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停车坐爱枫林晚 > 第一章

姑母将我赶出将军府那日,金陵城下了十年不遇的暴雨。
我蜷在泥泞里等死时,玄色披风披在了我的肩头。
顾烬书把我捡回去当暖床丫鬟,夜夜掐着我的腰说:晚晚,你是我的。
他吻着我肩头枫叶胎记喘息,我就真以为那是爱。
直到长公主大婚的红绸铺满将军府。
她捏着绣花针扎进我的胎记:将军说,这印记脏得很。
后来我一把火烧了婚书。
大火烧上公主华服时,顾烬书跪在废墟里嘶吼。
而我的胎记在烈焰中灼灼如红枫。
1
姑母的指甲掐进我胳膊那天,金陵城变了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滚!姑母那张平日里敷着厚粉的脸,此刻红得很,她嗓子尖得像被门夹了,跟你那个下贱的娘一样!再敢踏进府门一步,打断你的腿!她猛地一推,力气大得吓人。
我脚下那点破草鞋底子,又薄又滑,根本吃不住力。整个人直直朝后摔出去。头磕在湿冷的石阶上,咚一声闷响,震得我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全是哗啦啦的雨声,还有将军府那扇朱红大门被狠狠摔上的巨响。
雨水糊了满脸,眼睛都睁不开,嘴里鼻子里全是泥腥味。我徒劳地张了张嘴,想吸口气,灌进来的却全是冰冷的雨水,呛得我止不住地咳。
浑身疼,头上磕到的地方也胀痛,像要裂开,没有一丝力气,身子沉得直往下坠。
一只冰冷的手,带着薄茧,粗糙得很,拉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极大,骨头像是要被捏碎,疼得我一个激灵,
撞进一个坚硬、冰冷的怀抱里,偏偏又有一股子灼人的热气,一股子……活人的气息。
冷……我抖得不成样子。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低的哼笑,短促,没什么温度。死不了。男人的声音,低低沉沉,带着点沙哑的颗粒感,刮过耳膜。
雨还在下,砸在头顶的披风上,不知走了多久,颠簸停了。一阵门轴转动发出的吱呀声。紧接着,是扑面而来的暖和气,混杂着淡淡的沉水香,那暖意熏得我冻僵的身体一阵酸麻。
箍着我的手臂一松。我像个被抽掉骨头的软泥人,直接瘫软下去。
一只大手及时捞住了我的腰,动作称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不耐烦。那手一托一抛,我整个人就离了地,被一股大力扔了出去。
唔!我闷哼一声,被丢到了床榻上。
再醒来时,脑子沉甸甸的,眼皮也重得抬不起来。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又重新胡乱拼凑过,酸疼得厉害。后脑勺那块地方,提醒着我昨晚的狼狈。
身下的褥子软得过分,盖在身上的被子也厚实温暖。这不是我那个四面漏风、只有一张破草席的柴房角落。陌生的环境让我瞬间绷紧了身体。
醒了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不高不低,没什么情绪。
我猛地睁开眼,循着声音望去。
光线有些暗。一个男人背对着我,坐在离床不远的圆桌旁。他只穿着月白色的中衣,身形挺拔,肩背的线条在微光里勾勒出利落的轮廓。
一头墨发随意地用根带子束在脑后,几缕碎发散在颈侧。他正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什么。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喉咙干得发紧,发不出声音。目光却被他手里的东西吸引过去。
那是一柄剑。剑身狭长,闪着幽冷的寒光,映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他擦得很专注,动作不疾不徐,布帛擦过剑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瘆人。
昨晚的记忆碎片猛地冲进脑海。倾盆的暴雨,姑母狰狞的脸,冰冷的泥泞,还有那件兜头罩下的、带着松针和铁锈味的玄色披风……是他。
顾烬书,这将军府真正的主人,年少成名,传闻中在边关杀敌如麻,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小将军。我名义上的表哥。昨晚,是他把我从将军府门口带了回来。
表……表哥……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嗓子哑得厉害。
他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那柄寒光闪闪的剑被他随意地搁在桌上,发出当一声轻响。他缓缓转过身。
他没应我那声表哥,视线在我脸上停顿片刻,又移开,落在我露在被子外面、还沾着干涸泥印的手腕上。那手腕细得可怜,青紫色的掐痕在苍白皮肤上格外刺眼。
枫晚晚他开口,声音还是那种低沉的调子,听不出是疑问还是确认。
我点了点头,嗓子眼发堵,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在他面前,我渺小得像一粒随时能被碾碎的尘埃。
以后,他开口就住这儿。
我愣住了,茫然地看着他。住这儿这间屋子这显然是他的内室。
他似乎并不打算解释,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一圈,最后落在我因为紧张而微微敞开的领口。
那视线没什么温度,却像带着实质的重量,刮得我皮肤生疼。我下意识地揪紧了领口。
暖床。他吐出两个字,简洁得像刀锋划过。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终于又看回我的脸,里面一片沉寂,没有波澜,也没有温度,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物品般的占有欲。明白么
暖……暖床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耳膜上。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冷。脸颊却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火辣辣的。
暖床丫鬟。我懂了。这就是他把我从泥里捞回来的价码。不是什么慈悲,不是什么亲戚情分。是看上了我这副刚从泥里捞出来、勉强还算干净的身子。
2
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在姑母把我像垃圾一样丢出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明……明白了。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低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哼笑,带着点嘲弄,又像是满意。那高大的阴影笼罩着我,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下来。
明白就好。他丢下这句话,不再看我,转身走向那张放着剑的桌子,拿起旁边的外袍开始穿戴。动作利落干脆,带着将领特有的节奏。
暖床……这两个字在我脑子里反复翻滚,每一次都带来新的刺痛。
这间弥漫着他气息的屋子,此刻像一个华丽的囚笼,而我,就是那只刚被捕获、等待主人使用的金丝雀,不,连金丝雀都不如。
白天,这间属于顾烬书的内室,就是我的囚笼。偌大的空间,只有我一个人。空气里弥漫着他身上那种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松针与生铁混合的冷冽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孤寂。
没人跟我说话。将军府的下人们,那些曾经在我姑母面前对我还算客气的面孔,如今都换上了一副冰冷的面具。
他们看我的眼神,鄙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鄙夷我的身份——一个被主母厌弃、又被将军捡回来当玩物的下贱货色;畏惧的,是顾烬书。
没人敢靠近这间屋子,更没人敢跟我搭腔。送饭的婆子总是把食盒远远地放在门口的地上,像怕沾染什么脏东西,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饭菜不算差,甚至比我以前吃的好上许多,但吃到嘴里,味同嚼蜡。
只有一个人例外。一个叫春杏的小丫鬟,约莫十三四岁,圆脸,眼睛很大,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她是唯一敢在送东西时,偷偷往屋里瞄我一眼的人。
偶尔,她会在放下食盒时,飞快地小声说一句:姑娘,饭来了。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叫。有一次,她甚至偷偷塞给我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还温热的桂花糕。
厨房……今天多做了一些。她低着头,声音细若游丝,脸涨得通红,说完就兔子一样跑了。
那包带着体温的桂花糕,甜得发腻,却是我在这冰冷牢笼里尝到的唯一一点人味儿。
我捏着它,对着窗棂透进来的光看了很久,才一点点掰碎了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心口那股沉甸甸的苦。
白天,我像个幽灵,在这间充斥着顾烬书痕迹的屋子里游荡。不敢碰他的书案,不敢坐他的椅子,只能蜷在角落里那张属于我的矮榻上。
有时盯着窗外那株叶子快落尽的石榴树发呆,有时一遍遍用手指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描摹着记忆里早已模糊的娘亲的样子。
夜色,是另一种煎熬的开始。
当府里最后一盏灯笼熄灭,万籁俱寂时,沉重的脚步声总会准时在门外响起。
那声音不疾不徐,踩在回廊的木地板上,发出笃、笃、笃的闷响。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
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还有更浓郁的、属于他的气息。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遮住了廊下微弱的光。
他很少说话,径直走进来。黑暗里,只能听到他解下佩剑、随手搁在桌上的轻响,还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然后,床榻会往下重重一陷。带着夜气的、滚烫的身体覆压下来。
没有温情,没有前奏。他的手总是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直接探进我的里衣,冰冷粗糙的掌心贴上腰侧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接着便是凶狠的揉捏,像是要把那点可怜的皮肉揉碎,揉进他的骨血里。我痛得闷哼,却死死咬住唇,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晚晚。他在我耳边低喘,灼热的气息喷在敏感的耳廓上。
那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毫不掩饰的情欲,像被砂纸磨过,刮得我耳膜生疼。每一次,他都会这样叫我的名字,语气却像是在宣告所有权,你是我的。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符咒,每一次都把我钉在耻辱的柱子上。我不是人,我是他的所有物,一件用于暖床的器具。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他沉重的喘息,身体摩擦的触感,我只能死死抓住身下的锦褥,指甲几乎要嵌进丝绒里。痛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彻底占有的窒息感交织着,撕扯着我的神经。
他尤其喜欢我的右肩。在那片单薄的肌肤上,靠近肩胛骨的地方,生着一小块暗红色的胎记,形状模糊,像一片被揉碎了的枫叶。
每每到了情浓时,或是我因疼痛难忍而微微蜷缩起身体,他滚烫的唇总会精准地烙上那块皮肤。反复地吮吻,力道时轻时重,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迷恋。
唇舌的湿热和轻微的刺痛感,混杂着他粗重的喘息,在那块小小的印记上肆虐。
