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日暖阳泼洒在青翠的群山之上,将蜿蜒的山道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箔。
空气里弥漫着新叶的涩香、泥土的潮湿,还有少年人身上特有的、仿佛用不完的精力蒸腾出的汗味与喧嚣。
队伍像一条色彩斑斓的长蛇,在墨绿的山脊上缓慢蠕动,笑声和叽喳的议论声惊飞了林间的鸟雀。
我站在队伍末尾,脚步有些拖沓。
悬崖边那架孤零零的秋千像磁石一样吸住了我的目光。
粗粝的原木踏板,缠绕着坚韧老藤的绳索,悬挂在嶙峋岩石探出的虬枝上。
底下,是令人目眩的深渊,缭绕的云雾在看不见底的深处翻涌,吞吐着下方幽谷的森冷气息。
2.
喂！小九,别掉队！
严厉的嗓音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是带队老师严华。
她站在前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身板挺得笔直,利落的短发被山风吹得有些乱,锐利的目光扫过整个队伍。
最后定格在我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她穿着便于行动的深色登山装,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匕首,寒光闪闪。
我应了一声,加快几步,心思却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轻飘飘地又落回了那架悬崖秋千上。
终于捱到休整点。
人群散开,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分享零食、拍照。
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向那危险的诱惑。
脚尖试探着踏上粗糙的木板,双手抓紧冰冷的藤索,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崖底寒意的空气,用力一蹬。
视野猛地开阔,又猛地收紧。
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向前方,悬崖边缘在脚下急速退去,深渊的巨口仿佛就在下一瞬要将我吞噬。
失重感攥紧心脏,耳畔是呼啸的风声。
荡到最高点,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整个人悬在虚空之上的那个刹那,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悬崖下方那片翻涌的云雾扭曲了一下。
不是风的形状,不是光影的错觉。
浓白的、水汽氤氲的雾霭,像被一只无形的巨口猛地撕扯、吞噬掉了一大块！
边缘模糊、不断蠕动的巨大空洞瞬间成型,边缘的雾气疯狂地向内坍缩、消失,仿佛潜伏着贪婪到极点、连虚无都不放过的饕餮。
空洞深处,似乎有某种非光非暗的、令人骨髓发冷的空在旋转。
仅仅一瞥,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面对天敌的极致寒意便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头皮炸开,血液仿佛瞬间冻僵。
这种气息……比训练舱里模拟的‘虚空裂痕’探测器警报还要冰冷百倍。
安纽尔帝国实验室的危险感知在疯狂尖叫。
3.
啊！
短促的惊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
秋千带着巨大的惯性荡回,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崖边土地时,膝盖一阵发软。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心全是冰凉的冷汗。
我死死抓住藤索,指节泛白,目光死死锁住那片云雾。
一切如常。
空洞消失了,云雾依旧缓慢地流淌,仿佛刚才那惊悚的吞噬从未发生。
是我的错觉
高度带来的眩晕
冷汗沿着鬓角滑落,黏腻冰冷。
喂,发什么呆呢！小心点！
严老师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不耐烦。
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皱着眉看我苍白的脸,别玩太久,准备集合下山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僵硬地点点头。
再望向那片云雾时,只剩下满心的惊悸和无法言说的诡异。
那东西是什么！它吞掉了什么为什么不见了
队伍重新移动,沿着盘山路下行。
山风变得猛烈起来,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
即将拐过一个巨大山坳、彻底看不见那片悬崖时,我鬼使神差地再次回头。
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遥远的、几乎在视野尽头的另一座更高的山峰之巅,那片厚重如棉絮的云海之上,一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同样扭曲模糊的轮廓正缓缓浮现！
它像一团没有固定形态的、不断膨胀收缩的暗影,边缘搅动着云气,无声地悬浮在那里。
它没有看过来,存在的本身,仿佛一个投向这片山林的巨大、冰冷而饥饿的阴影。
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注视感跨越空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
它刚才还在悬崖下吞噬云雾,现在却已飘到了那么远、那么高的地方
这绝非自然现象！
4.
