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进门，便听到虞老爷热情豪爽的声音。
“再加一道！不，加五道！”虞老爷坐在主位上，扯着嗓子吩咐下人。
圆润的面庞红扑扑的，不知是醉酒的缘故还是过于兴奋。
他左手边的客人看起来刚至中年。
清俊瘦削，嘴角含笑，正捋着自己的美髯。
那是一簇柔顺的、洁白的胡须，让他更显仙风道骨。
客人下方还坐着一群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容貌均超脱凡人，秀丽可爱。
他们共同的特点是穿着相同的白色制服，宽大的衣袖处绣有精致白鹤。
虞乾坐在父亲的右手边，两眼冒光仰望着对面的白衣仙长，眼中充满了道不尽的野心。
中年客人笑眯眯地扫过他，这样的孩子他见多了。
每一年，每一个想要前往凌云宗的孩子都是这样的神情。
虞老爷举起酒杯向中年客人致敬，感激的话像倒豆子一样往外蹦。
“陈仙长，我这小儿自幼被娇惯坏了，要是有幸选中宗内，还烦请您多多照顾才是。
”陈仙长扫了一眼虞乾，没有接话，只笑着回敬。
虞老爷本来红润的笑脸微微僵住，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呵呵的模样：“胡管家！”在旁侍候的胡管家快步上前，双手毕恭毕敬递上一个红色礼单。
陈仙长只觑了一眼，并未接下。
神情凛然道：“哎，虞老爷这是做什么，我凌云宗行事一向坦坦荡荡。
”“非也非也，仙长这几日在我虞家休息，是我们虞家百年难遇的好福气。
这些只是小小心意，我行地主之谊，让众仙长在清河镇能住的舒服罢了。
”虞老爷神色未变，笑呵呵摆手。
“凌云宗以剑闻名。
说来也巧，我上次行商时恰巧遇到铸剑山庄的大当家，这世俗界的精铁定然是比不上修真界的。
但也想请陈仙长多多提点啊。
”陈仙长凛然的神情缓和下来，笑而不语。
席间一位青年从座位上站起，向虞老爷行礼，接过胡管家手中的红色礼单，又退至陈仙长身后站立。
虞老爷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眯成一条缝：“果然是凌云阁，阁中弟子各个优秀出众。
胡管家，再上几道菜，一定要让仙长们宾至如归。
”林芸芸小心翼翼护着怀中的菜跟着队伍走进来，在一群步履优雅稳健的丫头中显得格格不入，颇为狼狈。
虞乾的眼睛瞬间亮起来，本来绷直的身体也放松下来。
察觉到他的兴奋，一直留意他的虞老爷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个瘦小的丫头在下端布菜，看着不大灵敏，手忙脚乱。
众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个不太和谐的音符。
虞老爷眉头紧锁，刚要挥手让她下去。
陈仙长捋着胡子的手一顿，露出颇为惊奇的神情。
“小姑娘，你且上前来。
”他冲手足无措的林芸芸招了招手。
众人皆惊，心中各有所思。
林芸芸懵了。
完蛋了，她根本没伺候过人用饭，她就知道她不该接这个活。
这下好了，不会是刚进来就得罪今天的贵客了吧。
顶着虞老爷喷火的目光，硬着头皮向陈仙长走去。
“仙长，可是饭菜哪里不合口味，我叫这丫头去厨房再吩咐。
”虞乾大跨一步，伸手挡在林芸芸前面，紧张开口。
“非也非也，小友，你且让她上来吧。
”“元晦！”虞老爷厉声喝止。
虞乾咬紧下唇，慢慢放下阻拦的那只手，低下头，神色莫辨。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细瘦的手腕。
片刻，幽幽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小姑娘，你可愿加入我凌云宗？”“仙长！这只是个虞府的下人，她有什么资格入宗？”虞乾的兄长虞翊失声打断。
被震惊到说不出话的林芸芸下意识向他望去，一张平庸普通的脸，最多只能说是清秀。
出人意料的是，他身后正站着一位熟人——手腕受伤到抬不起来本应在修养的杏儿。
杏儿圆眼睁大，嘴巴微张，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眼里闪过分明的嫉妒和怒火。
“据我所知，凌云宗在清河镇的选拔名额只有一人。
陈仙长的意思是，您要带走这个小丫头？”虞老爷收起刚才和善的笑脸，眯起眼，冷冷问道。
陈仙长眉梢微挑：“正是，凌云宗不论出身，只看能力。
这也正是我宗千百年来始终屹立于修真界而未曾败落的原因。
”“您的意思是，我儿的能力不如区区一个丫头？”“非也非也，只是贵公子的性格不适合凌云宗罢了。
若是强求，怕是公子自身会受到损伤啊。
”陈仙长正色说道。