晚晚……他含混地低唤,唇齿间溢出的热气烫得那块皮肤像要燃烧起来。
那声音,在欲望的顶峰,竟奇异地透出一丝模糊的、类似珍视的错觉。
就是这一丝错觉,在无数个被碾碎又重组的长夜里,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像黑暗中行将溺毙的人,看到远方灯塔微弱的光。
身体的疼痛和心灵的屈辱是那么真实,可当他那样专注地亲吻着那片枫叶印记,当他喘息着唤我的名字,那声音里似乎裹挟着一点……不一样的温度
或许,他对我,也并非全无感觉也许,这具身体带给他的慰藉,多少也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比如……一丝微末的怜惜或者,是习惯了我在他身边
这念头像一颗有毒的种子,一旦落下,就在冰冷的土壤里疯狂滋长。它让我在每一次撕裂般的疼痛中,找到一点忍耐下去的理由。
让我在白天无尽的孤寂里,还能对着那扇紧闭的门,生出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期待。也许,日子久了……总会不一样
3
这念头支撑着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死死抓住一根稻草。白天,我依旧沉默地蜷缩在角落,像个影子。
可夜里,当他覆上来,当他滚烫的唇舌反复流连在我肩胛那块枫叶胎记上,发出满足而低沉的喟叹时,我的心跳会不受控制地加快。
那被他反复啃吻、带着细微刺痛的皮肤,似乎也变得滚烫起来,仿佛承载着他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的眷恋。
我甚至开始偷偷地,在白天没人的时候,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侧过身,小心翼翼地抚摸那块小小的、暗红色的印记。指尖下皮肤的触感微微凸起,带着他留下的、尚未完全消退的齿痕和吮痕。
心里那点可笑的、微弱的期待,就像铜镜里那片模糊的红痕一样,看不真切,却固执地存在着。
日子在屈辱和那点自欺欺人的希冀中,一天天滑过。窗外的石榴树叶子落尽了,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金陵城入了冬,空气里带着湿冷的寒意。
这天午后,我照例蜷在角落的矮榻上,裹着一条薄毯。屋子里很静,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一点火星的噼啪声。
春杏上午偷偷塞给我的那包松子糖,还捏在手里,一颗也没动。心里空落落的,白天漫长的时光像是凝固的冰。
忽然,外面隐隐传来喧闹声。起先是零星的,像远处集市的开张,渐渐变得密集、嘈杂。
锣鼓声、唢呐声、鼎沸的人声,隔着重重院落,模模糊糊地传了进来。那声音喜庆得刺耳,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喧嚣,粗暴地撕裂了将军府惯常的肃穆沉寂。
我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将军府向来规矩森严,除了年节,极少有这样大的动静。
没过多久,那喧闹声越来越近,仿佛就贴在了院墙外。鼓乐齐鸣,震得窗纸都在微微颤动。中间夹杂着高声的唱和,听不真切,但那股子皇家仪仗特有的、铺天盖地的煊赫气势,却沉沉地压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站起身,走到紧闭的窗边,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穿着崭新袄子的家丁们,抬着一抬抬披红挂彩的箱笼,流水般从院门口经过。那些箱笼上贴着金色的囍字,沉甸甸的,一看就知道里面装满了价值连城的珍宝。
快!手脚麻利点!公主殿下的嫁妆,可半点马虎不得!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站在院门口,声音洪亮地指挥着,脸上是掩不住的紧张和兴奋。
公主……嫁妆……
这两个词像两把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直透心脏。
我扶着窗棂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抠进了冰冷的木头里,留下几道白印。
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又被窗外那铺天盖地的红色映照得滚烫。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
公主哪个公主嫁妆……抬进将军府嫁给……谁
答案呼之欲出,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轰然砸下,砸碎了我所有摇摇欲坠的幻想。
砸得我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连院外那震耳欲聋的喜庆鼓乐都听不真切了。
是他,只能是顾烬书。
他要娶公主了。
我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僵立在冰冷的窗边,任由那刺骨的寒风灌进来,吹透了我单薄的衣衫。
窗外那片燃烧般的红,成了我视野里唯一的颜色,像一场盛大而残酷的审判。
原来,那些夜里的喘息,那些落在胎记上带着痛楚的吻,那句宣告般的你是我的……都只是一个男人对一个暖床丫鬟的占有和享用。
与情爱无关,与怜惜无关,甚至与枫晚晚这个人,都毫无关系。
我只是一个物件。一件在他需要时,随时取用的、暖床的物件。
那点可笑的、支撑着我度过无数个冰冷长夜的期待,那点关于或许不一样的自欺欺人,在这一片刺目的红绸面前,被彻底撕得粉碎,露出底下血淋淋、丑陋不堪的真相。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我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身体顺着墙壁滑落,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窗外那喧天的喜乐,此刻听来,如同送葬的哀鸣。
将军府上下,都笼罩在一股近乎狂热的喜庆里。下人们走路带风,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兴奋,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日里高亢了几分。唯有顾烬书的内室,成了这座喧嚣府邸里一个格格不入的死寂孤岛。
没人再来送饭。连春杏的身影也消失了。我被彻底遗忘在这个角落。
整整一天一夜,水米未进。
饥饿感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噬胃壁,喉咙干得冒烟。但比起身体的不适,心口那块地方,更像被生生挖走了一大块,只剩下一个呼呼灌着冷风的空洞,麻木地疼着。我蜷缩在床脚最深的阴影里,裹着薄薄的被子,一动不动。
窗外的鼓乐声、人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直到第二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吝啬地给冰冷的窗棂涂上一抹病态的橘红。
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不是顾烬书那种沉稳有力的步伐,而是细碎的、带着点轻快,又刻意放轻的足音。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张圆圆的、带着点忐忑的小脸探了进来。
姑娘是春杏。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食盒,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昏暗的室内,看到蜷在床角的我,小脸上立刻露出担忧,姑娘,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我给你带了点热粥和小菜,你快……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骤然出现的高挑身影彻底挡住了。
春杏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食盒差点脱手砸在地上。她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回头,脸色煞白,低着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公……公主殿下……
4
她穿着一身簇新的、用金线绣着百鸟朝凤图案的宫装锦袍,头上珠翠环绕,步摇随着她的走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张脸是极美的,肤白如玉,眉眼精致得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人。
只是那精致的眉眼间,此刻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倨傲和审视。
长公主赵明瑜,顾烬书的新婚妻子。
她没看吓得瑟瑟发抖的春杏,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带着刀刃般的冷光,精准地刺向我,刺向我这个蜷缩在床脚阴影里、狼狈不堪的暖床丫鬟。
她的目光像带着钩子,把我从头到脚刮了一遍。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纯粹的、打量低贱物品般的嫌恶和好奇。最后,那目光停留在我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你就是那个……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像玉珠落盘,却淬着冰碴子,被烬书哥哥捡回来的小玩意儿
我的身体在阴影里僵得更厉害,指甲深深掐进手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发抖。
空气里弥漫着她身上浓郁的、昂贵的熏香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赵明瑜停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不再靠近,仿佛靠近一点都会脏了她的鞋。
她微微歪着头,用那种打量新奇物件儿的眼神,再次将我细细审视一遍。那目光里的嫌恶和居高临下,像冰冷的针,扎得我体无完肤。
抬起头来。她命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仪。
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美得惊人,也冷得刺骨。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狼狈,苍白的脸,凌乱枯槁的头发,还有眼底那抹死水般的绝望。
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很美,却像淬了毒的冰花,没有一丝温度。
啧,她发出一声轻蔑的鼻音,长得也不过如此嘛。听说你伺候烬书哥哥挺‘尽心’她刻意加重了尽心两个字,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浓浓的嘲讽,连个名分都捞不到,看来也只会些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功夫。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狠狠抽打在我早已鲜血淋漓的自尊上。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更浓的血腥味。
她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兴味。她目光流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饶有兴致地落在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单衣上。
