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尸语·双生劫》 > 第一章

1
双生之谜
>南宋临安,一具女尸剖腹时突然睁眼,指认丈夫是凶手。
>仵作宋珩验出她生前中毒,丈夫认罪。
>结案前,他察觉尸体耳后无朱砂痣,丈夫却声称痣在。
>追踪到城外尼庵,见一女子耳后有痣,正给婴儿哺乳。
>她坦言是死者孪生姐姐,妹妹被丈夫下毒谋害。
>为让官府查案,她将昏迷妹妹伪造成尸体。
>那夜剖腹剧痛使妹妹回光返照,完成指认。
>宋珩望着她怀中婴儿:你们姐妹俩……
>女子轻笑:画骨易,画心难。大人不是早看透了吗
---
2
画骨难画心
临安的秋雨,是浸入骨髓的凉。铅灰色的天沉沉压着,雨水顺着瓦檐淌下,在青石板上砸开一朵朵浑浊的水花,又汇成细流,无声地钻入街巷的幽暗里。空气粘稠得能攥出水,湿冷裹着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从府衙后堂那扇半开的黑漆门里幽幽透出来,直往人领口里钻。
仵作宋珩立在门内阴影处,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公服紧贴着瘦削身形。他面前是一张硬木长案,案上覆着惨白的粗麻布,布下勾勒出一个僵硬的人形轮廓。屋里只点了一盏孤零零的豆油灯,火苗被门缝挤入的湿风撩拨着,不安分地跳跃,将他映在墙壁上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宛如鬼魅。光线吝啬地舔舐着麻布边缘,案台大部分仍陷在浓得化不开的昏昧之中。
角落里,两个年轻的衙役脸色煞白,眼神躲闪,竭力屏住呼吸,仿佛案上躺着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碰即炸的妖物。肃杀的死寂被雨声和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切割得支离破碎,更添几分令人窒息的压抑。
宋珩伸出手,骨节分明,肤色是常年接触死亡与药水留下的、洗不净的苍白。指尖触到冰冷潮湿的麻布边缘,停顿了一下,似在倾听这死寂中的低语。他缓缓掀开布角。一张青白浮肿的女尸面孔暴露在摇曳的灯火下,双目紧闭,嘴唇微张,残留着痛苦扭曲的弧度。湿漉漉的黑发黏在额角、颈侧,如同缠绕的水草。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骤然浓郁,混杂着雨水的土腥,沉沉压在每个人胸口。
记录。宋珩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了凝固的空气,清晰得让角落里的衙役浑身一抖。女尸一具,年约二十许。体表未见明显致命外伤。
他拿起搁在一旁的验尸格目簿,提笔蘸墨,笔尖悬停在泛黄的纸页上,凝而不落。他的目光是冷的,锐的,像解剖刀锋,一寸寸刮过女尸肿胀的皮肤,掠过脖颈上几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旧痕,最终落在死者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里皮肤紧绷,颜色深暗,透着一股不祥的淤滞。几个时辰前,死者丈夫在堂上哭嚎,说妻子是难产血崩而死。可宋珩心头那点疑虑,如同案头灯花般跳了一下,又一下。这肿胀,这颜色……不像寻常血崩。
准备。宋珩搁下笔,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他转身,从一个浸满浓烈鱼腥气的油罐里,挖出一大块粘稠的、黄褐色的鱼油膏。那刺鼻的味道瞬间盖过了腐败气,霸道地充斥鼻腔。他将鱼油仔细涂抹在双手和前臂上,油腻腻的一层,既是防护尸毒,也隔绝了活人的生气。角落里的衙役强忍着翻涌的胃液,将一盏更明亮的铜灯移近案头,惨白的光线终于将女尸腹部照得清清楚楚。宋珩拿起一柄狭长、刃口薄如柳叶的锋利小刀,刀身在灯下泛着幽冷的光。
刀尖,轻轻抵在女尸下腹那道微微隆起的弧线上。冰冷,僵硬。宋珩的呼吸放得极轻极缓,手腕稳定如磐石。刀锋切入皮肤,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如同钝锯在切割浸透了水的厚革。皮肤裂开一道细缝,暗红的、粘稠的淤血缓缓渗溢出来,沿着青白的皮肤蜿蜒流下,滴落在案板上,声音沉闷。
就在那刀锋继续向下,准备剖开腹腔,探寻那致命肿胀的真相时——
案上的女尸,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空洞,浑浊,布满血丝,如同蒙尘的琉璃珠子,毫无生气地倒映着跳跃的灯火。可它们确确实实是睁着的,直勾勾地,越过了宋珩的肩膀,望向虚空。紧接着,那僵硬的脖颈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轻响,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骨骼摩擦的滞涩感,向上抬起了一寸!
