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穿着湿漉漉的皮鞋,迈进绸庄后门的时候,后脖子上还沾着江风刮来的雨珠子。
苏若雪就跟在他后面,竹簪子歪到了一边,发梢的水顺着衣领子就渗到旗袍里去了。
那股子凉意顺着脊梁骨往上冒,可她也顾不上这些。
刚在码头上拿的糖纸还在手心攥着,糖纸的褶子里浸着雨水,那股子甜味儿和铁锈味混在一块,就跟现在堵在嗓子眼儿的那口气似的。
“小李!”顾承砚拽了拽湿透了的领带,声音在雕花门框上撞了一下,“去内堂生个炭火盆,把账本、算盘,还有上个月的报关单都搬过来。”
那个穿着青布衫子的年轻账房,从西厢房跑了出来,发梢还滴答着水,很明显是刚从码头追回来的。
他抱着一摞账本,袖口上沾着泥点子,说道:“顾先生,我把这半年跟日商‘松本洋行’做过棉纱交易的商户名单也带来了,您瞅瞅……”
“好样的,小子。”顾承砚拍了拍他的肩膀,水珠就顺着他俩碰着的手背,滚到砖缝里去了。
顾承砚扭头对苏若雪说:“若雪,去我书房,也不是巡捕房的铁锚印,是一种她从来都没见过的纹路。
信笺一展开,就瞧见上头只写了一行字:“顾少爷,咱们唠唠呗?”落款是:x先生的私人秘书。
苏若雪的手指头都掐到手掌心里去了。
她瞅见顾承砚的喉结微微一动,那眉毛呢,就跟春天里破冰前行的船似的,一下子扬起来了,还说:“哟,终于肯冒头了啊。”
“那咱回不回啊?”小李搓着两只手,眼睛在顾承砚和那信笺之间扫来扫去的。
“不回。”顾承砚把信笺折成个小方块,就往炭盆里一扔。
那火苗“轰”的一下就蹿起来了,青竹的印子在火里就像只黑蝴蝶似的蜷缩起来。
顾承砚还说呢:“他既然敢把信送来,那就说明他着急了呗。”
苏若雪盯着那跳动的火苗,突然就想起刚刚在账本里看到的七月初七,那可是松本要抢南洋订单的日子。
这时候,炭盆里的纸灰打着旋儿就飞起来了,正好落在她新弄的账页上,把“苏记”那两个小字给盖住了。
“砚哥。”她小声地说,“你是不是要去赴约啊?”
顾承砚扭头看向她,那眼睛里的火啊,可比炭盆里的火还旺呢,说道:“那肯定得去,还得让他知道知道,到底谁才是真正下棋的高手呢。”说着,他就从马甲的内袋里掏出一块怀表,那表盘在灯光下透着一股冷光,“明天寅时三刻,在英租界的圣玛利亚教堂。”
苏若雪的手指在他马甲的盘扣上轻轻摸了摸。
那盘扣可是她亲手绣的并蒂莲呢,那针脚仿佛还带着去年冬天的温度。
她说:“我陪着你去呗——”
“不行。”顾承砚一把抓住她的手,就按在自己的心口上,“他们要找的是我,又不是你。”他声音一下子变得很温柔,就像那被揉碎了的月光似的,轻声说道:“你可得把账房守好了,这可是咱们的反击线。”
打更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感觉离得更近了。
苏若雪眼睛盯着他下巴那紧绷着的线条,突然就踮起脚来,亲了亲他的眉骨。
他的睫毛抖了抖,就跟被春风吹过的蝴蝶翅膀似的。
“小心点儿啊。”她小声地说道。
顾承砚笑着点了点头,一转身,那衣服下摆就带起了一阵风,把新账册的纸页吹得哗啦哗啦直翻。
苏若雪赶忙低下头去按住,这一按才发现,最后一页空白的地方,也不知道啥时候,他用钢笔写了一行小字:“等我回来,咱们一块儿看七月初七的月亮。”
窗外的雨啥时候停了都不知道。
老远的地方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那声音清脆得就像是一种啥兆头似的。
顾承砚站在门槛那儿,眼睛看着天上慢慢露出来的星星,手指尖轻轻敲了敲怀表盖。
寅时三刻,圣玛利亚教堂,那儿有一扇彩绘的玻璃窗,在战火里碎了好些年了,现在倒成了最好的掩护。
他低下头整理了一下领结,嘴角往上一翘。
这一盘棋,该他先走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