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娇栖 > 第一章

女帝凤倾纳了罪臣之子谢无咎为侍君,朝野哗然。
众人讥笑他以色侍君,却不知他夜夜替她批阅奏折到天明。
边关告急那夜,他披上残甲叩响宫门:臣愿为陛下分忧。
三月后捷报传来,他血浸半边面具跪在殿前:臣的嫁妆,是十座城池。
凤倾当众撕碎选秀名册轻笑:孤有谢卿,足抵万人。
多年后史书记载:镇国大将军谢无咎,一生未纳二色。
初春的寒气尚未散尽,卯时刚过,金碧辉煌的紫宸殿内已坐满了身着朱紫的朝臣。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肃穆,唯有御座旁鎏金狻猊兽炉吐出的几缕青烟,无声地盘旋上升,又被殿顶高阔的藻井吞噬。文武百官垂手肃立,目光却都似有若无地瞟向御座之下的空处,那份焦灼的静默,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陛下驾到——!
内侍总管尖细悠长的嗓音划破凝滞的空气,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沉重的殿门被无声推开,天光乍然涌入,勾勒出女帝凤倾挺拔的身影。
她身着玄黑底绣金凤的十二章纹衮服,玉冠束发,步履沉缓,一步步踏上丹陛。那张继承了先帝英气、又糅合了女子独特清艳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表情,唯有一双凤目深邃如寒潭,扫过之处,殿内所有的窃窃私语瞬间归于死寂。帝王威仪,无需言语,便足以慑服四方。
待她在宽大的龙椅上坐定,目光才缓缓投向殿门之外。所有人的心也随之提了起来,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视线。
殿外,一个身影在两名内侍的引导下,逆着初升的朝阳,一步步走了进来。来人穿着一身与这肃杀朝堂格格不入的绯色锦袍,式样是宫中侍君的规制,颜色却鲜亮得近乎刺眼,像一团骤然闯入寒冬的烈火。他身形挺拔,步履间不见丝毫新入宫者的局促与卑微,反倒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及至殿中,他依礼跪下,俯首叩拜,姿态恭谨,无可挑剔。
臣,谢无咎,叩见吾皇陛下,万岁万万岁。
清越的嗓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偌大的紫宸殿内,如同玉磬轻击。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压抑不住的骚动。尽管早已得了风声,但亲眼见到谢家这个曾经名动京华的少年英才,以如此身份、如此姿态出现在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紫宸殿上,冲击力依旧巨大。不少老臣下意识地摇头,年轻些的官员则忍不住交换着眼神,轻蔑与惋惜混杂其中。
呵,谢家……竟落得如此地步。一个苍老的声音低低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来自御史台的刘老大人。
以色侍君,能得几时好另一个声音随即附和,是吏部的一位侍郎,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
嘘!噤声!有人低声提醒,却掩不住话语里同样的鄙薄。
议论声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极力压低,却依旧顽固地扩散开来,清晰地钻进御座之上凤倾的耳中,也钻进那个跪在冰冷金砖上的身影耳中。
谢无咎的头颅依旧低垂着,额角几缕散落的乌发遮住了他的眉眼,只能看到线条利落的下颌。绯色的锦袍衬得他露出的颈项一片冷白。那些饱含恶意与鄙薄的言语,似乎并未在他身上激起半分涟漪,连叩拜的姿势都未曾改变分毫。
凤倾端坐于御座之上,指尖在冰冷的金丝楠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极轻微却足以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的声响。她垂眸,目光落在谢无咎低伏的脊背上,声音听不出喜怒,平静无波:谢无咎,抬起头来。
谢无咎依言缓缓抬头。
那一瞬,殿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纵使早已听闻谢家郎君姿容绝世,亲眼所见,仍觉惊心。那是一张足以让任何丹青妙手自惭形秽的面容,五官精致如上天精心雕琢,皮肤冷白,长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色是极淡的绯,线条却异常清晰。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仿佛蕴着亘古的寒潭,平静无波,又深不见底,将所有探究、鄙夷、审视的目光都无声地吸纳进去,不露半分情绪。只有眼尾一点天生的微红,像雪地里落下的一瓣寒梅,为这份过分的冷寂添上了一抹难以言喻的、破碎般的秾丽。
他抬着头,目光却并未直接迎视高高在上的女帝,而是落在她御座前一级的台阶上,姿态依旧恭谨。
凤倾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如同审视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来历存疑的古物。随即,她移开视线,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平身。自今日起,你便留在宫中,侍奉御前。
臣,谢陛下恩典。谢无咎再次叩首,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是喜是悲。
起身时,宽大的绯色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手腕,上面一道狰狞的旧伤疤若隐若现,很快又被衣袖遮住。这细微的一幕落入几个眼尖的臣子眼中,更添了几分鄙夷——一个罪臣之后,一个靠着皮相取悦君王的玩物罢了。
凤倾不再看他,转而望向殿中群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众卿,可还有本奏
早朝在一种心照不宣的诡异气氛中继续。然而无人能真正忽略那个静静侍立在御座旁侧、身着刺目绯袍的身影。他像一道突兀的印记,烙在了这肃穆的朝堂之上,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倾覆和一个新身份的尴尬开始。那些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或探究,或鄙薄,或惋惜,都化作了无形的针,密密地刺向他。他却只是微微垂着眼睫,仿佛置身事外,又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长窗,慵懒地洒在御书房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映出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墨香和御用熏香的清冽气息。堆积如山的奏疏几乎要将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御案淹没。
凤倾坐在案后,秀丽的眉峰紧锁,手中朱笔悬停在摊开的奏章上方,久久未落。这是一份关于西南水患的急报,言辞恳切,但所提的赈灾方略却空洞无物,通篇充斥着推诿与不切实际的请求。连日来的案牍劳形,加上朝堂上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聒噪,一股难以抑制的烦躁感如同细小的藤蔓,在她心头悄然滋生、缠绕,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哗啦——
她猛地将手中的奏疏掷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旁边侍立的内侍总管李德全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躬身,大气也不敢出。
废物!一群废物!凤倾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指尖烦躁地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除了伸手向国库要钱要粮,还会什么灾情如火,流民数十万嗷嗷待哺,他们倒好,在奏疏里跟朕打起了太极!
