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城楼上的空气,混杂着松脂燃烧的焦糊、血腥、雨水和未散的恐惧,凝滞而沉重。燃烧的牛群余烬在泥泞中冒着缕缕黑烟,如同大地溃烂的伤口。远处,赤狄溃兵丢下的零星旗帜、折断的弯刀、倒毙的马匹和人尸,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勾勒出劫后余生的狼藉。
短暂的死寂被打破。不是欢呼,而是压抑到极致后的、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间或夹杂着几声控制不住的干呕。城上城下,残存的守军、敢死队员、被强征来的民夫,都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地狱般的战场,仿佛灵魂也被那场疯狂的火焰烧尽了。
郡守李崇靠着冰冷的箭垛,身体筛糠般抖着,脸色蜡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后,赵元魁、钱通、孙茂才三人如同三尊被抽了魂的木偶。赵元魁死死盯着城外自家牧场那些烧焦的牛尸,脸上肌肉扭曲,心疼与后怕交织,最终化为一种更深沉的阴鸷。钱通捻算珠的手指僵硬,眼神空洞地扫过城下,仿佛在计算着这场“胜利”消耗掉了他多少潜在的利润,又在飞快地盘算着新的筹码。孙茂才干脆瘫坐在湿冷的城砖上,裤裆处一片深色的水渍蔓延开来,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浑然不觉,只是失神地喃喃自语:“活下来了…活下来了…”
唯有云昭。
他依旧站在最前沿,湿透的粗布短打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并不强壮却异常挺拔的轮廓。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污和血渍,露出苍白的底色。他缓缓放下那具粗陋的臂张弩,冰冷的弩身离开掌心,带起一阵细微的麻意。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城楼上下,将每一张脸孔上的恐惧、茫然、庆幸、算计尽收眼底。最后,他的视线落回那片硝烟未散的野马原尽头,仿佛要将那烟尘中冰冷的鹰眸彻底烙印在脑海深处。
一个名字,带着刺骨的寒意,在他心底无声浮现:萧霓裳。
“云…云校尉…”一个虚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是郡守府的一个老书吏,他壮着胆子凑近几步,声音压得极低,“狄人…狄人退了?”
云昭没有回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退?只是前锋哨骑受挫溃散。赤狄主力,仍在百里之外。他们流了血,只会更疯狂。”他顿了顿,猛地转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孙茂才,“孙公!”
孙茂才被这一声厉喝惊得浑身一哆嗦,茫然地抬起头。
“郡中掌管文书、户籍、舆图的主簿,是你孙家子弟吧?”云昭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即刻传令!封锁北门溃败消息!只许言胜,言大胜!敢有泄露狄人只是前锋哨骑者,以惑乱军心论处,立斩!同时,立刻清查城内所有粮秣、布匹、桐油、松脂、铁料、木材库存,无论官仓私藏!两个时辰内,我要看到详实数目,置于郡守案头!”
“啊?…是!是!”孙茂才被云昭眼中那冰冷的杀意彻底慑住,连滚爬爬地起身,顾不得裤裆的湿冷,跌跌撞撞地冲下城楼。这一刻,什么士族家主的体面,在死亡的余威和眼前这个年轻人骤然爆发的威势面前,荡然无存。
“钱公!”云昭的目光转向脸色煞白的钱通。
钱通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挺直了干瘦的身体,捻算珠的手指藏进了袖子里,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云…云贤侄有何吩咐?”
“钱家商路通达,消息灵便。”云昭的声音缓和了一丝,却带着更深的压迫,“即刻动用你所有渠道,不惜代价,给我打探清楚!赤狄主力现在何处?由何人统帅?兵力几何?行军路线如何?还有,”他目光锐利如刀,“方才那支溃退狄骑中,那面狼头旗下,领兵的女将——我要知道她是谁!一切!越细越好!”
钱通的心猛地一沉。打探军情已是险招,还要指名道姓查探对方将领,尤其是一个如此凶悍的女将…这云昭,野心和胆量都大得吓人!但此刻,看着云昭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动的眼睛,钱通喉咙发干,只能连连点头:“明白!明白!老朽这就去办!这就去办!”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脚步踉跄,比孙茂才好不了多少。
最后,云昭的目光落在了脸色铁青、眼神阴鸷的赵元魁身上。
“赵公!”声音不高,却重若千钧。
赵元魁腮帮子上的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强压着翻腾的怒火和忌惮,勉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姿态依旧端着,但气势早已弱了七分。
“赵家牧场,此次贡献健牛,功不可没。”云昭的话让赵元魁脸色稍缓,但下一句却让他心尖一颤,“然此役损牛甚巨,赵家元气有伤。为安赵公之心,也为后续城防计…”云昭的目光扫过城外狼藉的战场,又扫过城下那些惊魂未定、衣衫褴褛的敢死队员和残兵,“请赵公即刻清点府中私兵、健壮庄丁,连同城外各依附村镇可用青壮,编成三队!一队协助郡兵,日夜轮守城防;一队归拢城外牛尸、狄人遗弃兵甲马匹,凡可用者,尽数运回城内;另一队…”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带着铁血的味道,“由赵公亲自统领,即刻出城,向北哨探三十里!我要知道溃退狄骑的确切动向,以及…是否有新的敌踪!”