然后,顺着领口敞开的缝隙,精准地锁定了我的右肩胛骨——那块被顾烬书反复亲吻过的、暗红色的枫叶胎记。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玩味起来,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得意。
哦她拖长了调子,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抬了起来,轻轻点了点自己精致小巧的下巴,听说……你这里有个特别的印记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无底深渊。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本宫倒是有些好奇了。她唇角弯着,眼神却冷得像冰,是什么样的脏东西,也配让烬书哥哥多看一眼
脏东西
那块胎记,那块承载着我最后一点可笑幻想的印记,在她口中,成了肮脏的、不堪入目的东西。而顾烬书……他是否也曾这样认为那些吻,那些喘息,是否也带着同样的嫌恶
屈辱和冰冷的绝望像潮水般灭顶而来,几乎将我溺毙。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发颤。
赵明瑜欣赏着我惨白的脸色和身体的颤抖,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她优雅地侧过头,对跪在地上的春杏,用那种随意吩咐的口吻道:去,拿根针来。
春杏猛地抬起头,小脸上血色尽褪,惊恐地看着赵明瑜,又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怎么赵明瑜的声线陡然转冷,带着凛冽的威压,本宫使唤不动你一个小小的贱婢
春杏吓得一个激灵,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不敢再犹豫,连滚爬爬地站起来,几乎是哭着跑了出去。
很快,她就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针线小笸箩,里面躺着几根闪着寒光的绣花针。她抖得厉害,笸箩在她手里哗哗作响。
按住她。她轻描淡写地吩咐。
两个跟着她进来的、身材粗壮的嬷嬷立刻应声上前,她们将我从床脚拖了出来,死死按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膝盖撞上青砖,发出沉闷的响声,剧痛传来。我拼命挣扎,可她们的力气大得惊人,我的反抗如同蚍蜉撼树。
放开我!我终于忍不住嘶喊出声,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调。
赵明瑜却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清脆,却让人毛骨悚然。
她拿着那根细长的银针,一步一步,缓缓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别怕,她弯下腰,凑近我的脸,那张精致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扭曲,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恶毒的、近乎耳语的亲昵,本宫只是想看看……烬书哥哥说的没错,这印记,看着确实脏得很,碍眼得很。本宫替你……清理清理
话音未落,那根冰冷的、闪着寒光的针尖,已经抵在了我右肩胛骨那块裸露的皮肤上!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冰锥般的剧痛猛地炸开!
呃啊——!我控制不住地惨叫出声,身体因为剧痛猛地弓起,又被两个嬷嬷死死按回去。眼泪瞬间飙了出来。
赵明瑜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陶醉的残忍笑意。她捏着那根针,手腕极其稳定,毫不留情地、缓慢地、一寸寸地往那块暗红色的胎记深处扎去!像是在刺绣,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残酷的凌迟。
针尖刺破皮肤,穿透血肉,带来一种难以形容的、被异物生生撕裂的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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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痛感并不尖锐到极致,却异常清晰,像被无数只蚂蚁在啃噬骨头缝,缓慢而持久地蔓延开来。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我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压抑的呜咽。
很疼吗赵明瑜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假的惊讶,她手上动作不停,针尖继续深入,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烬书哥哥碰你这里的时候,你也是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吗她说着,手上猛地一用力!
啊~!更剧烈的疼痛袭来,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血,从针孔周围一点点沁了出来,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出几道细细的、刺目的红线,流经那块暗红色的枫叶胎记,像给它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新鲜的血色。
赵明瑜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又瞥了一眼那块染血的胎记,嫌恶地皱了皱鼻子:果然脏得很。看着就让人倒胃口。她似乎失去了继续的兴趣,随手将那根沾了血的银针丢在地上,发出叮一声轻响。
行了,她直起身,用一方洁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纤尘不染的手指,仿佛刚才碰触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今日给她点教训,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一个暖床的贱婢,就该有贱婢的样子,别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污了将军府的门楣。
她丢下这句话,像丢开一件垃圾。
目光甚至没有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转身,带着一身矜贵的香气和那两个粗壮的嬷嬷,如同来时一般,娉娉婷婷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可能存在的目光,也隔绝了最后一点光线。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的昏暗。
那根银针被赵明瑜随手丢弃,针尖还带着我的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反光。
针孔处,一小股温热的液体正缓慢地渗出,顺着肩胛骨的弧度往下淌,滑过皮肤,带来一阵黏腻冰冷的触感,最后滴落在身下的青砖上。
嗒。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重锤砸在我空洞的心上。
脏得很……烬书哥哥说的没错……
赵明瑜那恶毒般的话语,混合着银针刺入血肉的冰冷触感和钝痛,一遍遍在脑海里回响、放大。每一次回响,都像把那根针又往心脏深处狠狠扎进一寸。
顾烬书……他碰触这块胎记时的喘息和热度,他唇舌流连时带来的那种混合着痛楚与错觉的亲密……原来,在他眼里,这竟是一块脏得很、碍眼得很的印记
那些夜晚的占有和宣告,那些模糊的珍视感,都只是我的臆想他是否也曾用这样嫌恶的语气,向他的新婚妻子评价过这块印记,评价过……我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我死死捂住嘴,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冷汗和血污,糊了满脸。不是委屈,不是恐惧,是一种被彻底碾碎、连渣滓都不剩的绝望。
原来,我连一件他真心喜爱的物件都算不上。只是一块他嫌脏,却又暂时贪恋那点暖意的……抹布。
意识在剧痛和灭顶的绝望中沉沉浮浮。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瞬,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在门外响起。那是我无比熟悉的步伐,沉稳,有力,带着一种特有的节奏。
5
门被推开。
顾烬书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似乎是刚回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玄色的外袍下摆沾着些未干的尘土。他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隐约飘散出甜腻的糕点香气——是城南那家老字号的桂花糕。
他迈步进来,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床榻的方向,没有看到人。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他的视线落在了蜷缩在冰冷地面的我身上。
脚步顿住了。
屋子里光线昏暗,但他显然看清了我的模样。看清了我惨白如纸、布满泪痕和冷汗的脸,看清了我凌乱不堪的头发和单薄的、被冷汗血污浸透的里衣,更看清了我右肩胛骨处那片狼藉——暗红色的胎记上,新鲜的血液正缓缓渗出,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出刺目的痕迹,旁边地上,那根带血的银针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惯有的平静和漠然像冰面一样碎裂开,露出了底下……一丝惊愕一丝震动或者,只是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我看不清。我的视线已经被泪水彻底模糊。
他提着那包桂花糕的手,手指似乎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上前。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尊沉默的、冰冷的雕像。
空气死寂得可怕。只有我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回响。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我的狼狈,看到了我的伤口,看到了那根带血的凶器。他会怎么做像赵明瑜说的那样,嫌恶地皱眉,觉得我污了他的地方还是……会有一点点……哪怕一丝一毫的……在意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秒的沉默,都像一把钝刀,在凌迟着我最后一点微弱的、连自己都唾弃的期盼。
终于,他动了。
他迈开脚步,朝我走来。靴子踏在青砖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我的心尖上。
他走到了我的面前,停住。居高临下的阴影再次将我完全笼罩。他身上的寒气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松针气息,扑面而来。
他没有蹲下,没有扶我。只是垂着眼,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肩胛骨那片刺目的血污上,又扫了一眼地上那根银针。他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嘴唇抿得紧紧的。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紧绷感,听不出是询问还是陈述,更听不出任何情绪。