李德全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小心翼翼地劝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要不,您先歇歇,用些点心
凤倾疲惫地靠向椅背,闭上眼,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殿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规律得催人烦躁。
不知过了多久,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的谨慎。凤倾没有睁眼,只以为是李德全又送茶点进来。然而,一股清冽的、混合着淡淡药草气息的冷香悄然靠近,取代了殿内惯有的熏香,让她紧绷的神经莫名地松弛了一丝。
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指节修长的手,轻轻地将一只素净的白瓷杯放在了她的手边。杯中的茶汤呈现温润的琥珀色,热气氤氲,散发出安神宁心的熟悉药香。
凤倾倏然睁开眼。
绯色的衣袖映入眼帘。谢无咎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她身侧,微微垂首,姿态恭谨如常。
陛下忧思劳神,饮些安神茶,或可稍解疲乏。他的声音不高,清越平稳,如同玉石相击,在这过分安静的殿宇里异常清晰。
凤倾的目光锐利如刀,审视着他。他脸上的神情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分内之事。她并未动那杯茶,反而拿起刚刚被她扔下的那份奏疏,随手丢到他面前,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烦躁:西南水患,灾民流离失所,奏疏里却尽是些陈词滥调。谢卿,你既在此,不妨也看看
这话语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一个靠脸吃饭的侍君,懂什么治国安邦不过是给他一个难堪罢了。
谢无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份摊开的奏疏,上面的字迹和内容似乎瞬间便刻入他眼中。他没有推辞,也没有惶恐,只是微微躬身:臣,斗胆僭越。
他绕过宽大的御案,并未坐下,而是极其自然地走到案旁一张稍矮的紫檀木小几前——那是平日里宫人研磨备墨之处。他挽起过于宽大的绯色袖袍,动作流畅地研墨。墨锭在他修长的手指下发出均匀细微的沙沙声,很快,一方浓淡相宜的墨便研好了。
他执起案上一支备用的紫毫笔,蘸饱墨汁,并未直接在那份奏疏上批注,而是取过一张干净的素笺。略一沉吟,笔尖便落了下去。
凤倾冷眼旁观,心中嗤笑,只待他写出些荒谬之言,便顺势发作,也好出一口胸中恶气。然而,随着他笔走龙蛇,一行行瘦劲峻拔、风骨嶙峋的字迹在素笺上迅速铺展开来,她的目光由最初的漫不经心,渐渐凝住,最终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震惊。
那素笺上的内容,条理之清晰、思虑之周详、手段之果决,完全超乎她的预料!
他先是一针见血地指出奏疏中地方官员相互推诿、瞒报灾情的核心问题。随即,提出了三条核心方略:
其一,点明户部侍郎张维素有干才且刚正不阿,请旨命其为钦差大臣,持尚方宝剑,即刻奔赴灾区,总揽赈济,并拥有临机专断、先斩后奏之权。此条直击要害,打破地方官僚体系的掣肘。
其二,建议由兵部协调,利用离灾区最近的龙武军大营闲置军粮,就地开仓放赈,同时动用部分军力协助维持秩序、疏通河道、修建临时居所。此举以雷霆手段解决燃眉之急,避免灾情扩大引发民变。
其三,令邻近数州富户,按家资比例认捐粮款,由朝廷统一调度,并许以捐纳者子弟入国子监或荫补虚衔。既缓解朝廷钱粮压力,又给予富户一定补偿,避免强行摊派引发激烈抵触。
每一条建议都切中肯綮,既务实高效,又兼顾了各方利益和朝廷威严,显示出一种超越年龄与身份的、近乎冷酷的全局掌控力。尤其是对张维和龙武军的启用建议,精准得仿佛他早已洞悉朝中人事脉络与各地军力部署。
这绝非一个空有皮囊的玩物所能写出的东西!
凤倾霍然起身,几步走到谢无咎身侧,一把抽过他手中的素笺,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上面的字迹,仿佛要将其灼穿。那字迹瘦硬通神,筋骨嶙峋,透着一股熟悉的、久违的锋锐感。她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直刺谢无咎深潭般的眼眸:这字…去年黄河溃堤时,那份署名为‘山野散人’的匿名救灾十策,也是出自你手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谢无咎放下笔,并未回避她的目光,只是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静:彼时臣戴罪之身,不敢以真名污及天听,只能出此下策,望能稍解陛下忧劳。
不敢污及天听凤倾冷笑一声,逼近一步,帝王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整个御书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那你现在呢以侍君之身,批阅奏疏,染指朝政,就不怕朕治你一个僭越干政、图谋不轨之罪!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那份墨迹未干的素笺上。
谢无咎迎着她凌厉的视线,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极沉痛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没有辩解,也没有惶恐,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再次跪下,俯首叩拜,额头轻轻触在冰凉的金砖上。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平静,臣之残躯,皆属陛下。陛下若疑臣,赐臣一死,臣无怨言。只是……他微微一顿,抬起头,目光坦荡地望向凤倾,只是西南数十万灾民,等不得。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狠狠砸在凤倾心上。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跪在那里,绯色的锦袍在满室书墨的沉肃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刺眼。可那双抬起的眼睛里,没有谄媚,没有畏惧,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悲悯的坦然。
殿内静得可怕。唯有窗外风吹过新叶的沙沙声,更漏单调的滴水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对峙的暗流。
良久,凤倾紧绷的肩膀缓缓松懈下来。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怒意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她并未叫他起身,只是转过身,拿起那张墨迹淋漓的素笺,走到御案前,铺开一份新的空白奏疏。
她提起朱笔,蘸饱了鲜红的朱砂,悬腕,落笔。手腕沉稳,字迹刚劲有力,正是帝王朱批。
准奏。即命户部侍郎张维为钦差大臣,赐尚方宝剑,全权督办西南赈灾事宜。龙武军都督府协同,开仓放粮,疏浚河道,安置流民。另,着令江、淮、湖三州富户,按户部所拟章程认捐,不得延误。钦此。
朱红的御批落在明黄的奏疏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写完最后一个字,凤倾放下朱笔,并未回头,声音听不出情绪:李德全。
一直屏息凝神守在殿门口的李德全立刻小跑着进来,躬身:奴才在。
将这份奏疏,连同这份条陈,凤倾指了指案上那份谢无咎写的素笺,即刻发往尚书省,命他们依此速办,不得有误!