“什么?!”赵元魁再也忍不住,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由铁青转为煞白,“让我…让我出城哨探?!云昭!你!”他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云昭,几乎要破口大骂。让他这个养尊处优的家主,带着私兵去刚刚厮杀过的险地哨探?这简直是借刀杀人!
“赵公!”云昭猛地踏前一步,距离赵元魁仅一步之遥!他比赵元魁矮了半个头,身形也远不如对方魁梧,但那股骤然爆发的气势,却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冰冷煞气,瞬间将赵元魁的怒气压了下去!云昭的眼睛微微眯起,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珠砸落赵元魁的心坎,“此战,胜了,你是首功!清寒郡保住了,你赵家的田产、牧场、商队,才能保住!败了,或者因懈怠而让狄人卷土重来,玉石俱焚!你赵元魁,是愿意做力挽狂澜的功臣,还是想做清寒郡破家灭门的罪魁?!”他的目光扫过赵元魁身后几个同样脸色发白的赵家亲随,“赵家私兵,是清寒郡如今唯一尚有战力的队伍!你不去,谁去?难道让郡守大人,或者钱公、孙公去吗?”
最后一句话,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钱通和刚刚缓过点神的孙茂才脸上,两人脸色又是一白。
赵元魁的嘴唇哆嗦着,看着云昭那双毫无感情、只有赤裸裸的威胁和不容置疑的眼睛,再环顾周围那些郡兵、残存的敢死队员投来的、混杂着敬畏、期待甚至隐隐逼迫的目光,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知道,自己没得选。眼前这个年轻人,已经不是那个可以随意嘲弄的“云呆子”了。他刚刚用数百头牛和一场地狱之火,烧出了无人敢忽视的威望,也烧断了他们这些士族家主最后一点矜持的退路!
“好…好!”赵元魁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沫,“老夫…去!”他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种悲愤的决绝,对身后的亲随吼道:“召集人手!备马!出城!”吼声在空旷的城楼上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崇看着眼前这兔起鹘落的一幕幕,看着三大姓家主在云昭的驱策下如同提线木偶般被分派任务,看着这个昨日还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在血与火的余烬中,以一种近乎霸道的方式,瞬间攫取了清寒郡事实上的指挥权。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有被架空的失落,有局势失控的恐慌,但更多的,是一种溺水之人终于抓住浮木后的、虚脱般的庆幸。他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哑声道:“一切…皆依云校尉所言行事。”
***
郡守府后堂,临时充作云昭的居所兼指挥之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不安地摇曳,将墙上悬挂的清寒郡舆图映照得忽明忽暗。
云昭只简单处理了一下手臂上被弓弦割裂的伤口,便披着一件半旧的外袍,站在了舆图前。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渊。指尖蘸着墨汁,在地图上快速勾画、标记,动作沉稳而精准。
脚步声响起,带着刻意放轻的谨慎。
“少爷…”云伯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黍米粥,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心疼,“您一天水米未进了,好歹…”
“放下吧。”云昭头也没回,声音有些沙哑,目光依旧锁在地图上,“外面的情况如何?”
云伯将粥碗轻轻放在桌角,低声道:“赵公带着百多号人出城了,脸色难看得紧…钱公的人像耗子一样钻进了各家商铺仓库…孙家那位主簿,带着人把郡府库房和几家大商号的底账都搬来了,堆在隔壁耳房,正带着人清点呢…还有…”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激动和难以置信,“城里的百姓…都传疯了!说少爷您是星君下凡,引天火神牛,大破狄虏!好多人都自发聚到咱们…聚到郡守府外面,喊着要见您,要谢您的救命之恩呢!”
民心可用。云昭眼神微动,但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告诉他们,守土安民,分内之事。让他们各安其业,加固门户,青壮者随时听候征召。让郡府小吏出面安抚即可,不必见我。”
“是。”云伯应下,看着云昭凝立不动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少爷…您…真的变了好多…”
那眼神里有欣慰,有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陌生感。
云昭的动作微微一滞。变了吗?从那个在图书馆里为论文发愁的历史系学生,到这个在尸山血海中攫取权力的乱世枭雄?他闭了闭眼,将前世那些模糊温暖的记忆碎片狠狠压下。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坚毅。
“乱世求生,身不由己。”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知是说给云伯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祖母…那边如何?”
“老夫人…”云伯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老奴去禀报了战况。老夫人…什么都没说。只是…只是把那柄‘却邪’匕首,擦得锃亮,就放在她手边…”
云昭沉默了片刻。祖母李氏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那是一种无声的审视,一种以家族存续为唯一准则的冷酷评估。他拿起桌角那碗已经微温的黍米粥,几口灌了下去。粗糙的颗粒划过喉咙,带来一种真实的活着的感觉。
“报——!”一个急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云昭放下碗。
进来的是孙茂才派来的一个年轻小吏,脸色发白,捧着一卷厚厚的简牍,声音带着颤抖:“禀…禀报校尉大人!钱…钱公那边有紧急消息传回!”