几天后,喧嚣与热浪几乎掀翻了城市中心那座悬浮于空中的巨大庆典高台。
无数条闪耀着虹光的能量通道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同流淌的光河,托举着这座水晶与合金构筑的梦幻舞台。
全息投影将整片天空都变成了动态的画布。
斑斓的星云缓缓旋转,巨大的、由光粒子构成的鲸鱼优雅地游弋而过,洒下点点碎钻般的光尘。
震耳欲聋的音乐混合着海啸般的欢呼声,空气里充满了爆米花的甜腻、电子射灯的臭氧味和人群蒸腾出的亢奋荷尔蒙。
人山人海,人头攒动。
巨大的环形观众席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纯粹的、被盛大节日点燃的快乐。
我们班级的节目被安排在一个相当靠前的位置,视野极佳。
严华老师抱着手臂站在我们旁边,依旧穿着她那身标志性的、挺括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色套装裙,表情严肃得像是在监考,与周围狂欢的氛围格格不入。
她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周围喧闹的人群,眉头微蹙,似乎对这过分的喧嚣感到不适。
我的目光却像雷达,在攒动的人头和炫目的光影中紧张地扫描。
自从那天在悬崖边看到那恐怖的吞噬景象,一种沉甸甸的危机感就盘踞在心底。
那东西在山上吞噬云雾,那它会不会被这里更庞大、更炽热、更美味的东西吸引
比如,这数万人毫无防备地释放出的、纯粹而浓烈的情绪。
下面,有请高三（7）班带来特别节目——‘奇迹时刻’！掌声有请！
主持人激情洋溢的声音通过无处不在的扩音系统炸响。
聚光灯骤然打亮。
刺目的白光笼罩了我们所在的区域。
心脏猛地一沉,来了。
冰冷粘稠的预感,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
在我们前方不远处的贵宾席区域,空气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涟漪。
非常微弱,如同高温下远方的景象微微扭曲,若非刻意寻找,在如此绚烂的光影背景下几乎无法察觉。
但我看见了。
扭曲的中心,隐隐散发着与悬崖下、高山巅同源的、令人作呕的冰冷与空的气息。
它就在这里！它来了！它在观众席深处！
到你们了！
严老师的声音冷硬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像一把冰锥刺破了我的惊惧。
聚光灯炽热地烤着我的脸。
同学们推推搡搡,脸上带着兴奋和一丝茫然。
计划哪有什么计划！班级节目原本只是个普通合唱。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心脏,更强烈的、源自无数次穿梭于危机边缘的本能瞬间压倒了它。
必须示警,必须吸引它的注意！
必须制造一个舞台……
我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一个箭步抢在所有同学之前,冲到了舞台最前沿。
聚光灯追随着我,将我的身影在巨大的水晶地面上拉得很长。
台下是无数张仰望的、好奇的脸,汇成一片模糊的光海。
我甚至能看到前排贵宾席那个金发碧眼的外国青年饶有兴味的眼神,和他旁边那个穿着挺括衬衫、一脸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的不屑男生。
对未知毫无敬畏的傲慢眼神,格外刺眼……
女士们！先生们！
我猛地张开双臂,声音通过隐藏在衣领的微型扩音器瞬间传遍全场,压过了背景音乐的余韵,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近乎夸张的戏剧腔调,欢迎见证——‘真实之眼’的奇迹！我的魔术,将揭示你们身边隐藏的……非凡！
台下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期待掌声和口哨声。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首先！
我猛地指向贵宾席侧后方一个区域,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声音异常洪亮清晰。
让我们聚焦08866号！这位拥有丝绸般温柔长发的女士！您的发丝,是月神纺锤下的第一缕光！您每一次呼吸,带着山谷幽兰初绽的芬芳！命运的丝线在您指尖缠绕,编织着宁静的守护结界！
我的话语如同咏叹调般华丽而浮夸。
巨大的环绕立体屏幕忠实地捕捉着我的指向。
镜头迅速切换,锁定一位坐在那里、确实拥有一头柔顺长发的年轻女子。
她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惊到了,脸上浮现出困惑和一丝羞赧的红晕。
令人捧腹的是,伴随着我的赞美,屏幕上猛地蹦出一串巨大、土味十足、金光闪闪还带着廉价闪光边框的特效字符。
女神编号08866！长发及腰温柔爆表！守护结界法力无边！
旁边甚至配了个旋转的、闪闪发光的天使光圈和几朵俗气的玫瑰花动画。
噗哈哈哈！
全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哄笑。
土到极致便是潮
反差巨大的赞美和土掉渣的特效,瞬间戳中了所有人的笑点。
那位被点名的08866女士,忍俊不禁地掩着嘴笑了起来,之前的尴尬一扫而空。
紧张感被这爆笑冲淡了一丝。
我目光如电,继续扫视,锁定下一个目标。
戴着硕大彩虹色发卡、正笑得前仰后合的女孩。
还有您！彩虹发卡的元气精灵！
我声调更高,手臂夸张地挥舞。
您的笑容是永不熄灭的小太阳,发卡上跳跃着七种幸运之光！您的活力光环正在扩散,为周围十米内所有单身人士加持脱单Buff！有效期就在今晚！
我故意拖长了音调,挤了挤眼。
镜头瞬间捕捉到那个戴着彩虹发卡的女孩,她正笑得捂着肚子。
屏幕上,更加震撼的特效炸开。
彩虹の幸运女神驾到,脱单Buff今日限定！买一送一！
字符是七彩霓虹灯效果疯狂闪烁,旁边配着两颗巨大的、互相碰撞的卡通红心,砰砰乱跳,掉下一堆闪烁的小星星。
全场笑浪几乎掀翻了穹顶。
连前排那个不屑的男生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这也行的滑稽表情。
气氛已经被彻底点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欢乐的旋涡。
我的掌心开始发烫,皮肤下的血管微微鼓起,仿佛有熔岩在奔流。
熔炉被唤醒的前兆。
实验室那些白大褂,把某种来自火山星域深渊火蜥的基因强行嵌入了我的DNA,辅以能量转化器官的粗暴移植,造就这具能凭空点燃高温等离子体的人形兵器。
代价
每一次使用都像在焚烧自己的生命燃料,还有那如影随形的、被当作异类和工具的冰冷标签。
恐惧被这喧嚣暂时压制。
我抓住这短暂的安全区,语速加快,指向更远的地方：
那位！穿着绿色恐龙连体睡衣的朋友！别藏了,我看到你了！低调的外表下,封印着远古的咆哮之力！每一次眨眼,都在向世界发送‘生人勿近’的可爱电波！
史前巨兽·萌系限定版！眼神杀威力MAX！
一只喷着Q版火焰的卡通小恐龙在屏幕上蹦跶。
双胞胎姐妹花！左边这位,嘴角藏着蜜糖。右边这位,眼神淬着冰霜。你们是命运的镜像,是完美的矛盾统一体！
冰与火の孪生女神！甜度与酷感同时爆表！
屏幕上左右分裂出两个截然不同风格的巨大美少女头像,一个甜美微笑,一个冷艳挑眉。
每一次指向,每一次浮夸到离谱的介绍,都伴随着更加土味、更加金光闪闪、更加精神污染的特效字幕在巨幕上炸开,引发一轮又一轮山呼海啸般的狂笑和掌声。
我心中虽对自己在短暂时间中思索出的计划无语至极,可面上不显,兴高采烈地带动全场情绪。
整个舞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欢乐海洋,声浪几乎要冲破能量屏障。
人们笑得眼泪直流,互相拍打着肩膀,沉浸在纯粹的、被这无厘头魔术点燃的亢奋中。
没有人注意到,狂热的氛围中心,被我刻意点出的特征人物周围,空气的扭曲变得更加频繁、更加剧烈,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不断扩散。
5.