遵旨!李德全小心翼翼地捧起奏疏和素笺,眼角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依旧跪在冰冷金砖上的谢侍君,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躬身退了出去。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御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凤倾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谢无咎身上。他依旧保持着叩拜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绯色的石像。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阴影。
起来吧。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谢陛下。谢无咎依言起身,垂手侍立一旁,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
凤倾走到他面前,离得很近,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药草冷香。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轻轻抬起他低垂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谢无咎,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探究和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你究竟是谁
谢无咎长长的眼睫颤了颤,如蝶翼般脆弱,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望着她,墨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她微蹙的眉心和审视的目光,如同无波的古井,将她的身影深深吸纳。
臣,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是陛下的侍君,谢无咎。
日子在堆积如山的奏疏与御书房彻夜不熄的灯火中悄然滑过。自那夜西南水患的奏疏批阅后,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凤倾与谢无咎之间悄然形成。
凤倾不再试探,也不再刻意刁难。处理完紧要的朝务,她总会留下几份不那么紧急、却颇为费神的奏疏,有时是地方官员冗长无物的陈情,有时是各部之间互相扯皮的公文。她或是以批阅过久需要歇息为由,或是干脆什么也不说,只是将奏疏往谢无咎那边推一推,自己则捧起一卷闲书,或是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那只越来越圆润的白狸猫雪团扑腾玩耍。
谢无咎也从不推辞。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侍君身份的绯色锦袍,但当他挽起衣袖,执起紫毫笔,坐在那张稍矮的小几前,凝神批阅时,那过于鲜亮的颜色便奇异地被一种沉稳内敛的气场所中和。他落笔极快,字迹瘦硬通神,批注往往一针见血,寥寥数语便能切中要害,或点出疏漏,或给出切实可行的建议。他批过的奏疏,凤倾只需再看一遍,几乎无需再做大的改动。
有时,凤倾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从书卷或窗外的狸猫身上移开,落在他的侧脸上。跳跃的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长睫低垂,遮住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他专注时,眉心会不自觉地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极淡的川字纹,那是他脸上唯一泄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重痕迹。
偶尔,他也会遇上棘手的奏疏,笔尖悬停,陷入沉思。这时,凤倾会放下书卷,踱步过去,状似随意地指点一二。她的见解往往高屋建瓴,带着帝王独有的格局。谢无咎会立刻领会,深潭般的眸子里会掠过一丝由衷的叹服,随即笔走龙蛇,将她的思路化为更为精炼可行的文字。两人之间,不需要过多的言语解释,思想的碰撞与融合在笔尖流淌的墨痕中悄然完成。
殿内弥漫着墨香、熏香和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冷香。更漏声声,烛泪无声滴落。时间仿佛在这方寸之间被拉长,又仿佛在默契的无声交流中加速流逝。那只叫雪团的白狸猫,似乎也习惯了这安静的氛围,常常蜷缩在谢无咎脚边不远处的软垫上呼呼大睡,毛茸茸的尾巴偶尔扫过他的袍角。
然而,这份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显露的、近乎隐秘的和谐,并未能阻挡来自外界的风雨。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凤倾难得有半日闲暇,便命人在御花园的临水凉亭中摆了茶点。谢无咎随侍在侧,为她斟茶。他动作流畅优雅,姿态恭谨,绯色的衣袍在春日暖阳下依旧刺目。
陛下,您瞧这锦鲤,多欢实。李德全在一旁赔着笑,指着池中争食的鱼群。
凤倾随意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谢无咎执壶的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稳定有力,虎口处却有一道不甚起眼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或是握过其他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她端起茶盏,正要入口,一阵刻意拔高的谈笑声由远及近传来。
哟,这不是陛下吗真是巧了!一个带着几分娇俏的女声响起。
凤倾抬眼望去,只见以安平长公主为首的几个宗室贵女,正簇拥着一位身着鹅黄宫装、容貌清丽的少女袅袅婷婷地走来。那少女正是吏部尚书之女,柳凝烟。她看向凤倾的眼神带着敬畏,但目光掠过谢无咎时,那份敬畏之下,却掩藏着一丝少女怀春般的羞怯与向往。
安平长公主是凤倾的姑母,素来骄纵,最喜看热闹。她摇着团扇,目光毫不避讳地在谢无咎身上打了个转,那眼神如同在打量一件稀罕的物件,带着赤裸裸的玩味和一丝轻佻:陛下好兴致。有谢侍君这等绝色在侧红袖添香,品茶赏鱼,难怪连选秀这等大事都提不起精神了。
她身后的几位贵女也吃吃地笑起来,目光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谢无咎身上。柳凝烟微微红了脸,低下头,却又忍不住飞快地抬眼偷觑谢无咎。
那些目光,那些笑声,如同细密的针,扎在空气里。
谢无咎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壶嘴倾泻出的水流在空中凝滞了一瞬,才重新落入凤倾的杯中。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仿佛充耳不闻。只是他低垂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更深的阴影,握着壶柄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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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姑母说笑了。选秀关乎社稷,自有章程。朕今日不过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她放下茶杯,瓷杯与石桌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安平长公主却不识趣,团扇掩唇,笑得更加促狭:章程是章程,可陛下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能排解寂寞的人儿不是我看凝烟这丫头就很好,温婉可人,才情也出众,更难得的是,对陛下仰慕得紧呢。她说着,还特意将柳凝烟往前轻轻推了半步。
柳凝烟的脸更红了,羞怯地对着凤倾福了一福,声音细若蚊呐:臣女…不敢。
凤倾的目光终于从茶杯上移开,掠过柳凝烟羞红的脸颊,最终落在谢无咎低垂的侧脸上。他依旧保持着斟茶的姿势,背脊挺直,如同风雪中沉默的劲竹。那绯色的锦袍在阳光下,红得有些刺心。
一种莫名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不悦,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她不喜欢那些贵女看他的眼神,更不喜欢安平长公主此刻刻意的挑拨和柳凝烟那欲说还休的羞态。
她放下茶杯,指尖在光滑的杯壁上轻轻敲击了一下,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柳姑娘自然是好的。只是这御花园里,人多口杂,柳姑娘还是随姑母她们去别处赏玩吧,免得扰了清静。
这话已是明确的逐客令。
安平长公主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似乎没料到凤倾如此不给面子。柳凝烟更是脸色一白,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泫然欲泣地看向谢无咎,仿佛想从他那里寻求一丝安慰或共鸣。
然而谢无咎依旧垂着眼,如同泥塑木雕,对投向他的目光毫无反应。
安平长公主碰了个软钉子,自觉无趣,干笑两声:罢了罢了,陛下既嫌我们聒噪,那我们便去别处逛逛。她拉着柳凝烟,带着一群贵女悻悻而去,临走前,还不忘丢给谢无咎一个意味深长的、带着轻蔑和怜悯的眼神。
亭中终于恢复了清净。只有风吹过池畔垂柳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凤倾端起茶杯,却发现杯中茶水已凉。她皱了皱眉。
一直沉默的谢无咎却在这时伸出手,动作极其自然地取走了她手中的凉茶,重新为她斟了一杯温热的。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在递过新茶杯时,指尖不经意地、极其轻微地擦过了凤倾的手背。
那触感微凉,带着一丝薄茧的粗粝感,如同电流般窜过。
凤倾的心尖猛地一跳,抬眼看向他。
谢无咎已收回手,依旧垂着眼,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陛下,茶凉伤身。
他的语气恭谨如常,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触碰只是无心之失。
凤倾看着他那张平静无波、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再看看自己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的一丝凉意,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和刚才被柳凝烟激起的些微不快,竟奇异地被一种更复杂、更难以言喻的情绪所取代。
她端起那杯温热的茶,送到唇边,茶香氤氲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他身上。他静立在那里,绯衣如血,却又沉静如渊,像一个费解的谜题。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沉入宫墙之后,浓重的墨色迅速吞噬了天宇。初春的夜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卷过宫阙的飞檐翘角,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凤倾刚在长乐宫正殿坐下,晚膳还未传,殿外便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音,打破了夜的沉寂。内侍总管李德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
陛…陛下!边关八百里加急!镇北军急报!
讲!凤倾的心猛地一沉,霍然起身,宽大的袍袖拂过案几,带倒了一只白玉茶盏,碎裂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李德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北狄…北狄左贤王呼延灼亲率十万铁骑,绕开正面防线,偷袭…偷袭朔风城!朔风城守将战死…城…城破了!狄骑已深入我境百里,兵锋直指…直指云州粮仓重地!云州…危在旦夕!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凤倾的心口。朔风城破云州危急这如同晴天霹雳!朔风城是北境防线的重要支点,一旦被突破,狄骑便可长驱直入,云州囤积着供应整个北境大军近半年的粮草!若云州有失,北境防线将顷刻崩溃,整个帝国北疆将陷入一片火海!