云昭眼神一凝:“讲!”
“赤…赤狄主力,确在百里之外!统帅是左贤王阿史那咄吉!兵力…不下两万骑!前锋溃败的消息…恐怕已经传回去了!还有…”小吏咽了口唾沫,声音发紧,“那…那支前锋的主将…打探到了!是…是赤狄左贤王帐下新晋的‘血狼将军’…名叫…萧霓裳!”
萧霓裳!果然是她!
云昭的心脏猛地一缩!那个隔着硝烟与他对视的女将!那个在他弩箭下依旧冷静按刀的身影!血狼将军?好凶戾的称号!
“继续说!”云昭的声音冷冽如冰。
“是!据…据钱公收买的狄人逃兵说…那萧霓裳…并非纯血狄人!传言她母亲是二十多年前被掳掠到草原的…中原女子!不知何故,竟在狄人部族中长大,更以女子之身,凭战功跻身高位!此女性情…性情刚烈狠辣,尤擅骑射奔袭,驭下极严!此番前锋受挫…她…她绝不会善罢甘休!钱公判断,其必会收拢溃兵,并遣快马急报左贤王,请调援军…最迟…最迟三日,必有报复!”
“三日…”云昭低声重复,指尖重重地点在舆图上清寒郡的位置。时间,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他猛地抬头,眼中寒光爆射:“告诉钱通,不惜一切代价,给我钉死萧霓裳溃兵的动向!还有,左贤王主力大营的位置,哪怕只摸到个大概方位,赏千金!”
“是!”小吏被那目光刺得一哆嗦,连忙躬身退下。
小吏刚退出去,又一个身影几乎是撞了进来,是赵元魁派回来报信的亲随。那人一身泥泞,脸上带着惊惶未定的神色,扑倒在地:“报…报校尉大人!赵公…赵公率队向北哨探二十余里,遭遇…遭遇小股狄人游骑!激战…激战片刻,斩首三级,余者溃逃!但…但赵公发现,溃退的狄骑并未远遁!他们…他们在野马原西北三十里的一处背风谷地扎营了!看营盘规模,至少…至少还有三百骑!营中…营中隐约可见狼头大纛!”
背风谷地?扎营?三百骑?狼头大纛?萧霓裳果然没走!她在收拢溃兵,她在等待!等待左贤王的援兵?还是…等待清寒郡松懈下来的致命一击?
云昭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棋局之上,对手已落子。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侍立一旁的云伯:
“传令!击鼓!聚将!”
低沉而雄浑的战鼓声,骤然在死寂的郡守府上空炸响!咚咚咚!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每一个刚刚松懈下来的心脏上!
鼓声穿透雨幕,传遍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清寒郡城。刚刚归家的士卒愕然抬头,正在安抚民众的官吏脸色骤变,正在清点物资的孙家主簿手一抖,账册掉落在地,正在密室里对着算盘和情报皱眉的钱通手指猛地一僵…
后堂内,云昭抓起桌案上那柄从狄人尸体上缴获的、带着血槽的锋利弯刀,猛地插在铺满简牍的桌案中央!刀身嗡鸣,寒光四射!
他褪下那件象征文弱的半旧外袍,露出里面紧束的劲装。冰冷的空气刺激着皮肤,伤口传来隐隐刺痛,却让头脑更加清醒锐利。他抓起桌角那卷父亲遗留的、已被他重新标记过的发黄地图,紧紧攥在手中。那冰冷的触感,仿佛握住了父亲未竟的遗志,握住了祖母冰冷的审视,也握住了整个清寒郡的命运。
门外,脚步声、甲叶碰撞声由远及近,杂乱而急促。李崇、赵元魁(刚被亲随从城外紧急召回,满身泥泞,脸色铁青)、钱通、孙茂才,以及几个残存的郡兵头目,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仓惶涌入后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钉在桌案中央那柄兀自震颤的弯刀上,随即又惊疑不定地投向那个背对着他们、站在巨大舆图前的年轻身影。
云昭缓缓转身。
灯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雨水打湿的额发下,那双眼睛深邃如同寒夜星空,燃烧着冷静到极致的火焰。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穿透摇曳的灯火,仿佛已投向野马原外那未知的黑暗与杀机。一股无形的、混合着血腥煞气与冰冷决断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弥漫了整个后堂,压得所有人呼吸一窒。
“狄人未退,兵临城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砸落地面,“萧霓裳,就在三十里外。左贤王两万铁骑,转瞬即至。”
他猛地抬手,指向舆图上那片被重点标记的、代表野马原西北背风谷地的位置。
“清寒郡,没有三天。”他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堂下众人煞白的脸,最终定格在赵元魁那张惊怒交加的脸上,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我们,只有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