金发外国青年笑得直拍大腿。
他旁边那个一脸不信邪的陈屿,虽然也在笑,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微微眯起眼,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被我点名的区域,似乎在分辨我这拙劣魔术背后的真实意图。
严华老师依旧站在舞台侧后方,抱着手臂。
她没有笑。
她的目光像鹰隼一样,穿透狂欢的泡沫,死死锁定在贵宾席那片扭曲最剧烈的区域。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张绷紧的弓。
舞台的喧嚣与她周身散发的冷冽警惕,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全场气氛被我的土味特效和胡言乱语推向最高潮,笑声几乎要掀翻整个悬浮水晶台之际。
异变,在无声中降临。
首先遭殃的,贵宾席边缘一个正笑得拍打同伴肩膀的胖子。
他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身体就猛地一僵。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大吸管,瞬间插入了他的胸膛。
圆润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红润的肤色眨眼间褪成死灰。
眼神像被吹熄的蜡烛,骤然黯淡、空洞。
他抬到一半的手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像一尊瞬间失去所有水分的泥塑,凝固在上一秒狂笑的姿态上,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散发着微弱寒意的躯壳。
没有惨叫,没有伤口,没有鲜血。
生命被瞬间抽干、令人毛骨悚然的空。
08866温柔长发女士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
他正举起光脑准备拍摄这欢乐的一幕。
手臂刚刚抬起,整个人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脸上的兴奋表情定格,眼神中的光芒瞬间熄灭,如同电路被切断的灯泡。
他举着光脑的姿势凝固,如同博物馆里一尊拙劣的蜡像。
一个,两个,三个……
如同被无形的瘟疫扫过。
以扭曲的空气为中心,死亡像涟漪般无声地扩散。
被吞噬者保持着生前的姿态,凝固在座位上。
脸上残留着狂欢的余烬,身体却冰冷僵硬,眼窝深陷,皮肤蒙上一层死气的灰败。
没有挣扎,没有预警。
生命被瞬间、彻底地抹除,留下一个冰冷的、空洞的物理容器。
前排的笑声戛然而止。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喉咙。
金发外国青年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
他旁边的陈屿,残存的笑意瞬间冻结、碎裂,取而代之的是瞳孔骤缩、如同看到地狱般的极致惊骇。
他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那……那是什么！
陈屿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震惊而完全变调,尖利地撕裂了短暂的死寂。他手指颤抖地指向那些凝固的人偶。
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以贵宾席为中心,迅速向四周蔓延。
欢乐的喧嚣如同被利刃切断,戛然而止。
无数张脸转向那个方向,困惑、茫然,看到那些凝固的、失去灵魂的躯壳时瞬间爆发的、无法理解的恐惧。
嗡鸣声开始响起,如同无数只受惊的蜜蜂在飞舞。
搞……搞什么
喂！老王老王你怎么了！
天啊！他的脸……他的手好冰！
是……是节目效果吗
一个微弱的声音带着最后的侥幸。
7.
舞台中央的我,心脏沉到了冰点。
终究……还是来了。
比预想的更快,更贪婪……
那些被吞噬的,正是情绪最外放、最美味的个体。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片扭曲的中心。
数万人惊骇目光的聚焦下,恐慌情绪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的瞬间,隐形的猎食者,似乎被这庞大的食物散发的诱人气息刺激得按捺不住了。
空气的扭曲骤然加剧,如同沸腾的开水。
空间的光线怪异地折射、破碎。
巨大而模糊的轮廓,如深海中浮现的幽灵巨兽,在虚空中缓缓勾勒出来。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
像一团不断翻滚、膨胀又收缩的、半透明的暗影聚合体。
边缘是模糊的、流动的,仿佛由无数粘稠的黑暗能量和冰冷的空构成。
它身体表面,十几条水桶般粗细、同样半透明的巨大触须猛地探伸出来。
如同来自深渊的巨蟒,无视物理空间的阻碍,无声而迅猛地卷向四周惊恐的人群。
触须扫过之处,空气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玻璃被刮擦的嘶嘶声,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
啊！
真正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爆发。
如同点燃了炸药的引信,瞬间引爆了全场。
恐慌像瘟疫一样疯狂蔓延！
人群像炸了窝的马蜂,尖叫着、推搡着、不顾一切地向后涌去！
践踏,摔倒！
哭喊声、咒骂声、绝望的呼救声瞬间取代之前的欢笑,汇成一片混乱恐怖的海洋。
怪物！真的有怪物！
快跑啊！
救命！别推我！
舞台边缘,陈屿首当其冲。
粗大的、半透明的触须如同闪电般,带着刺骨的寒意,直扑他的面门。
冰冷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压迫感瞬间将他笼罩。