废物!一群废物!凤倾脸色铁青,胸中气血翻涌,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她强行压下。她猛地一掌拍在紫檀木案几上,发出震耳的巨响,案上的奏疏笔墨被震得跳起。镇北军是干什么吃的数万大军,竟让狄人如入无人之境呼延灼…呼延灼!她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眼中燃起滔天怒火。
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啊!殿内侍立的宫人瞬间跪倒一片,瑟瑟发抖。
息怒你叫朕如何息怒!凤倾厉声道,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嘶哑,云州若失,北境糜烂,朕就是千古罪人!立刻传旨!召集内阁、六部尚书、五军都督府所有在京将帅,即刻到紫宸殿议事!半个时辰不到者,以贻误军机论处!她眼中杀机凛冽。
遵旨!奴才这就去!李德全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凤倾胸口剧烈起伏,扶着案几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巨大的危机感和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狠狠压在她的肩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北境防线崩溃的可怕景象在她脑中翻腾:烽火遍地,尸横遍野,狄人的铁蹄践踏着帝国的土地,劫掠屠戮…还有朝堂之上,那些本就对她不满的宗室、那些蠢蠢欲动的藩王…内忧外患,一齐涌来。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打破了殿内因恐惧而凝滞的气氛。
殿门被推开。一个身影逆着外面廊下昏暗的灯火走了进来。
是谢无咎。
他依旧穿着白日那身绯色的侍君锦袍,在满殿肃杀凝重的氛围中,这颜色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刺眼。然而,当他的身影完全踏入殿内,灯火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时,凤倾和所有跪伏在地的宫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并非空手而来。他的肩上,竟披着一副甲胄!
那甲胄样式古旧,玄色甲叶黯淡无光,许多地方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迹,边缘甚至有些变形卷曲,显然是经历过无数惨烈搏杀的旧物。甲胄上沾满了灰尘,有些地方还残留着暗沉发黑、早已干涸凝固的血污。这副残破的旧甲,与他身上那件象征宫廷柔靡的、鲜亮崭新的绯色锦袍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被强行拼凑在了一起。
他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在凤倾面前停下。然后,他屈下右膝,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属于军人的铿锵。那副沉重的残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迎上凤倾震惊而锐利的视线。灯火下,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没有丝毫属于侍君的温顺或妩媚,只剩下一种冰封般的沉静,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
陛下,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投入凤倾翻腾的心湖,北境危急,云州危殆。臣,谢无咎,请旨北上。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沉静如渊,又带着一种能穿透一切迷雾的力量:臣曾随父兄戍边五载,熟悉北境山川地貌,亦知呼延灼用兵习性。臣愿披此残甲,为陛下分忧,为社稷效死。此去,若不能夺回朔风,解云州之围,臣愿提头来见!
话音落下,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长乐宫大殿。
跪伏的宫人们惊得忘记了呼吸,难以置信地偷眼看向那个跪在殿中、身披残甲、绯衣如血的男子。一个侍君一个靠着美色侍奉君王的罪臣之子他…他竟然请缨上阵还立下如此军令状这简直是疯了!
凤倾死死地盯着他。她的目光从他的脸,移到他肩上那副布满伤痕与血污的残破甲胄上,再移回他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眸。那副甲胄…她认得!那是多年前谢家满门忠烈血洒边关时,其父谢老将军的旧甲!它本该随谢老将军一同葬入陵墓,或是封存于武库,为何会在他身上
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凤倾的心上。眼前这个跪在她面前的人,身影似乎瞬间与那些早已模糊在记忆中的、关于谢家满门忠烈的传闻重叠起来。那个曾经名动京华、意气风发的少年英才谢无咎,那个被抄家灭门后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的罪臣之子谢无咎,那个在她身边夜夜批阅奏疏、字字珠玑的谢无咎,和此刻这个身披父辈血甲、请缨赴死的谢无咎…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她想起他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想起他批阅奏疏时沉稳有力的笔锋,想起他面对羞辱时深潭般的平静…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猛然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她从未敢深想的真相。
殿内死一般寂静,唯有烛火哔剥作响,映照着跪地之人决绝的身影。
良久,凤倾缓缓开口,声音因巨大的震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权:
谢无咎,你可知,军中无戏言
臣,万死不敢戏言!谢无咎的回答斩钉截铁。
凤倾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翻腾的惊涛骇浪被她强行压下,化为一片冰冷的、孤注一掷的决断。她猛地一甩袍袖,声音响彻大殿:
好!朕就给你这个机会!
她目光如电,扫向殿外: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连滚爬进来。
即刻传旨!加封侍君谢无咎为北境行军道总管,授虎符,节制云、朔、燕三州一切兵马,全权负责北境御狄战事!令兵部、户部、五军都督府,倾尽全力,调集粮草军械,支援北境!若有延误、克扣、推诿者,立斩不赦!
遵旨!李德全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却不敢有丝毫迟疑,连滚爬爬地出去传旨。
凤倾的目光重新落回谢无咎身上,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谢无咎,记住你的话。朕在京城,等着你的捷报,也等着…你的头!最后几个字,带着森然的寒气。
谢无咎深深叩首,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他抬起头,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唯有那双墨玉般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沉寂已久的火山终于开始苏醒,滚烫的岩浆在冰冷的岩层下奔涌。他不再看凤倾,起身,动作干脆利落。那副沾满父兄血污的残甲在他身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他转身,绯色的锦袍在肃杀的殿宇中划过一道刺目的弧线,大步流星地朝着殿外无边的黑暗走去,走向那片烽火连天的北境战场。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他决绝的背影,也隔绝了殿内所有惊疑不定的目光。
凤倾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指尖冰凉一片,方才被他指尖擦过的手背上,那丝微凉的触感仿佛还在,却已被更深的寒意覆盖。殿内只剩下她一人,烛火将她孤寂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金砖上。北境的风雪和铁蹄的轰鸣,仿佛已透过千山万水,扑面而来。
三个月。
对坐困愁城的云州军民而言,是漫长如三个世纪的煎熬。对深宫之中、日夜悬心的凤倾而言,每一日都像在滚油中煎熬。紫宸殿的灯火几乎彻夜不熄,案头堆积的北境军报如同连绵的山峦。每一份急报都牵动着她的神经,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消息时而令人窒息——狄骑凶悍,呼延灼狡诈如狐,利用劫掠来的粮草步步为营,围点打援,数次击退大魏援军。云州外围据点接连失守,城中粮草日渐告罄,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朝堂之上,质疑和弹劾谢无咎的奏疏如同雪片般飞来,指责他幸进误国、纸上谈兵、坐困孤城,徒耗国力,甚至有人旧事重提,污蔑他通敌卖国。
凤倾力排众议,将所有弹劾奏疏留中不发,甚至当廷杖责了两名言辞最为激烈、妄议主将的言官。她顶着巨大的压力,近乎偏执地调动着举国之力,将粮草、援兵、军械源源不断地输往北境。她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整个帝国的北疆,是她刚刚稳固的皇权,更是那个身披残甲、消失在风雪中的身影。
支撑她的,唯有最初那份震惊过后,心底深处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近乎盲目的信任。她想起他批阅奏疏时沉稳的笔锋,想起他眼中深藏的孤狼般的锐利,想起他肩上那副浸透谢家血泪的残甲。
终于,在第三个月月末,一个暴雨滂沱的深夜,一骑浑身浴血、几乎脱力的信使,冲破了重重雨幕,将一份染血的战报,送到了紫宸殿。
大捷!陛下!朔北大捷!信使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冲破雨声雷声,响彻大殿。
凤倾猛地从堆积如山的奏疏后抬起头,案上的烛火被殿外涌入的狂风吹得剧烈摇曳,几乎熄灭。她甚至来不及等李德全呈递,几步抢下丹陛,劈手夺过那份被雨水和血水浸透、几乎难以辨认字迹的军报。
她颤抖着手,借着昏暗跳动的烛光,艰难地辨认着上面力透纸背、狂放不羁的字迹——正是谢无咎的亲笔!