嗬……
一声微弱、嘶哑,仿佛从地狱最深处挤出来的抽气声,从她微张的口中泄出。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像一道惊雷劈在死寂的堂内。
啊——!角落里的一个衙役再也忍不住,短促地惊叫一声,手中记录的笔啪嗒掉在地上,整个人踉跄着向后猛退,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另一个衙役双腿筛糠般抖着,牙齿咯咯作响,惊恐万状地盯着那具活过来的尸体。
宋珩握着刀的手,纹丝未动。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瞳孔骤然缩紧,锐利的目光如电,死死锁住女尸那双空洞的眼睛。他全身的肌肉在那一瞬间绷紧,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这不是尸变,至少……不完全是。那眼神里,有东西,一种超越肉体死亡的、刻骨的怨毒!
说!宋珩的声音陡然拔高,低沉而有力,像一把重锤砸向那诡异的存在,试图砸开那扇通往幽冥的门。
女尸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在积聚全身最后一点残存的气力。她喉头剧烈地上下滚动,又发出一串破碎、含混的嗬嗬声,如同破旧风箱在挣扎。终于,那两个音节,带着血沫和濒死的腥气,艰难地、却无比清晰地,从她齿缝间迸了出来:
周…文…礼…
话音落下,如同耗尽了维系这诡异生机的最后一丝残烛。那抬起一寸的头颅,像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砸回硬木案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那双刚刚还怨毒睁开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彻底闭合。一切重归死寂,仿佛刚才那惊悚骇人的一幕,只是摇曳灯火投下的一个幻影。唯有她腹部那道被切开的细长口子,仍在无声地渗着暗红的血,提醒着方才的恐怖真实不虚。
宋珩缓缓直起身,刀尖垂落,一滴暗红的血珠沿着刀刃滑下,砸在油亮的鱼油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他盯着女尸惨白僵硬的脸,眼神幽深。周文礼……正是她丈夫的名字。
惊魂未定的衙役连滚带爬冲出去报信。很快,急促的脚步声、铁链拖地的哗啦声、惊怒的呵斥声由远及近。府尹大人亲自带着差役冲了进来,脸上犹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周文礼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差役死死扭着胳膊,踉跄着推进这间充满死亡与鱼腥气的停尸房。他不过二十七八年纪,穿着绸衫,原本还算周正的脸上此刻毫无人色,嘴唇哆嗦着,眼珠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死死盯着案上那具已彻底死去的妻子尸体,浑身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妖…妖怪…尸变…她…她污蔑我!大人!大人明鉴啊!周文礼的哭嚎嘶哑绝望,涕泪横流,拼命想挣脱差役的钳制,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府尹惊疑不定,看看尸体,又看看状若疯魔的周文礼,最后目光落在神色沉凝如水的宋珩身上:宋仵作,这…这究竟怎么回事
宋珩没有立刻回答。他重新拿起刀,无视周文礼杀猪般的嚎叫,继续刚才中断的解剖。刀刃沉稳地划开腹腔,翻检着那些冰冷、暗沉的内脏器官。空气里弥漫开更浓重的血腥和脏器特有的气味。宋珩的动作精准而利落,如同在完成一件冰冷的艺术品。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部分胃内容物,倒入旁边备好的青瓷小碗,又取出一枚细长的银针,在灯火上略略一燎。
大人请看。宋珩将银针探入碗中污浊的粘液里。片刻,抽出。只见针尖向下约莫一寸的位置,赫然呈现出一抹诡异的青黑色,在银亮的针体上分外刺眼。
银针探毒,呈青黑之色。宋珩的声音平稳,不带一丝情绪,却字字如铁锤敲在周文礼心上,死者胃内残渣有毒。非是难产血崩,乃是中毒身亡。
data-fanqie-type=pay_tag>
不!不可能!她…她明明是生孩子……周文礼的狡辩在铁证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宋珩放下银针,目光锐利如刀,转向周文礼:难产那你告诉本作,一个‘难产血崩’而亡的妇人,他猛地指向女尸敞开的腹腔,手指精准地点向一处,这子宫之上,为何不见新近生产的创口撕裂为何只有陈旧的疤痕这腹中胎儿,又在何处