她来过了
没有关切,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句平静到近乎冷酷的确认。
她来过了
我停止了抽泣。连眼泪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冻住了。我慢慢抬起脸,透过模糊的泪光,看向他。
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清晰得可怕。里面没有波澜,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沉沉的、令人窒息的黑色。
原来,他真的知道。他知道赵明瑜会来,知道她会做什么。甚至……那句脏得很,或许真的出自他口
我看着他。看着他手里提着的、散发着甜腻香气的桂花糕油纸包。那是我以前无意中提过一句城南的桂花糕闻着真香,他竟记住了这迟来的、带着施舍意味的好,此刻比赵明瑜的针尖更刺人。
呵……一声极轻、极哑的笑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的嘲讽。
我用力撑着冰冷的地面,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身体像散了架,右肩的伤口被牵动,一阵尖锐的刺痛,但我硬是咬着牙,没让自己再倒下去。
顾烬书的眉头似乎蹙得更紧了些,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像是要扶我。
别碰我!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恨意和决绝。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那双深黑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样子——狼狈不堪,直直地刺向他。
他似乎怔住了,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抓不住,像是……惊愕又像是被冒犯的愠怒
我不再看他。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自己,拖着那条像灌了铅的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挪向屋子的角落。那里,靠着墙,放着我那个小小的、瘪瘪的旧包袱。那是我唯一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顾烬书没有动。他站在原地,提着那包突兀的桂花糕,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沉默。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落在我因为疼痛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的脊背上。
我走到角落,弯下腰。右肩的伤口被拉扯,剧痛让我眼前发黑,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更浓的血腥味。手伸向那个包袱,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抓起包袱带子的瞬间,那粗糙的布料摩擦过掌心,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真实感。
我没有回头。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身体,朝着门口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绝望上,也踩碎了过去所有自欺欺人的幻影。
就在我的手即将碰到冰凉的门框时,身后那个沉寂如渊的身影,终于动了。
脚步声逼近。他的速度很快,带着一股迫人的压力。下一刻,我的手腕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大手狠狠攥住!力道大得惊人,像是铁钳,瞬间阻止了我所有的动作,骨头被捏得生疼。
去哪他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低沉,冰冷,压抑着某种翻涌的、危险的情绪。
那声音里没有挽留,只有一种被侵犯领地般的、纯粹的控制欲。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我闷哼一声。我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头。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头,迎向他俯视的目光。我的脸上还糊着泪痕和血污,眼睛因为哭泣和绝望而红肿,但此刻,那里面的火焰却烧得前所未有的炽烈和清晰。
顾烬书,我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像暴风雨后的死寂,放我走。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和决绝。
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似乎又加重了一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紧紧锁住我的眼睛,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浓稠如墨的情绪。愤怒惊疑还是……一丝被忤逆的难以置信
空气凝固了。只有我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的屋子里交错。他身上的冷冽气息,混合着我身上的血腥味和绝望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盯着我,良久。那目光像是要将我穿透,钉死在原地。
终于,他薄削的嘴唇动了动,吐出的字眼却比冰锥更冷,更锋利,带着一种残忍的、碾碎一切的宣告:
你,哪儿也去不了。
枫晚晚,他念着我的名字,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封般的重量,你生是将军府的人,死……他顿了顿,攥着我手腕的力道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力道几乎要将我的腕骨捏碎,……也只能是将军府的鬼。
剧痛从手腕瞬间窜遍全身,我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却被他那只铁钳般的手牢牢固定住,动弹不得。
别痴心妄想。他凑近一步,高大的阴影彻底将我笼罩,强势地侵入我的每一寸感官,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你该待的地方,只有这里。他的目光扫过这间华丽而冰冷的囚笼,最后落回我惨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认清你的身份。
身份
暖床的贱婢。一件随时可以丢弃、可以毁坏的玩物。
手腕上的剧痛和心口那片被彻底掏空的麻木交织在一起,几乎让我站立不住。
但他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最后的神经上。一股奇异的、冰冷的火焰,从绝望的灰烬里猛地窜起,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曾经让我在无数个屈辱的夜晚里,生出过可悲幻想的俊美面容,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线条冷硬得如同石刻。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纯粹的占有和掌控。
痴心妄想认清身份
呵……我牵动嘴角,竟然真的扯出了一个弧度。一个扭曲的、带着浓重血腥味和彻骨冰寒的笑。
那笑容似乎激怒了他,或者让他感到了某种失控。他眼底的墨色翻涌得更甚,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几乎要将骨头碾碎。他猛地将我往他身前一拽!
就在这眩晕和剧痛交织的瞬间,我被他粗暴地推搡着,跌跌撞撞地拖离了门口。他没有再给我任何开口的机会,也没有再看我一眼。沉重的脚步声远去,接着是房门被用力关上的巨响!
砰!
那声音震得墙壁都在微微发颤。
6
我像一具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软泥,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额头磕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滑过眼角,带着铁锈的腥甜。
右肩胛的针孔也在突突地跳痛。手腕上,被他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圈深紫色的淤痕,触目惊心。
但这些疼痛,都远不及心口那片彻底荒芜的冰冷。
生是将军府的人,死是将军府的鬼。
他宣告了我的结局,也碾碎了我最后一点作为人的念想。我不是枫晚晚,我只是顾烬书豢养在笼子里的一只鸟雀,生死都捏在他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深夜,外面隐约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死寂中,一阵极其轻微、小心翼翼的窸窣声在门外响起。
门轴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吱呀声,开了一条缝隙。一个小小的身影,像受惊的狸猫,贴着门缝溜了进来。
是春杏。
她手里端着一个小小的粗陶碗,里面盛着半碗水。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蜷缩的角落,蹲下身,将水碗轻轻放在我面前的地上。
姑娘……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恐惧,喝……喝点水吧……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和脸上未干的泪痕。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我额头和肩头的伤,小脸吓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公主……公主她……
她说不下去,只是低声啜泣起来。
我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月光下,春杏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惊惶和同情。那半碗清水,在昏暗的光线下,映着一点微弱的月华。
我的目光落在水碗上,没有动。干裂的嘴唇像被砂纸磨过,喉咙里火烧火燎。但身体里那股冰冷的火焰,却因为这微不足道的善意和眼前这张满是泪痕的脸,烧得更加汹涌。
公主……顾烬书……将军府……
恨意,从未如此刻骨铭心,如此清晰。
死是将军府的鬼呵。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因为脱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我没有去碰那碗水。冰冷的手指,越过水碗,落在了地上那根沾着我的血、被赵明瑜丢弃的银针上。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那寒意刺骨。
我把它捡了起来。
细长的针身,一端还带着暗红的血渍,在指间闪着幽冷的光。
春杏看到我的动作,吓得倒抽一口凉气,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姑……姑娘……你……
我没有看她。只是用指尖,细细地摩挲着那冰冷的针身。粗糙的触感,带着血腥的气息。
然后,我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根针,死死地、狠狠地攥进了掌心!