……臣幸不辱命!自接掌军务,内整溃兵,外联义军,坚壁清野,断敌粮道。月前,趁呼延灼骄兵懈怠,遣死士焚其囤积于黑风谷之粮草大半,狄军大乱。臣亲率精锐,自鹰愁涧奇兵突出,夜袭敌营,血战竟夜……阵斩北狄左贤王呼延灼!斩首万余,俘敌无数!溃败狄骑望风而逃,我军乘胜追击,收复朔风城!并…并连克狄虏边城十座!拓地三百里!云州之围已解,北境…安矣!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凤倾的眼中心上。阵斩呼延灼!收复朔风!连克十城!拓地三百里!
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紧绷了三个月的神经堤坝。她握着那份沉甸甸、湿漉漉的捷报,指节用力到发白,身体微微颤抖,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眼眶。赢了!他赢了!不仅解了云州之围,竟还斩了敌酋,拓地千里!
好!好!好!凤倾连道三声好,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哽咽,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她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胜利的火焰和帝王的决断:传旨!北境大捷,普天同庆!犒赏三军!为谢卿…为谢将军贺!
压抑了三个月的阴霾,在这一刻被狂喜的雷霆彻底驱散。整个京城瞬间被点燃,陷入一片欢庆的海洋。然而,在这普天同庆的喧嚣背后,凤倾的心头却悄然升起另一份更为深沉、更为灼热的期盼。她在等他回来,等他亲口告诉她,这场奇迹是如何铸就的。
七日后,凯旋之师抵达京城。
盛大的献俘仪式在朱雀门外举行。旌旗蔽日,刀枪如林,得胜归来的将士们铠甲鲜明,士气高昂,如同移动的山岳。百姓箪食壶浆,夹道欢呼,声浪震天。
凤倾身着最隆重的帝王衮冕,高踞于城楼之上,接受万民朝拜与将士的凯歌。她的目光,却穿过欢呼的人群,越过如林的旗帜,紧紧锁定了队伍最前方、策马缓缓行来的那个身影。
谢无咎回来了。
他换下了那身刺目的绯色锦袍,也未穿象征他新晋镇北将军身份的崭新明光铠。他身上,依旧是那副随他出征、沾满血污与风霜的玄色残甲!只是此刻,那残破的甲叶被擦拭过,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上面无数刀痕箭孔无声诉说着战斗的惨烈。他端坐于高大战马之上,腰背挺直如枪,周身散发着一种浴血归来、百战余生的凛冽煞气,与三个月前那个跪在长乐宫请缨的侍君判若云泥!
然而,当他的队伍行至城楼下,离御座越来越近时,城楼上的凤倾,以及周围眼尖的臣民,都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谢无咎的左脸上,赫然覆盖着半副冰冷的玄铁面具!
面具的线条冷硬,遮住了他左眼下方直至颧骨的大片区域。面具的边缘,与皮肤相接的地方,凝固着大片大片暗红发黑、已经干涸的血迹!那些血迹甚至浸透了他鬓边的几缕碎发,粘连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暗褐色。鲜血浸透半边面具,如同一个狰狞而荣耀的烙印。
他回来了,带着无上的功勋,也带着一身浴血的伤痕。
欢呼声似乎在这一刻有了一瞬间的凝滞。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半边染血的面具,看到了他面具下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看到了他挺直却难掩疲惫的身影。
凤倾的心,在看到他面具上那大片暗红血迹的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那剧烈的抽痛感,甚至比得知云州危急时更甚。她扶着冰冷的城垛,指节用力到泛白,才勉强维持住帝王的威仪,没有失态。
谢无咎在城楼下勒住战马。他抬头,目光穿透喧嚣的人群,精准地投向城楼最高处,那抹玄黑绣金的尊贵身影。
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鼎沸的人声,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猝然相撞。
他的右眼依旧深邃如寒潭,只是那潭水深处,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翻涌着劫后余生的疲惫、血战得胜的锋芒,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到极点的东西。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承载了北境所有的风雪、所有的刀光剑影、所有的生死挣扎。
凤倾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血丝,看到了那面具边缘下、未被完全遮住的皮肤上,一道狰狞翻卷、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她的鼻尖,眼前瞬间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才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热意逼了回去。
献俘仪式庄重而漫长。当最后一名狄虏贵族被押解下去,象征着北狄左贤王权威的金狼头大纛被狠狠掷于御阶之下时,整个仪式达到了最高潮。
就在这时,一直静立于战马旁的谢无咎动了。
他翻身下马。动作间,那身沉重的残甲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无视周围震天的欢呼,一步一步,踏着染血的征尘,穿过肃立的文武百官,走向那高高在上的丹陛。他每一步都踏得极稳,残甲摩擦,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声响,如同战鼓的余韵。
所有喧嚣在他身后渐次平息。无数道目光,饱含着敬畏、崇拜、好奇、探究,紧紧追随着他。他成了整个天地间唯一的焦点。
他走到丹陛之下,在距离凤倾御座九级台阶的地方停下。然后,他屈下右膝,如同出征前在长乐宫所做的那样,单膝跪地。沉重的甲胄随着他的动作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他缓缓抬起双手,捧起一物。
那并非象征兵权的虎符,而是一个同样染着暗红血迹的、沉甸甸的玄铁卷轴。卷轴展开,上面以朱砂清晰地勾勒着山川河流、城池关隘——那是一幅北境新拓疆域的舆图!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十座刚刚被大魏铁蹄踏破、插上魏字大旗的狄人城池!
他抬起头,染血的玄铁面具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仅露出的右眼,目光沉静如渊,却又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的烈焰,直直地望向御座之上、同样死死凝视着他的女帝。
陛下,他的声音因为长久未开口和战场风沙的侵蚀而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紫宸殿前,如同惊雷滚过每个人的心头:
臣的嫁妆,是十座城池。
嫁妆!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所有人心中炸开!一个侍君,一个将军,在献捷大典上,在满朝文武、天下人面前,对女帝说,他带来的十座城池,是他的嫁妆!
这已不是简单的军功奏报,这是公然的、惊世骇俗的宣告!宣告他谢无咎,不仅是开疆拓土的功臣,更是她凤倾的男人!他以山河为聘,以血火为证!
震惊!骇然!难以置信!无数道目光在跪地的谢无咎和高踞御座的凤倾之间疯狂地来回扫视,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
凤倾端坐于御座之上,宽大的衮服袖袍下,指尖早已深深掐入掌心。谢无咎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的心坎上,激起惊涛骇浪。嫁妆十座城池他竟敢…竟敢在如此场合,用如此方式!