一连三问,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下。周文礼如遭雷击,整个人僵住,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死灰。他眼神涣散,身体晃了晃,若非差役架着,早已瘫软在地。铁证如山,那点侥幸被彻底碾碎。
是…是我……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终于压垮了他,周文礼崩溃了,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嘶喊出来,我鬼迷心窍…那贱人…她瞧不起我…嫌我没本事…她…她还偷人!我…我在她的安胎药里…下了砒霜…一点点…一点点下的…他瘫软下去,像一滩烂泥,只剩下断续的抽泣和忏悔,不是我…是那奸夫…他逼我的…
府尹大人重重舒了一口气,厌恶地挥挥手:画押!押入死牢!差役们如释重负,拖着烂泥般的周文礼,哗啦啦的铁链声渐渐远去,停尸房内重归压抑的寂静,只剩下雨声和灯芯燃烧的噼啪。
案子似乎已经明朗。砒霜中毒,死者临尸指认,凶手当堂供认不讳,连下毒细节都吻合。卷宗开始整理,只待府尹朱笔一批,便可结案归档。
宋珩却没有走。他独自留在那间散发着死亡与鱼油腥气的停尸房内。豆大的灯火不安地跳跃着,将他孤寂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忽大忽小。周文礼最后那几句崩溃的供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无法平息的涟漪。
她瞧不起我…嫌我没本事…她还偷人……
宋珩的目光,再次落回案上那具女尸惨白浮肿的脸上。他缓缓俯身,凑得极近,几乎能看清她皮肤下细微的青色血管。手指,带着鱼油粘腻的触感,极其小心地拨开她粘在耳后湿漉漉的鬓发,在那片冰凉的皮肤上仔细探寻。
他记得很清楚。昨日周文礼被带来初次辨认尸体时,在巨大的惊恐和悲伤(至少当时看来是悲伤)中,曾指着尸体耳后某个位置,哭嚎着说过一句:是…是她!这痣…这朱砂痣…我娘子耳后有的…
可此刻,宋珩的指尖在那片细腻的皮肤上反复摩挲,触感光滑一片。没有凸起,没有色块。只有冰冷的僵硬。耳后,空空如也。别说朱砂痣,连一颗寻常的小痣都找不到。
周文礼当时指着哪里他的眼神是惊恐混乱的,手指颤抖的方向也未必精准。是记错了位置还是……在巨大的冲击下,他根本没看清,只是下意识地喊出了妻子身上应有的一个特征
这小小的疑点,像一根极细的刺,扎进了宋珩严丝合缝的逻辑链条里。他直起身,走到盛满清水的铜盆边,仔细洗去手上滑腻的鱼油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也让他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
不对。周文礼的供述里,有一个巨大的矛盾点——动机。
他说妻子嫌他无能,与人偷情。可据街坊邻居和陪嫁丫鬟的证词,死者林氏温婉娴静,入门后持家有道,虽丈夫周文礼游手好闲,她也只是默默操劳,从无怨言,更无半点不检点的风声。她腹中的孩子,是周文礼唯一的血脉,他再混账,何至于在妻子即将临盆之时下此毒手仅仅因为嫌他没本事这理由,单薄得可笑,更像是慌乱中临时拼凑的借口。那所谓的奸夫,周文礼在崩溃中也只含糊其辞地提了一句他逼我的,再无下文,连个名字都说不出来。
更关键的是,那惊悚的临尸指认。宋珩闭上眼,那女尸睁开空洞双眼、喉头滚动迸出周文礼三字的画面清晰得可怕。这绝非鬼神。他一生剖验无数尸体,深知那是某种极其强烈的濒死意念,在躯体受到巨大刺激(比如他下刀剖腹)时引发的、超越死亡界限的神经反射。那怨毒的眼神,那刻骨铭心的指认,绝不是一个仅仅嫌丈夫没本事的妻子能有的。那恨意,深得足以穿透生死。
除非……那恨意,指向的不仅仅是毒杀本身除非周文礼在恐惧崩溃中吐露的偷人是假,但隐瞒了更致命的真相或者,他根本在替谁遮掩那含糊其辞的奸夫逼我,是真有其人,还是转移视线的烟雾
宋珩猛地睁开眼,眸光锐利如鹰隼。那耳后消失的朱砂痣,是第一个撬开完美罪案表象的缝隙。他大步走出停尸房,冰冷的雨丝扑面而来。他需要重新审视一切证词,尤其是关于死者林氏——她的过往,她的特征,她出嫁前的一切。
接下来的两天,宋珩的身影穿梭在临安城潮湿的街巷里。他重新走访了林氏娘家所在的老街坊,询问了当年给林氏接生的老稳婆,甚至找到了林氏幼时的玩伴。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泥泞沾染了他的鞋履,他恍若未觉。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他一点点串起。