他英俊的脸庞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瞳孔缩成了针尖。
他甚至忘记呼吸,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那死亡的阴影降临。
他离舞台太近了,几乎就在我的正前方。
不！
他身边的金发青年发出绝望的嘶吼,徒劳地伸出手想拉他,却被混乱的人流冲开。
冰冷的触须尖端即将触及陈屿额头的千钧一发之际。
滚开！
清叱如惊雷炸响！
并非来自我。
舞台侧后方,深色的身影如同撕裂风暴的闪电,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猛冲而出。
是严华！
她不知何时已经撕掉了碍事的套装裙外套,露出下面贴身的、闪烁着暗哑金属光泽的黑色作战背心。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雌豹,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没有一丝面对未知怪物的恐惧。
百战余生的、纯粹到极致的杀伐决断。
她的动作快到留下残影！
目标并非那扑向陈屿的主触须,而是另一条正卷向一个摔倒小女孩的、稍细一些的衍生触须。
触须末端已经缠绕住小女孩的脚踝,正试图将她拖入那团翻滚的暗影。
严华凌空跃起！
修长有力的腿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一记精准狠辣到极点的侧踢,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那条衍生触须的中段。
嗤啦！
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烧红烙铁浸入冰水的声响。
半透明的触须被踢中的部位,竟猛地爆开一团刺目的电火花。
构成触须的粘稠暗影遇到克星,剧烈地扭曲、沸腾、发出无声的尖啸。
缠绕小女孩脚踝的力量瞬间消失。
严华落地,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如同最精密的杀戮机器。
她的五指成爪,指间不知何时已戴上布满细密倒刺的金属手套,指尖跳跃着幽蓝色的电弧。
她反手一抓,精准无比地扣住那条被重创后试图缩回的触须末端。
滋……噼啪！
幽蓝的电弧瞬间暴涨,如锁链般缠绕上整条触须。
触须疯狂地扭动、抽搐,暗影物质在电弧灼烧下发出焦糊的异味,迅速变得稀薄、透明。
噗的一声,如肥皂泡般彻底溃散。
空气中弥漫一丝淡淡的焦臭和逸散的冰冷气息。
摔倒的小女孩被旁边惊魂未定的大人一把抱起,哭喊着逃开。
8.
耳廓深处,由隐形自适应聚合物
塑造、流淌着哑光深灰的
NLCS
神经集成通讯单元。
像嵌入血肉的冰冷陨铁,始终保持着最低功耗的待机嗡鸣。
它与我颅骨的轮廓完美融合,主动骨传导矩阵如蛛网般将环境音清晰而克制地送入听觉神经,过滤着无用的喧嚣,只留下潜在的危险频率。
一股截然不同的、被量子加密信道重重包裹的脉冲信号,如同淬火的钢针,精准地刺破这层日常的听觉薄膜,直接作用于神经末梢：
目标已进入第三象限。小组就位,授权‘收割’协议。重复,授权‘收割’。
声音冰冷、高效,每一个字节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正是严的指令。
NLCS绕过耳膜,通过颞骨震动直接在听觉皮层生成的感知,清晰得如同颅内低语。
我眼神深处那丝惯常的、玩世不恭的轻佻瞬间冻结、蒸发。
全身肌肉在神经指令下达前已自动绷紧,进入狩猎状态。
几乎同时,我的拇指指腹精准地压向耳后那块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凹区域——静默激活压感触控。
指尖传来轻微的、富有弹性的阻力反馈,仿佛在挤压一块活的金属。
一行冰冷的绿色状态码在视野边缘,通过神经链接的视觉辅助系统无声闪过。
我喉结滚动,声音通过骨骼传导被系统捕捉、压缩、加密,再经由量子信道以近乎零延迟的速度射出,低沉、稳定,再无半分平日的散漫：
小九收到。‘收割’协议启动。执行中。
衍生体,能量反应弱,物理攻击结合高频能量脉冲可摧毁。救人！疏散！
耳麦内部传来异口同声的:是！
严华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再次扑向另一条肆虐的触须,动作凌厉如刀,每一次出手都伴随着电弧的爆鸣和怪物触须的崩解。
她不再是那个严厉刻板的老师,如同一尊降临凡间、肃清异端的武神。
此刻,扑向陈屿的那条主触须,近在咫尺。
陈屿甚至能感受到那触须尖端散发出的、冻结骨髓的死亡气息！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终结的降临。
看着我！
我的声音穿透混乱的尖叫,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并非怒吼,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
陈屿下意识地睁开眼。
舞台中央的我,双手猛地向身体两侧张开。
掌心向上,不再有丝毫的犹豫和恐惧,体内那股沉睡的、跨越了无数世界壁垒的力量轰然爆发。
炽热纯粹,带着焚尽一切污秽的意志。
轰！
两团炽烈到无法直视的金白色火焰,毫无征兆地从我双掌掌心冲天而起。
火焰并非凡火,跳跃着,嘶吼着,散发出恐怖的高温,瞬间将周围的空气都灼烧得扭曲变形。
我的粉色长发被狂暴的热浪猛地向后掀起,如同燃烧的旗帜在身后狂舞。
火……火
陈屿失声惊呼,大脑彻底宕机。
魔术这还是魔术！
扑向他的巨大主触须,显然被这突然爆发的、充满毁灭气息的能量所惊动。
它猛地一顿,顶端如同蛇头般昂起,放弃近在咫尺的陈屿,转向舞台上那两团让它本能感到威胁和渴望的火焰。
它似乎被这更强大的能量源吸引了。
不是魔术,是基因深处的咆哮。
实验室里无数次被电流和痛苦逼出来的本能释放。
