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万里无云。
月光穿林而过,投下斑驳的树影,在其间行走的逢乐,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晦暗。
自天黑时起,冷风从未停过,不知疲惫地刮过林中的一草一木。
弱小的杂草前仰后合,高大的树木沙沙作响,唯有不知不觉间弥漫起的瘴气不受影响。
诡异又反常,不过此处是魔界,倒是又显得正常了。
魔界与仙界人界不同,这里的一切景物都是逢乐从未见过的诡异。
比如高大的树木,没有粗壮的树干,而是细细密密扁平的枝干交缠而成,树叶呈现瑰丽又危险的蓝黑色,叶片形状更是难以形容的狰狞;再比如树边的野草,有些倒是寻常的绿色,瞧起来还毛茸茸圆乎乎的,可若不小心踩上一脚,它则会流出大量黑色刺鼻还带着点儿血腥味的汁液,不用猜就知道十分危险。
以上所述不过最常见的两种,而这片林中更是有上百种闻所未闻的树木杂草、飞虫走兽,以及虎狼环伺般的魔物。
忽然,不远处两人高的灌木丛中传来细碎的异响,逢乐瞬间警觉抬眼,手中剑柄立刻被握紧。
随着一声不太清晰的低吼,三个细长高大的黑影果然从暗处蹿了出来,直扑逢乐而去。
黑影貌似人形,浑身覆满黑羽,有眼无脸,凶残得好似没有理智,只知撕咬。
逢乐眉头微蹙,手中剑光闪动,下一刻剑尖没入黑影胸口。
乌黑的血液迸发出来,她轻巧旋身堪堪避过,顺便将它一脚踢远滚入林中。
手腕再度转动,她在另外两个扑过来的黑影中周旋片刻,眼花缭乱间便先斩了一个黑影的头颅,后将剩下的黑影拦腰斩杀。
林中再度寂静下来。
逢乐提剑而立,剑尖乌黑的血迹缓缓滴落,她的目光紧盯眼前狼藉。
离开药居之后,她一直向东走,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只知道此种魔物几乎日日都能遇见,是些威胁不大的杂碎,以至于杀得有些厌烦了。
她刚刚静下心来,背后忽地一阵凉意迅速漫延,垂下的眼眸被再度抬起。
她猛地转头看向了身后,一股冷汗蓦地冒了出来。
那是一种让人感到汗毛直立的危险气息,月光将来者的身影拉得很长,几乎看不出人形,只能看见它在一步步靠近。
然后,在距离她不足十步之远的树影后,那东西停下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似乎是,逃了。
等确认周遭真的安全,逢乐才肯松了一口气。
这种情况,她也遇到很多次了。
每每遇见一些凶险些的魔物,它们总能在靠近之后逃走,分明来势汹汹,却在尚未交手之时落荒而逃。
这就是有脑子的魔物吗?可她未必有那么吓人。
自从丧失修为之后,察觉方才那般的危险气息,她心中也没底气认为自己能全身而退。
收回思绪,逢乐将手中剑高高提起,目光轻飘飘落在剑身。
在看清前些日干涸的血渍与新鲜的血迹,你侬我侬地交缠在一起后,她嫌弃地耷拉下了眉毛。
好在,她接着走了没多久,眼前便豁然开朗,见到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
放下剑刃,逢乐长叹了口气,仿佛夹杂着万般疲累。
就着月光,逢乐低头看了看湖面上的人影。
对她而言,这是一张熟悉的脸,但脸上不自觉浮现出的神情,令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如同行尸走肉。
细长的眉眼紧蹙,璀璨的眸光黯淡,她僵硬缓慢地动了动,开始简单地梳洗污秽,神情恍惚。
连日来,她都尽量地不去想和钩吾山有关的一切,可一停下来,她还是忍不住在脑海里把不该翻的回忆翻出来,反复抚摸。
她笑了笑,一滴眼泪随着笑意夺眶而出。
她只有一个念头,回去。
这个念头如同丝线,牵引着她睁开眼睛,牵引着她迈开脚步,牵引着她屹立不倒,如果将这丝线抽走,她就会如同没有提线的木偶,变成一堆死木。
逢乐纤长的手指沾着冰凉清澈的湖水,擦掉脸颊上的泪痕,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她拿起手边的剑刃,开始擦洗剑身,直至一尘不染。
一阵钝痛从指尖传来,逢乐低头一看,发觉绯红的血珠正汩汩地往外冒,贴着剑刃落入湖中。
她眨了眨眼,本不打算当回事,鼻间却闻到了一股异样的味道。