然而,当她的目光撞上他那双隔着染血面具、燃烧着孤注一掷般炽热火焰的右眼时,心中翻腾的惊怒、羞恼,却奇异地被另一种更为汹涌、更为滚烫的情绪所覆盖。那三个月悬心吊胆的煎熬,那得知他重伤时的剜心之痛,那看到他染血面具时的剧烈心悸…所有的担忧、恐惧、思念,还有那深藏心底、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占有欲,在这一刻,被他这句惊世骇俗的宣告彻底点燃、引爆!
他不仅活着回来了,他不仅赢了,他还要用这血与火打下的十座城池,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宣告他的归属!
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带着帝王的霸道和女子被彻底点燃的情愫,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矜持。
凤倾猛地站起身!
这一动,如同猛虎出柙,帝王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广场。所有窃窃私语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只见凤倾的目光并未看跪在阶下的谢无咎,而是倏然转向侍立在御座旁侧、手中捧着一卷明黄名册的内侍总管李德全。那卷名册,正是礼部精心筹备多时、汇集了无数世家贵女画像与家世的选秀名册!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凤倾伸出手,动作快如闪电,一把将那卷厚重的名册从李德全手中夺了过来!
陛…李德全的惊呼只来得及发出半个音节。
紧接着,在满朝文武、万千将士、京城百姓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凤倾双手抓住那卷象征着皇家体面、宗族传承、无数家族希望的明黄名册两端,双臂灌注千钧之力,狠狠地向两边一撕!
嗤啦——!
清脆而刺耳的锦帛撕裂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广场上空!
明黄的锦缎、雪白的宣纸,连同上面那些精心描绘的仕女容颜、簪缨世家的名讳,在凤倾手中如同脆弱的枯叶,被狂暴的力量瞬间撕裂!碎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蝴蝶,纷纷扬扬,自高高的丹陛之上飘洒而下,在春日正午的阳光下,划出无数道绝望而讽刺的弧线。
无数纸片落在御阶之上,落在跪地的谢无咎染血的残甲上,落在周围目瞪口呆的文武百官身上、脸上…
整个天地,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失声。风停了,云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了。所有人都被这惊世骇俗的一幕震得魂飞魄散!
凤倾站在漫天飘落的选秀名册碎片之中,玄黑的衮冕映衬着她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她微微扬起下颌,凤目如电,扫过阶下那些惊骇失色的宗室亲王、世家重臣,最终,她的目光越过纷扬的纸屑,稳稳地、灼热地落回到依旧单膝跪地、仰望着她的谢无咎身上。
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惊心动魄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帝王的睥睨,带着胜利者的傲然,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宣告般的占有与狂放。
清越而威严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足以传遍广场每一个角落,烙印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孤有谢卿——
她微微一顿,目光如同实质般锁住谢无咎燃烧的眼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足抵万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某种无形的枷锁被彻底打碎。漫天飘散的选秀名册碎片,如同这场盛大献捷与惊世宣告的注脚,纷纷扬扬,最终无力地跌落尘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高耸的丹陛之上,女帝玄衣金绣,立于纷扬如雪的碎纸屑中,唇角那抹惊心动魄的笑意尚未敛去,凤目灼灼,如同正午最烈的骄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权与滚烫的占有,牢牢锁在阶下跪地的身影上。
阶下,谢无咎单膝跪地,半边染血的玄铁面具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狰狞的光泽,露出的那只右眼,却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骤然喷发,滚烫的岩浆冲破冰封的岩层,炽热得几乎要将凤倾的身影彻底吞噬。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太重的情绪——震惊、狂喜、难以置信、劫后余生的疲惫、血火淬炼出的锋芒,还有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压抑了太久太久的、近乎绝望的爱恋与归属。他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颤抖着,捧在手中的染血舆图卷轴,边缘已被他无意识攥紧的手指捏得微微变形。
御阶两侧,肃立的文武百官如同泥塑木雕。老丞相手中象征身份的玉笏板哐当一声脱手砸在金砖上,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张大了嘴,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眶外。几位年迈的宗室亲王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欲坠,被身后同样惊骇的家臣死死扶住才没当场瘫倒。礼部尚书面如死灰,看着那漫天飘落、象征着他数月心血的选秀名册碎片,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只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抽气。
广场外围,黑压压的百姓人群在经历了短暂的、足以令人窒息的死寂后,猛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浪!那声浪不再是单纯的胜利欢呼,而是混杂着极致的震惊、狂热的崇拜、对传奇的惊叹,以及某种对惊世骇俗之事的本能沸腾!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将军!神威!神威!
一生一世一双人!天佑大魏!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紫宸殿的琉璃瓦都掀翻!
在这足以掀翻天地的声浪中心,凤倾缓缓抬起手,对着阶下的谢无咎,做了一个极其清晰的手势——平身。
谢无咎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仿佛吸入了北境所有的风沙。他依言起身,动作间残甲铿锵。他不再看那些惊骇的百官,不再听那震天的欢呼,只是捧着那卷染血的舆图,一步一步,踏着御阶上散落的明黄碎片,如同踏着一条用血火与决绝铺就的通天之路,朝着丹陛之上、那个为他撕裂了整个世界规则的女人走去。
他的步伐沉稳,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凤倾的眼睛。那眼神,如同孤狼终于找到了归巢,如同漂泊的船只望见了永不熄灭的灯塔。
凤倾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看着他面具边缘尚未干涸的血迹,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灼伤她的炽热,方才撕碎名册时那帝王的狂放与决绝悄然褪去,心底深处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被一种更为汹涌的酸涩与怜惜狠狠击中。他回来了,带着满身伤痕和十座染血的城池,只为走到她面前。
当谢无咎终于踏上最后一级丹陛,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站定时,他身上那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铁锈、风霜和战火的气息扑面而来。凤倾再也抑制不住,在震天的万岁声中,在无数道惊骇、狂热、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她伸出了手。
指尖微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他左脸上那冰冷坚硬的玄铁面具边缘。她的指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凝固血块的粗粞感,感受到了面具下皮肤传来的滚烫温度。
谢无咎的身体猛地一僵,仅露出的右眼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屏住。他捧着的舆图卷轴几乎要脱手。
凤倾没有理会他的僵硬,她的目光专注而心疼地流连在他面具边缘那道狰狞翻卷的伤口上。指尖的触碰,带着帝王的温柔和女子最深的心疼,极其轻柔地拂过那道象征着他为她、为这个帝国所付出惨烈代价的伤痕。
疼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淹没在鼎沸的声浪里,却清晰地传入谢无咎的耳中,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他千疮百孔的心。
谢无咎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面具下的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没有回答疼或不疼,只是用那双燃烧的右眼,深深地、贪婪地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半晌,他才从紧抿的唇间,艰难地挤出几个沙哑的字,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沉重:
臣…回来了。
回来了。
千山万水,血海尸山,他终究是活着回来了,回到了她的面前。
凤倾的指尖停留在他面具的边缘,感受着他肌肤的滚烫和细微的颤抖。她望着他那只盛满了千言万语、几乎要溢出来的右眼,心头翻涌的万般情绪——担忧、后怕、狂喜、心疼、骄傲,还有那撕碎一切阻碍后尘埃落定的归属感——最终都化为唇边一抹极轻、却极温柔的笑意。
她收回手,目光扫过他捧着的染血舆图,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清越,清晰地宣布,如同对这天下最终的盖印:
北境行军道总管谢无咎,力挽狂澜,阵斩敌酋,拓土开疆,功在社稷!即日起,晋封镇国大将军,赐爵镇国公,食邑万户!