尖锐的针尖瞬间刺破掌心的皮肤,一股新的、清晰的刺痛传来。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和之前肩头的血混在一起。
这点痛,比起心口那片荒芜的冰冷,算得了什么
这点血,比起将要流尽的,又算得了什么
我攥着那根针,像是攥住了唯一的武器,攥住了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的恨意和决绝。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针尖深深嵌入皮肉,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清醒。
春杏跪在我面前,看着我的动作,吓得浑身发抖,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却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月光无声地流淌。我蜷在角落里,掌心紧握着那根带血的针,像一头蛰伏在黑暗里、舔舐伤口、等待着致命一击的孤狼。额角的血滴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嗒。
这一次,声音清晰地敲碎了一室的死寂。
将军府的日子,彻底变成了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凌迟。
我被顾烬书那句死也只能是将军府的鬼钉死在了这间华丽的内室里。
门并未上锁,但我知道,无形的枷锁比任何铁链都要沉重。每一次试图靠近门边,那两个如同影子般沉默、孔武有力的嬷嬷总会幽灵般出现,用她们冰冷的、带着警告的眼神将我逼退。她们是赵明瑜的眼睛,也是顾烬书意志的延伸。
白天,我依旧是那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影子。但遗忘已是奢望。赵明瑜似乎找到了新的乐趣。她不会每天亲自来,但她的恩泽却无孔不入。
送来的饭食开始变得难以入口。不是馊臭冰冷的残羹,就是咸得齁死人的腌菜。偶尔有一碗清汤寡水的粥,里面也会不小心飘着几根枯草或沙砾。
春杏偷偷送来的食物,成了我唯一的补给,但她能做的也极其有限,还要冒着巨大的风险。
她每次来,小脸都绷得紧紧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放下东西就匆匆离开,不敢多停留一秒。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炭盆里的火早就熄了,没人来添。屋子里冷得像冰窖。
那床厚实的锦被不知何时被换走了,只剩下一床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旧褥子。
我蜷缩在角落里,裹着所有能找到的单薄衣物,依旧冻得牙齿打颤,手脚麻木。
身体上的折磨尚可忍受。真正将人逼向绝境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带着恶意的窥视和低语。
那两个看守的嬷嬷,当我因寒冷或伤痛而忍不住发出一点细微的呻吟时,她们会立刻投来嫌恶的一瞥,然后故意提高音量,用我能清晰听到的声音闲谈。
啧,真晦气。暖个床都暖不好,活该被丢在冷屋子里发霉。
就是,也不照照镜子,一个下贱胚子,还妄想攀高枝儿公主殿下心善,留她一条贱命,还不知足
听说啊,她那块胎记,脏得很,将军碰了都嫌恶心呢……
可不是公主殿下替将军清理门户,那是她的福分……
这些刀子般的话语,伴着窗外呼啸的寒风,日复一日地刮过我的耳膜。起初还能带来尖锐的刺痛,后来,竟也麻木了。
顾烬书……再也没有踏足过这间屋子。
那晚他摔门而去后,便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只有偶尔夜深人静时,能隐约听到隔壁主院传来模糊的声响——也许是他的脚步声,也许是赵明瑜娇俏的笑声,隔着厚厚的墙壁,听不真切,却像细小的针,扎在已经麻木的神经末梢。
那包被他遗落在地上的桂花糕,早已被嬷嬷们当做垃圾清扫出去,连一丝甜腻的香气都没留下。
他彻底把我遗忘了。像丢弃一件用旧了的、还惹了新主母不快的器物。
7
日子在寒冷、饥饿、伤痛和无声的羞辱中缓慢爬行。我像一株被丢在阴暗角落的植物,迅速地枯萎下去。脸颊凹陷得厉害,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里面是两潭沉寂的死水。
曾经还算莹润的皮肤变得蜡黄粗糙,嘴唇干裂起皮。只有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偶尔会掠过一丝幽暗的光,像即将熄灭的炭火深处,最后一点不肯服输的暗红。
右肩胛的针孔,在寒冷和缺乏照料下,非但没有愈合,反而开始红肿发烫,传来一阵阵闷闷的胀痛。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扯着那片敏感的皮肤。
额角那晚被顾烬书推搡撞出的伤口,结了厚厚的暗红色痂,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眉骨上方。
但掌心那根被我日夜紧握的银针,却像一枚冰冷的种子,汲取着我仅存的恨意和生命力,在绝望的土壤里,悄然孕育着毁灭的芽。
这天午后,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像是要塌下来。寒风卷着枯叶,在空荡的院子里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我裹着那床薄得透风的旧褥子,蜷在墙角最避风的地方,昏昏沉沉。持续的发热让我的意识有些模糊,肩胛的伤口一跳一跳地胀痛着。
突然,外间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不是赵明瑜驾临时的刻意张扬,而是一种压抑的、带着慌乱和急促的脚步声、低语声。隐约似乎还有压抑的惊呼。
……快!快去请府医!
小心!小心台阶!
公主殿下!您千万保重凤体啊!
公主殿下
混乱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我昏沉的意识。我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紧闭的房门。外面似乎乱成了一团。
发生了什么事赵明瑜……出事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房门就被猛地从外面推开了!力道之大,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门口站着的,不是那两个看守的嬷嬷,也不是春杏。而是赵明瑜身边那个最得力的、总是板着脸的管事嬷嬷。
她此刻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恶意。
她的目光像淬毒的箭,瞬间锁定了蜷缩在角落里的我。
把她给我拖出来!管事嬷嬷的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就是这贱婢!一定是她!是她害了公主殿下的龙胎!
龙胎
我混沌的脑子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一片空白。
赵明瑜……怀孕了而且……小产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两个熟悉的、粗壮的嬷嬷已经像饿狼一样扑了进来!
带着厚茧的手抓住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我从角落里往外拖!
放开我!我本能地挣扎,嘶哑的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显得异常微弱。
薄薄的旧褥子被扯落在地,单薄的身体被她们像拖麻袋一样拖过冰冷的地面。
粗糙的青砖摩擦着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肩胛的伤口被剧烈地牵扯,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贱人!还敢狡辩!一个嬷嬷恶狠狠地骂着,抬手就狠狠掴了我一巴掌!
啪!清脆的耳光声在房间里炸响。
脸颊瞬间麻木,紧接着是火辣辣的剧痛,耳朵里嗡嗡作响,嘴里弥漫开更浓的血腥味。我被打得偏过头去,视线一阵模糊。
她们拖着我,穿过冰冷空旷的庭院。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身上,吹透了我单薄的衣衫。府里的下人们都躲在廊下或角落里,远远地看着,脸上带着惊惧、好奇,更多的是幸灾乐祸的冷漠。
我被粗暴地拖进了一间陌生的屋子。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名贵药材混合的古怪气味扑面而来,熏得人作呕。屋子里点着很多灯烛,光线亮得刺眼。几个太医模样的人垂首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而屋子中央,那张华丽得刺眼的拔步床上,赵明瑜正半倚着靠枕。
她的脸色是吓人的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全是冷汗,几缕湿发黏在颊边。她闭着眼,眉头痛苦地蹙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
锦被盖到她的腰间,露出穿着雪白中衣的上身,一只手无力地搭在小腹的位置。
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惊魂未定、惹人怜惜的虚弱。
顾烬书就坐在床边。他穿着一身墨色的常服,身形依旧挺拔,但背脊却显得有些僵硬。他的一只手,正被赵明瑜紧紧攥着。
赵明瑜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像是在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听到拖拽的声响,顾烬书猛地转过头。
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滔天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怒!
我被那两个嬷嬷像丢垃圾一样,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膝盖和手肘重重砸下,剧痛钻心。我挣扎着想抬起头,却对上顾烬书那双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眸。
那怒火,并非为我所受的屈辱,而是为了床上那个失去孩子的女人。
烬书哥哥……赵明瑜虚弱地、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适时响起,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炸药桶。她睁开眼,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滑落,目光凄楚地看向顾烬书。
手指更加用力地攥紧他的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另一只手指向我,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恐惧和控诉:
是她……就是她!一定是她!她恨我……她恨我夺走了你……所以……所以她才在给我的安胎药里……下了毒手!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她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殿下!殿下保重凤体啊!管事嬷嬷立刻扑到床边,带着哭腔喊道,随即转头,恶狠狠地瞪着我,声音尖利,将军!您要为公主殿下做主啊!就是这个心肠歹毒的贱婢!老奴亲眼看见她昨日鬼鬼祟祟在煎药房附近徘徊!不是她还能是谁!
对!就是她!
这贱人早就怀恨在心!
公主殿下仁慈,她却如此蛇蝎心肠!
屋子里瞬间响起一片附和声,那些太医、嬷嬷、侍女,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我。
顾烬书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雷霆般的威压,几步就跨到了我的面前!
他俯下身,一只冰冷的大手如同铁钳,猛地攫住了我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颌骨捏碎!强迫我抬起头,迎向他那双被怒火烧得赤红的眼睛。
是你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刮过我的耳膜,枫晚晚,你竟敢
下巴传来的剧痛让我说不出话,只能被迫看着他眼中对床上那个女人的心疼。
心口那片早已荒芜的冰原,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烙铁。没有痛,只有一种毁灭性的、冰冷的灼热感。
呵。
7
好一个情深意重的小将军。好一个楚楚可怜的长公主。
他们联手,为我编织了一个完美的、无法挣脱的死局。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暴怒而扭曲的俊脸,看着那双为另一个女人燃起滔天怒火的眼睛。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所有的屈辱,在这一刻,都被那冰冷的火焰烧成了灰烬。
我竟然……轻轻地……笑了出来。
顾烬书被我这个笑容彻底激怒了。抓住我下巴的手猛地一甩!
砰!我的头被狠狠掼在冰冷的地面上,眼前瞬间一片漆黑,额角之前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
拖下去!他暴怒的声音在头顶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关进柴房!听候发落!
是!那两个粗壮的嬷嬷立刻应声,再次像拖死狗一样抓住我的胳膊,粗暴地将我往外拖去。
在彻底被拖出这间充满血腥和谎言的屋子前,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顾烬书愤怒的身影,投向床上那个虚弱哭泣的女人。
赵明瑜也正看着我。
隔着泪水和血污,我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而快意的光芒。
她微微勾起唇角,无声地,对我做了一个口型。
我看懂了。
她说:贱婢,等死吧。
柴房的门被重重摔上,落锁的声音沉闷而刺耳,像一口棺材盖被钉死。最后一丝光线也被彻底隔绝在外。
我被那两个嬷嬷像丢破麻袋一样扔在冰冷坚硬、满是灰尘和碎木屑的地面上。身体撞击地面的钝痛,额角伤口再次崩裂的尖锐刺痛,肩胛旧伤的闷痛……所有的疼痛交织在一起,反而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
门外传来那两个婆子刻意压低、却又带着兴奋的议论。
呸!活该!这丧门星,害了公主殿下的龙胎,死一万次都不够!