虞老爷的愤怒一下子被打消了，他开始认真思考起陈仙长“损伤”的含义。
他本就是勉强答应小儿子的请求，内心是极为不愿的。
他只有两个儿子，要为家族保留火种。
若大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以元晦的资质很快就能顶上。
但转念想到近日大儿子对小儿子的态度，他又十分头疼，越发怀念孩子小时兄友弟恭的单纯模样。
虞乾直视陈仙长，目光倔强:“既然我也有入宗的能力，那为什么不把我们都收下呢？仙长刚说凌云宗只看能力，不看别的，不是吗？”陈仙长只是摇头。
虞乾的愤怒渐渐冷却，深深的无力感萦绕上他的心头，四肢如同浸入冷水中，虽不致命，凉意却持续渗透进他的骨髓，剥夺他的呼吸，让人喘不过气。
“对不起，仙长，我不想去。
”整间屋子的眼神瞬间聚集在林芸芸身上，尽管仙长在前坐镇，她这句话还是如同一滴水掉入锅内沸油，激起一片喧哗。
她能清晰听到四周传来的议论声。
有嘲笑的:“这丫头不会是傻了吧？”有惊讶的:“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听说好多人求都求不来入宗名额。
”还有恨铁不成钢，想要以身替之的:“这丫头！她不行，让我上！我愿意去！”明明她才是当事人……为什么没人询问她的意见呢？望着神色各异的众人，林芸芸十分疑惑。
一只手拽了拽她的衣袖，虞乾面色急切，凑到她耳边:“蠢丫头，赶紧给陈仙长道歉，就说……就说你刚刚在胡说八道，你想去！”她不理会越拉越紧的那只手，抬头望向仙长，坚定地又重复一遍:“我不想去，去凌云宗是少爷的梦想。
”还有半句她没说——不是她的梦想。
“好，好个有情有义的丫头。
”虞翊率先鼓起掌来，他满意点头，“这才是我虞府的丫头。
”虞老爷一言不发，他观望仙长的神色，仍在探究“损伤”之意。
身后弟子上前耳语，陈仙长眼神飘向他挎包中露出的一小截红色，长叹口气:“罢了罢了，不可强求。
”转向虞乾，面露不忍:“小友已经下定决心要入凌云宗吗？哪怕知道前路漫长且会有损伤？”“在所不辞。
”虞乾坚定回答，抱拳行礼。
“唉……是个好孩子，过刚易折，要积口德啊。
”随后，又转向林芸芸，笑意盈盈:“小姑娘，莫要太过执着，命里有的，是逃不掉的。
”说罢，转身告退，携着众弟子浩浩荡荡离去了，只留下虞府众人面面相觑。
虞家大少喜不自胜，比自己中了还高兴:“父亲……仙长这意思，阿乾是能达成所愿了？”虞老爷靠在椅背上，没有理会他，反而询问虞乾:“乾儿，你真的想好了吗，哪怕……前路有损伤？”虞乾坚定回视:“我早已决定。
”视线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儿子间来回扫视，虞老爷喃喃道:“都长大了，长大了好啊。
可爹……还记得翊儿你才这么点个，牵着乾儿满院溜达，怕他摔倒的样子。
”边说，边比划着手势，抬起不到一米的高度。
虞翊似有所感，眸光闪动，上前抓他的手:“父亲，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们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旧事重提啊。
”虞老爷死死盯着虞翊的眼睛，直到后者转开眼，讽刺一笑:“是啊，过去的事了，爹老咯……”“你们都下去吧，让我好好静一静。
”他挥挥手，闭上眼，仰躺在椅子上。
一向高大挺拔的父亲缩在硬邦邦的红木雕花椅上，安静沉默得像一棵树。
屋内的光照不到他身上，面上神色隐在阴影中，却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孤独寂寥。
虞乾暗暗压下转头回去抱住他的冲动，咬牙扭头，他的路在前面，他得向前看。
“回去同他说说话吧。
”一出门，迎面对上林芸芸沉静的眼睛，眼里充满不忍。
他的坚强瞬间坍塌成废墟。
他有时候真的很讨厌这个丫头，她总是这样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轻易看穿他的伪装。
“真羡慕你啊，有这般爱你的父亲。
”他想起胡管家资料里她的信息，摇摇头，又点点头。
勾起她对逝去爹娘的回忆，他很抱歉。
上前紧紧抱住林芸芸，她身上很凉，许是瘦弱的原因，火力都散掉了。
他抱的很紧，不在乎她硬邦邦的骨头戳得他生疼，他极力想把自己的温暖传递给她。
林芸芸轻拍他的后背。
她懂，她都懂。
东亚父子局，说句话都矫情得要死要活的。
小少爷在她怀中颤抖，此刻她更像是一个母亲，拥抱他，给他鼓励和认可。
“去吧。
”她轻声催促道。
虞乾放开手，不再犹豫，转身向屋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