两团炽烈到无法直视的金白色火焰,如同被囚禁的太阳,轰然从我掌心喷薄而出。
恐怖的高温瞬间扭曲了空气,发出噼啪的爆鸣。
我的粉色长发被狂暴的热浪猛地向后掀起,如燃烧的旗帜。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下能量腺体的剧烈搏动,血液在沸腾,下一秒就要从毛孔里喷出火来！
代价来了……
顾不上那么多了。
来啊,你这团恶心的鼻涕虫！
我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一丝因能量过载而产生的嘶哑。
双臂灌注了全身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挥。
掌心的火球如同两颗咆哮的流星,拖着长长的、焚烧空气的焰尾,轰然射向空中那团翻滚的暗影核心。
烧穿它！
意念与火焰合一。
火球精准地撞入怪物体内,金白色的烈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那庞大的暗影身躯内部猛烈爆燃。
怪物变成了一个在半空中疯狂扭动、翻滚的巨大火球。
暗影物质在安纽尔帝国净化者III型基因火焰面前迅速崩溃、汽化。
两团火球几乎同时狠狠撞进了怪物那半透明的、不断翻滚的核心暗影之中。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
金白色的火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那庞大的暗影身躯内部猛烈爆燃。
怪物整个身体被点燃了,它变成了一团在半空中疯狂扭动、翻滚、发出无声哀嚎的巨大火球。
暗影在火焰中迅速崩溃、蒸发,散发出浓烈的焦臭和冰冷的负能量乱流。
熟悉的、焚烧污秽带来的短暂快意,混合着身体被掏空的虚弱感,同时涌上心头。
成功了
眼前阵阵发黑,能量消耗带来的巨大空虚感让我身体晃了晃。
所有人都以为这恐怖的怪物即将被彻底焚毁的瞬间,
小心！
严华老师急促的警告声破空而来。
异变陡生！
燃烧的怪物核心,彻底崩溃的前一刹那,猛地向内收缩。
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混合着毁灭性能量和冰冷空之意志的冲击波,如同一个被压缩到极点的炸弹,轰然爆发。
无形的毁灭力量如同海啸般向四面八方疯狂扩散！
冲击波的首要目标,赫然是距离最近的我！
太快了！太近了！避无可避！
视野瞬间被一片毁灭的白光吞没,身体像是被一柄无形的万吨巨锤狠狠砸中。
骨骼发出呻吟,内脏仿佛移位。
毁灭的白光波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将我吞没。
我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被这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猛地掀起！
向着舞台后方——那个为了舞台效果而布置的、此刻正燃烧着熊熊模拟火焰的巨大焚化炉道具口抛飞过去。
不！！
陈屿撕心裂肺的吼声穿透爆炸的余音。
呵……现在知道怕了
一丝荒谬的念头闪过,随即被下坠的罡风撕碎。
失重感包裹着全身。
下方是翻滚咆哮的金红色烈焰,热浪燎着我的发梢。
樱粉色的舞台装衣袂猎猎翻飞,长长的白色飘带在身后狂乱舞动,如同彗星的尾迹。
最耀眼的,是我那飞扬的粉色长发。
它们不再柔顺,而是在烈焰的热风与冲击波的狂澜中恣意飞扬。
每一根发丝都反射着下方地狱之火的光芒,闪耀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悲壮的璀璨。
还挺像实验室里那些数据屏幕上,代表能量过载的红色警报的。
一个冰冷的自嘲在心底升起。
目光扫过下方。
陈屿那张因绝望和悔恨而扭曲的脸,被泪水模糊。
严老师骤然转头的目光,沉甸甸的、冰冷的了然。
还有……那些被我夸大其词点过名的人。
08866长发女子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脸上温柔不再,只剩下凝重和某种默契的决断。
彩虹发卡女孩收起所有笑容,眼神锐利如鹰隼。
穿着绿色恐龙连体衣的萌兽早已撕开了玩偶服的伪装,露出下面贴身的黑色战斗服,手中握着一把造型奇特的能量枪。
双胞胎姐妹背靠背站立,一个指尖跳跃着幽蓝的电弧,一个掌心凝聚着冰寒的霜气。
她们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坠落的轨迹上,如同准备出击的群狼。
叶知微、夏萤、林森、苏晴、苏雪……她们眼中的凝重和默契的决断。
还好……她们都还在。
夸张的介绍,土味的特效,是掩护,也是集结的信号。
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平静,坦然,甚至带着一丝释然。
至少这次,这身被改造得乱七八糟的躯壳,烧起来还挺好看的。
这个念头带着点黑色幽默,冲淡了死亡的冰冷。
视线收回,下方是翻滚咆哮的金红色火海。灼热的气息已经燎到了发梢。
下一秒,带着那漫天飞扬、如同绝唱般燃烧的粉色长发和狂舞的白色飘带,我义无反顾地坠入了那片金红。
不！
陈屿撕心裂肺的吼声穿透了爆炸的余音。
陈屿的咆哮达到了顶点,充满了撕裂灵魂的痛苦。
他刚刚从鬼门关逃回,目睹了火焰的爆发,看到那毁灭冲击波的扩散。
他离得足够近,看到我为了救他而暴露在冲击波最前线的瞬间。
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迟来的、如同毒药般蔓延的悔恨瞬间吞噬了他。
他眼睁睁看着我被那股力量卷走,扑向那象征死亡的烈焰巨口！
他向前猛扑,伸出手,徒劳地想抓住什么,只抓住了一片灼热的空气和逸散的焦糊味。
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将脸深深埋进膝盖之间,肩膀剧烈地抽搐着。
迟来的、如同海啸般的悔恨将他彻底淹没。
他为什么不信为什么傲慢他本该……可以……做点什么的……
9.