林家那对双生丫头啊哎哟,可像了!小时候穿一样的衣裳,站一起,连亲娘都时常认错哩!一个牙齿漏风的老妪坐在门墩上,眯着眼回忆,后来…姐姐好像叫林月华命苦,嫁得早,可惜嫁过去没一年,听说男人就病死了,婆家嫌她克夫,容不下,就送到城外水月庵带发修行去了,再没回来过…妹妹月容,就是死的那位,嫁给了周家那浪荡子……
朱砂痣给林氏姐妹接过生的老稳婆歪着头想了半天,拍了下大腿,有!姐姐月华,右边耳朵后面,贴着发根那儿,是有颗米粒大的红痣!妹妹月容好像…好像没有!对,肯定没有!我记得清楚,当年她俩并排躺着,我还特意瞅过,就姐姐有。
月容那孩子,性子是软和,可嫁了周家那混账后…唉,上次回娘家,看着像变了个人,眉宇间总锁着愁,说话也少了,问什么都不肯多说,只摸着肚子掉眼泪……林氏幼时的玩伴叹息着。
双生姐妹!姐姐林月华,耳后有朱砂痣,丈夫早亡,被婆家所迫,在水月庵带发修行。妹妹林月容,耳后无痣,嫁与周文礼,性情温婉却突遭剧变,郁郁寡欢直至被毒杀。
宋珩站在雨幕里,望着水汽朦胧的临安城郭。所有的碎片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城外,钱塘江畔,那座孤悬于烟波之中的水月庵。
雨丝渐渐转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罩着钱塘江。浑浊的江水翻涌着黄褐色的浪头,拍打着岸边嶙峋的乱石,发出沉闷的轰响。水月庵灰黑色的墙垣就矗立在江畔一处高坡上,背靠苍郁山岭,显得孤峭而清冷。湿滑的石阶蜿蜒向上,隐没在庵门前的茂竹幽林之中。
宋珩拾级而上,靛蓝公服的下摆很快被雨水和石阶上的青苔洇湿。他抬手叩响了那扇斑驳的乌木庵门。铜环撞击门板的声音,在风雨江涛的混响里显得格外空洞。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面容清瘦、眼神带着审视的老尼探出头来,灰色僧衣洗得发白:施主何事
府衙仵作宋珩,查案至此,有事请教贵庵一位带发修行的女居士,林月华。宋珩亮出腰牌,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
老尼的目光在他腰牌和脸上转了一圈,又瞥了一眼他身后空寂的雨阶,沉默片刻,侧身让开:林居士在后院静室。施主请随我来。
庵内比外面更显幽静。雨滴从古朴的屋檐落下,敲打在庭院中几口接雨的陶瓮里,叮咚作响。空气中弥漫着香烛、潮湿木头和一种陈年草药混合的气息。穿过几重寂静的佛殿回廊,老尼在一间掩映在几丛翠竹后的静室前停下,合十道:林居士就在里面。她…近几日身体欠安,施主请勿久扰。言罢,悄无声息地退入雨中。
宋珩轻轻推开静室的木门。室内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小小的青灯,映照着简陋的桌椅和一张窄小的禅床。一股淡淡的奶腥味混合着药草气扑面而来,与庵堂的檀香格格不入。
禅床的帷幔半垂着,隐约可见里面坐着一个人影。就在宋珩目光扫过的刹那,那帷幔似乎被里面的人慌乱地拉紧了些,但宋珩锐利的目光,已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一幕——就在那帷幔缝隙合拢前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床沿边,一只纤细的手正轻轻拍抚着襁褓中的婴儿。而那只手的上方,拨开垂落的乌发,在女子右耳后,紧贴发根的位置,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赫然在目!如同雪地里的一点红梅,刺眼夺目。
帷幔后传来婴儿细弱的啼哭声,紧接着是女子低柔的哄慰声:乖…不哭…娘在呢……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却异常温柔。
宋珩没有上前,只是静静站在门口昏暗的光影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望着那微微晃动的素色帷幔,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阻隔。
林月华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帷幔之后。
帷幔内的低语和婴儿的啼哭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只有窗外风雨声和远处江涛的呜咽。空气仿佛凝固了。
过了许久,久到宋珩以为里面的人不会回答,一个极轻、极疲惫,却异常平静的女声终于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解脱:
大人既然寻到这里……想必都知道了。