就是!将军刚才那眼神,啧啧,恨不得生撕了她!等着吧,这回神仙也救不了她!
关几天,等公主殿下气消了,随便找个由头打死了事……
嘿嘿,这柴房就是她的阎王殿咯……
脚步声渐渐远去,四周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老鼠在角落里窸窸窣窣爬行的声音,还有寒风从破败窗棂缝隙里灌进来的呜咽。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额角的血还在缓慢地流淌,黏腻地糊住了半边脸颊。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彻底抽干了,连动一动手指都困难。
赵明瑜……怀孕了小产了
真是好算计。
她需要一个替罪羊,一个足够恨她、有动机谋害龙胎的替罪羊。
而我,这个被顾烬书宠爱过又被他厌弃的、身份低贱的暖床丫鬟,简直是天造地设的靶子。谁会信我的辩白谁会在乎一个贱婢的生死
8
顾烬书那暴怒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他信了。
他毫不犹豫地信了赵明瑜的指控。在他心里,我早已被打上了恶毒、下贱的烙印。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心爱之人的威胁。
等死
赵明瑜无声的诅咒在耳边回响。
我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翻了个身。冰冷的柴草和尘土沾满了身体。右肩胛的伤口因为动作而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像有火在里面烧。
我蜷缩起来,把脸埋进臂弯。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清晰。寒冷像无数根针,刺穿着单薄的衣衫,深入骨髓。饥饿感在胃里翻搅,带来一阵阵空虚的绞痛。额角的血似乎流得慢了些,凝结成黏腻的痂块,紧绷着皮肤。
时间一点点流逝。黑暗和寒冷像两头贪婪的巨兽,一点点啃噬着我的生命和意志。
晚晚……活下去……梦里,娘亲的声音那么遥远,又那么清晰。
活下去
怎么活在这冰冷的柴房里,像一条蛆虫一样,等着他们来宣判我的死亡等着被乱棍打死,或者被悄无声息地处置掉
一股强烈的不甘,像濒死的火星被狂风猛地一吹,骤然爆开!
不!我不甘心!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像蝼蚁一样被他们碾死凭什么我的命要由他们来决定
凭什么赵明瑜可以高高在上地夺走我的一切,再轻飘飘地把我踩进泥里凭什么顾烬书可以肆意玩弄、践踏,再毫不犹豫地将我丢弃
我要活着!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我要撕开这虚伪的假面!我要让顾烬书亲眼看看,他捧在手心的珍宝,底下是何等的肮脏!
强烈的求生欲和毁灭欲,像两股交织的电流,瞬间贯通了我冰冷的四肢百骸!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
我猛地睁开眼!尽管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但那黑暗里,似乎燃起了两簇幽暗的火焰。
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撑起身体。骨头像是生了锈,每一寸移动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刀割般的刺痛。
我的目光在黑暗中徒劳地逡巡。柴房里堆满了杂物,废弃的农具、破旧的箩筐、捆扎的柴薪……但都太大,太笨重,无法隐藏。
就在这时,我的指尖在冰冷的泥地上摸索着,碰到了一小块坚硬、带着棱角的石头。
石头不大,只有半个拳头大小,边缘并不十分锋利,但足够坚硬。
我把它捡了起来,石头……不够,远远不够。
我想起了什么,手颤抖着,摸向自己单薄里衣的衣襟深处。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用破布缝制的内袋。
指尖探入,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小东西。
我把它掏了出来。
是那根针。
那根沾着我的血、被赵明瑜丢弃、又被我死死攥在掌心的银针。它一直被我贴身藏着,像一枚冰冷的种子。
此刻,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在绝对的黑暗中,我仿佛能看到它那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寒芒。
石头,银针。
冰冷而坚硬。
我紧紧攥住了它们。粗糙的石头硌着掌心,尖锐的针尖刺着皮肤,带来清晰的痛感。这点痛,却成了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支点。
活下去,然后,毁了他们。
时间在柴房的黑暗中失去了刻度,只剩下寒冷、饥饿和伤口钝痛的轮番折磨。
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腐朽的柴草和尘土的味道,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擂鼓,催促着那个时刻的临近。
靠着春杏冒着巨大风险、隔着一道门缝塞进来的几块冷硬的粗面饼子和一小壶冷水,我勉强吊住了最后一口气。
身体依旧虚弱得厉害,每一次移动都耗费巨大的力气,但心口那团冰冷的火焰却越烧越旺,支撑着我保持清醒。
外面隐隐传来的声响成了我唯一的计时器。守卫换岗时低沉的交谈,远处厨房传来的模糊炊烟声……我默默地计算着,等待着一个时机。
第三天,也许是第四天的深夜。
柴房外,除了寒风刮过破窗的呜咽,再无其他声响。连看守的嬷嬷似乎也耐不住这刺骨的寒冷,躲到稍暖和的地方打盹去了。
就是现在
我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头蛰伏已久的兽。冰冷的石头和那根银针,已经被我捂得温热。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眩晕感瞬间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我死死咬住下唇,用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站稳。
然后,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腿,一步一步,挪向柴房那扇破败不堪、布满虫蛀孔洞的木门。
门从外面锁着,粗重的铁锁链挂在门环上。
我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门外一片死寂。
我抬起手,没有去碰那冰冷的锁链。手指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伸向门板上一处较大的虫蛀孔洞。指尖用力,抠下一小块朽木。
然后,我将手探进怀里,摸出那根被我视若珍宝的银针,细小的木屑簌簌落下。
这是一个极其笨拙、极其耗费时间的办法,但我别无选择。我需要一个足够大、足够我伸手出去的洞。
时间一点点流逝。手臂酸麻得像是要断掉,每一次举起都重若千钧。
眼前阵阵发黑,好几次差点晕厥过去。但脑海里闪过的画面——赵明瑜恶毒的眼神,顾烬书冰冷的怒火,姑母将我推出门时的狰狞——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神经。
戳!戳!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松动感。孔洞的边缘,终于被我反复的戳刺和抠挖,扩大到了足以容纳我的手腕伸出去!
冰冷的夜风瞬间从扩大的孔洞灌了进来,吹在我汗湿的脸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我停下手,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成功了第一步。
我小心翼翼地,将右手臂从那个冰冷的孔洞里探了出去。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裸露的皮肤上。手臂在门外冰冷的空气中摸索着。
指尖触到了冰冷的铁链,粗糙的锁环。
心脏跳得更快了。我屏住呼吸,手臂一点点往上挪移。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门环上挂着的、那把沉重的铁锁!
锁芯的位置……我颤抖着,用指尖摸索着锁孔。找到了!
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那块冰冷的、边缘并不锋利的石头。
没有钥匙。只能用最原始、最暴力的方法。
我攥紧了石头。用尖角最锐利的部分,对准锁孔旁边相对薄弱的锁身连接处!
一下!用尽全身力气砸下去!
哐!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夜里骤然响起!如同惊雷!
我吓得心脏骤停!身体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耳朵竖起来,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风声依旧。呜咽着穿过空荡的庭院。远处,似乎有狗吠了一声,又很快沉寂下去。没有脚步声,没有呵斥声。
看守的嬷嬷没有被惊动。
巨大的恐惧之后,是更加汹涌的疯狂!机会只有一次!
我再次举起石头,对准刚才砸击的位置,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更加凶狠地砸了下去!
哐!哐!哐!
一下!又一下!石头砸在铁锁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震得我虎口发麻,手臂剧痛。每一次撞击,都像是在敲打着自己的心脏。
锁身连接处,在反复的、沉重的砸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冰冷的铁块,开始变形,扭曲。
哐当!
一声脆响!锁环连接处终于断裂!沉重的铁锁连同半截锁链,从门环上脱落,重重地砸在门外冰冷的地面上!
成了!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上头顶,又被我死死压住。不能出声!
我猛地缩回手臂。冰冷的空气灌进柴房。顾不上手臂的酸麻和疼痛,我伸出双手,抓住沉重的木门边缘,用尽全身力气,向外猛地一拉!