与此同时,巨大的欢呼声如同海啸般从后方尚未被混乱波及的、更远处的观众席上爆发出来。
哇哦！
太逼真了,太壮观了！
这特效,这演员！这牺牲精神！绝了！
值回票价啊！！
再来一个！
震耳欲聋的掌声、口哨声、兴奋的尖叫几乎要掀翻整个穹顶星璇。
绚烂的全息烟花适时地在半空中炸开,巨大的虚拟鲸鱼发出悠长的鸣叫游过。
后方那些不明真相的观众眼中,这不过是一场设计无比精妙、特效逼真到极致、演员投入得令人咋舌的末日怪物大战高潮戏码。
前排贵宾席的混乱
那是沉浸式体验。
那些凝固的人偶当然是道具！
被吞噬被烧死都是表演！多么震撼！多么刺激！
震天动地的、纯粹的、欢乐的狂潮,与舞台前方这片小小的死亡地带、与陈屿那崩溃跪地的身影、与严华老师冰冷肃杀的表情、与08866等人眼中沉重的担忧……
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荒诞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大反差。
欢呼声浪如同实质的墙壁,将绝望彻底隔绝在外。
10.
灼热。刺眼。
意识像是沉在滚烫的泥沼底部。
耳膜里灌满了粘稠的嗡嗡声。
身体的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从每一个细胞深处刺出来。
没死
还是……这就是死后的感觉
不是,帝国的回收舱也这么疼吗
咳……咳咳……
肺叶像是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抽动都带出灼痛和铁锈味。
喉咙干得冒烟。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光线昏暗,但并不陌生。
是穹顶星璇后台的紧急医疗区。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能量凝胶特有的微甜气味。
首先看到的,是围在病床边的一圈脑袋。
每一个都无比熟悉,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难以掩饰的关切。
我看着围在身边的伙伴们——叶知微、夏萤、林森、苏晴、苏雪。
关切的眼神,真实的温度。
不是回收舱……是他们。
一股酸涩的暖流涌上,冲淡了身体的剧痛。
醒了醒了！夏萤的声音清脆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
她脸上的烟灰都没擦干净,彩虹发卡歪歪斜斜地挂着,明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就说嘛！祸害遗千年！咱们队长哪有那么容易报销！
呸呸呸！夏萤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现在只穿了上半截绿色恐龙连体衣,露出里面的黑色工装裤的萌兽。
林森瓮声瓮气地反驳,他手里还拿着一柄造型夸张、枪口微微发红的脉冲焊枪,似乎在紧急修复着什么设备。
队长那是吉人自有天相！你懂个锤子！
他粗声粗气地说着,看向我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安心。
苏晴、苏雪一左一右。
苏晴脸上带着温暖的、如释重负的微笑,正用沾湿的棉签轻轻擦拭我的额头。
苏雪依旧冷着脸,冰蓝色的眸子里也少了几分寒意,她正快速地在光屏上操作着什么,大概是在分析数据或清理痕迹。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疼
叶知微的声音温柔得像春天的溪流,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指尖散发出微弱的、令人舒适的暖意,轻轻探查着我的脚踝。
还……还行……
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喉咙火烧火燎。
试着动了动身体,立刻被一阵强烈的酸痛和僵硬感打败,忍不住龇牙咧嘴,嘶……就是……像被一万头犀牛踩过……
叶知微指尖传来令人舒适的暖意,探查着我的脚踝。
她的温柔和实验室里那些研究员程式化的体征稳定播报截然不同。
这些真实的、带着温度的联系,是我在冰冷的培养舱和训练室里从未体验过的奢侈品。
废话！
夏萤夸张地翻了个白眼,凑近我,你可是从那么高砸进那堆‘特效火’里！要不是严头儿提前在炉子里塞满了缓冲凝胶和相位偏导层,你现在就不是‘还行’,是真成焦炭了！
缓冲凝胶相位偏导层难怪……我还活着。
看似恐怖的焚化炉烈焰,恐怕大部分能量都被严老师暗中布置的手段中和或转移了。
真正的伤害,反而是最后那怪物自爆的冲击波和摔落时的震荡。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低头看了看自己,好家伙……裹得像个刚出土的木乃伊。
从脖子以下,缠满了厚厚的、散发着清凉药味的生物凝胶绷带,外面还套着一层坚固的、闪烁着微弱蓝光的医疗固定外骨骼。
脚踝处被一个造型复杂的气垫靴牢牢固定住。
看来那里是扭伤的重灾区。
只有脑袋和手臂勉强能动。
粉色的长发失去了火焰中的狂野,此刻有些凌乱地垂落在厚厚的绷带边缘,发梢还带着一点焦糊的卷曲。
小姐,你刚才真的是太厉害了！
林森一脸真诚的崇拜,那两把火,嚯！帅炸了！
就是！场面效果满分！
夏萤用力点头。
厉害我扯了扯嘴角,牵扯到脸上的伤口,一阵刺痛。
不过是帝国实验室里编号K-7的熔炉实验体,又一次成功释放了预设的毁灭程序罢了。
只是这一次,不是为了冰冷的测试指标,不是为了帝国的什么狗屁任务。
是为了……救下那个傲慢的蠢货
为了不让更多人被吞噬为了……这些围在我身边、会为我担心、会为我高兴的……同伴
你没看到后面那些观众,喊得嗓子都劈了！都以为是最牛的特效演出呢。严头儿刚才还收到主办方追加的‘特效创意奖’奖金通知。
夏萤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计划
我捕捉到这个关键词,脑子还有点懵。
嗯。
一直沉默操作光屏的苏雪抬起头,言简意赅。
严头儿预案之一。用最大能量爆发吸引并重创核心,制造‘同归于尽’假象,混淆世界意识的追踪。你做得很好。
她的语气平板,很好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已经是极高的评价。