帷幔被一只苍白的手缓缓掀开。一张与停尸房案板上女尸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昏黄的灯光下。同样清秀的眉眼,同样苍白的肤色,只是眼前这张脸没有浮肿,没有死气,眉眼间凝结着深重的悲恸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的眼神疲惫却清澈,带着一种了然。她怀里抱着一个裹在粗布襁褓中的婴儿,孩子已经安静下来,小嘴蠕动着。最显眼的,正是她右耳后,那颗鲜艳欲滴的朱砂痣。
她看着宋珩,没有惊惶,没有哀求,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等待审判的沉寂。
知道什么宋珩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情绪,知道你冒认尸体知道你助妹复仇还是知道……他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熟睡的婴儿身上,那孩子眉眼间依稀有周文礼的影子,…知道这孩子真正的身世
林月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抱着襁褓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她垂下眼睫,看着怀中婴儿沉睡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再抬眼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涌动着刻骨的恨意和无尽的哀伤。
他不是凶手林月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凄厉的颤抖,打破了静室的死寂,却又被她强行压抑下去,变成一种嘶哑的低语,大人明察秋毫,剖开我妹妹的肚子,验出了毒,难道还不足以定那畜生的罪吗他周文礼,亲手把砒霜拌进我妹妹的安胎药里!一点一点,看着她喝下去!看着她腹痛如绞,看着她…看着她……她的声音哽咽住,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滔天的恨意和泪水,那是他的亲生骨肉啊!虎毒尚不食子!他周文礼,连畜生都不如!
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面颊,滴落在婴儿的襁褓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所以,你把她送进了府衙宋珩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是质问还是陈述。
是。林月华猛地抬头,泪眼婆娑,眼神却异常决绝,我必须让官府查!周家有些臭钱,上下打点,若妹妹‘病死’家中,悄无声息地埋了,谁会去查谁会知道她是被毒死的谁会知道那禽兽不如的东西做了什么只有把她送到官府面前,送到大人您这样的仵作刀下,真相才能大白!
她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抖,怀中的婴儿似乎被惊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刻意为之的清晰:
妹妹中毒后,并未立时断气。她撑着一口气,偷偷让人捎信给我…只写了‘救我’两个字…林月华闭上眼,巨大的痛苦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等我赶到时…她已经…已经快不行了。她死死抓着我的手,眼睛瞪得那么大,全是恨…她说‘姐…是周文礼…药…毒…’
她说不出完整的话,可那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本想立刻报官,可妹妹她…她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摇头。她太了解周文礼了,知道他必定打点好了后路,知道寻常仵作未必能验出蹊跷…她怕…怕白死啊!林月华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她求我…求我想办法,一定要让她的死惊动官府,让她的尸体…开口说话!
她睁开眼,看向宋珩,目光里有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我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我抱着她…她身子还是软的,温的…可我知道,她死了。一个念头就那么冲进我的脑子——我要让她‘死’在官府的验尸台上!我要让最厉害的仵作剖开她的肚子,看到里面的毒!我要让那畜生无所遁形!
