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仍有许多人记得这天早上。
朗日当空,赤焰旺盛,可都比不上火焰里的神迹夺目。
这是谭石家的二妹,死而复生的少年,自称带着神的旨意回到这个贫瘠的村子,说要拯救她们。
她噙着淡淡的笑,眉却轻蹙,像慈悲又苦恼于他们冒犯之举的神明,吐出的叹息如清风那样遥远。
凡间的绳索似乎困不住她,她只消手轻轻一挥,火焰便由她驱使,烧去束缚她的枷锁,又助她轻盈一跃,她衣袂翻飞,姿态不俗。
但这位“神迹”,当时自觉并没有她们眼中那样优雅。
谭深何几乎是逃也似地跳出火架,只是为了自己的计划,才强忍着足部的疼痛稳稳落地。
谭深何有苦不能言,只得在心底暗暗叫骂。
天杀的神棍,为了逼迫她吃痛惨叫,仪式前特地把她鞋子扒了。
心里骂归骂,谭深何面上还是维持着那种淡淡的表情,对台面前看呆了的众人缓声道:“各位,何苦相逼至此呢?”李先生早在白光闪过的时候傻眼了,谭深何胸口如今还在微微发亮,在晴天朗日下依然竟还是十分显眼,在他眼里,这就像是神仙附身了。
不……这怎会?李先生不敢靠近,村民们更是觉得腿软。
他们这一辈子都没亲眼见过什么灵异的事,好不容易遇上一次,竟然还是因为冒犯到了上神!对谭深何昨晚上的话,大家大多只信了半分,因为李先生说过,鬼怪相当狡猾,没准只是她伤害谭石的说辞。
但眼前这一幕出来,大家都信了八分,有些胆小的已经跪下发抖了。
她谭二妹才多大,能做出这般悲天悯人的表情?她谭二妹多有能耐,能不被火烧死?!谭深何继续扮演附身小孩的神明,不紧不慢地说:“吾乃河神,这小姑娘确是奉吾之命来授尔等治水之法,使民生富裕。
”听者有心,又跪了一些。
她接着话音一转,略带严厉:“尔等三番四次冒犯她,如此这般不珍惜如此机缘,你们所求到底为何?”又呼啦啦跪了一片,从人群中传来瑟瑟发抖的声音:“上神饶命……!”她又叹气:“唉,可怜这小女一片赤诚,吾本见她灵台清明,神骨天成,要将她带去天界,奈何她一心担忧尔等,甘做乩童,竟被尔等如此对待!”说到这里,基本没站着的了,不是哭就是求原谅。
谭深何看着火候差不多了,便说下最后一句话:“也罢,她始终是要回归天庭修得圆满的,料想她仍顾念人世,多有执念。
尔等休再对她不敬!哼!”这一套下来,村民们那还敢造次?一个两个都抢着发誓自己会对谭家二女娃好,痛哭流涕的,显然几乎都全信了。
但也有些跪着,表情惊疑不定,数量不多,估摸着是李神棍的忠实狗腿,一时也不敢造次。
看着眼前这一幕,谭深何忐忑的心算稳了一点,她赌对了。
她虽不熟悉物化生,但她熟悉人文社科,不仅是中文系出身,还略懂一点心理学。
自打决定回村,谭深何就下定主意,把自己包装成“神使”。
这很冒险,但这是天崩开局的她,最有可能快速积累群众基础的做法。
魔法打败魔法。
村里人能做出活人祭祀这种事,就说明封建迷信严重,而封建迷信能做文章的地方很多。
假如被祭祀的她死而复返呢?村民首先会恐惧,这种恐惧要么会让她们觉得她是鬼,要么觉得她是被神眷顾的人。
但无论什么念头,她们的恐惧来源是“因果”。
活人祭祀的本质是一起献祭无辜的同胞,就算再置身事外,都会有潜意识的忌惮,谭深何想抓住的就是这点忌惮。
这点忌惮,会在她初展异能的时候被彻底激发,转换成恐惧、杀意。
她们会怕不可预测的后果,便趋于除之而后快。
可只要她明确表示自己不会给她们带来恶果,并将责任转移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她们就会放下心来,甚至可能倒戈。
这也是她为什么一回来就将矛头指向李神棍,李神棍就算再有名誉,那也是外乡人。
其实按她原本的打算,是趁驱鬼仪式时与李神棍接触直接烧了他,从而取得村民的初步信任。
但谭昭儿给了她情报,她权衡利弊,觉得用现在这个方式或许更为稳妥,可信度也更高。
虽然……这样就不能弄死他了。
一顿输出,谭深何胸口的光隔了几息也灭了,她现在可以“做回自己”了。
她走向李神棍,对方竟也跪在地上,额上满是汗。
她这次不敛着笑了,她问:“怎么样?我到底是谁?”李神棍抬头望着她,眼珠乱颤。
……谭深何保住了小命,也不用住在破屋里了。
但其他空屋对于“神使”也不合适,那些屋子大多都是因为屋主死亡才空置的,而对于她原本的“家”,大家也都微妙地没有提。
最后是村长主动提出让谭深何先暂住他家,让村里的劳力给她新盖一间屋子后再搬走。
原主的记忆里,村长的家是最大最整洁的,这对现在的谭深何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谭深何对此表示,建屋子的事不急,她还想和村长多联络联络。
谭深何和善地看着眼前这个拥有村里最高话语权的老头,这么好的机会她怎么会放过?谭深何就这么带着“两袖清风”住进了村长家,有了一间还算齐整的小房间。
说起来,谭石以前并不姓谭,是来到这被他的娘逼着才跟了村长的姓。