臣,谢无咎,他单膝再次点地,声音洪亮,带着血火淬炼后的金石之音,响彻云霄,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再次攀上顶峰,如同为这传奇加冕的礼炮。
当夜,宫中设下盛大庆功宴,灯火辉煌,丝竹盈耳。然而宴席未半,新晋的镇国大将军谢无咎,便以重伤未愈、需遵医嘱静养为由,提前告退。凤倾心照不宣,颔首应允。
喧嚣被隔绝在厚重的宫门之外。长乐宫的寝殿内,只余下几盏宫灯,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冽的药草冷香,那是谢无咎身上独有的气息。
凤倾挥退了所有宫人。她已换下繁复的帝王衮服,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常服,长发松松挽起,卸去了白日里所有的威严与锋芒,显露出几分难得的柔和与疲惫。
谢无咎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也脱去了那身沉重的残甲,换上了一身玄色暗纹的常服。那半边冰冷的玄铁面具依旧覆盖在他左脸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幽幽的冷光。他微微侧着头,任由凤倾动作轻柔地拆解着他右臂上层层包裹的、被渗出的血水染红的绷带。白日里震天的欢呼与荣耀仿佛都已远去,此刻的静谧中,只剩下绷带剥离皮肉时细微的嘶啦声,和他偶尔因疼痛而压抑的、微不可闻的抽气声。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灯光下,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边缘还带着灼烧的痕迹。凤倾的指尖猛地一颤,心口像是被利爪狠狠挠过,闷痛得厉害。她取过温热的湿帕,动作小心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一点点擦拭着伤口周围干涸的血污和药渍。每一次擦拭,都引来他手臂肌肉下意识的紧绷。
是呼延灼她低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嗯。谢无咎的声音很低,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疲惫,黑风谷焚粮后,他亲率金狼卫反扑…想擒我。最后关头…拼了一记。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凤倾看着那几乎洞穿了臂骨的可怕伤口,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的凶险惨烈。
值得吗凤倾的声音很轻,指尖蘸了清凉的药膏,极其轻柔地涂抹在翻卷的皮肉上。她的目光却抬起,落在他的面具上,为了十座城…为了那句话
谢无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她过于直接的目光。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未被面具覆盖的侧脸轮廓,下颌线绷得极紧。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值得。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又似乎在斟酌词句:那十座城…是我谢家男儿世代戍守之地。六十年前,曾祖为保其中三城,战至麾下亲兵仅剩十七人,身中二十七箭,力竭而亡。四十年前,狄人趁大雪突袭,祖父率军驰援,夺回两城,却因此延误归期,被先帝以‘擅离职守’论罪,夺爵罚俸…谢家几代人,血染黄沙,埋骨边关,所求不过是寸土不失,山河无恙。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刻意的悲壮,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苍凉与沉重。凤倾涂抹药膏的手指顿住了,静静地听着。她想起他肩上那副谢老将军的残甲,想起他请缨时眼中决绝的火焰。
至于那句话…谢无咎的声音更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沙哑,或许…是臣僭越了。只是当时…在鹰愁涧的尸山血海里,在呼延灼的弯刀劈向我的时候…臣的脑子里,只有陛下撕碎选秀名册的样子…只有陛下说‘足抵万人’的声音…他微微吸了一口气,仿佛那回忆带着血腥的刺痛,臣只是想…活着回来。活着,站到陛下面前。告诉陛下…臣…做到了。
他再次停顿,然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过头,那只未被面具遮挡的右眼,深深地、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坦诚和脆弱,望向凤倾。那目光里没有了战场上的煞气,没有了朝堂上的沉静,只剩下一个男人最赤裸裸的、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剖白:
臣…想成为陛下的‘唯一’。不是以色侍君的玩物,不是罪臣之后的污点…而是能站在陛下身侧,与陛下并肩看这万里山河的人。臣…贪心了。
寝殿内陷入一片长久的寂静。唯有灯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哔剥声。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雨丝敲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轻响。
凤倾看着他那只盛满了复杂情绪、如同破碎琉璃般却又异常执拗坚定的右眼,听着他低哑而沉重的诉说,看着他臂上那道狰狞的、几乎夺去他性命的伤口,还有那半边覆盖着未知伤痕的面具…心头那最后一丝因他惊世之言而起的羞恼和帝王权衡,终于如同春雪般彻底消融。
她放下药膏,伸出手。这一次,不是触碰伤口,而是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抚上了他左脸上那冰冷的玄铁面具边缘。
谢无咎的身体猛地一震,下意识地想要偏头躲避。
别动。凤倾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的指尖微微用力。
咔哒一声轻响。
面具的机括被解开。
那副沾染着血污、象征着惨烈与荣耀的冰冷玄铁,被她轻轻摘下,放在了一旁的矮几上。
灯光毫无遮拦地映照在谢无咎的左脸上。
一道狰狞的、深可见骨的刀疤,自他左额角斜斜贯穿而下,划过紧闭的左眼眼皮(所幸眼球似乎未被伤及),一直延伸到高挺的鼻梁和颧骨之上!伤口显然经过极其凶险的搏杀和简单的战场处理,皮肉翻卷扭曲,缝合的针脚粗粝如同蜈蚣爬行,虽然大部分已经愈合,却留下了紫红扭曲、如同烈焰灼烧过大地般的可怕疤痕!这疤痕彻底破坏了他右脸那惊心动魄的俊美,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着毁灭与力量的残酷美感!
凤倾的呼吸在看清那伤疤的瞬间彻底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剧痛!那痛楚甚至比她亲眼看到他面具上的血迹时更甚百倍!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中瞬间涌上滚烫的湿意。
这就是他戴上那副面具的原因…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
谢无咎在她揭开面具的瞬间,便紧紧地闭上了双眼,长睫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濒死的蝶翼。他下颌绷得死紧,侧脸的线条僵硬如石,那只完好的右拳在身侧死死攥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他在等待,等待她的惊骇,她的嫌恶,她的退缩…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然而,预想中的抽气或惊呼并未传来。
他只感觉到一双微凉而柔软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温柔,极其轻柔地抚上了他左脸上那道扭曲可怕的伤疤。指尖的触碰,如同最轻柔的羽毛,带着怜惜的微颤,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描摹着那疤痕狰狞的轮廓。那触碰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与…珍视。
谢无咎的身体僵硬得如同铁块,所有的感官都聚集在那温柔的指尖。那触碰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抚平了他心头的惊涛骇浪和那深入骨髓的自卑。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点点睁开了那只未被伤及的右眼。
映入眼帘的,是凤倾近在咫尺的脸庞。她眼中水光潋滟,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滑落,一滴,两滴…滚烫地砸落在他抚着她脸颊的手背上。她的目光,却无比专注地、心疼地凝望着他左脸的伤疤,仿佛那不是丑陋的印记,而是最珍贵的勋章。
很疼吧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指尖的力道却更加温柔,带着一种想要抚平所有创伤的力量。
谢无咎喉头剧烈地滚动着,所有的言语都堵在胸口,翻腾成一片滚烫的酸涩。他望着她为自己落泪的容颜,那只右眼里,强撑的坚硬外壳终于寸寸碎裂,露出最深处汹涌的脆弱与依恋。他猛地伸出手,不再是臣子对君王的恭谨,而是一个男人对心爱女子最本能的渴望,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将眼前为他落泪、为他心疼、为他撕裂了整个世界的女人,狠狠地拥入怀中!