所以,你把你妹妹昏迷濒死之身,伪装成暴毙之尸,连夜送入府衙宋珩的声音像淬了冰。
是!林月华毫不退缩,我给她换上干净的衣裳,梳理好头发。我知道她快不行了,但我必须赌一把!赌她的怨念够深!赌老天开眼!赌大人您…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宋珩,…您这样真正明察秋毫的仵作,能替她讨回这个公道!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极复杂的光芒,混合着后怕与一种诡异的决然,还有…那剖腹的一刀…大人,我并非存心让妹妹受那刀斧加身之苦…我只是…只是想着,只有这一刀下去,毒才能见光,那畜生的罪才能板上钉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一刀下去…竟…竟真的…
她的声音再次哽咽,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悸和痛楚。那一夜,当停尸房内女尸睁眼指认的消息如同野火般在衙役间私下传开时,躲在府衙外暗影里的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巨大的恐惧和一丝扭曲的释然同时攫住了她。她成功了,妹妹用最惨烈的方式,完成了最后的控诉。
所以,那夜她睁眼,指认周文礼…宋珩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真相的沉重,并非全然是‘回光返照’的巧合。是你,给了她这最后‘开口’的机会。那一刀,是剧痛,也是契机。
林月华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咬着下唇,泪水无声汹涌。她默认了。为了替妹妹昭雪,她亲手将濒死的妹妹送上了冰冷的验尸台,赌上了妹妹最后可能承受的痛苦,也赌上了妹妹死后可能不得安宁的代价。
值得吗宋珩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你可知,此乃扰乱官府、混淆尸源的重罪你可知,此案一旦深究,你自己也难逃法网还有这孩子…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懵懂无知的小脸上,他如何自处
林月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低下头,将脸颊紧紧贴在婴儿柔软温热的小脸上,汲取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和生机。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风雨似乎都小了些,她才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带着一丝近乎解脱的释然。
值得。她的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只要那畜生偿命,只要妹妹的冤屈得雪。我这条命,本就该随我那短命的夫婿一起去了,苟活至今,不过是为了等这个结果。至于这孩子…她看着怀中婴儿纯净的睡颜,眼神复杂难言,有痛楚,有怜悯,最终化为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他是周文礼的种,也是我妹妹用命换来的骨血。他的命,是苦是甜,自有天定。我能做的,就是把他养大,告诉他,他娘是怎么死的,让他知道他爹是个什么东西!
她抬起眼,迎上宋珩深邃难测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谴责,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林月华苍白的脸上,忽然缓缓绽开一个极淡、极轻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喜悦,只有看透世情的疲惫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画骨易,画心难。她轻轻地说,声音飘忽如窗外渐歇的雨丝,大人您剖开皮囊,验毒观伤,辨明生死,这是画骨的本事。可这人心里的鬼蜮,姐妹间的牵连,生死关头的孤注一掷……大人您站在这里,不是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了吗
静室里,青灯如豆。火光跳跃着,将宋珩沉默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窗外,钱塘江的涛声隐隐传来,带着亘古的呜咽,仿佛在为这出惨烈的人间悲剧低回咏叹。雨水顺着古老的瓦檐滴落,敲打在阶下的石臼里,声声入耳。
林月华抱着婴儿,安静地坐在禅床的阴影里,如同一尊凝固的、悲伤的塑像。她耳后那点朱砂痣,在昏黄的光线下,红得刺目。
宋珩的目光掠过那点猩红,掠过襁褓中无知无觉的小脸,最后定格在林月华那双深不见底、盛满了绝望与孤勇的眼睛上。画骨易,画心难。她的话像一枚冰冷的针,刺破了他身为仵作勘验皮相、追究死因的绝对自信。他剖开了尸体,验出了毒,抓住了凶手,却差一点被表象蒙蔽,错过了这曲折幽微、浸透了血泪的真相。
他沉默着。空气仿佛凝滞,只有婴儿偶尔发出的细微鼻息和窗外单调的雨滴声。最终,宋珩什么也没说。他深深地看了林月华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言,有洞悉,有沉重,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然后,他缓缓转身,脚步无声地踏过静室冰凉的地面,走向那扇半开的、通往风雨世界的木门。
门外,雨势已收,天色却依旧阴沉。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江水的腥气扑面而来。宋珩没有回头,身影很快融入水月庵曲折的回廊与迷蒙的水汽之中,消失不见。
静室内,重归死寂。林月华抱着孩子,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许久,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束缚,重重砸落在婴儿柔软的脸颊上。孩子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哼唧声。她慌忙低下头,用脸颊蹭去那滴泪,将孩子抱得更紧,紧得像是要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素色的帷幔垂落,轻轻晃动,掩去了她所有的表情,只留下那片令人窒息的昏暗。青灯的火苗挣扎了一下,骤然熄灭,最后一丝微光被浓重的黑暗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