吱呀——柴房的门,被我推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我一步踏了出去!
双脚踩在冰冷坚硬、铺着薄霜的地面上,那真实的触感让我浑身一颤。自由了我真的……逃出来了
狂喜如同潮水,瞬间席卷全身!但下一秒,就被更深的恐惧和紧迫感取代。这里还是将军府!随时可能被发现!
我必须立刻离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记忆中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腔而出。
耳朵捕捉着四周最细微的声响,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我惊得汗毛倒竖。
穿过荒芜的花园小径,绕过假山的阴影……终于,那堵低矮的院墙出现在视野中。墙根下,果然堆着一些破旧的瓦缸和断裂的石材。
我加快脚步,几乎是扑向那堆杂物。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冰冷的瓦缸和粗糙的石块硌得生疼。攀上墙头!冰冷的砖石磨破了手掌。
就在我一条腿跨过墙头,准备翻越而下的瞬间!
什么人一声厉喝如同炸雷,猛地从侧后方响起。
是巡夜的家丁,他提着灯笼,昏黄的光线像一把利剑,瞬间刺破了黑暗,精准地照在了趴在墙头上的我身上。
有贼!抓贼啊!那家丁看清了我的样子,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骇和愤怒,是那个贱婢!她逃了!快来人啊!
尖锐的呼喊声瞬间撕裂了夜的宁静。
抓贼!
别让她跑了!
快!在西北角!
杂乱的脚步声、呼喊声、犬吠声从四面八方骤然响起!灯笼火把的光亮如同鬼魅般,迅速从各个角落汇聚过来,朝着我所在的位置包抄而来!
我趴在冰冷的墙头上,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
跑不掉了,跑不掉那就不跑了。
与其被抓回去,被他们折磨至死,不如……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
一个疯狂的、玉石俱焚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满了我的整个意识。
我猛地扭过头。目光越过混乱奔来的家丁和越来越近的火光,死死地盯向了主院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是顾烬书和赵明瑜的所在!
好。很好。
既然你们不给我活路,那就一起……毁灭吧!
9
我放弃了翻墙的念头。身体里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我竟沿着墙头,朝着主院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起来!
抓住她!
她在墙上!放箭!快放箭!
别让她跑了!
身后的呼喊声更加尖锐混乱。有箭矢破空的声音嗖嗖响起,擦着我的身体飞过,钉在墙头的瓦片上,发出碎裂的声响!
我不管不顾,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在冰冷的墙头上奔跑。风在耳边呼啸,额角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血糊住了眼睛。视线一片模糊的血红。
主院!就在前面!
我看到了那扇熟悉的、紧闭的房门。那是顾烬书内室的门,也是我无数个夜晚的囚笼。
就是这里!
我用尽全身力气,从墙头一跃而下!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剧痛让我眼前一黑。但求生的本能和毁灭的欲望支撑着我,我连滚爬爬地扑向那扇门!
门竟然……没有从里面关上是了,这是他的地方,没人敢随意闯入。
我猛地撞开了房门!
屋子里一片昏暗,只有角落一盏小小的烛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空气里还残留着熟悉的沉水香气息。
我踉跄着冲进去,目标明确,直扑顾烬书那张巨大的书案!
身后的追兵已经冲进了院子,脚步声、呼喊声、刀剑出鞘声近在咫尺!
她在里面!
围住!
我扑到书案前,疯狂地翻找着!抽屉被粗暴地拉开,里面的卷宗、信件哗啦啦散落一地!没有!没有!
在哪里顾烬书,你把它藏在哪里
我的目光扫过书案上的摆设。笔架、砚台、镇纸……最后,落在书案一角,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雕花的方盒上!
那个盒子,我以前见过,他偶尔会从里面取出一些重要的东西!
我一把抓起那个冰冷的盒子,入手沉甸甸的,盒子上了锁,一把小巧的铜锁!
追兵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
贱婢,滚出来受死!是那个管事嬷嬷尖利的声音。
我猛地举起一直攥在手里的那块石头,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那把铜锁,狠狠地砸了下去,盒子被砸开。
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几封盖着官印的信函,一方小小的虎符,还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用明黄绫子装裱的……婚书!
就是它!
我一把抓起那张婚书!明黄色的绸缎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眼!上面用金粉描绘的龙凤呈祥图案,还有那清晰无比的、属于顾烬书和赵明瑜的名字!
抓住她!管事嬷嬷带着人已经冲到了门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扑向角落那盏唯一的烛台!一把将它抄在手里!
滚烫的烛油滴落在手背上,带来一阵灼痛。我却浑然不觉。
火!给我火!
我举着那跳动着微弱火苗的烛台,猛地转过身!面对着门口涌进来的、手持棍棒刀枪、凶神恶煞的家丁和嬷嬷!
管事嬷嬷冲在最前面,看到我手里的烛台和那张明黄的婚书,脸色瞬间剧变:你,你想干什么放下,快放下。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扭曲变调。
我看着她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看着门口那些举着火把、照亮了他们脸上惊惶和杀意的家丁。
目光越过他们,仿佛看到了主屋里被惊醒的顾烬书和赵明瑜。
我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无声的、扭曲到极致的笑容。带着血污的脸,在跳动的烛火下,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然后,在所有人惊恐万状的目光注视下,在管事嬷嬷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我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将手中那跳动着火焰的烛台,按向了另一只手里紧攥着的那张明黄婚书!
轰!
干燥的、昂贵的明黄绫缎,遇火即燃!火焰如同一条贪婪的金色毒蛇,瞬间腾起!沿着绸缎的边缘,疯狂地向上蔓延、吞噬!灼热的温度扑面而来,映亮了我布满血污和疯狂的脸!
不。管事嬷嬷发出凄厉绝望的惨叫,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
就在她扑到眼前的瞬间,我猛地扬手!将那团熊熊燃烧的、象征着皇家威仪和顾烬书爱情誓言的明黄火焰,朝着她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狠狠地掷了过去!
啊。火焰瞬间扑在她的头发和衣襟!她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疯狂地拍打翻滚!
火团落在地上,依旧在疯狂燃烧,点燃了散落在地上的卷宗和信件,点燃了垂落的帷幔!
救火,快救火。门口的家丁乱成一团,有人试图冲进来灭火,有人惊惶后退。
浓烟开始弥漫,火光跳跃着,将整个内室映照得一片妖异的橘红。
混乱,尖叫,浓烟,火光。
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和更加混乱的救火声、惨叫声。我穿过弥漫的烟雾,朝着主屋的方向狂奔。
主屋的门紧闭着。里面传来赵明瑜惊恐的尖叫和顾烬书低沉的安抚声。
烬书哥哥!外面怎么了好大的烟!是走水了吗我好怕!赵明瑜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
别怕,有我在。顾烬书的声音沉稳,却透着一丝紧绷。
我冲到门前。没有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在门板上。
门板剧烈震动,却没有被踹开。
谁里面传来顾烬书凌厉的喝问。
我后退一步,再次狠狠踹去!同时嘶声喊道:顾烬书!开门,你的好公主,你的好姻缘,都完了,哈哈哈哈……声音嘶哑疯狂,在混乱的夜色中如同鬼魅。
门内似乎安静了一瞬,随即,门猛地被从里面拉开!
顾烬书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白色的寝衣,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被惊扰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当他看清门外浑身血污、如同厉鬼、眼神却燃烧着疯狂火焰的我时,瞳孔骤然收缩!
枫晚晚他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烬书哥哥!别让她进来!她是疯子!她会害我的!赵明瑜惊恐的尖叫从顾烬书身后传来。她裹着锦被缩在床角,脸色惨白如纸,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极度的恐惧。
顾烬书下意识地侧身,想挡住门口,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藏在袖中的手,一直紧握着那根冰冷的银针!在顾烬书侧身、赵明瑜那张写满惊恐的脸完全暴露在我视线中的刹那,
猛地扑了进去,速度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目标直指床上的赵明瑜!
拦住她!顾烬书厉吼,伸手抓向我!
但我的动作更快!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我扑到床边!在赵明瑜惊恐放大的瞳孔中,在顾烬书抓向我后襟的手即将触及的瞬间,我扬起了手!
不是攻击。而是将一件东西,狠狠地、用尽全力地,按在了赵明瑜惊恐尖叫着、试图护住小腹的双手上!
那东西滚烫!带着火焰灼烧后的余温和刺鼻的焦糊味!
是那张婚书!