动作牵动了右臂的伤口,剧痛袭来,他却恍若未觉,只是用尽全力地收紧手臂,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嵌入自己的灵魂深处。
凤倾被他紧紧箍在怀中,脸颊贴着他颈侧温热的皮肤,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如同擂鼓般剧烈的心跳,感受到他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感受到那浓烈的药草冷香和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气息将自己彻底包围。他身上残留的、淡淡的血腥气,此刻却成了最令人心安的证明。
她放弃了所有帝王的矜持,伸出双臂,同样用力地回抱住他精瘦而伤痕累累的腰背。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料。
窗外,春雨淅沥,温柔地滋润着大地。寝殿内,灯火摇曳,将相拥的两人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紧紧依偎,不分彼此。所有的惊涛骇浪、血火刀兵、猜疑试探,在这一刻,都化作了这方寸之间最沉静、最温暖的相拥。无需言语,彼此的心跳、体温、气息,便是最深的盟誓。
他回来了,带着满身伤痕,也带来了整个北境的安宁和她心底最终的答案。
她在这里,用帝王的决绝和女子的柔情,为他撕裂了世俗的樊笼,铺就了唯一的归途。
从此,山河万里,帝阙千重,只此一人,生死相随。
时光如同御花园中潺潺流淌的溪水,裹挟着落英与光影,悄然滑过十个寒暑。大魏的江山在女帝凤倾与镇国大将军谢无咎的协力治理下,愈发稳固昌盛。北境自那场惊天大捷后,狄人元气大伤,数十年不敢大举南犯,边关晏然。曾经喧嚣一时的选秀风波,早已被更迭的岁月冲刷得只余下史官笔下寥寥几笔的记录,成了街头巷尾偶尔被提及的传奇轶闻。
镇国大将军府邸紧邻皇城,规制恢弘,却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威严与沉静。府邸深处,一片精心打理过的庭院,植满了高大的梧桐与几株枝干虬劲的老梅。春日,梧桐新绿如洗;冬日,老梅傲雪凌霜,暗香浮动。
此刻正值深秋午后,庭院中落叶铺金。石桌上,一局棋已近尾声。
凤倾一身常穿的月白锦袍,外罩着件银狐裘的轻暖斗篷,斜倚在铺了厚厚软垫的石凳上,一手支颐,另一只手的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久久未落。她望着棋盘上胶着的局面,眉心微蹙,岁月似乎格外优待这位帝王,只在她的眼角留下了几道极淡的笑痕,那双凤目依旧明亮锐利,只是沉淀了更多的从容与温煦。
坐在她对面的谢无咎,一身玄青色家常袍服,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如松。十年时光和战场风霜,在他身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左脸上那道贯穿的狰狞刀疤依旧清晰,如同大地深刻的沟壑,非但没有折损他的气度,反而与那双深不见底、越发沉静的墨眸相得益彰,沉淀出一种令人心折的、混合着儒雅与威严的独特魅力。他右臂上那道几乎致命的旧伤,每逢阴雨天气仍会隐隐作痛,此刻却稳稳地端着一只素白茶盏,目光沉静地看着棋盘,也看着对面凝神思索的女子。
他早已不再是那个需要夜夜伏案、为她批阅奏疏的侍君。镇国大将军,总领天下兵马,位极人臣。然而,朝堂上,他是威震四海的柱石;回到这方庭院,褪去戎装,他依旧是她的谢卿。批阅奏疏的习惯,早已在无数个深夜,变成了两人在御书房灯火下,或在这庭院棋枰旁的无声陪伴与默契交流。
这一步…难啊。凤倾终于落子,位置却并非杀招,反而带着一丝退让的意味。
谢无咎看着她的落子,深眸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他并未立刻回应,而是抬手,亲自执起红泥小火炉上温着的紫砂壶,为她面前微凉的茶盏续上热水。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他眼底深处那抹了然的温柔。他知道她并非看不出那步绝杀,她只是…在让着他。如同过去的每一次对弈,她总会在看似激烈的搏杀中,为他留下一条生路。
陛下棋力精深,是臣输了。他放下茶壶,声音低沉平稳,带着十年沉淀下来的从容,指尖拈起一枚白子,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彻底化解了棋局最后的悬念,也坐实了自己的败局。
凤倾抬眸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指尖点了点棋盘:谢卿,你这‘输’得,未免太过刻意了些。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熟稔的亲昵。
谢无咎唇角微扬,那点天生的眼尾微红在秋阳下依旧清晰,为他冷峻的面容添上一抹暖色:臣不敢。是陛下仁心,给臣留了余地。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庭院角落那株已开始落叶的老梅树上,意有所指,如同当年,陛下在紫宸殿前,给臣的那条生路。
凤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着那遒劲的枝干,也想起了十年前那个撕裂一切的午后。她端起温热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茶香清冽,暖意直达心底。她放下茶盏,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感慨:十年了…真快。她的目光转回谢无咎脸上,落在他左脸的疤痕上,眼神温柔而珍重,这些年,委屈你了。
这声委屈,含义深重。委屈他身负绝世之才,却曾以侍君之名被世人轻贱;委屈他为国浴血,脸上留下永久的伤痕;委屈他位极人臣,却因她的誓言,一生未纳二色,承受着无形的压力与非议。
谢无咎迎着她的目光,缓缓摇头。他伸出手,越过石桌,宽厚温暖、布满薄茧的大手,轻轻覆在了凤倾置于桌面的手背上。指尖带着十年风雨磨砺出的粗粞感,却传递着无比坚定的暖意。
陛下撕碎名册那日,臣便对天地神明起誓,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分量,此一生,此一身,此一心,尽付陛下。山河为证,生死不渝。何来委屈
他的目光深邃而专注,如同凝望着整个世界的中心:能守着陛下,看着这河清海晏,看着雪团在御花园扑蝶,看着小太子一天天长大…臣心,足矣。提到那只早已寿终正寝、却永远留在两人记忆里的白狸猫和日渐长成的太子,他冷硬的眉眼间,流泻出罕见的、几乎称得上温柔的暖意。
凤倾感受着手背上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听着他低沉而郑重的誓言,看着他眼中那十年如一日、未曾有丝毫改变的专注与深情,心头最后一丝因岁月流逝而起的淡淡怅惘也被熨帖得无比温暖踏实。她反手,与他十指相扣。
秋阳正好,透过稀疏的梧桐叶,洒下片片碎金,温柔地笼罩着庭院中执手相依的两人。石桌上的棋局胜负已分,却又像一场永不结束的默契对弈。远处隐约传来宫墙内悠扬的钟声,昭示着又一个太平盛世的午后。
清风徐来,卷起几片金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石桌上,落在棋枰边,也落在他们交握的手边。
岁月静好,山河无恙。帝阙情深,此生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