代价是你的脚踝韧带撕裂,三根肋骨骨裂,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轻微脑震荡。
苏晴温柔地补充,手上的动作依旧轻柔。
还有轻微能量过载反应。需要静养至少两周。
我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
虽然动一下全身都疼,但听着伙伴们七嘴八舌、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刚才的演出效果,一种奇异的暖流驱散了身体的冰冷和疼痛。
我们还在,我们还在一起。
任务……算是完成了至少那怪物是彻底灰飞烟灭了。
对了,
我想起什么,目光扫过她们,那个……陈屿呢还有那个金毛……
提到这个名字,围在我身边的几个人表情都变得有些微妙。
叶知微的动作顿了一下,夏萤撇了撇嘴,林森挠了挠头。
那个傻小子
夏萤哼了一声,还在外面角落里蹲着呢。跟个被雨淋透的鹌鹑似的,魂儿都没了。严头儿刚才去看了一眼,那家伙抱着头缩成一团,肩膀抖得跟筛糠一样,嘴里就只会念叨‘对不起’‘是我的错’……啧,早干嘛去了
她语气里带着点解气,又有点不屑。
叶知微轻轻叹了口气：他被吓坏了。也……很自责。
她顿了顿,看向我。
毕竟,他亲眼看着你……‘死’在他面前。那种冲击,对从未接触过真相的普通人来说,太大了。
就在这时,医疗区的气密门无声滑开。
严华老师走了进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撕裂了外套的作战背心,上面沾满了灰尘和能量灼烧的痕迹。
短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初。
她手里拿着一个数据板,目光扫过我们,最后落在我裹成粽子的身体上。
醒了
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少了几分惯常的严厉。
她走到病床边,没有多余的问候,拿起旁边的扫描仪对着我全身扫了一遍,数据板上快速滚动着复杂的生命体征参数。
严老师……
我看着她冷硬的侧脸线条,想起她如同战神般撕裂触须救人的身影,心头涌起复杂的情绪。
感激敬佩还有一丝后怕。如果不是她……
死不了。
严华头也不抬,打断我的话,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
冲击波能量被偏导层吸收了73%,剩下的靠你的强化体质和凝胶绷带硬抗。脚踝是落地姿势问题,笨蛋。
她放下扫描仪,手指在数据板上快速点了几下,调出一份报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世界波动指数在怪物湮灭后迅速回落至安全阈值以下。残留的‘空’属性污染比预想中顽固,清理小组还需要三小时。
她将数据板转向我们,上面显示着穹顶星璇的能量分布图,几处被标记为深紫色的污染区域正在缓慢褪色。
另外,贵宾席有七个深度吞噬者。生命体征消失,灵魂印记彻底湮灭。常规医疗判定为‘突发性群体心因性休克’。
她念出这个荒谬的死亡结论时,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念一份普通的实验报告。
七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当成了一场盛大演出的道具。
一股寒意掠过心头,比怪物的触须更冷。
那个陈屿,
严华的目光转向门口方向,眼神锐利依旧,目睹了核心冲突。他的认知扰动指数在冲击波后飙升到临界点,刚才短暂接触,已突破阈值。
她的话让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叶知微等人脸上的轻松消失了。
临界点突破阈值这意味着……
世界意识……注意到了
苏雪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
扰动源过于强烈,且直接关联核心事件。
严华合上数据板,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如同判决,这个世界的时间线,对他而言,结束了。
结束了。
三个字,冰冷地宣判了一个年轻人熟悉的一切。
他的生活、他的朋友、他的世界——都将不复存在。
处理方案
苏晴轻声问。
清理小组会进行记忆模糊化处理,确保不留下异常信息。然后,
严华的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安排一件物品的转移。
按标准流程,移交‘星港’,送他去‘彼岸’——阿尔法-7农业殖民星。他的新身份和基础生存包会在抵达前准备好。
阿尔法-7……一个遥远、原始、除了广袤农田和基础生态圈外几乎一无所有的边缘世界。
一个被流放者度过余生的地方。
这就是窥见真实、跨越认知界限的代价。
像我们这些人,因为身上的异常,永远无法真正属于任何一个世界。
只是陈屿的代价,是被迫离开他熟悉的一切。
我们的代价,是永远在边缘流浪。
门外,隐约传来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是陈屿。
他还在那里,沉浸在自己巨大的痛苦和悔恨中,全然不知自己即将失去的,远比想象中更多。
医疗区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只有仪器轻微的嗡鸣。
劫后余生的庆幸被一种更沉重的、宿命般的无奈所取代。
严华走到我的轮椅旁,她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粗鲁地调整了一下固定我手臂的束带,确保它足够牢固。
她俯身靠近的刹那,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她脖颈后侧,那被作战背心领口遮住的地方,似乎有一小块皮肤……
闪烁着极其微弱、非自然的金属冷光。
其微小的、复杂的编码印记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那是……帝国高级特工的生物烙印
心脏猛地一缩。
严老师……她也是……
她一直知道我的来历
无数的疑问瞬间涌入脑海,撞击着本就昏沉的意识。
她直起身,依旧是那个冷硬严厉的严老师,仿佛刚才那丝异样从未存在。
准备转移。
她下达命令,声音斩钉截铁。
