过程!皮肤剥落、流淌、变形,暴露出底下非人的、粘稠的、色彩诡异的内部结构!那些曾经被无数人顶礼膜拜的完美五官,此刻都扭曲成了地狱绘卷上的恐怖图腾!照片下方,没有任何名字标注,只有冰冷的数字编号和简短的日期区间。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直冲头顶!胃里猛地一阵剧烈翻搅,比在音乐银行现场闻到呕吐物时强烈百倍!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门框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
我猛地抬手,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触碰上自己那光滑、紧绷、如同冰冷瓷器般的脸颊。
光滑,紧绷……像一层精心烧制的釉。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皮肤下的骨骼轮廓坚硬而陌生。镜子里的那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完美得惊心动魄,高耸的鼻梁,流畅的颧骨,饱满的嘴唇……每一处线条都精准得如同数学公式推导出的结果。然而,就在这冰冷完美的釉面之下,一种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异样感,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指尖所触之处,那紧绷的皮肤深处,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清晰无比的……**温热**。不是活人的体温,更像是某种粘稠物质在缓慢发酵、增殖时散发的、带着腐朽甜腻气息的微热。这丝温热,正透过那层冰冷光滑的“釉面”,无声地传递出来。
我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骤然收缩。照片墙上那些扭曲融化、如同地狱绘卷般的偶像面孔,瞬间与指尖感受到的这丝诡异温热重叠在一起!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惧猛地攫住了我的喉咙。我死死捂住嘴,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胃里翻江倒海,酸液灼烧着食道,那浓烈的呕吐欲望如同海啸般汹涌而上,却被我死死地、绝望地堵在喉咙深处。
不能吐……不能在这里吐……
巨大的照片墙上,那些正在融化的、无声尖叫的昔日偶像,他们空洞或惊恐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相框玻璃,跨越了时间,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被彻底扭曲和吞噬后的麻木与绝望。
我的指尖还停留在脸颊上,那丝皮肤深处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温热感,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它不再是错觉,而是某种正在发生的、无法逆转的进程的冰冷预告。崔博士的手术刀,朴振赫的野心,“朝圣者”的狂热尖叫……它们共同铸造的,不是通往神坛的阶梯,而是一座用完美皮囊伪装的、缓慢溶解的活体坟墓。
照片墙上的每一张脸,都曾是聚光灯下最耀眼的星辰,都曾享受过此刻包围着我的、那令人窒息的狂热与崇拜。而他们的终点,就冰冷地悬挂在那里——融化的蜡像,扭曲的遗骸。这就是“神颜”的归宿?这就是那张“让人呕吐的脸”最终必然走向的、腐烂的真相?
身后,冰冷的白色空间里,死寂无声。只有我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像垂死野兽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