那张被我点燃、又掷向管事嬷嬷、此刻边缘还在燃烧、大部分已化为焦黑蜷曲残骸的明黄婚书!
我将这滚烫的、代表着他们神圣婚姻的残骸,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般,死死地按在了赵明瑜那双保养得宜、涂着鲜红蔻丹的手背上!
啊!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叫,瞬间刺破了夜空!
赵明瑜像被滚油泼到,猛地弹了起来!疯狂地甩着手!那滚烫的焦糊物黏在她娇嫩的皮肤上,发出嗤嗤的轻响!剧烈的灼痛让她面容扭曲,涕泪横流!
我的手!我的手!啊——好痛!烬书哥哥救我!杀了她!快杀了这个贱人!她歇斯底里地哭嚎着,在床上翻滚。
顾烬书抓向我后襟的手,因为我这出乎意料的举动而猛地顿住。
他脸上的震惊瞬间被暴怒取代!那双深黑的眼眸里,燃起了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杀意!
枫晚晚!你找死!他怒吼着,大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朝我的脖颈抓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我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疯狂而扭曲的笑容,额角的鲜血还在流淌,眼神却亮得惊人,直直地迎上他暴怒的目光!
在他大手即将扼住我喉咙的前一秒,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出了那句早已在心底演练了无数遍的话,声音嘶哑尖锐,如同啼血的杜鹃,响彻了整个混乱的房间:
顾烬书!看清楚!这,就是你用我的命换来的好姻缘!这休书——我枫晚晚收下了!
休书!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顾烬书头顶!他抓向我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中!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被一种极致的错愕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死死地盯着我,又猛地看向床上捧着焦黑双手、哭嚎翻滚的赵明瑜,最后,目光死死地钉在了赵明瑜手背上那块黏连着焦黑婚书残骸、正迅速红肿起泡的可怖烫伤上!
休书……我用婚书残骸烫在她手上,是休书
这疯狂的、颠覆性的举动和话语,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所有的认知!
而就在他心神剧震、动作停滞的这千分之一秒!
我猛地将手探入怀中!不是武器,而是再次抓住了那块冰冷的石头!
用尽最后的、所有的力气,我狠狠地、决绝地,将那块石头,朝着顾烬书那张因震惊而失神的脸,砸了过去!
石头没有砸中他。他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了。
但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要的,就是这一瞬间的阻滞!
在他躲闪的瞬间,我像一道燃烧的黑色闪电,猛地转身!不再看床上哭嚎的赵明瑜,不再看陷入短暂混乱的顾烬书!朝着主屋敞开的窗户,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合身撞了过去!
哗啦!
脆弱的雕花木窗被我撞得粉碎!木屑纷飞!
冰冷的夜风夹杂着外面冲天的火光和浓烟,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
我像一只折翼的鸟,从破碎的窗口,直直地坠入了窗外那片……被后院火光照亮的、如同炼狱般的庭院!
晚晚!
身后,传来顾烬书一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某种巨大恐惧和难以置信的嘶吼!那声音穿透了火焰的噼啪声和赵明瑜的哭嚎,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崩溃的破碎感。
晚了。
身体在冰冷的夜空中下坠。失重的感觉传来。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还有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巨响。
下方,是将军府的后院。柴房和内室方向燃起的火势,借着风势,已经蔓延开来!
贪婪的火舌舔舐着干燥的木材和垂挂的帷幔,发出噼啪的爆响,将大半个庭院映照得一片赤红!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火光!浓烟!混乱奔逃的人影!
就是那里!
我目光死死锁定了那片燃烧得最炽烈的地方——正是堆放杂物的角落,火焰冲天!
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并没有传来。我砸进了一堆燃烧着的、尚未完全坍塌的杂物里!断裂的木梁、燃烧的布幔、滚烫的瓦砾……瞬间将我淹没!
轰!
滚烫的火焰瞬间吞噬了我的衣角!舔舐上我的皮肤!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身体!
呃啊!我控制不住地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在火堆里本能地翻滚挣扎!浓烟呛入肺腑,带来窒息般的灼痛!
翻滚中,右肩胛骨的位置,那块暗红色的枫叶胎记,暴露在肆虐的火焰之下!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当跳跃的、赤金色的火舌舔舐上那块胎记的瞬间!
那块沉寂了十几年、暗红色的、如同被揉碎枫叶般的印记,骤然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那热度并非来自外界的火焰,而是从印记深处透出!
紧接着,在那跳跃火光的映照下,那块暗红色的胎记,竟然开始变得……通透!
如同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深秋最炽烈的枫叶,在烈焰中燃烧、舒展、焕发出惊心动魄的血色光芒!
那光芒如此强烈,如此妖异,瞬间压过了周围肆虐的火焰,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望向这片火海的人眼中!
看……看她的肩膀!混乱中,有人指着火堆,发出惊恐至极的尖叫!
那……那是什么!
火……火在烧那块胎记!它……它在发光!
妖……妖怪啊!
惊呼声、恐惧的叫声在火场周围炸开!
那热流瞬间席卷全身!霸道地驱散了刺骨的寒冷,甚至……似乎短暂地压制了皮肤被火焰灼烧的剧痛一股强大而陌生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身体的虚弱和极限!
呃!我闷哼一声,借着这股突如其来的、诡异的力量,猛地从燃烧的杂物堆中挣扎着站了起来!
我站在熊熊燃烧的火海中央!跳动的火焰如同忠诚的仆从,在我周身狂舞!浓烟是我的帷幕!炽热的高温扭曲了空气!
而我的右肩胛上,那块枫叶胎记,在烈焰的舔舐下,灼灼燃烧!散发出如同鲜血浸透、又如红莲业火般的炽烈红光。
妖……妖怪!
火……火神娘娘显灵了
快跑啊!
晚晚。
一声嘶哑到极致、充满了某种巨大惊骇和崩溃的咆哮,
是顾烬书!
他不知何时冲到了火场边缘!一身白色的寝衣被烟熏火燎得狼狈不堪,头发散乱。他手里提着一桶水,显然是想要冲进来灭火救人。
但当他看清火海中央那个身影,看清她肩上那块在烈焰中灼灼燃烧、散发出妖异血光的枫叶胎记时。
他整个人如同被九天惊雷劈中!瞬间僵立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在冲天的火光映照下,扭曲变幻——震惊、难以置信、极致的恐惧……最后,统统化为一片死灰般的、巨大的崩溃和……某种迟来的、足以将他灵魂都碾碎的认知!
他手里的水桶,哐当一声,重重砸落在地!水花四溅,瞬间被炽热的地面蒸发成白汽。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猛地向前踉跄一步,单膝重重跪倒在滚烫的废墟边缘!溅起的火星烫伤了他的衣摆和手背,他却浑然不觉。
不……不……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火海中的我,那双曾经深不见底、永远冰冷漠然的黑眸,此刻被无边的惊涛骇浪彻底淹没!里面是碎裂的、不敢置信的光,还有某种……灭顶般的绝望和悔恨
是你……竟然是你……他喃喃着,声音破碎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呕出来的血块,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巨大痛苦和……迟来的、撕心裂肺的确认。
他的目光,死死地、贪婪地、又带着灭顶绝望地,锁在我肩上那块燃烧着血光的胎记上。
仿佛那是打开某个尘封地狱的钥匙,是他毕生追寻又亲手毁灭的答案。
他知道了他终于……认出来了
可惜,太晚了。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周围的一切,发出噼啪的爆响,迅速朝着我站立的位置合拢!
浓烟滚滚,视线开始模糊。那股从胎记深处涌出的诡异热流,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被烈火焚身的剧痛再次凶猛地席卷全身!
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我最后看了一眼废墟边缘那个跪倒在地、如同被彻底击垮的男人。他脸上的崩溃和绝望,在冲天的火光中,成了我眼中最后定格的画面。
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没有笑,只有一片冰冷的灰烬。
然后,我猛地转身!不再看他一眼!不再看这肮脏的将军府一眼!
用尽生命最后残存的力量,带着满身的火焰和肩头那灼灼燃烧的血枫印记,朝着火海最深处、那堵被烧得滚烫的院墙,义无反顾地、决绝地撞了过去!
轰——!
炽热的火焰和浓烟彻底吞噬了那个浴火的身影!只有那惊鸿一瞥的、在烈焰中灼灼如血枫的印记,如同一个凄厉的烙印,深深地、永恒地,刻在了所有目击者的眼底,也刻在了那个跪在废墟边缘、彻底崩溃的男人心上。
火光冲天,染红了金陵城大半个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