三分钟后,通道开启。目的地：瑞亚星域,艾瑟琳花园星。我们在那里有一个安全屋,足够你养好这身蠢伤。
艾瑟琳花园星
夏萤的眼睛瞬间亮了,那个传说中到处都是发光花海和甜点瀑布的地方！
任务是休养,不是度假。
严华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眼神深处,似乎也有一丝极其微不可察的缓和。
前提是,
她看向我,你这笨蛋别再把脚崴进甜点瀑布里。
叶知微忍不住轻笑出声,苏晴也莞尔。
连冷着脸的苏雪,嘴角也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
林森已经开始麻利地收拾起他的工具包,嘴里嘟囔着发光花海甜点瀑布严头儿这次总算大方了一回……
沉重的气氛被这小小的插曲冲淡了些许。
我靠在厚厚的、柔软的凝胶绷带里,感受着伙伴们重新活跃起来的气息。
身体的疼痛依旧清晰,脚踝的肿胀感一跳一跳地提醒着刚才的惊险。
看着严华冷硬的侧脸,看着叶知微温柔的笑容,看着夏萤叽叽喳喳和林森笨拙的忙碌,看着双胞胎姐妹无声的默契……
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弥漫开来。
粉色的长发垂落在白色的绷带上,不再有烈焰中的狂舞飞扬,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点狼狈的柔软。
外面的喧嚣——无论是真实的恐慌还是虚假的欢呼——都被厚重的隔离门阻挡。
这里,只有我们。
严华抬起手腕,看了看一个没有任何品牌标识、造型极其简洁的金属腕表。
表盘上,细微的光点开始有规律地跳动、串联。
通道稳定。三十秒后开启。
她言简意赅。
叶知微推着我的轮椅,夏萤和苏晴一左一右护在两侧。
苏雪殿后,手指在腕部的微型光屏上快速操作着,进行最后的痕迹清理。
林森扛着他那个鼓鼓囊囊的工具包,像个要去郊游的大力士。
严华站在最前方,背对着我们,面对着医疗区空无一物的墙壁。
她的背影依旧挺直,像一道沉默而坚固的闸门。
腕表上的光点跳动到了终点。
无声无息地,严华前方的空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水波般的涟漪。
涟漪的中心,空间像融化的蜡一样向内塌陷、旋转,形成一个深邃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圆形通道。
通道内部,隐约可见流动的星光和难以名状的色彩。
走。
严华没有回头,率先一步,踏入了那片旋转的星光之中,身影瞬间被柔和的光芒吞没。
叶知微稳稳地推动我的轮椅。
悬浮轮碾过光滑的地面,无声地前行。
身体被固定得很牢,穿过那层空间涟漪时,还是感觉到一种奇妙的、如同穿过一层冰凉水膜的触感,轻微的眩晕袭来。
眼前景象瞬间切换。
不再是穹顶星璇充满消毒水味的医疗区。
柔和得如同月光的光线洒落。
空气温暖而湿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千百种奇异花香的甜美气息,浓郁却不腻人。
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无际的、正在缓缓呼吸般明灭起伏的发光花海。
花朵形态各异,有的像摇曳的铃兰,散发着柔和的蓝光；有的如同盛放的玫瑰,花瓣边缘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晕。
大片的、如同蒲公英的绒球,散发着朦胧的粉紫色光雾,随着微风轻轻飘散……
光芒交织流淌,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梦幻仙境。
远处,似乎真的有一条由某种粘稠的、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琥珀色液体构成的瀑布,从发光的空中藤蔓上潺潺流下,汇入下方闪烁着星光的池塘。
艾瑟琳花园星,安全屋。
轮椅停了下来。伙伴们发出一片低低的惊叹,连苏雪冰冷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动容。
严华站在花海边缘,背对着这片梦幻般的景色。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我裹满绷带、坐在轮椅里的身影上。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那双总是过于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在流动的花海光芒映照下,似乎沉淀下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磐石般的疲惫,以及更深邃的、无需言说的东西。
休息。
她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在甜美的花香中显得异常清晰。
叶知微笑着,轻轻理了理我垂落在绷带边缘的一缕粉色乱发。
夏萤已经好奇地蹲下身,试图用手指去碰触一朵发着蓝光的小花。
林森放下工具包,深深吸了一口香甜的空气,发出满足的叹息。
苏雪则迅速走向不远处一座被巨大发光藤蔓缠绕的、造型奇特的半球形建筑——我们的安全屋。
我靠在轮椅里,感受着脚下花海传来的、如同大地心跳般的微弱脉动。
身体的疼痛还在,脚踝的肿胀感依旧清晰。
但看着这片流动的光之海洋,看着身边同伴的身影,看着严华老师那沉默却如山岳般可靠的背影……
帝国实验室的K-7……
严华老师颈后的烙印……
阿尔法-7上即将开始新生活的陈屿……还有眼前这片不属于任何人的花海……
无数的碎片在脑海中盘旋。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
我看着严华站在花海边缘那沉默而挺直的背影,看着伙伴们放松下来的身影。
暂时……就这样吧。
至少此刻,这具被改造过的躯壳,还能感受到花香的甜美,还能被同伴的关切包围。
至于那些冰冷的烙印和沉重的秘密……
等养好这身伤再说。
我缓缓闭上眼睛,让那流动的光影和甜香暂时淹没所有的疑问与隐痛。
粉色的长发安静地垂着,不再燃烧,不再狂舞。
只有劫波的余烬,和漫长旅途间隙中,偷得的一缕带着甜香的花间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