这个“谭家村”被聚起来不过十来年,先是一群因各种原因零落的人凑合在此地,后推选了最有能耐的人成了村长,就是谭深何眼前这位“谭村长”谭先和。
谭村长年轻时是个匠人,在县里干过,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回了村。
他原本的村子附近围了一帮山匪,后逃难到了此处,靠着一身本事在这站稳了脚。
原本他也有一番壮志,要带领村民发家致富,靠着在县里积累的见闻,动员村人生产,和里正谈了一条沟通邻村的生意链。
一开始也有些气色,村长还把主意打到了县里,可里正却不知什么原因,一拖再拖。
后来里正忽然换了个人,全国形势严峻,不仅这事不了了之,苛捐杂税也愈发沉重,再后来洪涝来袭,如今的村子还没散就不错了。
因着之前的拼劲,大家都还认可这个村长,但十几年过去,又窜出个李先生来,他的话语权还够不够权不权威,那就不一定了。
早在决定“装神弄鬼”的时候,谭深何就锁定了村长作为备用的行动目标。
村长有权有抱负,她有想法有系统,她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就算“装神弄鬼”失败了,她也能找村长合作,做幕后谋士。
村长家是五口之家,他妻子兰芳、10岁的小女儿谭香、17岁的大男儿谭金义和他。
谭金义外出,兰芳在整理她要住的屋子,谭香卧病在床。
谭村长对她笑笑:“腹痛,不碍事。
”谭深何不多言,兰芳迎了出来,原主的印象里这是个很好的姨。
果然,兰姨出来第一句话就是:“二妹,肚子饿了吧?”谭深何确实肚子饿了,她昨天一天也就吃了小半块馍和一饼巧克力,虽然在别人眼里,昨天晚上李神棍给她送饭了。
她点点头,兰姨便叹气:“我就说呢,饿两天了那点东西怎么够吃?孩儿,你先进屋换衣,看这被火燎得。
婶子给你热个饼垫垫肚子,等午时一起吃饭,啊。
”说罢,这位干练的女人便往厨灶去,村长摇摇头,也表示谭深何先好好休息,他先去忙。
谭深何再次点点头,看着村长出了门又,回头瞥了眼大屋里头昏睡的小女孩,便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关上门,环视了一圈环境,比较简陋,但也比先前住的那间破屋好太多,石砌的床,上面薄薄一层铺盖,铺盖之上是一套干净的旧衣服。
谭深何脱掉身上的衣物,把脖子上的木绳项链也摘了下来。
李先生找来的婶子确实给她全身上下检查过,但这不防碍她趁机把萤石项链从系统里调出再带上。
此时这条萤石项链上嵌着的萤石已然碎裂,谭深何暗自可惜——可惜这项链只是一次性道具,要是下次还想装河神,或许就没那么容易了。
昨晚分析完系统的任务,谭深何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被她冷落的最后一份奖励,萤石也可以发光啊!萤石不同于鹅卵石,它本身就能通过积蓄能量发光,这个谭深何还是懂的。
果然!系统还是那么有人情!谭深何一喜,把萤石项链呼了出来。
项链草绳编织,并不粗糙,反而有几分精致,中间的萤石呈圆形,在黑暗的环境中发出幽幽的绿光。
谭深何迟疑了一会,这萤石正在发光,还能用【初始光】吗?谭深何没有作多犹豫,对她来说,能早点开新功能就多点能利用的底牌,先试试再说。
可还没开口,系统的声音先冒了出来。
“叮——请再次确认是否使用该一次性道具。
”一次性道具?谭深何有些意外。
系统似是感知到她的疑惑,自动为她解释:“一次性道具‘萤石项链’,使用后可无视冷却开启一次【调节光】,特定调节对象为‘萤石项链’,调节范围20-1000,时效3分钟。
”谭深何捕捉到了重要信息,【调节光】。
谭深何猜测这是新功能,听起来很厉害,竟然还有冷却时间。
她还想再多挖点【调节光】的信息,系统却不肯说了,只一味说她没资格。
谭深何有些不爽。
她说:“你总得和我说20-1000具体是什么标准吧?”系统这次不说没资格了:“20亮度相当于一盏小夜灯,1000亮度相当于太阳。
”谭深何到底还是收起了项链,她想这起码可以致盲,算是个武器了。
只不过早上谭昭儿来找她,她灵机一动,便打算用了它。
吸取了昨晚的教训,谭深何没有犹豫。
反正还有一枚鹅卵石。
谭深何换上旧衣服,把换下的衣服堆到门口,正好兰姨过来敲门了。
“孩儿,换好了吗?”谭深何应了声,打开了门。
兰姨招呼她来院子的矮桌这吃点东西,上面放着一张糠饼,还有一碗凉水。
待谭深何坐下,兰姨便又回到灶台备饭。
谭深何拿起糠饼,热乎乎的,比昨天吃的软些,但口感仍是不好。
糠饼由谷糠混合榆树皮粉蒸制,古代“饥岁赖以活命”的东西。
谭深何小口小口地吃着,始终没喝过桌上的这碗水。
“呃——啊!”吃到一半,谭深何听到屋内一阵痛呼,兰姨已奔进屋内,是谭香因腹痛惊醒了。
“孩子,孩子!”兰姨焦急地抱着谭香,可她怀中的人没有回应她。
谭香神色异常痛苦,面色泛红,嘴唇异常苍白,晃动没有反应,竟是疼晕了过去。
谭深何心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