她抬起手指,放在鼻子前仔细闻了闻,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苦涩到反胃的药草味。
这味道令她很熟悉,和那个穿着绿衣裳,看着不像好人的魔族家伙身上的药味,一样。
原来,是因为那颗药。
她连日赶路,无心在意自己身上的味道,若是细心些,也可早点察觉。
而魔物嗅觉通常会灵敏数十倍,此刻她才明白,原来它们是在怕他?他究竟是什么人?逢乐生出了一丝好奇,不过很快又不好奇了。
当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周遭的环境越来越恶劣时,逢乐终于接近了魔界界碑,只要踏过去,她就能离开魔界。
周围一片荒芜,地上的沙土被风吹散,露出坚硬冰冷的石板。
逢乐伸手挡了挡风沙,一步步走过去,仔细打量着逐步靠近的界碑。
不知道是什么制成的界碑,既不像石头,又不像玄铁,但通体乌黑煞气极重,逢乐识相地没有碰,仅仅确认了一下此物之上是不是刻着“界碑”二字。
只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踏出界碑后,会见到一群专门为她而来的人。
界碑处有结界,踏出结界,天地变换成了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悬崖峭壁前,站着一群钩吾山的弟子,一眼扫去,约莫有十数人。
他们很敏锐,结界刚有异样,所有人顷刻持剑而立,严阵以待。
当看清结界里出来的人是谁,所有人更是脸色大变,几乎是意念合一,不约而同杀意涌动。
刚踏出结界的逢乐才看清人影,数把剑刃就凌空飞来,已至眼前。
她堪堪站稳,立刻提剑一挡,有些体力不支地没挡住,只好借力向后一倒,险险躲过。
她直起腰来,另有数把剑刃接踵而至,剑阵可谓严丝合缝,只好狼狈再躲。
就这么躲了好几个回合,逢乐倒也毫发未伤。
眼见剑阵不管用,弟子们气得咬牙切齿,索性收回了剑,正面与她交锋。
逢乐再度提剑应对,对上弟子们反而游刃有余。
她的身影轻若鸿毛,灵动迅捷,就算再弱,也不至于打不过十几个小弟子,更何况她总觉得,他们隐隐约约还是有些怕她。
既心有惧意,破绽自然更大。
两方胶着,剑刃相击的锵然之声不停地回荡崖边。
直到,一个人影自九天之上落下。
那人周身萦绕的灵气彷佛能涤荡人心,只是淡漠地扫过一眼,所有人立刻停手。
钩吾山弟子皆弃剑跪下,态度恭敬,沉默着未置一言。
“师尊!”逢乐激动地往前一步,声音先她的动作一步,含着万般喜悦与痛苦委屈脱口而出。
她呼喊着高空之人,通红的眼眶再也不受她的控制,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师……尊……”她忍不住又唤了一声,因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不禁弱了些,还带着明显的抖动,扔了剑往前走了数步。
她看着天上的人影,再也不掩饰心中的难过,声音苦涩干哑,嘴里不停喃喃着:“师尊……师尊……”只是,被她唤作师尊的人一言不发,始终用着一副没有情绪的眼睛注视着她。
腾云而来的人白衣白发,周身灵力涌动,似无情无心,见万物如一物。
寂然许久,逢乐愣住了,双手无力地垂下去,心死般跪下了。
她的师尊,亦是钩吾山的掌门,十数年前渡劫飞升,已成上神。
逢乐眼神空洞,上身摇摇欲坠地一晃,突兀地笑了一声,然后开始不停地笑。
自从飞升,她的师尊就去了九重天再没下来过。
上神不可擅离职守,可如今他却出现在她眼前,她一时高兴过了头,竟忘了去猜——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答案呼之欲出,逢乐的头好似断了线的木偶般低垂下去,豆大的泪水随着笑声一滴滴落在地上,融进土里。
但忽然,她又像很不甘心一般猛地抬头,将头仰得高高的,强忍心如刀割般的痛苦,几乎是喊着说了出来,问:“师尊也是……也是来……杀我的吗?”开口后,她还是忍不住声音颤抖。
她依然等不到回答。
牵引着她的丝线提前断了,周遭的一切在她眼中变成暗灰一片,没有意义了。
她就这样看着那个方向,见到师尊抬手打出一掌。
那一掌威力巨大,正中她的胸口,将她打落悬崖。
她似乎已经无法感知外界的一切,不知那一掌是什么滋味,只是沉沉地闭上了眼睛,不停地往下坠落。
见逢乐坠崖,崖边众人茫然地松懈下来,随后发觉掌门身影也已消失不见,于是朝掌门原先的位置拜了拜,逐一散去。